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
一個人如果喜歡自己的居住地,他便會在一草一木之間看見他的幸福。
十八歲離開家鄉(xiāng)以前,我所去過的最遠的一個城市就是南京,那是一次比較特別的旅行,不是為了游覽,不是為了探親,當時有來自全省的數(shù)百名中學生聚集在建鄴路上的黨校招待所里,參加一個大規(guī)模的中學生作文競賽,那次競賽我名落孫山。
記得在返回蘇州之前我們一大群人停留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忽然發(fā)現(xiàn)玄武湖就在眼前,不知是誰第一個跑到了湖邊,我們紛紛尾隨過去,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在湖邊開始洗手,一大群中學生沿著湖岸一字排開,大家都把手伸進湖水里,很認真地洗了一回手。我至今仍然記得那群蹲在湖邊洗手的少男少女的樣子與笑聲,二十年過去以后所有人手上的玄武湖水已經了無印痕,而我卻在無意之中把那捧湖水融進了我的未來,當年那群等待回家的蘇州中學生中,也許只有我一個人日后留在了玄武湖邊。
選擇南京作居留地是某種人共同的居住理想,這種人所要的城市不大不小,不要繁華喧鬧也不要沉悶閉塞,不要住在父母的懷抱里但也不要離他們太遠,這種人無須擁有自己的花園卻希望他居住的城市風景如畫,這種人希望自己智商超群精明強干卻希望別人純樸憨厚關心他人,我大概就是這種人,所以在我二十二歲那年我自愿成為一個南京人,至今已經做了十幾年的南京人,越做越有滋味。
除了冬夏兩季的氣候遭到了普遍的埋怨,南京幾乎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地方。許多城市是綠化城市,但南京街道上的華蓋似的梧桐卻無與倫比(南京人溺愛這些樹因而原諒了春天樹上飄下的茸毛,春天你可以看見許多騎自行車的人在頭上、身上拍打那些茸毛,臉上的表情卻無怨無恨)。
許多城市都有一個或幾個值得本地人驕傲的風景區(qū),外地人去了就褒貶不一,但是南京的中山陵是一種王尊地位。當你登臨中山陵最高處極目四眺,方圓數(shù)里之內一片林海,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之美不同凡響,紫金山與長江不再是什么天然屏障,它們使南京永遠受到了山水的孕育。東郊的林海則是一只巨大的綠色的枕頭,每天夜里它對著太平門耳語一聲,睡吧,南京,南京就睡了;每天早晨它對著中山門說,醒來吧,南京,南京就醒來了。
六朝古都的睡眠不會太長,南京醒來了,在從前帝王們的車馬經過的地方,南京人的自行車匆匆而過。在新街口一帶的工地上,打樁機根本不顧明孝陵下太子王妃的幽魂對噪聲有何看法,一心要為建設新南京而發(fā)出它的狂叫。在城南的某條古老的小巷里,某個老婦拎著一只古老的馬桶走過古老的秦淮河,但是她已經不能隨手在河里倒馬桶,她必須把它倒在公共廁所的化糞池里——南京雖然還沒有消滅馬桶,但是就連上海都還沒有消滅馬桶呢,南京為什么要這么著急呢。
著急不是南京人的性格,雖然南京人說話聽上去顯得很著急。這幾年人人都想發(fā)財,南京人也想得慌,但是他們因為不著急,許多事就比別的地方慢半拍。當南京人來到深圳??谔越饡r,那里已經人滿為患,他們就回來了。當南京人發(fā)現(xiàn)別人生產假貨劣貨大發(fā)其財時,他們傷心地意識到作為一個南京人是發(fā)不了這種大財?shù)模麄冇谑蔷拖氚l(fā)小財。他們想還是回家做鹽水鴨,反正南京人吃鹽水鴨吃不夠,即使賣不掉也沒關系,反正自己也吃不夠。
南京人也符合我對人群的理想,所以我在南京一直生活得自得其樂。今年夏天的某一天,忽然游興大發(fā),想到在南京這么多年,許多朋友嘴里的幽美之地還沒去過,就攜妻子女兒往東郊而去。因為不是假日,游人寥寥,一家人從藏書閣小徑進入百年樹蔭,一路探幽至靈谷寺,途中不聞人聲但聞鳥語流泉,心中便有一種奇異的甜蜜感覺,好像這個地方是自己家的,好像是自己向自己炫耀了一件寶物,結果自己很滿足,也很幸福。
也許這很自然,一個人如果喜歡自己的居住地,他便會在一草一木之間看見他的幸福。多少人現(xiàn)在生活在別處,在一個遠離他生命起源的地方生活著,生活得沒有鄉(xiāng)愁,沒有哀怨,生活得如此滿足,古人所謂“錯把異鄉(xiāng)當故鄉(xiāng)”的詞句大概也就源于此處吧。
金磊摘自“名家散文”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