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是一位詩人,一代學者。
他的本名叫余勛坦,四川省金堂縣城廂鎮(zhèn)槐樹街人氏,因1957年創(chuàng)辦《星星》詩刊發(fā)表組詩“草木篇”時的需要,遂以“流沙河”筆名刊之,爾后,沿用至今,至于余勛坦取筆名時采納過西域那條河流的水聲沒有,我不得而知。“草木篇”在《星星》創(chuàng)刊號甫一面世便引起震動,讀者爭相購買,被激情者分散在簡陋的工廠、鄉(xiāng)村、學校戲臺上朗誦,聽者用掌聲回報,傳頌奇異的世間一草一木罷了。流沙河命運多舛,后來,他從掌聲回蕩處跌落到趙鎮(zhèn)改大鋸的喧囂車間,那是后話。
我于1971年初冬英姿勃發(fā)地下鄉(xiāng)插隊到川北丘陵當知青,勞累過后的夜間伴物多是卷角書籍,俄國的貴族書篇,蘇聯(lián)的紅色小說,歐洲的浩浩軼卷,中國的革命讀物,偶可一見上世紀50年代清新的珍貴的作品,自然包括受到上層嚴厲批評的《草木篇》。我就著黑煙彌漫的油燈看完這組詩歌,它們不長,用象征手法創(chuàng)造了白楊樹的偉岸形象,也鞭撻了藤啊蛇啊的丑陋與卑劣,雖然花了半個小時品讀完作品,似乎意猶未盡,總覺得還可以咂巴出什么味道來,具體是什么,我當時也不明白。
大約在1979年深秋,我已經(jīng)從鄉(xiāng)下知青返城后晉升,到某街道工廠當學徒。一日,廠長告訴我,要調(diào)我到供銷科上班專跑采購,我聽后心中大喜,攤上這等好事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啊。那一陣的街道工廠真不叫工廠,婆婆大娘與大叔三舅湊合一塊兒就開業(yè)大吉了,我們那個塑料廠建在破爛倉庫里面,在如山又難聞的塑料物品里踩進走出,依靠著笨重的機器生產(chǎn)粗鄙的用具,好糊一張饑餓的嘴巴。那時流行一句口頭禪:“車工緊,鉗工松,吊兒郎當學電工?!睆S頭調(diào)我跑采購,那比電工還輕松多了。幾天后,按廠方安排前往成都運一車破舊塑料廢品,回鹽亭龍家橋塑料廠,我熱情高漲,聯(lián)系“東風牌”大貨車,款待司機,到成都紅牌樓將貨裝好捆扎實后,當天下午,我乘16路公交車又轉(zhuǎn)車到紅星中路布后街去尋流沙河的辦公單位,來之前我查了一下報刊,約略知曉流沙河已被“摘帽”,好像安排到《星星》詩刊當編輯去了。通過零碎的信息,我繞過一道大門走進古色古香的小院落,那便是編輯部了,正在四處觀看,見一瘦弱中年人在臨天井的室內(nèi)伏案看稿,我其時年輕,一腳跨入門檻就問:“哪位是流沙河老師???”中年人抬起疲憊的臉笑問:“你找他有何事?”我急著敘述了來意,無非是從偏僻的縣城而來,想看看心目中受到打擊的流沙河是個什么樣子,也表達文學青年想聽作家的教誨的愿望。中年人穿洗濯得發(fā)白的中山服,留長發(fā),臉上肉少,雙眼顯出神光,他輕聲細語地說:“我是流沙河,謝謝你大老遠來看我。”他詢問我的創(chuàng)作情況,也了解鄉(xiāng)下知青的生活,我都一一作答。擺得高興處,流沙河輕輕拍下桌邊:“我們到天井坐到擺起走?!彼岚哑贫吹奶僖畏诺匠睗竦呐罎M青苔的石沿邊,又找根板凳放到墻角,我們一老一少又聊起了市井萬象,流沙河聲音略微尖細,說話犀利而不避其鋒芒,他冷靜地擺談金堂趙鎮(zhèn),他那處彎彎繞繞的破落院子,有幾間陰暗的屋子,門枋上被他用小刀刻下記號,年年去比較長高沒有?他深情地回憶他慈愛的老母,回想著狹窄院子里他栽下的一棵女貞樹……我很少插嘴,一直用心地傾聽一位智者的時光之旅,雖然這過程緩慢,苛刻,疼痛!白晝的光漸漸變昏,秋天籠罩的不僅有寒意,還飄散著暮云之愁,流沙河從“吱吱嘎嘎”作響的藤椅上站起,快步進入工作室坐穩(wěn),找出一張稿箋,用鋼筆在上面工整地寫道:“贈岳定海學弟/寫一篇好詩并不難/把一顆心交給讀者就可以了/流沙河/1979年9月5日。”又書贈另一張于我:“贈岳定海學弟/學好人/寫好詩/流沙河。”他仔細地將紙箋上的墨跡吹干,遞給我,輕嘆一聲:“你找旅館住下,我囊中羞澀,請不起你吃頓飯?!蔽颐Σ坏乐x,帶著敬重的心情離開布后街,踩著寒氣回到雜亂的旅舍。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遙想這些往事,它們被颶風吹折,又被陽光撫平,遺留著傷害的印記,又流傳著包容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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