我一直記得兩個人,他們一個站在明亮的光里,一個隱匿在黑暗的陰影之中。
很多年前我讀書的時候,因為汽車站離學(xué)校遠,又沒有公交,為了省錢,我常常讓客運司機在靠近學(xué)校的高速路旁停下,然后攔過路車回學(xué)校去,這樣就可以省下一頓飯錢。
冬天,夜幕悄無聲息地籠罩下來,一切都陷入沉默如野獸般讓人微微緊張的靜寂之中。中途下車后,我站在路邊拼命攔車,卻沒有一輛肯停下來。等天地陷入一片混沌,車輛慢慢稀少,雪花也紛紛揚揚飄落的時候,一向膽大的我,終于低聲哭了起來。黑暗中,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分不清東西南北,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才能走到七里外的學(xué)校。高速兩旁是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靠近馬路的地方長滿了枯萎的野草,風(fēng)吹過來,發(fā)出讓人毛骨悚然的“窸窸窣窣”的聲響。
路上的車越來越少,偶爾會有幾輛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般疾駛而過。但我沒有攔摩托車的膽量,怕萬一碰到壞人。有好幾個開摩托的青年從我身邊經(jīng)過,還不懷好意地看我一眼,有的還吹一聲口哨,而后嘻嘻笑著揚長而去。我緊緊攥著兜里帶著父母體溫和汗水的二百塊生活費,想著如果有人好心把我送到學(xué)校,即使把這些錢都討去,我也心甘情愿。但也只是這樣想想,等到接近九點,真的有一輛摩托車停下時,我卻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是個年輕的男人,他直截了當?shù)貑栁遥盒枰幽阋怀虇??不知是因為天冷,還是因為恐慌,我結(jié)結(jié)巴巴好一陣才吐出學(xué)校的名字。等車開出一程后,我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車好像在朝學(xué)校相反的方向行駛。我驚慌失措地大叫起來:大哥,您是不是開錯了方向?陌生男人頭也不回地大聲嚷道:放心吧,沒錯的,是你掉向了!我在他的背后,看著那張粗糙冷硬的臉,忽然不知道該怎樣回復(fù)。事實上,我清醒地意識到,即便他開錯了方向,我也毫無辦法:如果他真的是一個壞人,我的反抗不僅起不到絲毫作用,反而會讓情況變得更糟。
短短的十幾分鐘,我卻像歷經(jīng)了十幾年。當終于看到學(xué)校大門的時候,我?guī)缀跫拥乜奁饋?。他把我一直送到大門口,剎車笑道:怎么樣,我沒有騙你吧?我不好意思地低頭掏出浸著汗水的二百塊錢,愧疚道:真的謝謝你,不知道這些夠不夠?這個一路沉默不語的男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要是真想要你錢,一百倍你也得給啊。留著吧,以后別這么節(jié)儉,一個女孩子,會有危險的??粗能嚦鴣頃r相反的方向開去,我的眼淚又一次落下來。只是這次,因為感動。
而另一個人,則出現(xiàn)在我破釜沉舟辭職考研的時光里。那時,我寄宿在一個研究生宿舍里,宿舍里兩個來自城里的女孩,臉上帶著地域優(yōu)越感,將我當成打擾了她們舒適生活的闖入者。因為我只住兩個月,她們便幾乎不把我當成舍友,常常白天也插上房門,以至于每次我回去,都需要敲門,且小心翼翼地報上姓名,她們才不耐煩地起身來開。有一次放假,她們都回家了,竟專門給我留了一張紙條,囑我好好看守宿舍,最后又鄭重其事地加上一句:我們信任你,不會給宿舍帶來任何麻煩。這一個信任,在我心里投下的,卻是完全不信任的陰影。而她們回來后,則當著我的面,好一番檢查有沒有丟失的東西,甚至因為不知放到哪兒的一塊錢,翻箱倒柜找了好久,并一遍遍在我身后冷冷地自言自語:究竟是誰拿走了呢……
慶幸的是,這樣一段讓我覺得人情冷漠的經(jīng)歷,這樣兩個完全對我充滿排斥和敵意的女孩,并沒有在我的心里留下太多的傷痕。我一直記得她們,并非因為我心存怨恨,而是因為感謝,她們讓我愿意為身邊每一個途經(jīng)過我的陌生人,敞開一扇門,伸出一只手,打開一盞燈。那份溫暖的光,盡管微弱,卻可以照亮曾經(jīng)像我一樣在黑暗中行走的路人。就像那個載我回校的陌生人,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停下車,對我說:需要我捎你一程嗎?
這彼此信任的光芒,給予我長久的勇氣,面對人生漫長路途中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我沐浴在這微光之中,覺得內(nèi)心溫暖。那陰影中的陌生人,當他們冷漠地看向我,絕不會想到,他們無意中點燃了我內(nèi)心對于美好的渴望。是這熱烈的渴望,讓我飛蛾撲火一樣前往善良之地,永不止步。
安寧: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冰心兒童圖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等獎項,現(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內(nèi)蒙古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
編輯 ? ?沈不言 ?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