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潔
有一個巢,安放著純真歲月里所有的快樂,它的開口,就是家的方向。
戴著黑網(wǎng)面具,身著黑罩衣的外公,開始在后院的一排蜂巢前,查看六個蜂巢里的蜜蜂,是否已歸巢。末了,坐在木訥的圈椅上,瞇著眼睛,叼著水煙瓶,兩腮有力地癟進去,咕嚕咕嚕長吸一口,干裂的唇側(cè),兩個括號一樣的法令紋立刻消失,仰頭,再從鼻孔里噴出兩道青煙,法令紋又變戲法一樣出現(xiàn),這日子愜意得連那夕陽也趕緊躲到了西山后,不想擾了老漢的清幽。
我最不怕打擾他了,屏息輕步湊近他的耳朵,雙手捂在嘴上,大喊道:
紅蜂兒,粉蜂兒,紅粉蜂兒快進斗。
大娃娃,小娃娃,大小娃娃往家走。
老紅的日頭落西山,阿家的(當(dāng)?shù)胤窖裕赫l家的)媽媽好心焦?
外公肩一抖,被嚇掉了水煙瓶,然后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個碎鬼,走起來屬貓,喊起來屬虎。你別喊我,喊蜂兒去。我又扯起嗓子,朝著蜂巢喊去,這一喊,喊得我脖子青筋直暴,鼻梁上滲出了幾粒汗珠,外公則直接用雙手捂住耳朵,聳著肩膀頑皮地喊:
碎女子,蕎面煎餅子!
我咯咯地笑著,使勁兒掰開他的手,又開始在他耳朵上喊:
瘦老漢,騎馬捋胡子!
碎女子,對鏡做嫁妝!
瘦老漢,坡上養(yǎng)蜜蜂!
還沒對完,我的拳頭就像鼓點似的,敲在外公身上,誰讓他損我要出嫁呢。
在綠樹掩映的后院,外公養(yǎng)了六巢蜂,用來補貼七口人的家用。我穿著外婆闊大的綠襯衫,蒙著手臉,像個布袋子似的,粘在外公身后,在后院里巡邏。
說是蜂巢,其實是拿一米多長,直徑六十厘米左右的樹樁,沿橫截面的直徑一分兩半,再掏空里面的木頭,然后把兩半又對接在一處,最后在中間的接縫處,留一個狀如小嘴的小孔。蜜蜂們就是從這個小嘴進進出出,采粉釀蜜的。這些小家伙們最勤勞了,排隊出來,慢慢地爬到巢口,小心地鉆出來,然后翅膀一振,不見了。過些時候,又帶著笨重的兩腿花粉回來。
外婆喊我們喝午茶,又給我們起了新名字:
“綠袋子、黑袋子,吃饃饃,喝茶了!”
外公外婆盤腿坐在炕上,我也學(xué)著盤坐在他們中間??垂谕噶燎酂熇?,跳動著的焰影,從三足的火盆里搖曳起來。一只單耳瓦茶罐,也能表演簡單快樂的陶俑舞,一會兒咕咚咕咚冒泡唱歌,一會兒飄出大葉綠茶的清香,一會兒又把滿肚的茶水吐到白瓷茶杯里,再扭捏著續(xù)杯,重復(fù)十幾遍。
外公和外婆皺著臉,邊喝邊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人這輩子,就像這蜂兒一樣,忙忙白白,沒啥意思!然后吹口氣,喝一口,再深深地哈一下,那模樣,就像飲了水簾洞的甘泉。我趕緊也嘗了一口,非但不甜,還有些苦澀。
外公,這么苦有啥喝頭呢?
瓜娃,抽煙它抽的就是寂寞,喝茶它喝的就是苦澀。等不苦了,也就到最后了。倒是最后一杯淡茶,清冽的泉水,和著茶的幽香,使我神清氣爽了許多。
再后來,我和外公就這樣互相使喚:
綠袋子,坡上摘莓子!
黑袋子,架上烤麥穗!
綠袋子,灶里燒洋芋!
黑袋子,燒火熬蜂蜜!
柴火,大鍋。兩人合力打開蜂巢,使勁兒搖晃,清場(趕走蜜蜂),連同蜂窩一同進鍋。熬制,打撈,冷卻,除去表面一層蜂蠟,一鍋沙漉漉、甜津津,冒著誘人清香的老蜂蜜熬成。一部分去集市變成錢,補貼家用,另一部分留著吃。夾在饃里,順食道而下的沙蜜甜透了心,甜透了整個童年。如果人生也有底色,我想,這紅褐色就是我的底色吧,它教會我樂觀,即使身處再荒蕪的季節(jié),仍然還會有曙光在望。
整個暑假,我就像進了天空之城的一只蜜蜂,飛著、落著、瘋著、旋轉(zhuǎn)著、新鮮著。
最神奇的要數(shù)蜜蜂分家了。
那天,我正在寫作業(yè),聽見外公喊我,于是,我飛奔到后院,看到最左邊的蜂巢上簇擁著幾百只蜜蜂,附近也有好多蜜蜂懸在空中,“嚶嚶、嗡嗡”,好不熱鬧。外公拿出早已備好的斗和長桿,在斗內(nèi)最尖處抹好牛糞,這玩意兒蜜蜂最愛。七八個人原地待命,只等密如織云的一團蜜蜂,越來越密,越團越黑,逐漸成為一個翻滾的黑球。隨即,這只大黑球像一陣黑旋風(fēng)就地刮起,大家順風(fēng)追逐,拿沙土朝空中揚著,那場景像小型戰(zhàn)爭。受阻的蜂群只好找個相對安全的高樹枝落歇下來,淺色的大黑球變成了深黑色的小球。幾千只蜜蜂黏在一處,搖搖欲墜。
后來才知道,這么有組織地分家,是因為它們又誕生了新的蜂王。工蜂們一切行動聽蜂王指揮。外公挑起斗邊喊邊靠近:“蜂王進斗,蜂王進斗,進斗!進斗!”
不一會兒,這一個小黑團就像無數(shù)分子一樣,完成了一次集體遷徙,黑壓壓地黏在斗里。外公小心翼翼地提著,足足有六七斤那么重。
最后,還是一抹牛糞,引誘它們搬進新居——七號蜂巢。外公的蜂巢,在養(yǎng)了好多年后,由六個巢到二十個巢,又由二十個巢到幾個巢。
農(nóng)業(yè)科技發(fā)達了,人欲的膨脹干擾了大自然的規(guī)律。只要你想吃,四季隨時都有新鮮蔬菜。化肥、農(nóng)藥和添加劑的過多使用,加速了生存環(huán)境惡化。以前鳥語花香、空氣清新的自然環(huán)境,已經(jīng)是天空之城了。蜜蜂是靈蟲,面對同類的無端死去,當(dāng)然知道這樣的家園,早已不適合自己生存了。分家時,它們動用洪荒之力,一起飛就很高,絕不停留,徑直逃向煙波浩渺里的云霧山。任你長個天臂,也鞭長莫及。
窮家難舍,故土難離。我不是蜜蜂,無從知曉,蜜蜂們在眼睜睜看著同類慘死花間、蜂巢后,選擇離開故土,遠走他鄉(xiāng),去流浪,去安家,那種義無反顧的背后,又懷有怎樣的哀傷與無奈?又無從知曉,在遠方的云霧山,是否尚有凈土,供它們朝九晚五,采花養(yǎng)蜜,低吟淺唱?
想外公,想蜂巢,想那些被我呼來喚去的蜜蜂,想老蜂蜜那獨特的味道。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