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嵐雨 陳琪

【內容提要】政治經濟周期理論通常認為，出于維護自身政治利益的考慮，在任總統(tǒng)選舉前夕通常有動機刺激經濟發(fā)展，以便在選舉中獲得連任。但與此一般認知不同的是，1989-2014年，伊朗的經濟增長共經歷了6次大幅波動，而大幅增長階段大都出現(xiàn)在總統(tǒng)選舉周期的第1～3年，大幅下降階段大都出現(xiàn)在該周期的第3～4年。為了解釋這一經驗現(xiàn)象，本文首先針對伊朗經濟增長波動，歸納了三種與選舉周期無涉的常規(guī)分析視角，并分別評析了它們的主要解釋不足。其次，筆者以伊朗后霍梅尼時期最高領袖與總統(tǒng)之間的“合法性矛盾”為中心，構建了對選舉周期經濟增長反常波動的解釋邏輯。最后，以拉夫桑賈尼總統(tǒng)的第一任期作為典型案例來檢驗和闡釋上述解釋邏輯。

【關鍵詞】二元合法性 經濟增長波動 伊朗政體 最高領袖 總統(tǒng)

【作者簡介】劉嵐雨，清華大學國際與地區(qū)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陳琪，清華大學國際關系學系教授。

一、問題的提出

1988年7月20日，長達8年的兩伊戰(zhàn)爭結束;翌年6月3日，擁有超凡個人魅力的最高領袖魯霍拉·霍梅尼去世，伊朗伊斯蘭革命由此步入“熱月”，國家進入正?；陌l(fā)展階段。面對民眾對物質財富和幸福生活的期盼，后霍梅尼時期的伊朗歷屆政府都強調將工作重心放在經濟建設上。在哈希米·拉夫桑賈尼的總統(tǒng)任期，“經濟建設”“發(fā)展”和“幸福生活”成為主流政治話語。時任外交部長阿里·阿克巴爾·韋拉亞提公開宣稱，經濟的重要性已經壓倒了政治的優(yōu)先性。在拉夫桑賈尼之后，哈塔米政府、內賈德政府和魯哈尼政府也都將提升經濟和民生放在了政府工作的核心位置。此外，作為國家最高政治權威的繼任最高領袖阿里·哈梅內伊也展現(xiàn)出對經濟發(fā)展的高度重視，一再強調要實現(xiàn)制造業(yè)的繁榮發(fā)展，指示政府應通過提升國內生產能力和發(fā)展知識經濟開創(chuàng)“先進的伊朗伊斯蘭模式”?？傊?，隨著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基礎從意識形態(tài)向績效的轉變，經濟績效成為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合法性的主要來源。

盡管上至最高領袖和總統(tǒng)、下至內閣部長都對經濟發(fā)展予以充分重視，但后霍梅尼時期的經濟非但未出現(xiàn)穩(wěn)定提升，反而歷經了多次大幅波動。1989-2014年，伊朗GDP增長率共出現(xiàn)了6次大幅度波動，在1992-1993年、1997年、2001年、2004-2005年、2008年和2012年出現(xiàn)了經濟增長率的大幅下降，分別同比減少了9.548、1.795、4.691、5.079、4.36、1.185、7.905和10.086個百分點;在1989-1990年、1995-1996年、1998年、2002年、2006-2007年、2009-2010年、2013-2014年出現(xiàn)了經濟增長率的大幅上升，分別同比增加了11.417、7.813、3.795、2.859、1.696、6.487、1.81、3.156、0.756、4.791、7.246和4.797個百分點。有趣的是，這一時期的經濟增速波動與總統(tǒng)選舉周期的年份變化呈現(xiàn)出密切的相關性，GDP增長率的大幅上升都出現(xiàn)在總統(tǒng)選舉周期的第1～3年，而大幅下降無一例外地發(fā)生在總統(tǒng)選舉周期的第3～4年（見圖1）。

之所以說是大幅波動，我們是將伊朗的GDP增長率波動與同一時期世界經濟危機時的世界GDP增長率波動對比后得出的，因為通常認為經濟危機時世界經濟增長會出現(xiàn)較大幅度的波動。1989年以來發(fā)生了兩次較大規(guī)模的世界經濟危機，分別在1998年和2008年。1998年世界經濟危機時，世界GDP增長率從1997年的3.683%下降到1998年的2.53%，減少1.153個百分點;之后增長率出現(xiàn)回升，1999年和2000年的GDP增長率分別為3.243%和4.384%，分別同比增加了0.713個百分點和1.141個百分點。2008年經濟危機時，世界GDP增長率從2007年的4.319%先后降至2008年的1.851%和2009年的-1.679%，分別同比減少2.468個百分點和3.53個百分點;2009年后世界經濟增速回升，2010年增至4.299%，同比增加5.978個百分點?？梢姡杲洕鲩L率減少1.153個百分點、增加0.713個百分點就可以被認為是經濟增速出現(xiàn)了較大幅度的波動，而伊朗1989年后經濟增長率減少最少的一次也有1.185個百分點，增加最少的一次也有0.756個百分點，因此稱伊朗出現(xiàn)的經濟增長波動為大幅波動是相對合理的。

經濟隨政治周期波動并非伊朗獨有的現(xiàn)象，在美國等存在周期性選舉的西方國家也有類似現(xiàn)象，已被概念化為政治經濟周期（political business cycles），用來描述政治過程引發(fā)的經濟周期性波動現(xiàn)象。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威廉姆·諾德豪斯（William D.Nordhaus）指出，在民主政體下政府行為受到私人利益的驅動，只關心自己能否連任。他發(fā)現(xiàn)政府在每一屆任期內的政策模式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即在任期之初采取相對緊縮的財政政策，而在臨近選舉前采取寬松的財政政策。政府之所以這樣操控經濟，是因為根據菲利普斯曲線，政府能夠通過在短期內提升通脹率來刺激生產率，進而加快經濟增速并增加就業(yè)，而選民在看到良好的經濟表現(xiàn)后會增加對現(xiàn)任政府治理能力的信任，現(xiàn)任政府連任的概率因而得到提升。然而，諾德豪斯的選舉周期理論并不能解釋伊朗選舉周期經濟增速所出現(xiàn)的變化，因為在伊朗臨近選舉前經濟增速明顯放緩，而在選舉后經濟增速顯著提升，這與政治經濟周期理論的預判截然相反。

從后霍梅尼時期的伊朗政治體制來看，伊朗政體與美國政治的主要區(qū)別在于，伊朗存在一個凌駕于共和制度之上的最高領袖及其領導的教權體系。拋開教權體系，伊朗的政治制度類似于美國的總統(tǒng)制，伊朗總統(tǒng)由選民直選產生，總統(tǒng)領導政府內閣負責處理國家的行政和外交事務，總統(tǒng)可以連任兩屆并且總是積極尋求連任。如此來看，伊朗歷屆政府出于連任和自身政治利益的考慮，理應會像歷屆美國政府那樣操控經濟增長。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伊朗總統(tǒng)選舉前的經濟增長變化總是有悖于在任政府的利益？又該如何理解1989-2014年伊朗總統(tǒng)選舉周期重復再現(xiàn)的經濟增速反常波動呢？這是本文試圖回答的問題。

二、既有關于伊朗經濟波動的解釋及其不足

在給出伊朗經濟增速反常波動的解釋機制前，筆者對研究1989-2014年伊朗經濟波動的既有文獻進行了回顧，歸納出三種與選舉周期無涉的常規(guī)分析視角，分別是全球油價波動論、經濟制裁說和派系競爭的視角。以下筆者將對上述三個視角分別進行介紹，并評析它們在解釋伊朗總統(tǒng)選舉周期經濟增長反常波動時存在的不足。

（一）全球油價波動論

石油產業(yè)是伊朗國民經濟的命脈，石油出口收益是伊朗外匯收入和政府收入的最主要來源。由于石油收入對于伊朗經濟發(fā)展至關重要，有學者對國際油價的波動如何影響伊朗經濟增長進行了研究。伊朗學者梅赫拉拉（M.Mehrara）和卡邁朗（N.O.Kameran）的研究與經濟學家默罕默德·里薩·法勒扎內甘（Mohammad Reza Farzanegan）和岡瑟·馬克沃特（Gunther Markwart）的研究共同指出，國際原油價格波動對伊朗經濟增長存在顯著影響，梅赫拉拉甚至認為油價波動是影響伊朗GDP波動的決定性因素。法勒扎內甘的研究選取了人均GDP、匯率、通脹率、實際公共消費支出和實際進口五個宏觀經濟變量作為觀察變量，通過向量自回歸模型處理后發(fā)現(xiàn)，上述宏觀指標在1989-2006年同原油價格波動方向一致，以此證明伊朗經濟波動同油價變化密切相關。此外，伊朗學者薩迪克等人（S.K.Sadeqi et al.）的研究發(fā)現(xiàn)，頻繁的油價波動對GDP的增長有著負面影響。

盡管上述研究都指出國際原油價格波動與伊朗經濟增長變化間存在相關性，但油價波動不僅無法解釋1989年以來所有的經濟波動，更不能有效地解釋伊朗總統(tǒng)選舉周期出現(xiàn)的經濟增長波動。筆者將1988-2014年伊朗的GDP增長率和布倫特原油價格作比對后發(fā)現(xiàn)（見表1），在26個年份中有16個年份油價和GDP增長率呈現(xiàn)出同向變化（1989年、1990年、1991年、1992年、1993年、1994年、1995年、1996年、1997年、2000年、2001年、2002年、2003年、2006年、2007年、2010年），在其余年份油價與GDP增長率呈現(xiàn)出反向變化。這表明，油價并非決定伊朗經濟增長的唯一要素。此外，油價也不能對伊朗選舉周期出現(xiàn)的經濟波動作出充分解釋。在第9、10、11屆總統(tǒng)選舉前兩年內出現(xiàn)了油價增長但GDP增長率下降的現(xiàn)象;在其他幾屆總統(tǒng)選舉前盡管油價和GDP增長率變化方向一致，但油價變化幅度和GDP增長率的變化幅度之間差異顯著，GDP增長率的波動幅度遠大于油價的波動幅度。

（二）經濟制裁說

自1979年11月伊朗人質危機事件以來，伊朗一直遭受來自西方國家的經濟制裁，經濟制裁早已是影響伊朗經濟發(fā)展的一個常量。雖然學界在經濟制裁是否能夠有效改變伊朗政治行為上存在分歧，但在經濟制裁制約了伊朗經濟發(fā)展這一觀點上具有共識。牛新春認為，伊朗經濟的主要特征是出口原油和進口消費，是典型的“食利國家”。這種國家的經濟對進出口嚴重依賴且缺乏獨立，因而易受西方經濟制裁的影響。孫立昕指出，聯(lián)合國安理會針對伊朗核計劃與導彈研發(fā)活動的制裁和美歐對伊采取的單邊制裁措施對伊朗經濟造成了沉重打擊，導致石油收入銳減、貨幣大幅貶值、對外貿易困難，并對石油工業(yè)造成了巨大負面影響。

經濟制裁并不能有效地解釋1989年以來伊朗總統(tǒng)選舉周期出現(xiàn)的經濟波動。賈漢吉爾·奧姆茲加爾（Jahangir Amuzegar）的研究發(fā)現(xiàn)，19891997年伊朗的經濟下行與美國的制裁并無顯著關系，主要是經濟管理不善和低生產率所致。也有研究指出，從經濟增長率、惡性通貨膨脹等主要經濟指標來看，制裁造成的直接影響并不明顯。法勒扎內甘的研究發(fā)現(xiàn)，僅在美國和歐洲在2010年連續(xù)發(fā)起針對伊朗核心金融機構和石油工業(yè)的制裁后，制裁才對經濟增長產生明顯的負面作用?？傊洕撇没蛟S能部分地解釋2011年和2012年伊朗GDP增長率的下降，但作為影響伊朗經濟發(fā)展的常量，僅憑經濟制裁并不能對其他時期出現(xiàn)的經濟波動給予解釋。

（三）派系競爭的視角

作為一個“分裂的威權主義”國家，派系主義是伊朗政治的重要特征之一。不同派系在各種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議題上的激烈爭論從未停止過，政府部門在制定和執(zhí)行政策的過程中總會遭到來自其他利益集團的掣肘，因此有學者就派系政治如何影響伊朗經濟發(fā)展進行了探究。挪威經濟學家科耶提勒·畢尤瓦騰（Bjetil Bjorvatn）的研究發(fā)現(xiàn)，伊朗政治中長期存在的派系間利益爭奪，加劇了與派系關系密切的國有及半國有企業(yè)的尋租活動，這阻礙了私人資本進行投資，最終導致經濟效率下降。他將這一現(xiàn)象稱為“破壞性競爭”。法勒扎內甘的研究支持了畢尤瓦騰的結論，其研究證明石油收益始終有利于伊朗經濟增長，而最終經濟增長發(fā)生何種扭曲則取決于派系活動的頻度及他們之間的力量對比，當派系競爭頻繁且沒有任何一方占據主導權時，派系政治對經濟增長將產生負面影響，尤其體現(xiàn)在對人均GDP增長率的影響上。

派系競爭對伊朗選舉周期內出現(xiàn)的大幅經濟波動有一定解釋力，因為總統(tǒng)選舉前派系競爭通常會加劇，反對派為了奪取行政權頻繁妨礙總統(tǒng)施政，致使總統(tǒng)的經濟績效在選舉前出現(xiàn)大幅下降，從而增加了自己在選舉中獲勝的可能。然而，派系競爭視角在解釋伊朗總統(tǒng)選舉周期經濟波動時存在兩點不足。首先，伊朗政壇中派系間實力并非總是均勢的，右派（保守派）的經濟資源和政治權力在多數(shù)時間遠多于左派（改革派），在右派執(zhí)政期間左派很難對右派總統(tǒng)施政制造實質性障礙。其次，畢尤瓦騰和法勒扎內甘的研究都沿用了新古典政治經濟學中的集體選擇理論的假定，即將國家看作一個利益集團角逐利益的平臺，這顯然忽視了伊朗存在一個超然于派系之外的絕對權威的事實，伊朗最高領袖作為國家的最高政治權威對國家的各項事務持有最終決定權，他完全可以終結有損國家經濟發(fā)展的派系斗爭，兌現(xiàn)伊朗伊斯蘭革命對民眾的經濟承諾，強化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

三、二元等級權力結構下的“合法性矛盾”與選舉周期

為更好地解釋本文提出的研究問題，作者以伊朗伊斯蘭共和國二元等級權力結構下最高領袖與總統(tǒng)合法性來源之間的矛盾為主線，構建了對伊朗總統(tǒng)選舉周期經濟反常波動的解釋邏輯。本文的基本立論是：伊朗后霍梅尼時期總統(tǒng)選舉周期反復再現(xiàn)的反常經濟增速波動是最高領袖的神授合法性與總統(tǒng)的經濟績效合法性間的矛盾所致。經濟增速提升有助于加強負責國家行政事務總統(tǒng)的績效合法性，但同時會導致領袖神授合法性的削弱，進而縮小了領袖與總統(tǒng)間的權威差距;而經濟增長的波動性不僅有助于延緩世俗化進程對領袖神授合法性的削弱，而且有助于維護領袖對總統(tǒng)的權威優(yōu)勢和教法學家監(jiān)政的政治體制。在伊朗二元等級權力的政治結構下，這一矛盾無法得到根本解決，造成伊朗經濟在總統(tǒng)選舉周期出現(xiàn)反常波動。

本文的合法性概念是指民眾對政治統(tǒng)治同意和支持的觀念，它關系到政權穩(wěn)定和統(tǒng)治效力。合法性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任何政權的合法性都不是與生俱來的。為了更好地統(tǒng)治，政權需要獲得合法性，贏得民眾的尊重。趙鼎新提出，合法性的來源有三個理想類型：意識形態(tài)、績效和選舉程序。意識形態(tài)合法性是指民眾對政治統(tǒng)治意識形態(tài)的認同，其基礎是價值理性;績效合法性是指國家為社會提供公共物品的能力，尤其是在經濟發(fā)展和福利保障上的能力，其基礎是工具理性;程序合法性是指國民對國家最高統(tǒng)治者產生程序的認同，其基礎是形式理性;三個合法性來源此消彼長。合法性與權威的關系是，合法性是權威的基礎，直接影響權威的大小，而權威影響著權力的作用效果。當合法性增加時，權威相應增大，權力的作用效果將提升;當合法性減少時，權威相應弱化，權力的作用效果將被削弱。

通常而言，對合法性的維護是有利于經濟發(fā)展的。為經濟和社會發(fā)展創(chuàng)造條件被認為是政權穩(wěn)定與有效運行的基本要件，是合法性的最重要基礎之一。為了使共同體中的成員認可統(tǒng)治者是合法的，政府需要證明自己提供公共福祉的能力。因此，任何統(tǒng)治者為了維系政治統(tǒng)治都需要提升經濟績效。楊宏星和趙鼎新在研究中國經濟奇跡時發(fā)現(xiàn)，由于績效合法性對于中國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十分重要，國家能夠及時依據情況做出符合經濟發(fā)展的政策調整，這是產生中國經濟奇跡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上述觀點都假定了統(tǒng)治集團內部是團結統(tǒng)一的，但現(xiàn)實中統(tǒng)治集團內部往往是派系化的，各有各的利益，他們在國家的發(fā)展方向和具體政策上總有分歧，二元等級權力結構下的伊朗政權就是這種情況。

伊朗的二元等級權力結構是在1989年《憲法》修訂后確立的。1989年《憲法》修改后，原先作為內閣領袖的總理職位被取消，其權力全部移交給了總統(tǒng)，總統(tǒng)權力得到極大提升，成為僅次于領袖的國家二號權力人物。盡管領袖和總統(tǒng)同屬國家統(tǒng)治集團，但領袖和總統(tǒng)的合法性基礎存在差異。領袖的合法性主要來自意識形態(tài)合法性中的神授合法性，而總統(tǒng)的合法性來源則是選舉程序和執(zhí)政績效。盡管領袖在權力結構中處于主導地位，但其合法性基礎卻相對脆弱，處于不斷削弱的過程，因為在信徒眼中真主是永恒無咎、絕對正確的，他們期待作為真主現(xiàn)世代理人的最高領袖不會犯錯。然而，領袖在處理現(xiàn)世問題時，往往會因恪守舊規(guī)而犯錯，他在國家政治、經濟及社會事務上任何一個不當干預都會削弱他在民眾心中的合法性。此外，在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政教合一的政治體制下，盡管自上而下的宗教化運動一直在推進，但收效甚微，伊朗社會的世俗化進程從未停止，民眾對意識形態(tài)化的宗教的排斥情緒不斷增長。伊朗著名宗教學者卡迪瓦爾（Kadivar）指出，伊朗的世俗化進程從未停止并一直在向世俗國家方向發(fā)展，沒有任何方式可以停止這一進程。在伊朗除青年人外，中年人也是世俗國家的支持者。相對于領袖脆弱的合法性，總統(tǒng)的合法性則可以通過自身努力不斷加強。伊朗總統(tǒng)每四年經由選民投票產生，其合法性源自民主選舉，這決定了總統(tǒng)的首要關切是滿足選民的需求，而在后霍梅尼時期伊朗多數(shù)民眾的首要需求是提升物質生活水平，總統(tǒng)從而可以通過提升經濟績效來強化其執(zhí)政權威并實現(xiàn)連任。

隨著總統(tǒng)經濟績效的提升，領袖的合法性和權威會受到挑戰(zhàn)。一方面，隨著經濟的快速發(fā)展，作為伊朗世俗化推動力量的中產階級在規(guī)模和經濟實力上得到增強，導致伊朗政治和社會的世俗化進程加速，造成領袖神授合法性的削弱;另一方面，在總統(tǒng)經濟績效的提升過程中，總統(tǒng)的合法性將得到增強，進而帶來權威的增加，這最終對最高領袖的權威優(yōu)勢構成挑戰(zhàn)?？梢姡?989年伊朗二元等級權力結構確立后，領袖和總統(tǒng)之間的合法性來源存在結構性矛盾，總統(tǒng)合法性的增強會削弱領袖的合法性基礎并挑戰(zhàn)領袖的政治權威。

在領袖與總統(tǒng)合法性來源存在矛盾的情況下，經濟發(fā)展并不利于維護領袖在政治統(tǒng)治中的主導地位。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經濟發(fā)展落后就一定符合領袖的利益，因為在后霍梅尼時期經濟績效已經成為伊朗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的首要來源。因此，經濟發(fā)展雖然不利于維護領袖權威，但是在合法性陷入危機時，提升經濟增速是符合領袖利益的。

一方面由于經濟績效的提升不利于領袖合法性和權威優(yōu)勢的維護，另一方面經濟發(fā)展對于維護整個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經濟發(fā)展又是不可或缺的，因而波動性的經濟增長對于領袖最為有利。顯然，總統(tǒng)選舉經濟周期的第3～4年出現(xiàn)經濟增速下降對于領袖最為有利。一方面，這一時期經濟增速下降會削弱總統(tǒng)的合法性，避免了出現(xiàn)高權威的強勢總統(tǒng);另一方面在選舉周期的第1～2年出現(xiàn)經濟增速提升，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之前遏制經濟對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造成的破壞，有助于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的維護。此外，總統(tǒng)任期初的經濟增速加快有助于讓民眾相信總統(tǒng)在經濟事務中占據主導地位，這使得民眾在經濟狀況急劇惡化時將改善經濟的希望寄托在變更總統(tǒng)上，而不是尋求政權更迭。

筆者用圖2來總結本文提出的“合法性矛盾”的解釋邏輯。領袖和總統(tǒng)在合法性維護過程中會產生兩種互動模式。第一種是共同維護政治統(tǒng)治的績效合法性，這通常發(fā)生在國家經濟急劇惡化威脅到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時，為延續(xù)政權生存領袖將配合總統(tǒng)施政，帶來經濟增速的上行。第二種是維護個體權威的互動模式，這通常發(fā)生在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穩(wěn)定的時期，總統(tǒng)和領袖為維護各自權威而競爭，占據權力優(yōu)勢的領袖為確保對總統(tǒng)的權威優(yōu)勢而阻礙總統(tǒng)施政，導致經濟的下行。兩種模式在不同時期的交替上演，正是導致伊朗經濟增長在選舉周期出現(xiàn)反常波動的原因。

四、領袖干預經濟的途徑及案例選擇

（一）領袖的途徑

領袖干預經濟的手段經歷了一個發(fā)展過程。領袖哈梅內伊在就任初期相對缺少前任最高領袖的超凡魅力，權力根基也尚待穩(wěn)固。此時最高領袖主要是通過間接支持或反對總統(tǒng)的競爭對手來實現(xiàn)對經濟的影響。例如，在議會中的右派對拉夫桑賈尼政府1993/1994年預算草案集中提出反對時，領袖保持了沉默，在壓力下拉夫桑賈尼政府大幅減少了預算。此外，其成員直接或間接地由領袖任命的憲法監(jiān)護委員會（簡稱“憲監(jiān)會”）在對總統(tǒng)候選人和議員候選人進行資格審查時，一些在政治、經濟和外交問題上看法與領袖存在明顯差異的候選人很難通過資格審查進入競選環(huán)節(jié)。之后，隨著領袖權力的鞏固和增長，其經濟實力也穩(wěn)步提升?；裘纺峄饡⑹軌浩日呋饡?、伊瑪目里薩圣陵基金會、伊瑪目執(zhí)行命令總部、三月十五基金會等政府外的經濟組織由最高領袖領導，這些經濟組織的總資產在2016年占到伊朗經濟總量的30%。受高領袖指揮的革命衛(wèi)隊是多數(shù)國家工程項目的承包建設者，為國家基礎設施建設的重要力量。革命衛(wèi)隊在維護國家安全利益時的行為有時在客觀上會影響政府嘗試吸引外資的努力。例如，2004年5月伊朗第9屆總統(tǒng)選舉前，革命衛(wèi)隊出于維護國家安全的目的封鎖了伊瑪目霍梅尼國際機場，接管了土耳其TAV公司的機場經營權。此外，革命衛(wèi)隊開展的海外軍事行動、與他國軍隊的安全摩擦、正常的導彈試射等活動也有可能會影響國際社會對伊朗的制裁與投資。

（二）案例選擇

“合法性矛盾”的解釋邏輯一直貫穿在1989-2014年所有的政治經濟周期中。但是，由于篇幅所限，本文無法對所有周期逐一進行分析。我們之所以選取了拉夫桑賈尼總統(tǒng)第一任期作為分析案例，主要是基于以下兩點原因。

第一，拉夫桑賈尼第一任期具有代表性。延續(xù)至今的領袖與總統(tǒng)之間的等級二元權力結構，在拉夫桑賈尼第一任期時就已確立。在這一選舉周期出現(xiàn)的領袖為維護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與權威優(yōu)勢配合與阻撓總統(tǒng)施政的交替模式，在其他選舉周期重復再現(xiàn)。

第二，通過對拉夫桑賈尼第一任期的分析，可以更好地控制諸如油價波動、經濟制裁、政府經濟政策等影響伊朗經濟發(fā)展的重要變量。在這一時期國際油價并未出現(xiàn)大幅下降或上升，對伊朗施加的經濟制裁未出現(xiàn)顯著增減，政府經濟政策也一直秉承著新自由主義原則。因此，對這一任期的分析可更為集中地體現(xiàn)領袖配合或阻礙總統(tǒng)施政對經濟造成的影響。

五、1989-1993年拉夫桑賈尼總統(tǒng)第一任期經濟波動的案例分析

（一）合法性危機下的選擇

隨著兩伊戰(zhàn)爭的結束和霍梅尼的去世，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失去了舊有的合法性基礎，而新的合法性基礎此時又極為薄弱，國家的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處于前所未有的危機狀態(tài)。1989年之前，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的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主要建立在第一任領袖霍梅尼的超凡個人魅力、革命意識形態(tài)和國防之上，經濟績效在維護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上的作用并不突出。隨著兩伊戰(zhàn)爭的結束及霍梅尼的離世，伊朗伊斯蘭革命政權沒能逃過馬克斯·韋伯所說的“常規(guī)化”命運。當革命帶來的社會變革基本定型，社會勢必走人更為穩(wěn)定的發(fā)展階段，魅力型權威將讓位于講求強制的傳統(tǒng)型權威或講求法制的法理型權威?；裘纺嶂蟮淖罡哳I袖變成了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官僚體制的一部分，從魅力型權威變成了傳統(tǒng)型權威，經濟績效代替意識形態(tài)成為其主要合法性來源。

然而，兩伊戰(zhàn)爭后的伊朗經濟很難給政治統(tǒng)治帶來足夠的合法性。兩伊戰(zhàn)爭對伊朗國民經濟造成了巨大破壞，直接和間接的經濟損失高達1萬億美元，超過了伊朗和伊拉克兩國在整個20世紀的石油收入。1989年伊朗的人均收入相較于1978年減少了近45%，通貨膨脹率高達29%，消費價格增加了600%，遠超120%的工資增長率。與此同時，革命時期的生育高峰在這一時期產生了第一次人口爆炸，導致民眾對更多基礎設施和工作的需求。此外，霍梅尼去世后伊朗發(fā)生了從革命社會向消費社會的轉變。在霍梅尼時期，消費這一概念是帶有強烈負面色彩的，被認為是西方的概念，是西方文化的侵略工具且?guī)в袡噘F主義色彩，受到霍梅尼和左派的反對。但是，在霍梅尼去世后，之前被抑制的消費主義文化在社會中迅速蔓延，甚至傳統(tǒng)的宗教家庭都與消費主義實現(xiàn)了和解。一方面是戰(zhàn)后糟糕的經濟狀況，另一方面是民眾急劇增長的物質需求，此時作為新時期伊朗伊斯蘭共和國主要合法性基礎的經濟績效合法性顯得十分薄弱。

拉夫桑賈尼和新任領袖哈梅內伊都明確意識到政權的生存取決于它的經濟績效，而非突出意識形態(tài)。拉夫桑賈尼批評那些認為伊斯蘭只是神圣宗教而不關心民眾物質生活的觀點，強調處在社會管理位置上的人必須消除民眾在物質需求上的擔憂。在1989年12月的一次周五聚禮布道中，拉夫桑賈尼將經濟建設描述成宗教使命，他指出：“提起伊瑪目阿里的生平，經常會說他的勇敢、知足、博學、節(jié)制、孝順，卻很少提到他對像農業(yè)生產和土木工程之類的經濟事務的重視。伊瑪目阿里從來沒有打算在不事勞務中度過自己的一生，相反他支持任何有價值的勞動，把農業(yè)和土木工程當作經濟活動來對待，包括開發(fā)土地、挖渠、進行耕種等活動。作為國家行政的負責人，我認為我們必須用所有的人力和經濟資源來建設我們的國家?！笨傊?，當時新任領袖哈梅內伊和秉承務實主義的拉夫桑賈尼試圖重建新的社會契約，通過重振經濟來滿足戰(zhàn)后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需求，提升政治統(tǒng)治的經濟績效合法性。

（二）“左”“右”聯(lián)手：拉夫桑賈尼當選總統(tǒng)與新時期的開啟

盡管當時的伊朗政治精英都認識到需要通過經濟重建來鞏固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但在方式上存在分歧。1988年8月前后，伊朗國內政客就如何進行戰(zhàn)后重建展開了爭論并形成了兩派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國家應繼續(xù)戰(zhàn)爭時期對經濟的全面管控，發(fā)展國有經濟，拒絕外國資本，主張對社會財富進行再分配和提升國家福利體系?？偫砻谞柡钯愐颉つ滤_維和一些激進左派教士是這一觀點的主要支持者。第二種觀點主張，應減少國家對經濟的干預，實行私有化，恢復與國際社會的交往，引進國外資本和技術。這一觀點的支持者包括拉夫桑賈尼及其周邊的務實派（當時又稱溫和保守派或現(xiàn)代保守派）、哈梅內伊及其盟友右派（當時又稱強硬保守派或傳統(tǒng)右派）和傳統(tǒng)巴扎商人。隨著兩派的經濟爭論在媒體中的公開，民眾也形成了自己的態(tài)度。根據伊朗國內媒體的報道，當時多數(shù)伊朗民眾支持第二種觀點，民眾傾向于一個更加溫和的政府，一個更加開放的政治經濟環(huán)境，以及打破政府在戰(zhàn)時對經濟的壟斷。

面對民意，左派被迫選擇在總統(tǒng)選舉中支持秉承務實主義的拉夫桑賈尼。時任左派核心組織戰(zhàn)斗教士協(xié)會秘書長的邁赫迪·卡盧比在選舉前五個月公開表示：“我個人認為，霍賈特伊斯蘭哈希米·拉夫桑賈尼是最適合和最有資格擔任這一職位（總統(tǒng)）的人。對于我們（左派）而言，拉夫桑賈尼當選總統(tǒng)更有利。我曾在會議上向教士們提出將拉夫桑賈尼作為候選人的想法，最后的投票結果是我們將支持拉夫桑賈尼作為我們的總統(tǒng)候選人。”

除左派外，領袖領導的右派也表達了對拉夫桑賈尼的支持。右派組織戰(zhàn)斗教士聯(lián)盟發(fā)言人納提克·努里在總統(tǒng)選舉前的3個月表達了對拉夫桑賈尼的支持。他說：“在最近召開的戰(zhàn)斗教士聯(lián)盟中央委員會會議中，大家投票通過了將霍賈特伊斯蘭哈希米·拉夫桑賈尼作為我們支持的總統(tǒng)候選人。”同屬右派的前商業(yè)部長、時任右派組織伊斯蘭聯(lián)盟黨秘書長哈比博拉·阿斯卡爾烏拉迪在總統(tǒng)選舉前肯定和贊揚了拉夫桑賈尼的經濟重建計劃，并鼓勵民眾投票給拉夫桑賈尼。他說：“霍賈特伊斯蘭哈希米·拉夫桑賈尼的計劃來源于伊瑪目（霍梅尼）思想的整體指導，承諾讓更多民眾參與到重建和建設中，通過對國家治理經驗和資源的充分利用與通脹作戰(zhàn)、增加就業(yè)和提高生產?！贝送?，右派議員里薩·扎瓦雷伊也公開表示拉夫桑賈尼是總統(tǒng)的最佳人選。

為保證拉夫桑賈尼順利當選總統(tǒng)，領袖控制的憲監(jiān)會在對80名報名候選人的資格進行審查后只讓2人獲得了競選資格，一人是拉夫桑賈尼，另一人是自由陣線前成員阿巴斯·什巴尼。什巴尼似乎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可能獲勝，他對待選舉的態(tài)度非常消極，甚至拒絕了所有競選資助，并建議將這些錢捐給慈善基金。最終，拉夫桑賈尼輕而易舉地贏得了選舉，獲得了94.38%的選票，而他的對手什巴尼只獲得了3.85%的選票。領袖哈梅內伊在選舉結束后公開表達了對拉夫桑賈尼的支持。拉夫桑賈尼當選標志著伊朗新的政治、經濟時期的開啟，戰(zhàn)后重建、政治溫和化、與其他國家建立互信和實現(xiàn)經濟繁榮成為新時期政府工作的主要目標。

（三）別無選擇的支持：左派議會通過內閣提名

為了更好地進行經濟改革，拉夫桑賈尼在挑選內閣成員時非常重視他們的專業(yè)性，最終形成的內閣提名名單主要由技術官僚構成，工程師的數(shù)量遠多于教士，大都擁有豐富的行政經驗并接受過高等教育，是名副其實的“重建內閣”。據統(tǒng)計，拉夫桑賈尼的內閣成員有23人在西方學習過，像第一副總統(tǒng)哈?！す缺取⒔洕块L莫赫森·努爾巴哈什、外交部長韋拉亞提這樣的高級官員甚至擁有海外博士學歷。

拉夫桑賈尼的內閣名單公布后，可謂幾家歡喜幾家愁。右派和務實派在新政府中得到了重用，只有很少的左派人士得到了留任，在22名內閣提名人中只有3人來自左派，分別是商務部部長阿卜杜拉侯賽因·瓦哈吉、科技部長莫斯塔法·莫因和伊斯蘭文化指導部部長默罕默德·哈塔米。而在此前的穆薩維政府中，重工業(yè)部、勞工部、內政部、高教部、教育部、工業(yè)部、礦業(yè)部、商業(yè)部和農業(yè)部的部長都是左派人士。更令左派不滿的是，拉夫桑賈尼免除了前左派總理穆薩維作為烈士基金會負責人的職位，任命右派人士革命衛(wèi)隊前部長莫赫森·拉菲戈杜斯特為新的負責人，該基金會在革命后接手了約有30億美元資產的巴列維基金會。

領袖和右派在第一時間表達了對拉夫桑賈尼內閣提名的支持。領袖的親信納提克·努里在1989年8月26日的公開講話中說：“我和我的朋友們?yōu)榱苏嗪透锩睦?，決定支持拉夫桑賈尼提名的22名內閣候選人，使他們能夠開展工作和解決問題。議會議員們請注意，當前敵人仍想對我們進行打壓，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全力支持和加強哈希米（拉夫桑賈尼）的內閣。”

左派并沒有在領袖和右派的壓力下輕易妥協(xié)。為避免左派核心人物阿里一阿克巴爾·莫赫塔沙米普爾失去內政部長的職位，138名左派議員聯(lián)名要求拉夫桑賈尼留任莫赫塔沙米普爾。但是，拉夫桑賈尼沒有接受議員們的要求。他呼吁他之前的議會同僚們多考慮這些提名人的個人能力，而非他們的政治傾向。最后，一方面考慮到戰(zhàn)后政治統(tǒng)治面臨的合法性危機，另一方面由于受到來自領袖和右派的壓力，左派克制了不滿，表達了對拉夫桑賈尼政府的全力支持。1989年8月30日，左派議長卡盧比表達了對拉夫桑賈尼內閣名單的支持：“綜合考慮之下，我支持哈希米先生的內閣提名名單，這是一個支持受壓迫者的內閣，內閣中有很多烈士的親屬，他們?yōu)橐了固m革命不辭辛勞。我和哈希米先生一樣，相信這一屆內閣是有工作能力和經驗的內閣。”之后，議會高票通過了拉夫桑賈尼的內閣部長提名名單，這為拉夫桑賈尼政府迅速開展經濟重建創(chuàng)造了條件。

（四）圍剿左派：掃除重建阻礙與經濟起飛

組閣的成功使拉夫桑賈尼得到了制定重建政策的主動權。他試圖在新自由主義教條的指導下實施結構性調整計劃（SAPs）。SAPs的主要目標是促進經濟增長、抑制政府赤字、解決伊朗的貿易失衡、振興油氣部門、提升伊朗的國防實力和基礎設施建設，實現(xiàn)手段主要包括發(fā)展工業(yè)、減少國家干預、進行國企私有化、發(fā)展市場經濟、引進國際資本、減少政府補貼和進行貨幣貶值。

由于左派在重建政策上與拉夫桑賈尼存在分歧，他們對拉夫桑賈尼的重建計劃深懷疑慮。左派擔憂新的計劃會加強巴扎商人的實力，進而增加依靠商人階層的右派的實力，因此對政府的重建計劃展開了猛烈抨擊。左派對重建計劃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兩點：第一，左派認為，SAPs會使掌權者和與其關系密切的商人中飽私囊，這違背了伊朗伊斯蘭共和國保護社會正義的使命;第二，他們警告重建計劃將導致政府負債過度，迫使政府對外進行貸款，導致西方對伊朗伊斯蘭革命的征服。左派還強烈反對償還外國承包商融資的新政策，即回購合同（buyback）。左派議員阿普杜勒哈?！す现肛熁刭徍贤窃谠试S“外國人替我們在基礎工業(yè)領域制定政策。他們會成為真正的投資者，而我們將淪為他們和第三世界間的經紀人”。

面對左派對政府的發(fā)難，領袖主導的右派再次挺身而出。右派議員在議會中對五年計劃草案進行了維護，來自設拉子的右派議員在回擊左派的觀點時指出：“在我們距富裕生活已經有幾光年的時候，他們（左派）仍提倡貧窮創(chuàng)造獨立。他們沒有認識到當貧窮走進我們家中時，信仰（伊斯蘭）也會離開。”在經歷了近4個月的議會審查后，第一個五年發(fā)展計劃終于在1990年1月通過。這主要得益于拉夫桑賈尼、領袖及右派間的協(xié)調一致，盡管他們在很多問題上也有分歧，但領袖整體上表達了對計劃目標和框架的支持。

五年計劃批準后得到了迅速執(zhí)行。在1990/1991財年，政府宣布開始私有化，對外出售了400家國有企業(yè)。根據當時的報告統(tǒng)計，1990-1994年伊朗對價值總計約17000億里亞爾的國有企業(yè)進行了私有化。伊朗的私有化法案非常符合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提出的SAPs，《經濟學人》雜志這樣評論：“伊朗雖然自愿地采取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重建原則，但是并沒有要求相應的貸款”，拉夫桑賈尼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故意保持與國際金融組織間的距離，避免招致左派的抨擊。

為了尋求新的出口市場，以及為國內重建營造一個更為良好的國際環(huán)境，拉夫桑賈尼政府開始修復同世界其他國家之間的關系，并取得積極成效。1989年11月，西德外長率領由112名成員組成的代表團訪問伊朗。在訪問期間，伊朗同西德達成了初步的工業(yè)投資和培訓協(xié)議，所有這些都將得到西德銀行的貸款支持。之后，歐洲高級官員紛紛將伊朗列入他們的出訪計劃中。1990年8月，拉夫桑基尼在公開講話中表示：“我們戰(zhàn)后的外交政策將比戰(zhàn)時更為開放……我們必須利用這一機會向世界解釋我們的意圖，和世界民眾進行交流。”拉夫桑賈尼還通過明確外國投資的法律框架來吸引國際資本進入伊朗。1992年，伊朗財政部宣布允許外國人對伊朗公司擁有所有權，并且提供針對國有化和資本回流的保護。

1990年，拉夫桑賈尼試圖打破伊朗與外國資本市場和國際金融機構間的隔離狀態(tài)。經過與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談判，伊朗終于在1991年獲得了第一筆貸款。此外，拉夫桑賈尼積極嘗試改善與美國的關系。在1989年8月拉夫桑賈尼就任總統(tǒng)后的第一次布道演講中，他明確呼吁美國與伊朗合作共同解決黎巴嫩內戰(zhàn)和人質問題。作為回應，老布什總統(tǒng)重申了對伊的修好政策，他說：“我們不必余生一直與伊朗為敵?！敝?，美國在解凍伊朗在美資產上采取了合作的姿態(tài)。

看到拉夫桑賈尼在經濟重建上取得積極成效后，左派加大了對其政策的抨擊。左派報紙《和平報》在1992年3月31日先是刊登了左派組織伊瑪目路線聯(lián)盟的宣言，反對拉夫桑賈尼政府的私有化、市場化和削減補貼的經濟政策，指出在市場經濟下受壓迫者將會破產，因而必須對基本生活品繼續(xù)進行補貼。4月9日，《和平報》又對拉夫桑賈尼政府對外貸款的行為進行了批評：“卷入借款國的殖民漩渦中是極為危險的，將會威脅到革命和國家的獨立，我們的政治原則是反對向國外貸款?！?月4日，左派政客莫赫塔沙米普爾對拉夫桑賈尼的對外經濟開放政策進行了抨擊：“我們說這個國家有工業(yè)、財富和礦產，這個國家可以靠伊朗人自己取得發(fā)展，我們不應該將手伸向外國人。難道我們只有在接受了世界殖民和資本主義體系后才能保衛(wèi)我們的政權？！”議長卡盧比在1991年5月1日對拉夫桑賈尼的對美政策進行了批評：“和美國建立關系只會損害我們的利益，美國一直沒有放棄對伊斯蘭革命的仇視。”面對左派的攻擊，拉夫桑賈尼進行了強硬回應。他逮捕了《和平報》主編阿巴斯·阿布迪。

在左派全盤否定拉夫桑賈尼的重建政策時，最高領袖和右派卻基本保持了對拉夫桑賈尼政府的支持。領袖哈梅內伊在公開講話中為政府的經濟自由化政策進行了辯護。他說：“我們不是在追尋西方概念下的市場經濟，相反我們追尋的（市場經濟）是一種合適的來滿足我們需要的伊斯蘭的手段?！焙屠蛏ＹZ尼一樣，哈梅內伊駁斥了認為伊斯蘭生活的全部是苦難和禁欲的觀點：“伊斯蘭有現(xiàn)世和來世的計劃，政府官員必須同等對待民眾的物質精神需求。如果我們認為一個烏托邦社會不關心民眾的物質問題和福利，這無異于在說宗教、神圣和唯心主義是不關心民眾生活的，這違背了伊斯蘭教和憲法的明確要求。解決民眾遇到的問題，為民眾能夠享受富足、便宜和便利的繁榮生活開辟道路是負責任的國家官員所肩負的伊斯蘭義務，這是可以實現(xiàn)的，是伊斯蘭和我們親愛的伊瑪目（霍梅尼）理想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庇遗蓪蛏ＹZ尼的外交政策給予了全面支持，有右派人士甚至在改善對美關系這樣的敏感議題上也表達了肯定意見。領袖親信默罕默德-賈瓦德·拉里賈尼公開表示，伊朗和西方及美國的關系應該正常化。伊朗前駐聯(lián)合國大使賽義德·拉扎伊·霍拉桑尼在1991年5月寫給最高領袖的信中，請求制定實現(xiàn)美伊關系正?；姆桨?。他認為，在看待美伊關系時不能一直將美國視為狼，把伊朗視為羊，這樣是行不通的，必須要同美國建立聯(lián)系。

為徹底消除左派的挑戰(zhàn)，拉夫桑賈尼在領袖哈梅內伊的幫助下對左派進行了圍剿。第一輪圍剿發(fā)生在1990年專家委員會選舉期間。在哈梅內伊的支持下，拉夫桑賈尼說服了憲監(jiān)會的12名成員批準修改候選人的審查程序，將通過宗教學識考試作為認證競選人資格的必要條件之一。在之后的考試中，左派人士卡盧比、默赫塔沙米和薩迪克·哈拉哈利都沒能通過考試，默罕默德·穆薩維·霍因尼哈甚至拒絕參加考試。第一輪圍剿激怒了議會中的左派，導致他們開始猛烈反擊。左派主導的議會對拉夫桑賈尼的內閣部長進行彈劾，并且頻頻與被廢黜的前領袖繼承人阿亞圖拉侯賽因一阿里·蒙塔澤里接觸，而蒙塔澤里正是領袖和右派的眼中釘。

左派的反抗堅定了領袖和總統(tǒng)進一步圍剿左派的決心。在1992年議會選舉中，他們對左派進行了第二輪圍剿。議會選舉前，拉夫桑賈尼借助議會中的盟友引導了對選舉法的修改，增加了候選人對領袖絕對忠誠的要求。之后，領袖控制的憲監(jiān)會以左派人士沒有絕對忠于領袖為由，取消了多數(shù)左派人士的參選資格。1060名候選人被取消資格，其中包括40名在任左派議員，包括哈勒哈利、副議長阿薩杜拉·巴亞特、學生領袖易卜拉欣·阿斯卡爾扎迪和以槍決國王首相阿米爾·阿巴斯·胡維達而聞名的教士哈迪·賈法里。此外，右派還對公眾散播左派腐敗和與國王進行秘密聯(lián)系的謠言，領袖哈梅內伊借勢在選舉前公開對左派發(fā)難，稱“那些煽動分子給政府制造麻煩，并且在他們的報紙中說謊，民眾不應該給他們的候選人投票”。最后的選舉結果有利于務實派和右派，右派占據了議會的多數(shù)席位，左派損失慘重。像卡盧比、莫赫塔沙米普爾和穆薩維·霍因哈這樣的核心人物，都沒能進入議會。

親政府議會的形成減少了政府施政過程中所面臨的阻力，其經濟重建政策得以順利執(zhí)行。這一時期伊朗政府支出增加，非石油產品出口增長迅速，經濟增速明顯提升，第一個五年計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伊朗的GDP從1989年的6.021%增至1990年的13.834%，在1991年仍然保持了12.383%的高增長率;政府歲人在1989年和1992年分別增加了10.5%和31%;財政赤字從1986年的13750億里亞爾減至1992年的8570億里亞爾;政府的稅收歲人在1989-1992年分別增加了20%、69%、63%和40%。伊朗外交部長在一次公開講話中宣稱：“新的秩序正在出現(xiàn)，經濟考量已經超過了政治考量。”

（五）從盟友到“反目”：右派對拉夫桑賈尼的進攻

隨著左派在政壇的邊緣化，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所有的政治權力集中在了務實主義者和右派的手中，伊朗的派系競爭似乎將告一段落，國家將進入穩(wěn)定的發(fā)展時期。拉夫桑賈尼總統(tǒng)在第四屆議會第一次會議中欣喜地說：“民眾投票支持了頂層的團結和一個配合政府的議會?！比欢蛏ＹZ尼很快發(fā)現(xiàn)，在領袖領導的右派取代左派成為議會的多數(shù)派后，議會對其政策的阻撓甚至超過了左派議會。

右派在主導議會后一反此前對拉夫桑賈尼的支持態(tài)度，開始對拉夫桑賈尼政府進行激烈的批評。議會無視政府取得的經濟成就，無理宣稱經濟指標疲軟并將其歸咎于政府的無能，大肆抨擊拉夫桑賈尼內閣成員和親信濫用權力。在領袖的授意下，右派積極尋求擴大對政府的影響。議會中的右派稱解決經濟問題需要加強議會對行政部門的監(jiān)督，放緩重建計劃的執(zhí)行，用更加教條主義的干部替換接受西方教育的技術官僚。更為有趣的是，右派開始借鑒之前左派的觀點來批評拉夫桑賈尼政府，抨擊現(xiàn)行經濟政策會削弱社會中弱勢群體的利益。

右派和拉夫桑賈尼的第一次公開較量是圍繞著1993/1994財年預算草案展開的。拉夫桑賈尼制定的預算草案旨在增加稅收刺激出口，通過允許銀行發(fā)行債券和提供更有競爭性的儲蓄利率來加強銀行在經濟中的角色，以期最終實現(xiàn)國家稅收增加50%的目標?？紤]到右派可能的批評，拉夫桑賈尼宣布未來一年對基本生活必需品的補貼將翻一番。實行固定匯率政策是預算草案中極為重要的一項內容，旨在將匯率從之前管控之下的70里亞爾/美元調整到1450里亞爾/美元。之所以實行固定匯率是因為有利于減少進口，刺激對國內工業(yè)項目的投資，有助于國內經濟的穩(wěn)定性，被認為是一次經濟革命。右派并不支持固定匯率政策，稱實行固定匯率政策勢必會導致里亞爾的貶值和通貨膨脹率的上升。在右派的阻撓面前，拉夫桑賈尼采取了強勢回應。1992年2月，拉夫桑賈尼在一次議會講話中表示，盡管新的經濟發(fā)展方針和政策遭到反對，但他仍將堅定地走下去。他質問那些為了進口而主張繼續(xù)維持高匯率的人：“我們還能這樣做多久？最終，我們將會沒有外匯，沒有錢?；ㄙM石油收入來購買商品很容易，但是會形成代理人經濟，這將會毀壞我們的經濟基礎，致使國家落后?！?/p>

右派主導的議會并沒有在拉夫桑賈尼的強硬姿態(tài)面前妥協(xié)。議會預算委員會主席侯賽因·侯賽尼-沙赫魯?shù)咸岢?，考慮到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很多項目仍然沒有完工，提出這樣的預算有些要求過高。此外，他還反對以研究和教育為借口向政府機構和項目撥款，認為新的貨幣政策肯定會導致通貨膨脹和美元黑市的出現(xiàn)。面對議會的阻撓，一些同情務實派政府的學者和內閣技術官僚公開對第一個五年計劃和預算草案進行聲援。經濟學家阿里·莫比尼-迪赫庫爾迪說：“第一個五年計劃的核心目標已經得到實現(xiàn)，所以我們應該繼續(xù)堅持下去。”另一位經濟學家拉賈布·拉赫曼尼對增加國有企業(yè)預算進行了辯護，認為國家需要這些企業(yè)向國內市場供給商品。副總統(tǒng)馬斯烏德·魯甘尼·贊詹尼質問議會議員：“政府和各部如何在沒有充足資金的情況下完成它們預期的任務？”財政部長努爾巴赫什在為固定匯率政策辯護時說：“我們希望通過固定匯率來減少對貨幣的需求，這樣我們可以更高效地平衡預算和解決經濟問題。”此外，他還對銀行提升存款利率進行了辯護，表示增加利率可以為投資提供更多的貸款機會。

在經過近一周的審查和爭論后，議會于1993年1月30日通過了政府的預算草案。相對于政府提交的最初草案，通過的預算方案大幅縮水，分配給政府機構和各部的預算被削減超過10%。面對右派對預算草案的阻撓，研究伊朗派系政治的學者馬赫迪·穆斯林姆（Mehdi Moslem）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之前支持拉夫桑賈尼的群體會如此迅速地翻臉，成為總統(tǒng)的批評者？”顯然，這是因為隨著左派的失勢及之后拉夫桑賈尼經濟績效的提升威脅到了最高領袖的權威，而此時伊朗的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因連續(xù)兩年的經濟增速提升得到了穩(wěn)固，這導致領袖會默許甚至支持對其忠心耿耿的右派對拉夫桑賈尼的經濟治理進行阻撓。正如右派報紙《使命報》總編所說：“右派之所以從政府的支持者轉變?yōu)槁闊┲圃煺呤且驗楣芾碚邔ψ诮桃呀洸辉衮\，違背了尊敬領袖所設計的國家發(fā)展方針。”

之后，務實派和右派又在議長位置上展開了爭奪。務實派和保守派分別支持哈?！敼岷图{提克·努里，由于右派占據了第四屆議會的多數(shù)，最終納提克·努里被選舉為議長，右派獲得了對立法權的絕對主導。之后，右派再次開始攻擊拉夫桑賈尼政府。1993年3月，議會彈劾了交通部長默罕默德·賽義迪奇亞，拉夫桑賈尼對此感到極為憤懣。他公開指責議會對賽義迪奇亞工程師的做法是不妥的。為了支持自己的門徒繼續(xù)攻擊政府，領袖哈梅內伊在1992年10月公開批評了拉夫桑賈尼和他的官僚技術團隊。他指責拉夫桑賈尼政府道德腐敗，表示如果忽視了宗教道德，取得再多經濟成就都等于零。兩天后，領袖對政府進行了更為嚴厲的批評：“如果我發(fā)現(xiàn)官員們已經放棄了勸善懲惡（的伊斯蘭要求），（那么）我將親自捍衛(wèi)它。負責任的官員和行政者必須保護勸善懲惡的環(huán)境。敵人（拉夫桑賈尼政府）聲稱在重建時期革命精神和道德必須被擱置，敵人宣傳戰(zhàn)后時期和重建階段是革命熱情消亡的時候，是重新回歸一些國家那樣的無知生活的時候。難道這就是重建的意義嗎？當然不是。”領袖此次講話意義重大，他直接將拉夫桑賈尼政府定性為伊朗伊斯蘭革命的敵人，并且明確反對回歸正?；陌l(fā)展道路，這為右派和其他反對政府的人進一步阻撓政府施政敞開了大門。

在領袖的批評和右派的攻擊下，拉夫桑賈尼政府施政基本處于癱瘓狀態(tài)，與之相伴的是經濟績效在1993年的大幅下滑，GDP增長率降至1.04%。經濟績效的下降削弱了民眾對他的支持。在1993年6月11日舉行的總統(tǒng)選舉中，拉夫桑賈尼僅以63%的得票率當選，而在4年前他的得票率是94.38%;右派競選人艾哈邁德·塔瓦可里獲得了24%的選票，而在4年前的總統(tǒng)選舉中拉夫桑賈尼的競選對手只有3.85%的得票率。支持率的大幅減少表明，拉夫桑賈尼總統(tǒng)的合法性基礎被削弱，領袖相對于總統(tǒng)的權威優(yōu)勢得到了維護。

六、結論

綜上所述，后霍梅尼時期伊朗選舉周期出現(xiàn)的經濟增長反常波動，是伊朗二元等級權力結構下領袖的神授合法性與總統(tǒng)的經濟績效合法性之間的矛盾所致。由于兩個權力中心的合法性來源相互矛盾，他們在維護合法性的互動過程中會出現(xiàn)兩種模式，一種是共同維護政治統(tǒng)治的績效合法性，另一種是各自維護自身的權威。第一種互動模式通常發(fā)生在經濟狀況惡化威脅到了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的時候，為維護政權生存，領袖會配合總統(tǒng)施政，帶來經濟增速的上行。第二種互動模式出現(xiàn)在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較為穩(wěn)定的時期，總統(tǒng)和領袖為爭奪權威而競爭，占據權力優(yōu)勢的領袖為了確保對總統(tǒng)的權威優(yōu)勢會阻礙總統(tǒng)施政，在導致經濟下行的同時削弱總統(tǒng)的權威。

通過案例分析發(fā)現(xiàn)，拉夫桑賈尼第一任期出現(xiàn)的經濟增速波動符合本文提出的“合法性矛盾”解釋邏輯。在拉夫桑賈尼的第一任期，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出現(xiàn)了兩種情況，即1989-1991年的危機時期和1992-1993年的平穩(wěn)時期。在第一個時期，為了挽救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領袖哈梅內伊及其領導的右派幫助拉夫桑賈尼獲得總統(tǒng)之位，支持其組閣和制定“一五”計劃，全力圍剿阻礙政府施政的左派，開啟了伊朗戰(zhàn)后新的政治、經濟時期。在領袖的保駕護航下，伊朗的第一個五年計劃取得了一定成功，GDP增長率從1989年的6.021%增至1990年的13.834%，在1991年仍然保持了12.383%的高增長率。

在第二個時期，隨著經濟發(fā)展帶來的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的提升，領袖收回了對拉夫桑賈尼政府的支持，轉而對其進行猛烈攻擊。在領袖態(tài)度的影響下，保守派主導的議會不斷給拉夫桑賈尼政府制造麻煩，政府預算草案大幅縮水，議會對內閣部長不斷進行彈劾，政府的任何政策都會受到來自領袖和議會的批評與阻撓，政府基本處于癱瘓狀態(tài)。由于缺少有效的經濟管理，伊朗經濟增速在這一時期出現(xiàn)大幅下降，GDP增長率先是從1991年的12.383%降至1992年的2.835%，之后在1993年再次下降至1.04%。受經濟下行影響，民眾對拉夫桑賈尼政府開始失去信心，在之后的總統(tǒng)選舉中拉夫桑賈尼的得票率從之前的94.38%降至63%，拉夫桑賈尼政府的合法性被削弱，其權威也相應減少，最高領袖相對于總統(tǒng)的權威優(yōu)勢得到了維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