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市中級人民法院 研究室,安徽 淮南 232001)
法令以當時立之者,明旦,欲使天下之吏民皆明知而用之,如一而無私,奈何?
——秦孝公 《商君書?定分》
《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自1990年10月1日起施行以來,涉及行政訴訟的相關法律及司法解釋也隨之頒布實施。事實上自20世紀70年代末期,理論界和實務界就開始了立法前的理論準備和試點工作。在這場宏大的行政司法敘事中,法院積極開展各類行政糾紛的審判執(zhí)行工作,切實推動了依法行政的進程,也有力地保護了行政相對人的合法權益。應當講,伴隨著多年行政普法宣傳和案件示范,在城市中“民告官”的案件與日俱增。然而,在中國廣大農村地區(qū)的行政訴訟現狀亟需廓清。(1)本文所稱的農村地區(qū)是指不同于城市、城鎮(zhèn)而以從事農業(yè)生產為主的勞動者聚居地,以國家行政區(qū)劃為準。為較為客觀地反映農村地區(qū)2005年至2015年十年來行政訴訟的現狀,特在江西省宜春市、贛州市和山東省濟寧市、菏澤市共選取了47個村莊進行調研。其中按照地域劃分,處于平原地區(qū)的村莊19個、處于山區(qū)的村莊24個;按照人口劃分,人口在300人以上的村莊32個,人口在300人以下的村莊15個。因問卷調查的方式在農村地區(qū)很難實施,本次調研方式主要為訪問調查和案卷查閱,通過走訪村民、村干部和當地法院的形式進行。調查情況主要如下:
從本次調研的結果分析,十年來農村地區(qū)行政訴訟主要呈現出以下特點:
(1)農村地區(qū)行政訴訟案件數量較少,但民間行政爭議正逐步上升。在47個村莊中,十年來平均每年進入行政訴訟程序的案件僅2.6件,遠低于各類案件總數的平均值,但已查明的行政爭議卻有182件。與城市中“民告官”的案件與日俱增相比較,農民通過訴訟渠道解決行政爭議的情況逐漸減少。無論是在江西還是山東、無論是平原還是山區(qū)的農村,均明顯地呈現這一特點。
(2)農村地區(qū)行政案件信訪、涉訴信訪現象極其嚴重。十年來共發(fā)生的182件行政爭議中,直接選擇信訪的行政案件就有93件,占全部行政爭議一半以上。十年中進入訴訟渠道的26件行政訴訟案件中,涉訴信訪的就有17件,涉訴信訪率達到了65.38%。且只占全部案件1.31%的行政案件,涉訴信訪率卻占了全部案件涉訴信訪率的18.28%,特別是山區(qū)的農村信訪問題尤為嚴重。
表1 十年來農村地區(qū)行政訴訟的具體情況
表2 十年來農村地區(qū)解決行政爭議的方式構成
表3 十年來農村地區(qū)行政爭議的類型構成
(3)十年來農村地區(qū)行政案件一審息訴情況較少,26件行政訴訟案件一審上訴的就有22件,上訴率竟達到了84.61%,遠遠高于其他各類案件的上訴率。但同時以庭外和解、原告撤訴方式結案的比例較高。值得注意的是,糾紛得以良好解決的案件主要動因是法院的協調和行政主體基于維穩(wěn)而作出的訴訟讓步和妥協。
(4)在已決的行政案件中,行政案件當事人對訴訟的滿意率較低,僅為7.69%,大大低于其他各類案件當事人對訴訟的滿意度。值得注意的是,在26件涉訴行政案件中,當事人(行政相對人和行政機關)雙方均對訴訟不滿意的情況較為突出,與其他各類訴訟案件相比(特別是民事訴訟),行政訴訟的所謂勝訴方也大多對案件的審理情況不滿意。
(5)農村地區(qū)行政爭議主要集中在以村民委員會、鄉(xiāng)鎮(zhèn)政府為被告的居多,但也不乏以公安、土地等具有行政管理職權的行政機關為被告的。且多為群體訴訟案件,涉及人員眾多,在進入訴訟渠道時,矛盾均已激化。在人口較多的村莊中,群體性行政訴訟案件更加集中也更難解決。
行政訴訟法的生命力彰顯在實施過程中,在總結行政訴訟法實施二十多年以來取得的豐碩成果時,也應看到行政訴訟并未在農村扎根,農民也未能充分感受到它所體現的正義。問題的癥結到底在哪里呢?
費孝通先生曾作出著名論斷:“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xiāng)土性的”。在傳統(tǒng)農村社會里,以農為業(yè)是農村人的典型特征,農民附著于土地上,以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過著穩(wěn)定而較為封閉的生活。在這種強調以和為貴、尊卑有序的禮治社會中,“無訟”便是常態(tài),作為“民告官”的行政訴訟更無從發(fā)生。在鄉(xiāng)村長老統(tǒng)治的權力結構中,農民一般也不愿意與官府相抗衡。正如學者所言,“中國法制史有幾千年,訴訟制度也有差不多同樣長久的歷史。但中國法制史主要是刑法史和刑事訴訟史,民法和民事訴訟在中國法制史中的地位很低,行政法和行政訴訟則幾乎沒有地位”。
但自中國社會經過多年的發(fā)展,特別是改革開放的洗禮,鄉(xiāng)土農村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盡管傳統(tǒng)文化頑強的抵抗力使得農民的生活方式并未完全改變,但當下的農村社會與傳統(tǒng)相比具有新的特點,這無疑給行政訴訟法實施帶來重大影響。
1.傳統(tǒng)農村社會正從血緣結合向地緣結合轉變。當下農村已經很難看到老舍筆下《四世同堂》的情形,農村傳統(tǒng)的大而雜的家庭結構,已逐步演化為小而散的家庭結構。近年來隨著農村城鎮(zhèn)化、工業(yè)化,大量農民主動或被動地背鄉(xiāng)離井,“因親而聚居”轉變?yōu)椤耙虻囟⒕印?,血緣社會缺乏變動的特征,也因而變得不再穩(wěn)定。無論是土地問題還是計劃生育問題,農村的行政爭議一般發(fā)生在行政主體與家庭之間,農村由傳統(tǒng)的大家庭分散為數個規(guī)模不等的小家庭,必然會在行政管理中引發(fā)更多的爭議,而由人情社會向契約社會的一定程度的轉變,使得農村行政關系逐步地疏離,這也很大程度上說明了十年來農村地區(qū)行政爭議越來越多的原因。
2.傳統(tǒng)農村社會正從由長老統(tǒng)治向權威喪失轉變。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統(tǒng)治力量中,無論是傳統(tǒng)的士紳,還是新中國成立后的來自貧苦家庭、思想覺悟較高的農村黨員干部,作為村民的榜樣和模范,他們一般能夠調動更多的社會資源,具有較高的威望和信服力。但農村社會市場化、信息化程度的提高和公共生存空間的擴大,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長老統(tǒng)治的權威。在處理農民與行政機關的利益糾葛和社會矛盾時,當下的農村干部已經不具備傳統(tǒng)的道德權威力量,行政爭議也就愈發(fā)突出。
3.傳統(tǒng)農村社會正從熟人社會向半熟人社會轉變?,F代交通的便捷、通訊方式的更新以及私營資本的流動,使得農村的人際交往范圍和交往方式發(fā)生重大改變。城鄉(xiāng)之間以及村莊之間聯系更加的緊密,農村由原來的“聽聲就可辨人”的“熟人圈”,演變?yōu)椴辉倌敲词煜さ摹鞍胧烊松鐣薄I钤谵r村的人們也由原來基于熟悉所產生的相互信任,演變?yōu)殡y以相互信任。在涉及農用地、宅基地等行政糾紛時,傳統(tǒng)農村因相互熟悉而更能促使達成諒解,但在半熟人社會的當下農村,農民不再被“人情的負擔”所牽制,使得諒解很難達成,由此引發(fā)的行政爭議也必然多了起來。
4.傳統(tǒng)農村社會正從村民權利觀念淡薄向村民權利觀念強化轉變。傳統(tǒng)農村社會里,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基礎極大地抑制著商業(yè)發(fā)展,農民所面臨的利益格局尚不能促使他們權利的覺醒。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深遠影響,使農民產生了對權力的服從和對權利的陌生,諸多原因導致了農民權利觀念淡薄。但伴隨著農村城鎮(zhèn)化和市場經濟的快速發(fā)展,農民的權利觀念特別是財產權利觀念日益增強。本次調研中,因土地、林業(yè)及房屋拆遷引發(fā)的行政訴訟,在已發(fā)生的行政爭議中占有極大的比例。
5.傳統(tǒng)農村居民正從安貧樂道向對既有社會格局日益不滿轉變。傳統(tǒng)農村經濟發(fā)展較為落后,除極少數特殊情形外,并不存在普遍較大的貧富差距,農民會因經濟困難而感到愁苦,但并沒有巨大的心理落差?!俺潜槐破鹊缴畹膽已拢駝t,他們極少想著去直接推翻或改變統(tǒng)治體系,他們要在這個統(tǒng)治當中活下去,活過今天,這個星期,這個季節(jié)”。但市場經濟的深入推進,打破了傳統(tǒng)農村貧富差距小的局面,外出務工的農民難以被城市所接納,又無法再回到農村土地上謀生。留守兒童和空巢老人的社會保障體系極不健全,當下農民特別是新生代農民群體,不甘于社會為其做出的各項安排,心理無論如何都難以平衡,農村人已從過去的安貧樂道、聽天由命,轉變?yōu)閷ι鐣找娌粷M。而這一切都讓農民將不滿引向了實施行政管理的鄉(xiāng)鎮(zhèn)政府及村民委員會,大量的行政群體性事件及行政信訪也由此催生。
鄉(xiāng)土農村的轉型與以“送法下鄉(xiāng)”為基本路徑的中國法制現代化是密不可分的,在“送法下鄉(xiāng)”的進程中,農村和農民雖然常處于被動改造的狀態(tài),但毋庸置疑,它也使得農民的主體意識及權利觀念得到強化,對整個中國法制現代化進程起到重大的推動作用。行政訴訟法在農村推廣,也是“送法下鄉(xiāng)”的重要內容。但問題在于,由國家主導的行政訴訟法下鄉(xiāng)效果并不理想,它在助推農村社會轉型的同時,也給農村帶來了極大的負面影響,以至于波及到自身的實施。
1.制度邏輯效法西方。國家主導的行政訴訟法下鄉(xiāng)活動,其背后的邏輯是通過行政訴訟法的下鄉(xiāng),使得農民的法律意識增強,通過“民告官”在農村的扎根,激勵政府依法行政,從而實現農村法制現代化。這一邏輯是有著深刻歷史原因的。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降,但凡憂國之士都在尋求救亡圖存、振興中華之道路,而恰好西方強國提供了榜樣示范,那就是通過法制現代化實現民族的現代化,從而達到富國強民。而欲實現中國法制現代化,必須將法律運抵到傳統(tǒng)的農村。在這一邏輯背景下,百多年后的以城市為模型的行政訴訟立法成果便向中國傳統(tǒng)農村輸出。毋庸置疑,“中國幾近所有的法律性文件都冠之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標簽和前綴,但仔細看來,無一不是對他國法律性資源的借鑒乃至照抄照搬”。
2.本土資源日益式微。以城市為模型設計的行政訴訟法在農村推廣,與其他民事、刑事法律下鄉(xiāng)一樣,它肩負的使命是對鄉(xiāng)土農村和農民的改造。在這一使命下,正式制度沒有給農村維系官民關系的傳統(tǒng)道德、習慣等非正式制度留有余地。這在行政訴訟立法層面就顯露無疑,“一個明顯的事實是,他們很少表現出對民間習慣一類社會實踐的同情的了解,遑論重視和尊重;也不曾組織和進行類似清末和民國時期規(guī)模可觀的習慣調查”。但問題在于,“中國正處在從鄉(xiāng)土社會蛻變的過程中,原有對訴訟的觀念還是很堅固地存留在廣大的民間,也因之使現代的司法不能徹底推行”。盡管農民的權利意識因法律下鄉(xiāng)而覺醒,但“恥訟”的觀念并沒有根本動搖,對“民告官”的行政訴訟明顯隔膜甚深,特別是正式制度帶給他們的“民告官”的訴訟方式,他們不理解也很難理解。在遭遇行政爭議時,他們并不直接訴諸法律,而是更愿意以傳統(tǒng)的私了、上訪乃至更極端的方式解決,事實上,這些方式比行政訴訟更能滿足他們的訴求。反倒是進入行政訴訟程序的案件,卻沒有給農民一個滿意的說法。
3.傳統(tǒng)秩序已遭破壞。行政訴訟法被強勢地運送到鄉(xiāng)村,它告訴農民一個制度的驚喜,那就是在與行政主體的日常交涉中,請不要再做“沉默的羔羊”。盡管廣大的農民并不真正清楚什么是行政訴訟以及如何進行訴訟。相應的傳統(tǒng)農村所形成的行政關系也遭到了極大的沖擊,使得行政當事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疏離化,而這些后果“不是因為制度的不完善,而是因為農村傳統(tǒng)的被破壞和農村經濟的不景氣,以及法律下鄉(xiāng)的不理想”。至為緊要的是,行政訴訟法被運送到農村,使得村委會及政府的道德感召力和約束力日漸式微,在農村的行政管理中,自然失去了農民先前的信服,這不但使基層政權化解矛盾能力下降,反而使其與行政相對人的沖突愈發(fā)增多。
4.法治秩序并未建立。行政訴訟法下鄉(xiāng)的初衷是為了建立或者引進基層行政法治秩序。但“再沒有比引進新的秩序著手起來更加艱難、成敗之數更難捉摸和操作起來更加危險的了”。從現實看,在行政訴訟法下鄉(xiāng)多年后的今天,正式制度中的行政法治秩序并未在農村建立。當下農民并非基于行政訴訟法律而主張權利,而是基于傳統(tǒng)的非正式制度——習慣、鄉(xiāng)規(guī)民約等,參照非正式制度,使得農民覺得自身遭遇了不公,由此他要找遍可以討回公道的救濟渠道。選擇法院也不是他理性的守法結果,在農民看來,法院和其他衙門并無不同,最大的不同或許就是可以打他骨子里厭惡的官司。而對于行政主體而言,特別是鄉(xiāng)鎮(zhèn)政府及村民委員會,與以前相比法律意識提高了,但傳統(tǒng)的管理習慣及信念并未發(fā)生根本轉變,當然更不愿意在產生爭議后,與農民平起平坐在法庭受審。盡管正式制度經過多年的發(fā)展,現在在農村也建立了一定的秩序,但“缺乏世代相傳的民族文化心理的支持與認同,無論現行社會秩序受到現行法律規(guī)則怎樣強化,它也是脆弱不穩(wěn)定的”。在發(fā)生行政爭議后,農民以非行政訴訟的手段來主張權利,行政主體也大多以非行政訴訟的手段來應對。
在國家法的制度邏輯里,作為居間裁判者的法院顯然肩負著重大的信托,一方面它要通過裁判監(jiān)督行政主體依法行政,另一方面又要通過裁判保障行政相對人的合法權益。但從農村十年行政訴訟的審理狀況看,一般司法的路徑依賴,使得法院在應對處于轉型期的農村行政訴訟時,出現了較大的問題。法院如何應對轉型期的農村行政訴訟,成為亟需解決的問題。
法院是國家審判機關,必然要以國家正式行政訴訟法律來裁決行政糾紛,但“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國家法在整個社會秩序的建構和維系過程中作用有限,只著眼于國家法既無法了解和說明復雜的社會現實,也難以有效和令人滿意地解決社會問題”。轉型時期的農村地區(qū),盡管農民不再被捆綁在土地上,但土地仍然是農村重要的物質基礎。盡管農民權利意識強化,但在權利意識的背后依然是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倫理在支撐。盡管農村已逐步由熟人社會轉向了半熟人社會,但農村社會仍具有熟人聚居的色彩,與城市相比,農村的交往更容易受人情的羈束。社會正在轉型,恰恰也說明其還沒有褪去舊秩序的影響。
1.用農村的話語定紛止爭。訴訟特別是行政訴訟,對于農民而言,一輩子可能只參與一次,盡管可能只是一件單純的小案子,但是往往當事人乃至他的村鄰都會參與其中。同時農村法律服務市場的不健全及出于經濟方面的考慮,農民無法或不愿聘用律師,盡管行政訴訟法下鄉(xiāng)多年,但農民很難理解那些所謂的“法言法語”,他們普遍反映法官的話聽不明白。訴訟語言交流的阻礙,必然影響當事人對案件結果的信服,更談不上法院對行政爭議很好的解決。在轉型時期的農村,無論是立案接待還是開庭審理,法官都應將農村的話語貫穿于行政訴訟的始終,要用農村人聽得懂的話去處理行政糾紛。對案件的法律適用、事實認定及程序性規(guī)定,應向當事人作出詳細的釋明和指導,且必須符合法律規(guī)定及有利于審判目的的實現。
2.重視農村行政關系的修復。轉型時期的農村依然具有熟人聚居的色彩,在農村行政訴訟中,作為被告的往往是村民委員會或者鄉(xiāng)鎮(zhèn)政府,今后農民還要長期地與其打交道。凡是進入訴訟領域的行政爭議案件,大多是農民認為自身無路可走、迫不得已。無論是礙于人情還是怕打擊報復,農民在爭取滿足自己訴求的同時,內心是希望能夠與被告恢復關系的。這就要求法官在處理個案糾紛的時候,除依法公正裁決案件爭議外,更要注重當事人雙方社會關系的修復,積極化解行政爭議,盡量促成當事人達成諒解。這不僅有利于當事人,也有利于農村地區(qū)行政訴訟的順利推行。畢竟“這是鄉(xiāng)土司法與城市司法最大的差別所在。通過司法來修復當事人之間的社會生產生活關系甚至比解決案件本身還重要”。
3.重視非正式制度的司法應用。如前所言,以城市為模型設計的正式法律,并未考慮到鄉(xiāng)村傳統(tǒng)的習慣、鄉(xiāng)規(guī)民約等,法院在處理農村地區(qū)行政訴訟過程中,國家法和民間非正式制度尖銳對立的現象時有發(fā)生。在這種情形下,法官在適用國家法處理行政案件的同時,也要尋求農村傳統(tǒng)習慣、鄉(xiāng)規(guī)民約等非正式制度的支持。在認真遵循行政訴訟法的同時,應積極協調兩者的關系,尋求司法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畢竟“對于一個正向法治目標邁進的國度來說,法律是司法機構和法官必須考慮的首要因素,但是中國傳統(tǒng)上又是一個‘禮俗’社會,法律不可能成為解決所有糾紛的‘靈丹妙藥’,法律以外的因素如道德、情理也是司法過程中不可忽略的”。換言之,人民法院在審理農村行政訴訟案件時,應當嚴格遵循國家法律的規(guī)定,同時對于農村地區(qū)處理行政爭議的傳統(tǒng)習慣、鄉(xiāng)規(guī)民約等民間規(guī)范,在詳細查明確認后,法院也應當遵循和采納。但以下情況除外:(1)該民間規(guī)范與國家法律規(guī)定相互沖突,無法協調適用的;(2)經詳細查明,該民間規(guī)范等已不被當地居民普遍認可的;(3)遵循適用該民間規(guī)范會嚴重破壞社會秩序及給國家、集體或他人帶來生命財產危險的;(4)遵循適用該民間規(guī)范導致案件處理顯失公平,且對方當事人不予認可的;(5)主張該民間規(guī)范存在的一方,無相關證據證明且無法查實的。
4.實行農村行政訴訟公眾參與制度。在已決的糾紛處理較好的農村行政訴訟案件中,明顯的特征是法院注重了訴訟的社會參與,這既包括吸納不同群體的人參與到個案的處理中,也包括將公眾意見引入到行政判決中。不同群體的人包括訴訟原告的鄰居、親屬、朋友乃至共同在外務工的工友,也包括訴訟被告的上級機關等?!爸袊司哂胁话褷幾h的標的孤立起來而將對立的雙方——有時進而涉及周圍的人們——的社會關系加以全面和總體考察的傾向”。公眾參與到行政訴訟的個案處理中,使得糾紛得以更好的解決。這無形中增強了案件處理的社會認可度,裁決后果也更容易讓當事人接受。在處理案件特別是具有重大影響的行政案件時,法院應積極吸納不同群體的人參與到訴訟過程中,包括與原告有密切關系的近親屬、鄰居、朋友等,也包括被告的上級機關等。具體操作中,審判人員應將公眾意見及其采納情況隨案卷一并存檔。
毋庸諱言,行政訴訟法律下鄉(xiāng)固然產生了諸多流弊,“以法治的新秩序為目標、以立法的新規(guī)則為途徑的變法之治,也注定是一項遠比常法之治更為艱巨的實踐事業(yè)”。但是,經過這些年的推廣和實施,農村已不可能再回到原先的傳統(tǒng)“禮治社會”了。在這個農村轉型的重要關頭,人民法院應該也只能繼續(xù)往前走。
1.個案的宣示與巡回審判。行政訴訟法下鄉(xiāng)多年,農民依然不能理解及接納它,新的法治秩序未能在農村建立,除卻農村固有的民間秩序的深遠影響和強大的生命力外,還因送法下鄉(xiāng)的方式出現了問題,法院在每年一度的行政法治宣傳中發(fā)放大量的普法手冊,其效果并不理想,因為農民并不愿意花費時間成本去學習它,這也并非農民喜聞樂見的普法方式。事實上,行政訴訟法真正在農村產生“普法的影響”,更多的來源于個案處理中法院的演繹。體驗身邊一個鮮活生動的行政訴訟案件的解決,農民反而學到的更多。這就要求法院必須注重個案處理的宣示和巡回審判的普法效果。在審理當事人交通不便、群體性行政爭議或在該地區(qū)具有較大影響的行政爭議時,人民法院應就近辦案及巡回審理,同時應將案件處理結果在當地公告,但涉及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個人隱私及其他不宜公告的情形除外。
2.行政訴訟的司法協調。法院在處理農村地區(qū)行政訴訟中,要更多地注重司法協調,主要是在當事人之間斡旋,在不損害公共利益和不損害農民合法權益的前提下,主動積極地協調訴訟各方,避免行政糾紛進一步惡化,乃至演變?yōu)樯鐣允录?,這也是實質正義的應然要求。其實司法協調本身還具備平息農民訴怨的巨大功能,因法院的積極協調,使得農民更為理性。誠如所言,“研究當代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集體行動時,發(fā)現不少集體上訪和群體性事件的發(fā)生并不完全是基于利益沖突,而在相當程度上是基于一種倫理的緊張或人格的沖突甚或情緒的爆發(fā)。許多積極分子說他們之所以要參與行動,只是因為咽不下去這口氣”。
3.法官的釋明與自由裁量。與城市相比,法官在處理農村行政訴訟案件時,對農民的釋明是避免不了的,面對當事人,要對法律適用及案件事實做出較多的解釋、說明、問詢和指導。盡管行政訴訟實踐中,法官的釋明遭遇著“有傾向性”的指責,但這確實起到了法制宣傳、平衡訴訟的巨大作用。當下農村地區(qū)的行政訴訟的現狀和條件制約,就要求在案件處理時法官要進行善意的指導。這不僅有利于引導當事人正確、充分地行使權利,也有利于行政糾紛的妥善解決。另外,法官在處理農村行政案件時,要注重自由裁量權的正確適用,這些年農村地區(qū)行政訴訟效果的不理想,也與法官消極、拒絕乃至濫用行政自由裁量權有關,最明顯的現象是同案不同判,使得農民喪失了法律的預期。在行政審判中正確行使自由裁量權,可以消解成文法與轉型農村社會之間的張力,有助于實現個案正義。當然,“必須承認,行使自由裁量權從來都不是絕對的自由”。無論是裁判依據找尋還是證據認定,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需在合法范圍內進行理性選擇。
鄉(xiāng)土農村正在發(fā)生轉型,農民正處于現代法治黎明的前夜。轉型農村蘊含了現代的因素,但依然具有鄉(xiāng)土的氣息。農民并未真正理解當代行政訴訟制度,在傳統(tǒng)農村輾轉相承的非正式制度,仍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和可適用性。誠如馬克思所言,“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tǒng),象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在農村社會發(fā)生轉型、農民行政訴訟司法訴求發(fā)生悄然變化時,人民法院應努力將訴訟制度與理念回歸到鄉(xiāng)土,建構以轉型農村為場域的行政訴訟,切實契合當下農村及農民的客觀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