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漢民 徐艷蘭
[摘要]朱熹用“東萊之弊盡在于巧”,批評呂祖謙之學問“投機取巧”。學界關于“巧”具體何指,聚訟紛爭,且莫衷一是?;貧w具體歷史語境,呂祖謙之“巧妙”,主要在于其文章工夫,表現在其對文道并進的重視與修辭技法的推崇。此種“巧妙”的文章工夫,彰顯了呂祖謙重建文統(tǒng)的旨趣:為了實現文以傳道、文以經世,他建構了以修辭技法為門戶,以文道并進為堂奧,以經世致用為旨歸的宋學之文統(tǒng)。
[關鍵詞]呂祖謙;朱熹;斯文;文章工夫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1763(2020)06-00015-08
一 引言:“東萊之弊盡在于巧”
朱熹所謂呂祖謙的“巧”,是在分析評判其著作時提出的,具體見于以下幾處:其一,認為呂祖謙對《尚書》的解讀傷于巧。朱熹在致弟子蔡沈的信中言:“蘇氏傷于簡、林氏傷于繁、王氏傷于鑿、呂氏傷于巧?!逼涠?,批評呂祖謙《大事記》“有太纖巧處,如指出公孫弘、張湯奸狡處,皆說得羞愧人”,甚至認為“伯恭說義理,太多傷巧,未免杜撰”。其三,認為呂祖謙的文學批評著作“巧”。如,批評《宋文鑒》云:“‘小魚喜親人,可鉤亦可扛。大魚自有神,出沒不可量。如此等作甚好,《文鑒》上卻不收。不知如何正道理不取,只要巧!”他又批評《麗澤集詩》:“大率多喜深巧有意者,若平淡底詩,則多不取?!逼渌模u呂祖謙的文學創(chuàng)作傷于巧,如《東萊博議》“遣詞命意,亦頗傷巧”。他最后總論呂祖謙之弊盡在于巧:“人之讀書寧失之拙,不可失之巧;寧失之低,不可失之高。伯恭之弊盡在于巧?!?/p>
目前,學界對呂祖謙之“巧”全面關注較少,片面揣摩則時有之。如:四庫館臣認為“巧”在筆鋒穎利的文法以及華藻;瞿世瑛主張“其書好抉摘古人之情偽,不免苛嬈文致之失”;湯元宋強調呂祖謙“巧”在“讀書法之支離”;杜海軍認為“巧”在“提出問題尖銳,論述問題透徹”;日本學者牛尾弘孝、森宏之則將“巧”解釋為“注重史學之弊”。揆諸眾說似乎都意猶未盡,特別是鮮有論及“巧”的學術內涵及其背后的思想理路。
朱呂二人雖同屬于理學群體,但他們的文道觀卻迥異。朱熹認為“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文皆是從道中流出”,而呂祖謙則認為“詞章,古人所不廢”。朱熹衡量文章價值的標準是符不符合“性理之道”,認為“理不明則文不粹”,“先道后文”,而呂祖謙則文質并重,文道兼舉。朱熹所認為呂祖謙的巧,無論是解說經史的義理之巧還是辭章之巧,歸根結底都在于文章工夫之巧。朱熹在文章工夫上主張“先道后文”,“理精后,文字自典實”,呂祖謙則講究修辭技巧,主張文道合一,文章工夫上文道并進。呂祖謙文章工夫的背后,彰顯了其文以傳道、文以經世以重建文統(tǒng)的學術旨趣。
二 “巧”之所指:文章工夫
我們認為,朱熹批評呂祖謙之“投機取巧”,總體說來,在于其文章工夫之“巧妙”。朱熹主張道為主干,文為末技,先道后文,先韓后柳,反對文法與華藻;而呂祖謙文質并重、文道并進,強調文于道亦有所補。文道觀的差異,直接導致朱、呂二人對作文工夫的看法有所不同。
中國傳統(tǒng)學術主要由經學、史學、文學這三者構成。對經典的詮釋離不開歷史的視野,而通經明理又離不開文字的詮釋形式??梢哉f,中國學術的整體風貌正是在經學、史學與文學這三者的互動中形成的。呂祖謙主張經學、史學、文學三者不可偏廢,于成圣之道皆有裨益,乃得中國傳統(tǒng)讀書法之精髓。而朱熹則先“四書”后“五經”,先子后經,先道后文。他認為,從殘存的“六經”中可窺見的道理,在“四書”中亦可追尋:“《論》《孟》所載是這一個道理,‘六經所載也是這個道理?!薄白x書,且從易曉易解處去讀。如《大學》《中庸》《語》《孟》四書,道理粲然。人只是不去看。若理會得此四書,何書不可讀!何理不可究!何事不可處!”無怪乎當朱熹獲知呂祖謙的讀書法后,批評說:“聞只令諸生讀《左氏》及諸賢奏疏。……然程夫子教人先讀《論》《孟》,次及諸經,然后看史,其序不可亂也。若恐其徒務空言,但當就《論》《孟》經書中教以躬行之意,庶不相遠。至于《左氏》、奏疏之言,則皆時事利害,非學者切身之極務也?!贬槍χ祆渲戨y,呂祖謙也有力辯駁:“后學讀書,未曾識得大略,便要說性命。此極害事。為學自有等級。先儒至說性命,不知曾下幾年工夫方到。”在呂祖謙看來,為學自有等級,“孰先傳焉,孰后倦焉”(《論語·子張》),不可不察也。
宋儒受佛學浸染較深,體現在文學上即用“工夫”一詞指稱為文技巧及章法。呂祖謙之伯祖呂本中首次用“工夫”二字揭橥詩文之傳習。其云:“作文必要悟人處,悟入必自工夫中來,非僥幸可得也。如老蘇之于文,魯直之于詩,蓋得此理?!标懹我嘣詫W詩經歷:“六十余年妄學詩,工夫深處獨心知;夜來一笑寒燈下,始是金丹換骨時。”宋李耆卿亦說:“古人文字,規(guī)模、間架、聲音、節(jié)奏皆可學,惟妙處不可學。譬如幻師塑土木偶,耳目鼻口,儼然似人,而其中無精神魂魄,不能活潑潑地,豈人也哉?此須是讀書時一心兩目,痛下工夫,務要得他好處,則一旦臨文,惟我操縱,惟我捭闔,此謂一莖草化丈六金身,此自得之學,難以筆舌傳也。”可見,“痛下工夫”的文章之工夫論在宋代已然蔚為大觀。
呂祖謙和朱熹都注重文章工夫,但他們的“工夫”卻有所不同。這主要體現在他們對文道關系的認識、法度和節(jié)次的運用,以及工夫次第上韓柳孰先孰后等方面。朱熹對文章工夫的探討集中體現在《朱子語類·論文》中:“問舍弟序子文字如何進工夫云云?曰:‘看得韓文熟?!彼J為看得韓文熟,文字工夫自然進步。又云:“且莫說義理,只如人學做文章,非是只恁地讀前人文字了,便會做得似他底,亦須是下工夫,始造其妙。觀韓文公與李翊書,老蘇與歐陽公書,說他學做文章時,工夫甚么細密!豈是只恁從冊子上略過,便做得如此文字也。”但相對于文章工夫,朱熹更看重體道工夫。蘇洵曾與歐陽修論及其學文之工夫云:“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圣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觀,于其外而駭然以警。及其久也,讀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瓡r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敝祆湔J為,如果將蘇洵讀書以學文的工夫用到道學的修養(yǎng)上,必能學有所成。他說:“依老蘇法,以二三年為期,正襟危坐,將《大學》《論語》《中庸》《孟子》及《詩》《書》《禮記》、程、張諸書分明易曉處,反復讀之,如此必能成學?!?/p>
與此同時,朱熹在為文工夫上反對追求法度和節(jié)次,認為法度、科段、節(jié)次會限制義理發(fā)揮,導致文氣衰落。朱子雖喜歡韓、歐、曾文章,卻不贊同歐曾所用的“科段”和“節(jié)次”。他說:“韓不用科段,直便說起去至終篇,自然純粹成體,無破綻。如歐曾卻各有一個科段。卻曾學曾,為其節(jié)次定了。今覺得要說一意,須待節(jié)次了了,方說得到。及這一路定了,左右更去不得。”同時,他也反對過度追求曲折和精密的法度:“如今時文,一兩行便做萬千屈曲,若一句題也要立兩腳,三句題也要立兩腳,這是多少衰氣!”當聽聞陸九淵批評呂祖謙有個“文字腔子”時,朱熹亦深表認同,“某因說:‘陸教授謂伯恭有個文字腔子,才作文字時,便將來人個腔子做,文字氣脈不長。先生曰:‘他便是眼高,見得破”。
而呂祖謙的文章工夫則是文道并進,合內外之道,主張先文后道、先道后文兩條路徑齊頭并進。他既繼承了其家族文章工夫的法度,又強調修辭立其誠,認為文質彬彬,然后君子。一方面,呂祖謙和朱熹一樣強調“文要有所本”,認為“大凡有本則有文。夫人之須不離于頤領,文生于本,無本之文,則不足貴”;又說“山下有火,山上方有光輝,猶文章必從根極中來”。因此,呂祖謙強調“大率要得言語動人,須是自里面做工夫出來”。另一方面,他也深刻認識到,如果只堅持文從道出,文不必學,就自然而然可做,就給那些以道學自命,認為文章不足為之小人以捷徑。故而其要揭示為文之途徑,讓學生掌握為文之程式,然后將道貫注其中,以此來糾偏“作文害道”的思想。呂祖謙曾說:“夫人之作文既工矣,必知其所以工;處事既當矣,必知其所以當;為政既善矣,必知其所以善。茍不知其所以然,則雖一時之偶中,安知他時不失哉!”其在明招守喪期間,即教授學生科舉時文:“自去秋來,十日一課,姑存之而已,至于為學所當講者,則不敢殆也?!?/p>
呂祖謙將其文章工夫論熔鑄到《古文關鍵》一書中。其在《看古文要法》中將古文分為韓歐、柳蘇兩個系統(tǒng),認為韓文本于《孟子》,柳文出于《國語》,歐文祖述韓子、蘇文出于《戰(zhàn)國策》,柳宗元和蘇軾皆得古文之“關鍵”,且學文須熟看韓、柳、歐、蘇。南宋很多士大夫都將韓、柳、歐、蘇之文作為文章的典范。如王十朋言:“唐宋之文可法者四:法古于韓、法奇于柳,法純粹于歐陽,法汗漫于東坡。余文可以博觀,而無事乎取法也?!标懢艤Y亦提倡學習韓、柳、歐、蘇、尹師魯、李淇水等人的文章。但朱子卻只主張學習韓柳,不學歐蘇,認為歐蘇“大概皆以文人自立,都不曾向身上做工夫,只是在吟詩飲酒中戲謔度日”。
值得注意的是,朱呂雖然在學韓柳上達成一致,但他們卻在學韓柳的工夫的次第上存在分歧。朱熹認為“先韓后柳”,呂祖謙則認為“先柳后韓”?!吨熳诱Z類》載:“陳阜卿教人看柳文了,卻看韓文。不知看了柳文,便自壞了,如何更看韓文!”今人羅書華雖從歷史、作文、篇章、審美四個角度揭示古文“關鍵”之內涵,但并未點出呂祖謙何以用書名“關鍵”來指稱柳蘇,而不指稱韓歐。我們認為,呂祖謙的用意即在于說明學文次第上的“先柳后韓”。呂祖謙的文章受呂本中工夫論影響頗多。呂本中曾云:“韓退之文渾大廣遠難測,柳子厚文分明見規(guī)模次第。學者當先學柳文,后熟讀韓文,則工夫自見?!彼衷疲骸皩W文須熟看韓、柳、歐、蘇,先見文字體式,然后更考古人用意下句處?!薄皩W詩須熟看老杜、蘇、黃,亦先見體式,然后遍考他詩,自然工夫度越過人?!蔽淖煮w式即科段和法度,用意下句處則是句法工夫?!豆盼年P鍵》卷首《看古文要法》稱,“學文須熟看韓、柳、歐、蘇。先見文字體式,然后遍考古人用意下句處”,則是直承呂本中之語。柳宗元和蘇軾皆十分注重為文法度,柳宗元曾授人以作文門徑時說:“參之轂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蘇軾亦揭示其為文工夫:“東坡教人讀《戰(zhàn)國策》,學說利害;讀賈誼、晁錯、趙充國章疏,學論事;讀《莊子》,學論理性。又須熟讀《論語》《孟子》《檀弓》,要志趣正當;讀韓、柳,令記得數百篇,要知作文體面。”因此,柳宗元與蘇軾的最大特點就在于作文既工,又能揭開緣何而工的面紗。
朱呂二人對文章工夫認識的不同,深刻反映了二人道器觀的不同。朱熹傾向于“先道后器”,而呂祖謙則偏向于“先器后道”。文者乃貫道之器,沒有文,道也無從顯現。這也反映了從先秦以來的道器觀的一個重大轉變,即由注重文學-歷史的“先器后道”,轉向了注重倫理一哲學的“先道后器”。明乎此,我們才能從更深的思想層次理解朱熹為什么批評呂祖謙“在新巧之外更求新巧”。
此外,在文章的修辭審美上,朱熹亦認為呂祖謙“巧”。所謂修辭,即是調整或修飾語言以提高表達效果的活動或規(guī)律。中國古代從先秦孔子開始,就有修辭理論。在孔子那里,辭達和辭巧是并行不悖的。一方面,孔子主張“辭達而已矣”(《論語·衛(wèi)靈公》);另一方面,又注重修辭,“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辭之,東里子產潤色之”(《論語·憲問》)。此外,《禮記·少儀》亦認為“言語之美,穆穆皇皇”?!蹲髠鳌飞踔琳J識到文辭的獨特價值,提出“言以知物,以辭為功”的觀點:“晉為伯,鄭人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哉!”可見先秦時期,儒家并不因質廢文,也不因文棄質。
但迄至宋代,在“文以明道”和“文以載道”的口號下出現了兩種對立的修辭觀。古文家歐陽修提出“事信言文”的修辭觀,蘇軾認為“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王安石亦認為文章以刻鏤繪畫為之容,而周敦頤、二程及朱熹等人,則站在理學的立場上輕視修辭,把詩看成“閑言語”,文詞乃“一小技”。如,朱熹認為駢儷、對偶、雙關等藝術手法的運用,是使得文氣衰落的根本原因。其云:“漢末以后,只做屬對文字,直至后來,只管弱。如蘇颋著力要變,變不得。直至韓文公出來,盡掃去了,方做成古文。然亦止做得未屬對合偶以前體格,然當時亦無人信他。故其文亦變不盡,才有一二大儒略相效,以下并只依舊。到得陸宣公奏議,只是雙關做去。又如子厚亦自有雙關之文,向來道是他初年文字。后將年譜看,乃是晚年文字,蓋是他效世間模樣做則劇耳。文氣衰弱,直至五代,竟無能變?!鄙砑胬韺W家和館閣文臣雙重身份的呂祖謙,為了調和這兩種對立的修辭觀,總結出一整套古文修辭技巧,主要體現在體法、篇法、段法、句法、字法五個層次。
作為一部時文寫作指南,呂祖謙的《古文關鍵》開篇就提到作文之法則。他說:“學文須熟看韓、柳、歐、蘇,先見文字體式?!逼鋵⑸⑽娘L格體式分為箴歸攻擊體、感慨譏諷體、說利害體、攻擊辯詰體,但并未對這些風格體式展開深入細致的概念界定,只從具體作品中默識心通。劉勰說:“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則成篇?!币虼?,篇法、段法、句法和字法就成為篇章修辭的重要組成部分。呂祖謙的篇章修辭法可從整體上分為設譬格、匡正格、反題格。此外,呂祖謙還提出了如何開頭、結尾的局部布局法。其對開門見山,先立大意,并且起得有力的寫法十分贊賞。如:韓愈《獲麟解》篇首句評:“起的好,先立此一句?!碧K軾《王者不治夷狄論》篇首句評:“說大意,起頭有力?!碧K洵《審勢》篇首句評:“立一篇大意起?!睂τ诮Y尾,呂祖謙亦有精到的看法,特別強調結尾要結得有力,前后照應,并且言有盡而意無窮。如:其在《桐葉封弟辨》篇文末評:“結束委蛇曲折,有不盡意。”《春秋論》篇末評:“結有力。”《晁錯論》篇末評:“雖緩亦前后相應,做文字要知此處。”此外,呂祖謙對于文章節(jié)奏、間架結構、前后如何銜接等亦有高見。如:其在《重答張籍書》篇前評:“此篇節(jié)奏嚴謹,鋪敘回互分明?!薄斗饨ㄕ?篇首評:“此是鋪敘間架法?!薄端托鞜o黨南歸序》篇首云:“此篇文字像一個階級,自下說上,一級進一級?!?/p>
篇因段成,段因篇顯。呂祖謙認為段落的安排,既要注意段與段之間的關系,又要注意段與全篇的關系,更要關注段落本身的起伏和美感。如:其在韓愈《師說>篇首總評言:“中間三段,自有三意說起,然大概意思相承,都不失本意?!庇帧洞痍惿鷷菲姓f:“大抵作文三段短作以一段長者,承主意多在末一段。”《桐葉封弟辯》篇云:“大抵做文字須留好意思在后,令人讀一段好一段?!?/p>
呂祖謙認為,句子應該長短相間、整散結合,且輕重緩急節(jié)奏勻稱。句子是組成段落的語言單位,句子寫得好,整段甚至整篇文章才能出彩。如:其在韓愈《獲麟解》中評:“作文大抵兩句短須一句長者承。”又《重答張籍書》中批:“即重明輕、抑輕明重?!绷谠稌x文公問守原議>中云:“看回文互換,如貫珠相似”“此一句生下一句,先埋一句?!?/p>
呂祖謙十分重視字法的錘煉。其在《高祖論》篇評曰:“三字便見噲死大有力。”《茍卿論》評曰:“‘世與‘獨,兩字下得極妙?!薄端臀臅吃娦颉吩u曰:“連下五個‘也字如破竹,一段工夫極大?!薄拔淖趾锰?,意到語壯”,無論是對排比格還是推敲字法的強調,皆體現了其“百煉成字”的工夫。
由上可知,呂祖謙在修辭方面造詣頗深,其在篇章修辭方面的造詣已經超出了理學家文道觀的牢籠,體現了宋代散文的修辭自覺。但規(guī)矩具備,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乃呂祖謙修辭自覺之精義。呂祖謙并不是為了修辭而修辭,其最終目的乃在于“技進于道”。而朱熹則認為,“不必刻意學如此文章,但須明理,理精后,文字自典實”,輕視文章、文辭,否定學習語言藝術的必要性。他說:“至于格律之精粗,用韻屬對、比事遣詞之善否,今以魏晉以前諸賢之作考之,蓋未有用意于其間者,而況于古詩之流乎?近世作者,乃始留情于此,故詩有工拙之論,而葩藻之詞勝,言志之功隱矣?!庇绕涫侵祆湓讷@知呂祖謙的《古文關鍵》選本后,批評呂祖謙:“陳法雖精,而旗鼓如此,得無有誤三軍耳目耶?甚可笑也。”可見,朱熹批評呂祖謙之巧,呂祖謙技進于道的文章修辭工夫亦是一大主因。
綜而述之,朱、呂在學文次第、修辭技巧等文章工夫方面存在很多差異,這種差異導致朱熹屢次批評呂祖謙“投機取巧”。但我們不得不進一步追問,呂祖謙為什么要借文章之“巧”?
三 “巧”之旨歸:重建文統(tǒng)
理學家認為他們傳承的道,為孔孟一脈相承之真理,但儒家自孔子以來,未曾否定過文學。部分理學家以“文以載道”為口號,視文學為閑言語,非但否定了孔孟對文學的重視,亦否定了文學興觀群怨的社會功效。因此,在文道對立的文化環(huán)境下,重建孔孟以來的斯文,發(fā)揮文以經世的社會功能便是呂祖謙“巧”的根本原因。
唐宋古文運動的思想核心與精神實質是關注斯文、重建文統(tǒng)。古文運動與道學運動互為表里,共同推動著宋代學術的革新與創(chuàng)發(fā)。呂祖謙既力振道統(tǒng)又大倡文統(tǒng),努力將兩者合二為一。誠如包弼德所說:“中國思想史的兩個時代,一是從韓愈以來尋求將普遍價值和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統(tǒng)一起來的文學一思想時代,這個時代對價值觀的思考是以思考文化傳統(tǒng)的形式進行的。二是尋求圣人之道來取代文化的綜合體,圣人之道有可能脫離文化形式而絕對存在。”前者以“文學-歷史”為視角,而后者以“哲學一倫理”為視角。呂祖謙更多是接續(xù)了第一個時代,并且也是第二個時代的參與者?!端问贰の脑穫鳌方沂玖怂未盼倪\動從北宋柳開、穆修到歐陽修、蘇軾、曾鞏的浩大聲勢。但到南宋,一些理學家鄙視文學,導致古文創(chuàng)作裹足不前,以致“南渡文氣不及東都,豈不足以觀世變歟”。正是在這一文化背景下,呂祖謙深感“斯文”之沒落,于是自覺擔負起重建“斯文”的使命,通過《古文關鍵》的選評重建古文文統(tǒng)。
呂祖謙在書信透露了其關注斯文、重建文統(tǒng)的學術抱負。他認為,同時代中能與其共同完成這一使命的人主要是朱熹和周必大。呂祖謙與他人書信大多言“為道義毖重”,而在《與朱侍講元晦》信中,多次提到“斯文”二字。用語分別是“為斯文護重”“為斯文崇重”“為斯文毖重”“為斯文保重”。而《與周丞相子充》中僅一次提到“為斯文毖重”。以往的學者,皆忽略了這一細節(jié)。其實,透過這一細節(jié),我們發(fā)現呂祖謙有著清晰的學術目標,即與館閣文臣周必大和道學家朱熹,共鑄一條關懷斯文、復興文統(tǒng)之路。
為了統(tǒng)合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呂祖謙將普遍之道的追尋與文學創(chuàng)造結合起來,進一步發(fā)展了唐代文學一歷史這一思想范式,構建了一個文統(tǒng)譜系。其在《古文關鍵》中所提及的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洵、蘇轍、蘇軾、曾鞏、張耒等人的作品與后來唐宋八大家只相差王安石一人,開了《八大家文抄》的先河。文統(tǒng)譜系的建立,一方面使得古文家文以明道的成果得以保存,另一方面也是呂祖謙中原文獻之學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如清儒黃宗羲所言:“承學統(tǒng)者,未有不善于文,彼文之行遠者,未有不本于學,明矣!降而失傳,言理學者,懼辭工而勝理,則必直致近譬;言文章者,以修辭為務,則甯失諸理,而日理學與文藝絕,嗚呼,亦冤矣?!?/p>
無論是呂祖謙在《古文關鍵》中所揭示的修辭技巧,還是對文道并進工夫的探索,抑或是其讀書法中對史學和文學的關注,都體現了其站在重建文統(tǒng)的角度上,對儒學復興所作的努力。此外,呂祖謙還繼承了孔子以來“興觀群怨”的思想,以文經世。郭預衡在《中國散文史》中云:“孝宗乾道、淳熙年間,從執(zhí)政到布衣,從詩人詞人到學者儒者,無不言事論政。隨著關注現實的議論文成為這一時代的特色,經世致用的思潮也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理論的主旋律?!眳巫嬷t以文經世的文學功用觀點則是這一思潮的代表。
以文經世的觀點由來已久,《易經》里“觀人文以化成天下”“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實開儒家經世文學之先聲。唐宋古文運動是文以經世的典范。王安石、蘇洵、汪藻等都認識到“文”的經世功能。王安石言:“所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蘇洵亦指出:“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實之,詞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檢之,此經史所兼而有之者也。”汪藻亦云:“所貴于文者,以能明當世之務,達群物之情,使千載之下讀之者,如出乎其時,如見其人也?!?/p>
呂祖謙繼承了唐宋古文運動中“以文經世”的觀念,希冀挽救風雨飄搖的南宋統(tǒng)治。他在《太學策問》中言:“今日所與諸君共訂者,將各發(fā)身之所實然者,以求實理之所在。夫豈角詞章、博誦說,事無用之文哉!”其注重文章工夫和修辭,最終目的皆指向以文經世。呂祖謙對南宋時局有著深刻的洞察,在《淳熙四年輪對札子二首》中云:“厥今虜勢陸梁而國讎未雪,民力殫盡而邦本未寧,法度具存而穿穴蠹蝕,實百弊俱極之時?!眹鹞囱⑷吖偃哔M、百弊俱極的南宋,首要任務就是要選拔人才:“陛下欲寬宵旰之憂,要必得非常之人才委屬之。然非常之材,類皆不肯舍規(guī)矩準繩而徇人,惟忘勢盡禮有賓友之義,推誠篤信有父子之親,而后可致?!倍瞬诺倪x拔,又只能依靠科舉制度。理學家理論上雖不主張以科舉為目的,但在現實層面,他們的教學活動卻與科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宋代遍地開花的書院,更是直接刺激了文法的形成。呂祖謙編《古文關鍵》指示作文之門徑,實有著以科舉納賢才的現實考量。無怪乎程千帆、吳新雷先生指出:“呂祖謙在策論方面學三蘇,在序記方面學歐陽修,而對于文章應當有補于世的認識方面,則受王安石的某些影響?!?/p>
呂祖謙亦認識到,讀書乃成己成物的有用之學。他說:“觀書不可徒玩文采,要當如藥方、酒法,求其君臣佐使,互相克制,有以益吾身可也。”他又說:“今人讀書全不作有用看。且如人二三十年讀圣人書,及一旦遇事便與閭巷人無異?;蛴幸宦犂铣扇酥Z,便能終身服行,豈老成之言過于六經哉,只緣讀書不作有用看故也?!鼻艺f:“百工制器必貴于有用,器而不可用,工弗為也,學而無所用,學將何為也耶!”余英時曾說:“儒家的外王理想最后必須要落到‘用上才有意義,因此幾乎所有的儒者都有用世的愿望。這種愿望在缺乏外在條件的情況下當然只有隱藏不露,這是孔子所說的‘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但是一旦外在情況有變化,特別是在政治社會有深刻危機的時代,‘經世致用的觀念就會活躍起來,正如是‘喑者不忘言,痿者不忘起一樣。”呂祖謙對其所處的時代與使命有著清醒的認識,發(fā)揚了自《詩大序》以來“文章有補于世教”的觀點,并且在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上構建了以修辭技法為門戶,以為文工夫為堂奧,以經世致用為旨歸的經世文學雛形,深刻影響了后世文學的發(fā)展。但其之所以能認識到文學的巨大功用,與其道之遠播,功在于文的以文傳道觀密切相關。
寓道于文,以文傳道是儒者不懈的追求?!爸居兄?,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因此,文學形式、語言和志三者密不可分。唐代獨孤及曾詳細論述了這三者的關系:“志非言不行,言非文不彰,是三者相為用,亦猶涉川者假舟楫而后濟。”語言、辭采和志所承載的道,乃相互依存,交相為用。歐陽修亦深刻認識到文對于道的傳播作用,認為六經之文皆是言、事、文三者的統(tǒng)一,強調載事與文采兼?zhèn)洌绕湔Z言工美之文,更能流播久遠。他說:“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見于后世?!对姟贰稌贰兑住贰洞呵铩方陨戚d事而尤文者,故其傳尤遠?!?/p>
呂祖謙繼承了《左傳》以來注重文辭以傳道的觀點,教學生作文時十分注重文辭的傳播效果;韻律上主張“凡作文須要言語健,須會振發(fā)”;意法上“貴曲折斡旋”,辭采上講究構思新詞“凡造語,不要塵俗熟爛”。呂祖謙主張辭采與韻律完美結合的作文觀淵源有自。陸機在《文賦》中論辭采言:“或藻思綺合,清麗芊眠。炳若褥繡,凄若繁弦,必所擬之不殊,乃暗合于曩篇。雖杼軸于予懷,怵他人之我先。茍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鄙蚣s論韻律時言:“夫五色相宜,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倍评畹略8蜗蟮孛枋鑫霓o之美的傳播效果:“鼓氣以勢壯為美,勢不可以不息,不息則流宕而忘返。亦猶絲竹繁奏,必有希聲窈眇,聽之者悅聞,如川流迅激,必有洄袱逶迤,觀之者不厭?!?/p>
清代魏禧說:“文章以明道紀事,而非有法度文采以輔之,則不可傳于后世。古之作者,必兼有此二美,故后人尊而尚之?!币晃兜哪⑽霓o的審美性在一定程度上反而滯礙了理學的傳播。這就是為什么作為理學家的周敦頤和二程,其影響遠不及古文健將歐陽修與蘇軾。朱熹曾將二程與蘇軾加以比較后,感慨而言:“齊安在江淮間,最為窮僻。而國朝以來,名卿賢大夫多辱居之,如王翰林、韓忠獻公,蘇文忠公,邦人至今樂稱,而于蘇氏尤致詳焉。至于河南兩程夫子,則亦生于此邦而未有能道之者。何哉?蓋王公之文章、韓公之勛業(yè),皆以震耀于一時,而其議論氣節(jié)卓犖奇?zhèn)?,尤足驚動世俗之耳目,則又皆莫若蘇公之為盛也。若程夫子,則其事業(yè)湮郁,既不得以表于當年,文詞平淡,又不足以夸于后世,獨其道學之妙,有不可誣者,而又非知德者莫能知之,此其遺跡所以不能無顯晦之殊,亦其理勢之宜然也?!敝祆湟嗾J識到辭采對于傳播的重要性,具有審美感召力的優(yōu)美文辭,其傳播效果遠勝于有質無文的文字。但其還是堅持“文從道中流出”,以“質”為本。
四 結語
通過追溯“東萊之弊盡在于巧”,我們得以窺見朱、呂在文章工夫上的不同,乃是導致朱熹批評呂祖謙“投機取巧”的主要原因。朱熹主張文學為末技;而呂祖謙則堅持經史文三者并重,文學亦有助于小成,不可偏廢其一。在文章工夫上,朱熹主張先道后文,先韓后柳,反對追求法度、科段和節(jié)次,認為“德盛仁熟”而文章自成,其文章工夫傾向于一種內省的道學工夫;而呂祖謙則持文道合一的觀點,認為先文后道或先道后文兩種工夫可以并行不悖,除了做道學工夫之外,法度、節(jié)次和科段也十分重要,因而主張先柳后韓。在修辭技巧方面,朱熹反對任何的藻飾與文采,而呂祖謙則注重韻律與辭采,強調文章在體法、篇法、段法、句法、字法五個層次修辭技巧的運用。
朱、呂在文章工夫上的諸多不同,其實反映了二人為學旨趣的差異。朱子更多繼承了二程以來的理學思想,尤其是小程的思想,其學術旨趣呈現出一種“哲學一倫理”的視角;而呂祖謙則繼承了唐宋古文運動以來的“文學一歷史”視角,以及從范仲淹、王安石以來宋學經世致用的思想,從而其學術旨趣在于道與文、體與用的并重。呂祖謙通過文學批評的形式重建文統(tǒng),使得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互為表里,展現了宋代多元的學術風貌。此外,呂祖謙既肯定以文經世的教化功能,又意識到道之遠播,功在于文,由此構建了以“修辭技法”工夫為門戶,以“文道并進”為堂奧,以“經世致用”為旨歸的宋學之文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