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芒

怎樣的一座城，能以美人魚為精神象征？

她必須美，絢麗超過陽光照射在美人魚鱗片上反射的光芒。

她必須聰慧，能夠讓世人認同由她占有這種絕美的象征。

她必須勇敢，愿意拋卻上帝恩賜的嗓音，忍受刀尖起舞的疼痛，去追求靈魂的永恒。

她還必須被愛，被愛才能免除變成泡沫的結(jié)局。

她持著劍與盾捍衛(wèi)自己的人民，她當是美人魚中的女武神。

她是華沙。

一、劍與盾與美人魚

世上的美人魚大多是柔美嬌艷、天真不知世事的，也許華沙的美人魚也曾經(jīng)是這樣。但經(jīng)過數(shù)次滅國之禍，被幾百萬人的熱血澆灌過，現(xiàn)在的華沙的精神象征，位于華沙老城中心的美人魚雕像，已經(jīng)褪去了懵懂天真。

她手持劍與盾，臉上是戰(zhàn)火磨礪出的堅毅，與其他美人魚迥然不同。

披堅執(zhí)銳的美人魚雕像，令我眼前一亮。

我和朋友一起到訪華沙，住在科學文化宮腳下。高聳入云的壯麗建筑，波蘭與斯大林的愛恨糾葛并未讓我產(chǎn)生觸動。這座小小的、不太起眼的美人魚雕像，和根本無法與布達佩斯或巴塞羅那相比的簡陋噴泉，卻令我們無法移步。

要如何說起呢？爭斗無休無止，貫穿了人類歷史。智人在競爭中從眾多種群中脫穎而出，隨后是部落交戰(zhàn)，東方的群雄割據(jù)，西方的宗教戰(zhàn)爭……說到底，人類是從來沒有過完全平和的時代的。有種說法是，當人類站在了生物鏈的頂端，自然的選擇無法加快人類的進化，于是人類通過戰(zhàn)爭篩選進化的方向。不論這種說法荒唐與否，哪怕戰(zhàn)爭真的能夠讓人類更強，但美人魚何辜？

她為何不能自由歌唱？為何一定要肌肉繃緊，劍尖斜指前方，仿佛永遠面對著敵人，永遠無法從硝煙中脫身？

華沙的陽光帶著高緯度地區(qū)的冷淡。直到被陽光曬得睜不開眼，我們才離開那座被時光賦予黑色光澤的雕像，隱入輻射狀的小路尋求蔭蔽。這里五彩斑斕的建筑仿若童話，但這種夢幻般的建筑卻令人感到極不和諧，仿佛兩個互相厭煩的人不得不進行一曲四手聯(lián)彈，很是別扭。

我將這種感受告訴同伴，他笑著告訴我，仔細去看建筑的細節(jié)。

嗯，細節(jié)……

同一幢建筑，有些磚塊坑坑洼洼，布滿孔洞，有些則光滑完好，大概這就是不和諧感的來源。

他認同，然后說起這座老城的故事。

算是奇跡吧！一位教授關于華沙建筑的研究資料保存了下來，一位畫家關于華沙全貌的畫作得以留存。一場開啟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閃電戰(zhàn)覆滅了這座城市，但人們愿意從廢墟中按原貌重建它，并以此作為整個國家凝聚力的象征。

舊磚上的每個孔洞都曾抵抗過一枚子彈，而每塊新磚都浸染著回歸故土的人民的期待。

新舊交錯，繼往開來。

我突然能理解美人魚的劍與盾，以及為何環(huán)繞著她的噴泉如此簡陋。

她從未遠離過海，因此不需要水。

她披堅執(zhí)銳，手持劍與盾，因為她始終浸泡在波蘭人對這座城市和這個國家的熱愛里。

那才是她捍衛(wèi)的海洋。

二、此心在處是吾鄉(xiāng)

來華沙的主要原因，是我熱愛肖邦。

他浪漫，有力，悲傷時比快樂王子更悲傷，安寧時又如同母親溫柔的吟唱，他仿佛一人有百萬化身，每個化身都無比了解那些微妙的情緒。我熱愛他，他的音樂，他的戀情，他的經(jīng)歷，甚至是他的生命……但是，不，我并不僅僅是為他的才華而心折。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曾經(jīng)很流行摘抄，看到寫得好的句子一定要抄下來據(jù)為己有。我記得當時雜志上有一篇關于肖邦的文章。他才華橫溢，但作者并未在這上面過多著墨，那篇文章贊揚的是他對國家的熱愛：肖邦在外漂泊，病重之時希望能夠葉落歸根，但由于戰(zhàn)爭，最后歸鄉(xiāng)的僅僅是他的心臟。

“此心在處是吾鄉(xiāng)”，我曾鄭重地將之寫在我最喜歡的本子的扉頁上。

那種深切的、帶著疼痛感的愛，我從未想過可能出現(xiàn)在人和國家的關系上。

這句話幾乎成了我的執(zhí)念，引導著我漫步至他的藏心之處。

我們?nèi)サ臅r候，圣十字教堂中有牧師在布道。牧師的聲音帶著奇妙的韻律，在信眾的應和下顯得神圣威嚴。那種聲音飄散在教堂精致華貴的裝飾下，像飄忽不定的煙云。

我愣怔片刻，前面拍照的游客回身不小心撞到了我，他用日語低聲道歉，然后默默退出。而我則被莫名推上了第一排，直面“游客禁止入內(nèi)”的牌子和隔離繩，還有牧師波瀾不驚的眼神。

不知是不是考慮到他眾多的崇拜者，肖邦的心臟被封存在左側(cè)離入口很近的柱子里。那時我在莊嚴神圣的氣氛中有些不自在，目光飄到左邊，正好看到了肖邦的名字。白色柱子上浮雕著他的頭像和一句福音：“因為你的財寶在那里，所以你的心也在那里?！边@句話被優(yōu)雅地轉(zhuǎn)述為“心之所在，至愛所在”或“此心在處是吾鄉(xiāng)”。

那一刻，我仿佛跨越漫長的時光，直面幼小的自己，看到她的觸動，她眼里的光芒。在我心中洋溢著的，是某種宿命一般的感動。

輪回似的圓滿。

三、黑夜里的熒光

我在老城區(qū)閑逛的時候，偶然進入了一座博物館。拿到門票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居然是“華沙三C”（肖邦、哥白尼、居里夫人）之一的居里夫人博物館。

對于居里夫人的故事，中國的學生大概都耳熟能詳。這座小小的博物館里展示了大量居里夫人故居圖片，曾用過的桌椅、實驗器材，還專門辟出了一個角落，放著日本的一部居里夫人漫畫。當時朋友和我開玩笑，建議我們捐一些中國的語文教材過來，畢竟我們都是聽著居里夫人的故事長大的。我覺得這個建議非?？尚校业男W課本早已不見，便告訴他，以后再說吧。

朋友笑了笑，有點心不在焉。出了門，我們在出口處的小姐姐那里買了幾個波蘭的奶酪餃子，一邊喊著燙，一邊狼吞虎咽吃掉之后，他突然問，你說，為什么波蘭人都這么愛國呢？

肖邦的遺愿是歸鄉(xiāng)；居里夫婦即使入籍法國，仍將發(fā)現(xiàn)的元素命名為Po，Poland的Po；戰(zhàn)后民生凋敝，但面對著一片廢墟，大家也要生生再造出一個“原模原樣”的城來。

我突然想起法國先賢祠關于居里夫婦遺骸的介紹。據(jù)說由于他們深受放射性元素困擾，因此他們的遺骸被封進三層鉛棺中，以避免可能對游客造成的傷害。

那樣深沉的黑暗和靜謐中，閃爍著的究竟是放射性的光輝還是對故國的思念？

四、構(gòu)造美人魚之城

如何構(gòu)造一座美人魚之城？

要顏色、形態(tài)和音樂的美。

要漫長的歷史賦予其復雜的內(nèi)涵。

要硝煙，要戰(zhàn)爭的傷痕。

還要血與淚，要骨與肉，要所有人民的澎湃的愛。

“余謹以至誠，愛您以赤誠?！毕氚炎罱矚g的一句話，送給這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