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塬

明天周四，課表安排是每周固定要上作文。何楠感覺輕松一些，稍微能喘口氣，難得周三的夜晚不用辛苦備課。她打算明天用個20分鐘來稍微說下上周的作文練習，剩下的時間就讓學生們寫作本周的作文，這樣兩節(jié)課也就很快打發(fā)了?？赊D(zhuǎn)瞬她又想到還要準備后天的新課，還要準備周六上午的周考練習題，不禁又皺起眉頭，厭煩起來，感覺像是沒完沒了，永無盡頭一般的?！獣簳r不管了，臨了再弄吧——何楠提不起勁兒去工作。

去年夏天才剛剛從師范畢業(yè)的中文系大學生何楠，自從得知要進這所學校時就情緒不高，等她這一半年里再見識了這所學校里的同事、學生，更是沒有精氣神了，毫無奔頭、累的感覺始終伴隨著她，難道就這樣為那幫鬧哄哄的學生搭上自己最好的青春？何楠嘆口氣，把教參、練習冊、作文本等等都推到桌子一邊，百無聊賴起來，回頭一看表，才八點半，教工宿舍里一起住的兩個同事都在班里輔導晚自習還未回來呢。她起身重重倒向自己的窄床，無聊地玩弄手機。

前幾天何楠終于還清了讀大學時的助學貸款，用剩下的錢買了這個新的直板手機。很老的款式，大學的一個室友兩年前就用這款了，那時何楠就心儀它，現(xiàn)在買回來只用了當年價錢的一半都不到，很慶幸它沒有被公司停產(chǎn)，想來也許是大城市里淘汰的都流入到這個小縣城來清庫存了吧，那邊都已經(jīng)是智能大屏手機滿大街了。手機里也沒什么好玩的，貪吃蛇的游戲她看著瘆得慌，俄羅斯方塊打了十幾萬分也沒什么意思。她想完全放空自己，可大腦卻不聽指令，胡思亂想的一團亂麻，盯著屋里扎眼的亮燈，像是想用燈光的鋒芒來刺醒自己。可一切仿佛都無濟于事。何楠翻看著手機里的通訊錄，一個個都是大學同學的名字，四年里有三年多可能都沒說過話，畢業(yè)那會兒大家才瘋狂添加聯(lián)系。現(xiàn)在看著，卻好像他們從未走遠，仿佛還是散布在校園的角落里，隱藏在教室、圖書館或者是宿舍里，只要想去說話就能說上話?？蓪嶋H上大家已經(jīng)如同飛鳥各投林了，散落在省內(nèi)外的全國各地了。鄭州、北京、南京、廣州……他們不是在讀研深造就是在省市里的重點中小學里工作。想到自己如今偏安一隅，待在這個縣城中學無比簡陋的教室宿舍里，一張床一張桌，僅僅占據(jù)不足4個平方米的空間，她的心情更糟了，沮喪無比，也就只是看看名字和號碼，并不愿意打過去聯(lián)系。我和她們越來越是兩個世界里的人了，何楠想。

何楠翻身起來又坐到桌前，打算拿出文學史來復習，她明白努把力再次考研究生是自己改變現(xiàn)狀的唯一出路了。要背誦漢賦唐詩宋詞，還得懂得文學思潮流變，還得弄清小說話本情節(jié)……何楠的嘴里念叨著，手里的筆翻轉(zhuǎn)著，書上的字卻一個都沒能進入到腦海里，秋冷以來經(jīng)常如此，復習備考上的困難讓她覺得自己很沒用。叮鈴一聲來信息了，像是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抓來看是誰還記掛著自己，打開卻是一條樓盤銷售廣告，頓覺失望。順手翻翻手機的信息，多是中秋時的祝福短信，什么千里共嬋娟，什么人月兩團圓，什么月亮代表我的心，現(xiàn)成的祝福段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了無新意，沒有一點溫度，干乏到透頂。翻到了吳岳的信息，她倒沒有轉(zhuǎn)段子，只是簡單地說了句節(jié)日快樂，何楠倒覺得滿足，她現(xiàn)在會在干嘛呢，不禁想著打個電話聊聊。上學時候何楠和吳岳雖不在同一個宿舍里，卻因為境遇相似，更合得來些，畢業(yè)后她去了新的大學繼續(xù)念書，自己卻落榜來教書了，相隔千里。

聽了吳岳手機很長時間的彩鈴，最后卻是被掐斷了。何楠正郁悶著，短信來了：楠楠，我在圖書館里呢，等下我打給你?。?/p>

啊，沒事兒，無聊了和你聊聊……你看書吧，不打擾你啦！何楠趕快打住，仿佛別人都是有正事兒在忙，唯獨自己游手好閑，慌得她充滿負罪感，生怕拖累了朋友。

但很快吳岳的電話打過來了，她從圖書館里出外面來，專門打電話過來陪自己，讓何楠少許覺得安慰些。吳岳知道何楠一直都不滿意她現(xiàn)在的狀況。大學最后一年里大家都忙著考研，何楠的父母是想要她畢業(yè)了就去工作，得知她準備考研，電話打過來做了她很久的思想工作，歷數(shù)家里的重重困境。這事兒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知道，何楠咬咬牙暗地里堅持，想要考個公費的。但結(jié)果卻不如意，最后考研沒成功，工作也因為是隨便應(yīng)付家人，落實得不好。吳岳對此感同身受，只能慶幸自己，對何楠卻也無能為力，只能鼓動她趁早繼續(xù)再考，考出來。不過連吳岳也感覺出來了，近一段時間，兩人之間的電話少了，就是接通好像除了問問準備考研的事情也沒有別的事情可談了。吳岳不能和她說自己學校里的老師軼事，不能說課堂里的趣聞，不能研討某個學術(shù)題目，也不能說學校大食堂飯菜質(zhì)量——何楠常常傷感，聽了就開始自怨自艾；也不能說男朋友，不能談某個電影，不能議論某本書的好壞——何楠沒有男朋友，沒有自己的電腦，從早到晚忙著課堂和學生，其余只是看考試用書；這些好像和何楠目前的世界都沒有太大關(guān)系了。慢慢的，吳岳和何楠之間就只剩下了毫無力量的加油鼓勁：

“加油啊，再有三個多月，你就大功告成，今年肯定沒問題的！”

何楠這邊臉上苦笑笑，吳岳是看不見的。這樣的鼓勵對自己來說確實需要，但卻又是麻木無感。何楠像是無所謂地說，不管啦，今年若是還不成，我就死了這條心啦，別人能過活，我也能呀。好啦，我不耽誤你功夫了，你要忙開題報告，趕快回去吧，掛了啊。何楠一氣兒說完就掛斷電話，像是不給別人拒絕的機會。潛意識里何楠或許有些怕，怕什么，她也說不清。何楠又走到桌前，攤開的古代文學史上的詩文像被抽干了意蘊，只是躺在那里，與何楠相看兩不識?！皠e人能這樣過活，我也能嗎？”她這樣問自己，卻沒有答案，未來在這里，還是在哪里？這些問題像小陀螺一樣在腦海里旋轉(zhuǎn)，更增添了一番抑郁和煩躁，深深埋怨自己的不爭氣，隱隱中也難以抑制地冒出一些對母親的不滿來。難道自己這個狀況就是他們真心想要的嗎？也或許他們根本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工作后何楠也很少給家人電話聯(lián)系，母親會說錢收到了，會說地里的豆角摘了賣了，會催她多相親幾回早點結(jié)婚，也似乎沒有其他的話可以說。

北方十月的天氣轉(zhuǎn)冷，夜里涼意嗖嗖的降落，窗外泡桐樹的葉子已經(jīng)發(fā)黃凋落，干枯的枝條上掛著些臟兮兮的塑料袋，任風吹上去卻不容易再吹下來，像破旗一樣時不時發(fā)出刺啦啦的聲響；樹底下是當年建筑這宿舍房子時亂棄的瓦礫石頭磚塊，還夾雜著各種顏色的方便面袋子。教工宿舍這面墻的背后是學校的衛(wèi)生死角，宿舍后墻和學校圍墻之間的這三尺寬空檔從來沒有人來打掃過，成為藏污納垢的所在。好在這會兒是晚上，下面的臟亂被夜色收納，站在宿舍窗前看不見。外圍墻并不太高，何楠的房間在二樓，從前有小毛賊直接從二樓的窗子跳落到圍墻上然后悠然逃離，所以現(xiàn)在的圍墻上又加高了一點點，亂七八糟地插著些碎玻璃瓶子。

視線從窗戶出發(fā)，跨過圍墻，落在墻外的荒草地上。那塊地本來是農(nóng)田，農(nóng)村的青壯年都進城謀生去了，沒人耕種，被縣里正好低價買來準備開發(fā)成樓盤。何楠卻從未見過有人或機器出現(xiàn)在那里，就一直那么荒著，中間有零星小塊的被留守老人開成菜園子，有逃課的學生在那里撒野，偷瓜摸棗。學校坐落在小縣城的邊上，建校的本意要帶動郊區(qū)發(fā)展，卻沒帶動，還弄得生源緊張，如今是來者不拒。沒有城市燈火的點綴，十月的夜空里的星星也有了寒意，何楠感覺到冷。在城里時向往繁星滿天，如今這里群星閃爍，卻覺得毫無意義，真是諷刺。

突然有個教室的窗口涌出學生大聲背書的聲音。真是瘋了，這個時候要學生來背書！何楠被打斷了游走的思緒，煩躁地摔下厚厚的文學史，變態(tài)的學校！她又倒向床上，沒有電視可看，也沒有電腦可上網(wǎng)，何楠只能玩手機，俄羅斯方塊，有多無聊！何楠腦袋空空的，手指機械地按著手機鍵盤，打發(fā)這個蒼白無聊的夜晚。

“這群學生真是底子太差了，公式就放在那里，就是懂不了，就是不會用！生生要把老師氣死??！”教數(shù)學的李老師回來了，一進門就不住嚷嚷，尋找共鳴者。兩節(jié)晚自習已經(jīng)下課了，何楠這才聽到教學樓那邊一陣騷亂。學生們解放了似的，尖著嗓子吼叫，乒里乓郎，釋放上了一天課的憋悶。其實他們哪里就憋悶了呢，上課時不也一樣的交頭接耳、說說笑笑么！“你看看，你看看，下了自習就跟放了監(jiān)似的，這樣的怎么能教出成績來？白白辛苦老師跟著煎熬！”李老師放下手里的習題本子還在發(fā)牢騷，但轉(zhuǎn)眼就開始了她的晚上固定流程，準備去洗臉：“哎，看見我的洗面奶放哪兒了嗎？”

何楠不耐煩她，就說：你那口子是不是晚上沒打電話啊，瞧你那沒地撒氣冒邪火的樣兒！

“他敢！這會兒就在來接我的路上，我洗把臉就走。”李老師在她的小柜子里翻騰了一陣，出去洗臉了。學校里都喊李老師小李，喊何楠為小何，就她倆是最年輕的，學校多年都沒進新老師了。小李同何楠一起來到這個學校，她是從小中師過來的，按理不能教初中，因為男朋友家的關(guān)系，活動進來也就教初一了。眼下兩人正熱火著呢，正在張羅著婚嫁。何楠看著小李快活地走出去，有些羨慕她，也挺好，上幾年學，教個書，嫁人生子，多簡單明了快快活活，為何自己卻總是心比天高的憤憤不安？不過就算自己想象這樣過也沒這條件，比小李虛長四歲，卻連個男朋友也沒有。洗臉回來的小李顧不得地看何楠，和剛回來的王姐打了個招呼抓起小包就走了。屋子里一下子多了好幾個人，顯得活泛了許多，每天這個時候何楠心里才會感覺稍微寬松些。

同屋的王姐回來的晚些，后面還跟了個男學生。進了屋，先是不緊不慢地吩咐學生：就在這兒把作業(yè)補完了再回去！然后自顧自地去洗刷收拾。何楠看著這個被領(lǐng)進來的男生，個頭不高，是八年級的，衣服上沾滿土，一看就是平時野慣了的。這會兒正滿臉不服氣地蹲在地上補作業(yè)。所謂作業(yè)，也不過就是把課后練習冊上的習題做完，并不是額外增加的負擔，答案也全在課本上能找得到。何楠苦笑，這晚上的自習課就是專門留給寫作業(yè)的，還寫不完，能指望他考試考出個啥好成績？第一回見王姐把學生帶回宿舍補作業(yè)，可見也是氣急了，要給他點教訓。

王姐洗過手就坐在床上，拿起織了一半的毛衣繼續(xù)。她技術(shù)好，眼睛都不用看手底下穿梭飛快也不會出錯，嘴也不閑著：天冷得真快，我還打算把這毛衣織好了給兒子冬天穿，看來要加緊啦。小何，你去年買的那件花樣不錯，這件織完，我計劃再給自己織一件，把你那件借給我看看樣子啊。何楠說好，起身就要去開箱子：我現(xiàn)在就拿給你啊。不用不用，織的時候再說。何楠本來覺得有學生在，躺著不好，王姐一阻止，索性又躺倒，管他呢，哪里將就這么多，窮講究！

王姐的嘴巴還在說，何楠時不時應(yīng)一兩聲，看著學生在地上補作業(yè)，腦里卻想起了自己在大學里考研時的奮發(fā)勁兒。大學里的此時，宿舍多半是空寂的，大家尚在教室里做題，或在校園里陪著男友溜達。吳岳的家庭與自己情勢相似，同在農(nóng)村，都有一個姐姐，姐姐又正巧都是做小學老師，因此就格外親近些。兩人一起上課搶座位，一起擠禮堂看電影，一同自習，一同上網(wǎng)吧熬通宵——可如今卻分隔兩地，已有些漸漸疏遠的苗頭。在這個小縣城里教書，拿著微薄的剛剛夠養(yǎng)活自己的工資，唉，為什么要有畢業(yè)一說呢？在那個校園里開滿合歡花的六月，學校就像是一艘船駛到了港口，一列火車到了站，一樹的果子成熟了，從此各人散落，奔向自己的命運。何楠有些嫉妒那些有好去處的同學們，在她，就業(yè)的失意一直都大于離別的感傷，她甚至想從此扎入人群永不浮出，卻又被憋悶的不得不尋找通氣孔。

“寫完了？你看看，這不是也挺快的么，以后再這樣，還是要罰你……”男學生完成了練習冊作業(yè)，王姐絮絮叨叨的訓誡打斷了何楠的失意。男學生收拾了練習冊，轉(zhuǎn)身就準備走。王姐依舊坐下織毛衣。就在這轉(zhuǎn)身間，何楠瞧見那學生臉上滿不在乎的神色，他的神情莫名讓何楠心里痛了一下。這是自由的天性嗎，還是對老師向來的不曾尊重？這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氣嗎，還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無知？他或許從來不知道自己處在怎樣的一個境地，也從來不明白這個縣城之外會有多遼闊的世界。他小小的個頭在未來也不會生長出多大的力氣可以出賣，或許只能蜷縮在某個角落里等待命運的安排?！吧賶巡慌?，老大徒傷悲”的句子兀自浮現(xiàn)出來?！班?，你站住！”何楠忽然叫住了他，王姐聽到了也挺意外。

“你想沒想過考上大學？”何楠問。

男學生一臉茫然，顯然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個學校的學生出路，基本上是職業(yè)中專，上高中的都很少，大學仿佛是一個遙遠到超出日常思考的事情。男學生沒有回答，把臉轉(zhuǎn)向了他的王老師。

“像你這個年紀，如果現(xiàn)在想的話，很有希望的！真的，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過來的！”

何楠的語氣誠懇得連自己都疑惑了，她熱切地想在男學生那里得到回應(yīng)。果然男學生的臉仿佛有點泛紅，不知所措地低下頭。王姐打破這突如其來有點怪異的對話還是打發(fā)了他趕緊回去，然后詫異地看著何楠，像是等她對今晚的反常做個解釋。何楠倒有些不好意思，說嗨，王姐，今天不知怎么了。學生時期總歸是充滿希望的，一切都有可能，珍惜才對，你說是吧。王姐說是啊，為這些孩子說了多少好話，要是都聽進去了多好，小小年紀好好學習就有希望呀，剛才這孩子比我兒子也大不了幾歲呢。你剛才問得好，就看這孩子能不能懂啦……

平時何楠和王姐也說不了幾句話，都是王姐說，她聽。她們倆相差太大了，王姐是離婚后帶著兒子過，兒子上小學，平時在姥姥家住，她一個人就常住宿舍，周末回姥姥家看兒子。王姐每天除了上課，就是操心兒子，操心家務(wù)，何楠沒有家務(wù)也沒有兒子，教的科目也不同，也就與她可談的話題不多。從前唯一可聊的就是給自己相親。王姐說我給你介紹個對象吧，最初何楠還笑著答應(yīng)，但一切都只限于口頭。她們有時也議論議論學校里的男教師，他們個個有家室，想要找個單身的，也要到外面去相?？蛇@個小縣城，王姐認識的人并不多，離婚后，她更加地深入簡出，交際寡少，自身對婚姻都沒有信心。時間長了，連王姐也覺得再提都沒意思了，于是就換了一句話：你繼續(xù)考研啊，年紀輕輕的！王姐知道她一直在暗暗準備著呢，總會時不時地督促她。

一定要再考出去！何楠從去年報到起就立誓告誡自己，大學里的書她都全部搬回來了?！翱佳小笔呛伍囊粋€心結(jié)。大四備考時，父母一聽到消息就憂愁說，如果考上了學費怎么辦，還有這上大學的貸款也要還呢，希望她還是先找工作。于是在考試前何楠終于在家里一個又一個電話的催促下，簽了工作合同，就是家鄉(xiāng)的這個學校，雖不滿意，也算是給家人一個交代。她本是要拼盡全力來考個公費的研究生，壓根兒就沒想到會到這里來教書?？山Y(jié)果卻陰差陽錯，何楠不得不去學校報到了，有時她竟相信這是宿命。父母總算如愿以償長舒一口氣了。他們說，要知足，別人想去還去不了呢，總比我們在土里刨食強吧。他們不會去理解何楠的想法，也不想去弄明白，何楠也懶于和他們說。何楠和父母，就像千千萬萬鄉(xiāng)村的家庭一樣，好像從沒有過正經(jīng)八百的溝通交流。所有的關(guān)愛限于吃穿，各人自由獨立的生長，為生計奔波。何楠的苦悶只能自己消化了，她不能也不忍對父母要求太多，他們沒有讓自己退學在家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對此何楠只有感激和報答，埋怨都不能。只能埋怨自己，可她畢竟心有不甘，畢業(yè)那陣子，父母一個又一個電話催她回去幫忙家里的農(nóng)活，她卻遲遲懶于收拾行李。難道就這樣灰溜溜離開生活了四年的校園？她想留下什么，帶走什么，在校園里悄無聲息地轉(zhuǎn)了無數(shù)遍，卻仍是一片沮喪。這樣離開也罷了，四年，歡樂過，也奮斗過，卻沒能收獲最終理想的結(jié)果，連一場戀愛都沒有來得及談。何楠黯然地度過了離校前的幾天日子，熱鬧的合歡花如小火苗般整棵樹整棵樹地綻放，無視何楠的落寞。校園里人影稀疏，食堂僅開了一兩個窗口，宿舍里堆滿遺棄的廢物垃圾，畢業(yè)生們多數(shù)都已經(jīng)離校了……

何楠的這些，王姐哪里會知道。何楠夸贊王姐，你的兒子教育得好，又懂事又上進，大學是囊中之物呢！王姐聽了自然開心，又覺得總歸虧欠于兒子，沒能給他一個完整的家，手里的毛衣織得更快了；一邊又似自言自語地說，只要他肯讀書，無論如何都是值得的。我也指望他以后能讀碩士、讀博士，到大地方見見世面吶！燈光下的王姐忽的就籠上了一層光輝似的，讓何楠覺得無比安心下來，好像自己的那點小情緒根本就不值一提了似的。王姐也忽的陷入了靜默，或許是在回想兒子的種種，或許是在思索班里學生們的種種，不理他人。

不覺夜已漸深，王姐的毛衣已經(jīng)放下，她織完了一個線團，準備睡了。何楠聽著王姐針線穿梭的細碎聲音，心想那個刺痛自己的男孩子的未來會不會有一天也像自己一樣悵然，追悔莫及呢？自己班里那些個懵懂又漠然的孩子們呢？他們是否曾經(jīng)也有過一點點的夢想？有的話是會繼續(xù)生長呢，還是如同火花轉(zhuǎn)瞬即逝呢？他們的父母是否也和自己的一樣，輕輕松松就斷送了孩子的希望？……王姐走過來看她躺在床上不動，以為她已經(jīng)睡著，體貼的，悄悄關(guān)了燈，輕輕地到自己床上睡下，不一會兒便響起細微的鼾聲。

何楠被突然地黑暗驚了一下，仍是沒有動。等到王姐睡熟，便又坐回自己的桌前，擰開臺燈。桌上仍是放著文學史。從前的時間里，總是覺得大學四年學這個，備考還要再看，實在是親切不起來，教學生活的乏味使她對一切都索然寡味。一天一天多是這樣過去了，第二天的模樣也不會有變化。每一次跌入寂靜的夜里，何楠都會重新返回到情緒低落的極點，幾乎要消極自棄了。她總在掙扎，別人都能過得了這樣的生活，大家都是這樣生活，為什么自己就不能？或者說，自己有什么資格憑什么不能？干嘛要不甘，干嘛煩躁，干嘛要庸人自擾？父母不是很滿意么，又何必要再試圖打破平衡？……可是今天，仿佛是有了某種使命的指引，何楠覺得自己必須要行動了。我這樣年輕啊，我才不到二十五歲，我不能像他們四十歲那樣生活，不能就此一眼望去直看到老年的自己。我希望能夠有豐厚的報酬足夠去買精裝的圖書，希望能夠擁有一臺電腦連接更廣的世界，期待有朝一日能夠和曾經(jīng)的同學一起去讀書、聽講、出游——期待著，自己能成為一個希望，成為一束光，讓這里的學生看到某種可能性……

何楠的思緒簡直不能停止，她興奮不已，激動的心怦怦直跳，一時又因為時間的緊迫而忍不住焦慮起來。明天的作文課還是很重要的，準備換個題目，就讓他們寫自己的大學夢吧；后面的周考習題也需要重新找題庫，提高點難度。還有，就是自己得加油備考呀！這樣想著，何楠正正身體，攤開文學史，準備今晚再好好復習一下杜詩部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小縣城郊的夜清冷又無聲，秋蟲在窗外荒草地里細小的鳴叫被夜無限放大。臺燈的光也變得有些刺眼了，已經(jīng)平靜些的何楠合上書，打算去睡。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這句淺顯易懂的話，只有今晚才如此深刻地進入她的內(nèi)心，這是一句她此刻特別想與學生們一起共勉的話，只要去做，人生總歸會走向?qū)掗?。估計王姐翻身時看到何楠臺燈還亮著，被燈光刺激的有些許不滿，催她快睡。何楠說好，順從地關(guān)燈、爬上床。黑暗里她睜著眼睛，聽著王姐鼾聲再起，內(nèi)心里是更明確而堅定的信念。從前那些每個夜里都總是要睜著眼睛瞪上老半天才能迷糊過去的狀態(tài)，或許從此就要說再見了。

何楠對自己說，安心睡吧，明天是新的一天，明天的風會更冷一點，但會讓自己更清醒，會帶自己走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