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國

一

這天傍晚，孫薇一個人正在家里洗衣服，冷不防一個陌生人拎著兩瓶“飛天”茅臺闖了進來。

陌生人毫無顧忌地把酒往茶幾上一放，就連珠炮似的高聲咧咧：“這不是小薇嗎？還是這樣年輕??！曹強這小子咋還沒有下班呢？”

曹強是省監(jiān)獄的監(jiān)獄長，少不了有犯人的親屬、朋友登門“意思意思”，且無一例外都吃了“閉門羹”。

孫薇望著這個一臉滄桑的陌生人，她之所以虛掩著門，是給丈夫曹強留的，曹強今天出門沒帶鑰匙，提前打電話告訴了她。孫薇沉著臉下了逐客令：“你進錯門兒啦，請把東西帶走！”

“嗨，這是把我當(dāng)成行賄的啦，你想得美！哈哈哈……”陌生人爽朗的笑聲回蕩在客廳中，“來，好好認識認識———原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猛虎班班長劉剛，前來參加戰(zhàn)友聚會，請關(guān)照！”陌生人說著，還一本正經(jīng)地舉起左手，向?qū)O薇敬了一個稍顯笨拙的軍禮。

一聽到“劉剛”兩個字，孫薇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她呆呆地望著這個劉剛，大腦一片空白。萬萬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不速之客，竟然是自己的初戀情人！

三十年前，就是這個與自己相戀三年的劉剛，突然變心，托戰(zhàn)友曹強捎給她一封絕交信。劉剛在信中歉疚地告訴她：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因他立功，被一位“首長千金”看上了！劉剛還說，他心中糾結(jié)萬千、身不由己，只能忍痛割愛辜負了孫薇，要孫薇忘卻舊情，尋找新的愛情，組建新的家庭。

當(dāng)時的孫薇痛不欲生，恨不得立馬飛向邊疆，飛到部隊，找到“劉世美”，把他一撕兩半兒。好在，捎信人曹強耐心細致地勸說她、撫慰她，無微不至地關(guān)心、體貼她，隨后水到渠成地娶了她。如今，當(dāng)了首長乘龍快婿的劉剛，三十年音信全無的劉剛，竟在今天上門來了，說要參加什么戰(zhàn)友會，他的臉皮夠厚的，膽子也夠肥的！奇怪的是，為啥沒聽曹強說起過這檔子事兒呢？

愛恨交織的孫薇，本想痛痛快快地諷刺挖苦“劉世美”幾句，但她突然看到了劉剛空蕩蕩的右胳膊袖子———怪不得他剛才用左手敬禮呢！孫薇一把抓住劉剛的空袖子，驚異而急切地問：“胳膊呢？你的胳膊哪兒去了？”

劉剛滿不在乎地說：“哈哈，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我一不小心，把右胳膊丟在一簇山茶花下，找不回來嘍！”

聽了劉剛的話，孫薇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她眼圈紅紅地埋怨：“可是你當(dāng)年在信上，為啥沒有提受傷的事？曹強這家伙為啥也一直瞞著我？看我今晚咋收拾他！”

劉剛還是大大咧咧地調(diào)侃孫薇說：“得啦，你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先‘收拾酒菜吧，我們生死弟兄闊別三十年，今晚還不喝他個天昏地暗？”

孫薇心存疑慮，再三盤問劉剛：“怎么不帶你那位‘首長千金嫂夫人前來？怎么不帶著孩子來？你有幾個孩子了？”

面對孫薇連珠炮似的發(fā)問，劉剛躲躲閃閃，支支吾吾地告訴她，今天是戰(zhàn)友聚會，哪能顧得上那些婆婆媽媽的事兒？況且他的孩子實在太多了，多得“成建制”，真的沒有辦法都帶過來。

孫薇聽得一頭霧水，她幽怨地瞥了一眼劉剛，為他倒上茶水后，才轉(zhuǎn)身離開了客廳。

劉剛望著孫薇那依舊苗條的背影，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憂傷。恰在這時，曹強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來了。

二

曹強已經(jīng)在電話里得知老戰(zhàn)友來訪，兄弟倆一見面，曹強就對著劉剛擂了一拳：“好你個大哥呀，真是能潛伏的高手，潛伏了整整三十年，今天你總算是露頭了！”

劉剛也照樣回敬了曹強一拳，又伸手扳過曹強的肩膀說：“好小子，讓大哥我好好看看你，行啊，還是那樣一表人才呀，你小子混得人模狗樣的！”兩條漢子立時打鬧成一團，久久地擁抱在一起。

之后，兩位老戰(zhàn)友又摘下掛在墻上的相框，一起欣賞當(dāng)年猛虎班全體戰(zhàn)友在貓耳洞前的合影，一個一個地回憶起已經(jīng)犧牲的老戰(zhàn)友們的姓名、籍貫、性情、嗜好，甚至連誰誰初上戰(zhàn)場尿過褲襠的“前科”也被翻了出來。直到這時候，孫薇才弄明白：今天是猛虎班六位戰(zhàn)友的忌日，劉剛千里迢迢地來她家與曹強聚會，原來是為了紀(jì)念戰(zhàn)友們殉國三十周年！

酒菜端上來以后，曹強打開酒瓶蓋，對劉剛說：“大哥，來，先敬長眠地下的戰(zhàn)友們，你先！”

劉剛定定地望著戰(zhàn)友們的合影，表情凝重地先鞠了一躬，然后把酒澆在地上，哽咽著說：“弟兄們，當(dāng)年我在猛虎班禁酒，實在對不住大家，今天我在這兒向大家賠禮啦！楊副班長，來，我知道你老兄酒量大，就帶頭多喝一點兒吧！”

曹強同樣眼圈兒發(fā)紅，他接過劉剛遞過來的酒瓶，也接過劉剛的話茬兒：“楊副班長，我的好班長！雖然你生前曾經(jīng)多次熊過我，咱哥兒倆也曾經(jīng)掐過，但是，我還是敬佩你，敬你是一條頂天立地的真漢子。在生死關(guān)頭，是你挺身而出，為掩護劉剛大哥而犧牲，劉剛大哥又是替我擋子彈而負傷，你老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來，楊副班長，我的好兄長，我敬你一杯！”

祭罷戰(zhàn)友，兩位從槍林彈雨中沖殺出來的硬漢子，都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他們擦干淚水，然后各自端起酒杯，“咣當(dāng)”一碰，只聽“吱———吱———”兩聲響，兩只酒杯變成了兩個“探照燈”。他倆杯盞交錯，你來我往，酒香四溢，氣氛濃烈。五十三度的白酒，燒得兩張臉盤光輝燦爛。

劉剛感慨地對曹強說：“唉，猛虎班八條漢子，就數(shù)你小子福大命大，全須全尾，毫發(fā)無損！而且……”劉剛猛然見孫薇在場，急忙壓住話頭，咽下了后面的“抱得美人歸”。

曹強斟滿一杯酒，高高地舉過頭頂，滿含深情地說：“大哥，我的這條小命，是你救下來的，我的這個家庭，是你撮合成的。大恩不言謝，以后你要用得著兄弟，請吱一聲，刀山火海我要是眨一下眼皮兒，你就捶我！來，小弟我敬你一杯！”只聽“咣———”的一聲，兩個酒杯又碰在了一起。

孫薇在為劉剛敬過酒之后，就到廚房忙乎去了。劉剛壓低聲音對曹強說：“兄弟，大哥我沒有看走眼，你小子現(xiàn)在是省模范監(jiān)獄長，又是全國五一勞動獎?wù)芦@得者，官場得意家庭美滿，孫薇跟了你，值啊，大哥我心里也踏實啦！”

曹強有點兒尷尬，也壓低聲音說：“大哥呀，我絲毫沒有忘記大哥對我的恩情，也牢記著大哥當(dāng)時的囑托，盡力照顧好孫薇，處處讓著這娘兒們。你編的那個‘首長千金的故事，我到現(xiàn)在還死死地瞞著她哩！我說哥呀，我還是那句老話，你好歹也成個家吧！”

劉剛一臉無奈地搖搖頭說：“唉，哥不是不想成家，兄弟你也知道，那顆該死的子彈，恰恰就打在那個地方，哥已經(jīng)成了個廢人！”

“大哥呀，你就算是找個說話的伴兒唄，省得一個人生活寂寞。”

“大哥我每天生活在軍休所里，老兄老弟們熱乎著哩，還能缺說話的伴兒？”

三

兩位戰(zhàn)友正在頭對頭、心貼心，掏心掏肺地說著哥們兒之間的“私房話”，誰料到孫薇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他們身后，一場暴風(fēng)驟雨剎那間就要降臨了！

哥兒倆抬起頭來，猛然一個愣怔，只見孫薇柳眉倒豎，站在客廳里。她憤憤地解下腰間的圍裙，“呼———”地甩到沙發(fā)上，然后氣咻咻質(zhì)問兩個男子漢：“好哇，三十年啦，你們倆一直合著伙把我當(dāng)猴耍！就算是一只猴子，也不能任由你倆送來送去的吧！”

劉剛急忙掩飾：“小薇，我們在說別人的事。好，不再說啦，來，喝酒、喝酒?！辈軓娨搽S聲附和：“對，我們男人之間的扯淡事，你個女人摻和啥哩？還不快去燒水？來，大哥，咱們喝！”

孫薇像一頭怒不可遏的獅子，一把奪下曹強手中的酒杯，“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然后指著丈夫的鼻尖厲聲說：“喝！我讓你喝！快說，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小子，當(dāng)年瞞著我干了啥缺德事？”

客廳里立馬火花四濺，電閃雷鳴，夫婦倆三十年鮮見的戰(zhàn)爭，瞬間爆發(fā)了！

曹強從來沒有見過孫薇發(fā)這么大的脾氣，他一時有點發(fā)懵，連忙支支吾吾地搪塞妻子：“沒有，天地良心，我確實沒有！不信你問咱大哥。”

孫薇不依不饒：“我還用問？剛才你倆說的那些話，我全都聽見了！”

劉剛見此情景，知道瞞了孫薇三十年的事情已經(jīng)“露底”，紙里終究包不住火，他不得已只好說了實話：“小薇，這個不干強子的事，當(dāng)時，確實是我對不起你！那個所謂‘首長千金的故事，是我編出來哄騙你的。我實在不忍心讓你跟著我這個殘廢人受委屈，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怨我這個混蛋！”劉剛說完，痛苦地擂著自己的腦袋，使勁地揪著頭發(fā)。

看到劉剛痛苦的表情，孫薇一點兒也不原諒他，繼續(xù)對劉剛狂轟濫炸：“好哇，編，繼續(xù)給我編！把戲演到這份兒上，你不轉(zhuǎn)業(yè)到話劇團真是屈才啦！既然你沒有結(jié)過婚，可又為啥對我說你有許多孩子？”

劉剛無奈地對孫薇解釋，他退伍后，黯然回到自己家鄉(xiāng)的小縣城。因他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又是功臣，政府就安排他住進縣城的軍隊干部休養(yǎng)所里。

他在前線的英雄事跡很快就傳遍了縣城，許多學(xué)校都爭相聘請他擔(dān)任校外輔導(dǎo)員。少先隊員們都把“劉伯伯”看作是最可愛的親人。他經(jīng)常與天真可愛的孩子們在一起，就如同整天與鮮花、朝陽相伴，使得自己忘掉了心底傷痛，忘掉了孤獨寂寞，生活也充滿了陽光與樂趣。他確實把這些可愛的少先隊員們，全都當(dāng)成了自己親生的孩子。

聽了劉剛的一席話，孫薇淚眼模糊地望著自己的初戀情人，她萬萬沒有想到，外表大大咧咧無憂無慮的劉剛，竟然到現(xiàn)在還是孑然一身，孤獨凄涼！她不住地擦著眼眶，埋怨起劉剛無情無義，這些年好像是從人間蒸發(fā)了似的，從來不與曹強和自己聯(lián)系。

劉剛長嘆一聲，說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他決不愿意再來攪和曹強、孫薇夫妻倆平靜的生活。要不是猛虎班六位戰(zhàn)友殉國三十周年的忌日，自己實在忍耐不住，絕對不會千里迢迢來打擾他們的。

說到這里，劉剛激動地對曹強夫婦說：“強子，小薇，其實我早就想開了，咱活著的人，即使身上背著再多的痛苦與磨難，比起已經(jīng)犧牲的戰(zhàn)友們，咱們還有什么抱怨與遺憾的？咱們還有什么痛苦的事兒不能忍受的呢？”

四

聽了劉剛的一席話，孫薇的情緒總算稍稍平靜了下來。她擦干淚水，滿眼凄楚地望了劉剛一眼，又一次為哥兒倆斟上了酒。

曹強見妻子的情緒已經(jīng)平復(fù)，就如釋重負地說：“人生之憾事十有八九，大哥，好啦，咱不說那些不高興的事兒啦，今兒個是咱哥倆三十年后重逢，暢敘戰(zhàn)友情，咱們一定要盡歡盡興，一醉方休。來，走一個！”

又是一陣杯盞交錯，你來我往，不覺已到半夜。雖然兩條漢子舌頭都已經(jīng)不聽使喚，但是，他們?nèi)匀慌d致勃勃，毫無倦意。

他倆一邊不停地碰杯喝酒，一邊喋喋不休地嘮嗑兒，話題自然而然地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回到了彈雨紛紛的戰(zhàn)場。劉剛回憶起楊副班長當(dāng)年的軼事，說有一次在貓耳洞里，楊副班長興奮地告訴劉剛，他年前在探家時，“一不小心”把對象的肚子給搞大了，對象隨后就逼著楊副班長提前打報告扯了結(jié)婚證……

在行將退伍前參加的最后一次戰(zhàn)斗中，當(dāng)劉剛的潛伏點暴露后，敵軍的子彈像飛蝗似的在他身邊“噗噗”亂跳，在這萬分危急的關(guān)頭，猛然見楊副班長“呼———”地從他潛伏的樹叢中一躍而起，端起沖鋒槍大喊大叫：“來呀，龜孫子們，老子在這兒！老子已經(jīng)有兒子啦，老子已經(jīng)賺大發(fā)啦！”他一邊喊叫，一邊向敵軍發(fā)瘋似的掃射，把敵人的火力全部吸引了過來……

戰(zhàn)后在清理烈士遺體時，大家發(fā)現(xiàn)，楊副班長竟然身中六十四彈！

說到這里，劉剛又泣不成聲地說：“楊副班長，我的愣子哥呀，戰(zhàn)前你就經(jīng)常對我說，你好不容易混成了‘四個兜兒的軍隊干部，又談了個漂亮的對象，你說你已經(jīng)有后了，無遺憾了，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你都要保護我，好歹也要給我們老劉家也留下‘根兒。唉，我的好兄長啊，你傻呀，你糊涂?。　?/p>

劉剛的訴說引起了曹強極大的共鳴，他也回憶起，在楊副班長倒下以后，敵人又發(fā)現(xiàn)了他身后的曹強。在彈雨橫飛的危急關(guān)頭，是劉剛一個箭步飛身而來，用身體護住曹強，帶頭向敵人發(fā)起了反沖鋒。戰(zhàn)斗勝利了，劉剛倒下了，他是為救曹強而負傷的。

曹強禁不住感慨萬千：“大哥，那次戰(zhàn)斗應(yīng)該‘光榮的是小弟我呀！是你把兄弟從鬼門關(guān)里又給扯了回來！”最后，哥兒倆都發(fā)現(xiàn)，他倆嘮的三十年前的話題太沉重了，簡直是不堪回首！于是他們就轉(zhuǎn)換了話題，說點兒當(dāng)下高興而又輕松的事兒。

于是，兩盞“探照燈”又頻頻相碰，兩條漢子又天南地北地海噴，話題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到了省模范監(jiān)獄里的“逸聞趣事”上。

劉剛已經(jīng)結(jié)結(jié)巴巴的了，他不經(jīng)意地問曹強：“強子，在你們的監(jiān)獄里，有個叫、叫楊烈寶的犯人，聽說改、改造得不錯？”

曹強迷蒙著醉眼：“什么？楊烈寶？哦，你說的是那個搶劫犯哪，不錯個屁??！哈哈，這小子鬧、鬧騰得歡實著呢，就差把監(jiān)號的房頂給掀翻了！前兩天，還打傷了別的犯人，至今還在小號里蹲著呢———你們認識？”

劉剛搖著腦袋，輕描淡寫地搖出了一句：“不、不認識，只是聽人說起過，就隨、隨便問問?！?/p>

想不到坐在旁邊的孫薇聽了“楊烈寶”這個名字，突然神色大變，失聲驚叫：“啊，原來楊副班長……”隨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了，就輕輕地起身，悄悄地踩了丈夫曹強一腳，便離開了酒桌。曹強望著孫薇的背影，嘟嘟囔囔地說：“真是的，都是過、過命的生死弟兄，說什么話還用背、背著大哥？”說著便極不情愿地站起來，一搖三晃地跟著妻子出了客廳。

五

當(dāng)夫妻倆走出客廳以后，劉剛一個人無所事事，想抽根煙。他在口袋里摸索香煙與打火機時，無意中從口袋里帶出一張稿紙。劉剛展開稿紙，定定地望著那上面的字跡，看著看著，不覺手抖動得厲害，兩行淚水涌了出來。他打了一個激靈，腦袋有點兒清醒了，急忙把稿紙又揣進口袋，然后朝自己飛快地扇了兩個嘴巴，一邊扇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楊副班長，我的愣子哥，是小弟我對不住你呀，你打我罵我吧！”

不一會兒，孫薇一個人輕輕地走進客廳。劉剛問曹強那小子去哪兒了，孫薇撇撇嘴回答說，曹強喝多了，在衛(wèi)生間“咕———”地學(xué)了一聲鴿子叫，正在水池上“清理門面”哩。接著，孫薇挨近劉剛坐下，體貼地問道：“劉剛，我記得你有個姑姑，與你感情特別深，當(dāng)年你在探家時，還特意帶著我一起看望姑姑來著。我想起來了，她婆家人是不是也姓楊？”

劉剛沒有面對孫薇，只是兩眼失神，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好像在自言自語：“沒錯，我姑姑的婆家確實姓楊。我是個孤兒，從小跟著我姑姑生活，是她老人家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的。那個楊烈寶，正是我姑姑唯一的孫子，因為搶劫罪被判了十二年。我姑姑天天思念孫子，一雙眼睛早就哭瞎了。她老人家明明知道我與強子的關(guān)系，可是她卻從來不向我開口。臨咽氣前，還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放！”

“那你剛才為啥不對強子說？”

“有人不允許我說！”

“誰？”

“就是躺在地下的楊副班長，我親……親表兄楊虎烈士！”

劉剛與孫薇剛剛說到這里，曹強呼的一聲闖進客廳。他驚異地瞪著劉剛：“大哥，你說啥？楊副班長是你的表兄？我怎么不知道？”

劉剛說：“楊虎表兄在生前一再特意囑咐過我，為了便于我在猛虎班里的工作，我們姑舅表兄弟的關(guān)系，對全班所有同志保密，對誰都不能公開！”

接著，劉剛又告訴曹強一個更加出人意料的秘密：那個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搶劫犯楊烈寶，就是表兄楊虎烈士的遺腹子，這小子的名字“烈寶”，就是劉剛給起的，寓意是“烈士的寶寶”！楊虎表兄犧牲后，表嫂改嫁，楊烈寶就跟著奶奶長大，誰想到這小子長大以后不成器，竟然成了搶劫犯！

說到這里，劉剛失神地望著戰(zhàn)友們的合影，聲淚俱下地說：“楊副班長，我的愣子哥，怨我只顧教育別人家的孩子，卻沒有照顧好自己的表侄！這才是‘種了別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園吶，我真是個混蛋！”

聽到這里，曹強與孫薇夫婦都在抹眼淚。早已戒煙的曹強也點燃一支煙，在客廳里一邊吞云吐霧地猛抽，一邊不停地咳嗽著踱步子，嘴里還不住地喃喃自語：“楊烈寶啊，楊烈寶，你個熊孩子！你只顧自己作，現(xiàn)在讓我們這些當(dāng)叔叔的該咋辦？”

孫薇快人快語，忍不住插話：“咋辦？好辦———減刑！”

聽了妻子的建議，曹強突然睜大兩眼瞪著孫薇，好像要噴出兩團火來。

孫薇猛然省悟：自己一不小心，違反了“夫人不得干政”的家規(guī)，嚇得她吐了吐舌頭，急忙走開了。

客廳里又剩下已經(jīng)酒醒的兩條漢子。兄弟兩人都不說話，只顧各自大口大口地猛抽著香煙，客廳里煙云繚繞，氣氛顯得沉悶、壓抑而又尷尬。僵持了半晌，曹強才打破沉默，低聲對劉剛說：“大哥，你是兄長，又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事到如今，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劉剛又點燃一支煙，慢條斯理地噴著煙圈兒，半晌才對曹強說：“我看這樣吧，你干脆把大哥我也送進監(jiān)獄里吧！”

這不是公開在逼宮叫板么？劉剛的底牌終于亮出來了！

六

曹強一聽劉剛的話，震驚得睜大了眼睛，他忍不住對著劉剛高聲嚷嚷：“大哥，你、你這是在要挾我嗎？干這個差事，我啥樣的威脅利誘沒見過？告訴你，我曹強不吃這一套！”

沒等劉剛進一步解釋，孫薇聽見丈夫竟然對著恩人劉剛大聲叫嚷，知道兄弟倆徹底鬧掰了。她立馬沖進客廳，指著曹強的鼻尖厲聲大罵：“好哇，曹強，你小子長本事了，竟敢對著你的大哥吼叫，看看你那副忘恩負義、小人得志的嘴臉！”

曹強聽了妻子惡言冷語，更加火冒三丈，又扭過頭來指著孫薇罵：“好哇，好哇，三十年了，你終于說實話啦！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嫌棄我！好，我告訴你孫薇，現(xiàn)在還不算晚，你到底想咋樣？我任你馬跑三江！”

孫薇哪里肯退讓，立馬與丈夫吵成了一鍋粥，兩人吵著罵著竟然要動手。這么一來，客廳里孫、曹、劉三人，正好似上演著《三國演義》，眼看戰(zhàn)火就要燒起來了。

正在這時，只聽劉剛大喝一聲：“夠了！你們倆還有完沒完？”

曹強與孫薇見劉剛這樣，立馬停止了吵鬧。

待夫妻二人稍稍平靜下來之后，劉剛嚴(yán)肅地批評曹強：“原來，省監(jiān)獄的監(jiān)獄長就是這樣的水平？你的全國勞動模范的稱號，是哪個近視眼給評的？告訴你吧，是你小子把我想歪了，你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你大哥我在老家不但是少先隊輔導(dǎo)員，還是司法部門特聘的犯人心理幫教員。虧你小子名字叫曹強，可是在教育失足青少年的方面，你一點兒也不比我強！告訴你，針對這種犯人，我始終堅信的一句話就是‘不信東風(fēng)喚不回！我是想親自下到號子里，對楊烈寶進行一對一的幫教，我就不相信這小子他浪子不回頭！”

說到這里，劉剛的情緒顯得更加激動，他從口袋里掏出剛才那張發(fā)黃的稿紙，用顫抖的左手遞給曹強，異常嚴(yán)肅地對曹強說：“來，看看當(dāng)年楊副班長交給我的請戰(zhàn)書，你就明白了。這是楊副班長在戰(zhàn)前咬破手指，用鮮血寫成的請戰(zhàn)誓言，我已經(jīng)保存了整整三十年！我剛才說的要進號子幫教楊烈寶的想法，就是看到楊虎烈士的請戰(zhàn)書以后，突然受到的啟發(fā)?！?/p>

曹強用顫抖的雙手，接過楊虎烈士的請戰(zhàn)書。請戰(zhàn)書內(nèi)容不長，由于年代久遠，血寫的字跡已經(jīng)呈暗紅色。

為了共和國的安寧，為了老百姓的安生，我甘愿拋頭顱、灑熱血，生命不息，沖鋒不止！

———楊虎

劉剛接著沉重地說：“當(dāng)年烈士們甘愿舍棄自己的生命，沖鋒陷陣、血灑疆場，不就是為了讓老百姓能過上安生的日子嗎？現(xiàn)在，如果我們徇私枉法，不從根本上改造好楊烈寶們，放縱他們繼續(xù)出來擾民害民，給社會留下隱患，那豈不是徹底違背了為國捐軀的烈士們的遺愿嗎？”

聽到這里，曹強徹底明白了，是自己誤解了劉剛。他熱淚盈眶地說：“劉剛大哥，還有楊副班長楊虎哥，三十年前，是你們救了我曹強一條小命，三十年后，還是你們的理解與支持，使我曹強進一步懂得了如何做事做人！我、我謝謝你們！”

兩條漢子的大手又緊緊地握在一起。

最后，劉剛告訴曹強夫婦，為了楊烈寶的事，他最近也飽受親情與法理的折磨與煎熬，他自己也確實動搖過、妥協(xié)過，差一點忘掉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應(yīng)該堅守的底線———想借著戰(zhàn)友聚會難得的機會，來試著為自己的罪犯表侄說情開脫。

說到這里，劉剛感嘆說：“人吶，雖然在身體上可以有殘疾，可以不健全，甚至是個廢人，但是，在道德情操上，一定要堅守住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最后底線，要做一個在道德品質(zhì)方面的健全人。不然的話，有朝一日到了馬克思那里，我們還有什么面目去見戰(zhàn)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