璋瑢

四十多年前，在農(nóng)村插隊的我，對茶沒有任何感覺，口渴了就一杯水咕嚕咕嚕地像牛飲水般喝下去，卻有一個下放在我們村的、來自武漢的中年男人，老是對我們幾個知青說喝茶的種種好處和妙處。此人是什么來歷？為什么流落在我們這個小山村？至今我一概不知。他不過就是我生命旅程中一個匆匆打過照面的過客而已。

不過，這個過客卻給了我難忘的、總是懷想的一縷茶香。那是一個暴雨過后難得不用出工的寧靜午后，我和另外一個知青像做賊似的溜進了他一人獨住的破屋子。對我們的到來他又驚又喜，在那個又小又破卻收拾得干凈整潔的屋子里，他像變戲法似的從一個小木箱里拿出幾個精致小碗和一個精致的小陶罐。小碗上有淡淡的青綠蓮枝，蓮枝上還有淡淡的粉荷，煞是好看，小陶罐上則有一個婀娜多姿的打傘的仕女。他說這幾個小碗和小陶罐都有幾十年的歷史了，是他母親留給他的景德鎮(zhèn)瓷器。又說他家以前是有錢人，現(xiàn)在當然是破落了，他作為大城市的無業(yè)游民，被下放在此。對他的話我們半信半疑，聽得不全懂，也沒有興趣多問，只催促他趕緊拿出他所謂的上等好茶煮給我們喝。他在簡陋的灶臺上燒好了水，用勺子從陶罐里取出幾勺綠茶，又說茶是有生命的，不能用剛燒開的水泡，要晾一會。當我們十二萬分小心地捧起那碗綠茶，在他的提示下放在鼻子處聞了聞，竟是從來沒有聞過的淡淡清香。融在那個精致小碗里的茶并不是多濃多醇，但當我們輕輕地品嘗一口后，頓覺甘露在喉。那個中年男人在喝茶時還不斷地和我們聊民國時的上海明星，如阮玲玉、周璇、趙丹、藍蘋等人的風流韻事，這些都是我們在小縣城長大的知青第一次聽說。談笑中我們完全忘了自己身處何時何地，忘了現(xiàn)實中的艱難和辛苦，忘了不知前路如何的那份憂郁和彷徨……

第二次在這個過客那兒喝茶，是一個秋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午后，除了我和上次同去的那個知青外，在座的還有另外一個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五年之久的武漢知青。此人從不和我們這班縣城來的知青來往，見他也在座，我們一愣，而他只是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過客又拿出那幾個我們見過的精致小碗和那個精致的小陶罐，只是這次從陶罐里取出的不是綠茶而是紅茶。他絮絮叨叨地講起這個季節(jié)為什么不適合綠茶而是適合喝紅茶，這些都是我們沒有聽說過的，但我們對此并不感興趣，我們感興趣的是聽他講上海灘、武漢碼頭的故事。不曾想那個武漢知青突然問我看過《紅樓夢》沒有，我說看過，我讀初中時就偷偷囫圇吞棗地看過。他就講起《紅樓夢》里的妙玉喝茶如何奢侈、如何嬌貴、如何莫名其妙：她泡茶不但得用上等的木杯，還得用埋藏經(jīng)年的雪水沖泡。而且她竟能封存一壇潔白甘甜的雪水留給寶哥哥。我一時語塞，尼姑暗戀寶哥哥，這可是我不知道的，因為我竟記不得這些細節(jié)了。他又問，《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和薛寶釵，你更喜歡誰？我想都沒想就回答道，當然是林黛玉啦，她雖然有點尖酸刻薄，但她真誠，敢愛敢恨不虛偽，不像薛寶釵，總是要討別人的喜歡，她說的話不知道哪句是心里話、哪句是故意說出來討人喜歡的話。他微微一笑，說年紀大的人都喜歡薛寶釵，等你老了以后就會明白這一點的。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聊天，這次聊天的主角是這個武漢知青。末了，他還給我們講了張恨水的《啼笑因緣》，在我這一生中，再也沒有人講故事像他那樣講得如此精彩。幾個小時就那么過去了，喝了好多茶，肚子也餓了，我們故事還沒有聽完，不想離去。那個過客又變戲法似的拿出幾袋他在供銷社買的餅干來，點上煤油燈，故事繼續(xù)……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這個過客那兒喝茶，是一個下著小雪的冬日午后，除了我和兩次與我同去的那個知青外，還有另外一個我們老聽其名、不見其人的武漢知青。這人之所以在遠近的知青中聞名，是因為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據(jù)說可以把人唱哭又唱笑，所以人送外號“情歌王子”。過客介紹，他這次是專門回來辦返城手續(xù)，回去后將頂替他母親在紡織廠上班。他來這里也已經(jīng)有五六年了，但是最后一兩年他基本上都在武漢，生產(chǎn)隊拿他沒有辦法。我們知道，大城市來的知青一般三四年左右就會被招工回城，或者被推薦上大學，而家庭出身“有問題”或本人表現(xiàn)特別不好、有斑斑劣跡的人就總也回不了城。大多數(shù)人都屬于前一種情況，那個講故事的知青和這個會唱歌的知青也是。這次喝的還是紅茶。紅茶用一個大搪瓷缸泡著，里面還放了幾勺“揚子江奶粉”，過客解釋說，紅茶里加奶就成了奶茶，喝奶茶可以暖身子，他將奶茶倒在幾個小玻璃杯里一一遞給我們。我們一邊品茶，一邊迫不及待地央求這個情歌王子給我們來一場“獨唱音樂會”，他笑了笑，并不推辭，清清嗓子就開唱了。他唱了好多俄羅斯民歌，第一首就是“三套車”，他并沒有放聲唱，而是輕輕地吟唱，那種吟唱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憂郁和感傷，聽著聽著，我就落淚了。后來還唱了“小路”“紅莓花兒開”“紅河谷”“櫻花”“星星索”等……好像他唱的大多是外國民歌，當然也有“漁光曲”“鐵蹄下的歌女”等民國時期的歌曲。有好多歌我都是第一次聽人唱，從此就記住了歌名。這些歌后來也有聽人唱，但總覺得沒有一個人唱的有他好，或比他更有韻味。

幾十年匆匆，那個過客是否還在人世？那個滿肚子故事的武漢知青后來去了何方？那個情歌王子的命運如何？我都不得而知。但當我老了，當我也已逐漸有了喝茶和品茶的嗜好，尤其當我在下雨的時分自斟自飲下午茶的時候，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過客和滿肚子故事的武漢知青以及那個情歌王子，他們當時的容顏和講話時的神情已經(jīng)刻印在我的腦海中，再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一次讀周作人的《雨天的書》，里面提到了“茶道”。他說茶道的意義，是“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恒”。再想想他那段最有名的話，“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我當時的光景，心不在焉地飲茶時聊八卦、聽民國情愛故事、聽抒情外國民歌，那種夾雜著不知前路如何的傷感和忘掉身處何地的歡愉，此前不曾有過，此后也再沒有過，豈抵“十年的塵夢”，可謂是抵了我今生的塵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