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從成
(四川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重慶 400031)
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中,艾略特批評了當代文學批評中的做法,認為當時對一位作家與前一代作家的差異進行比較的時興方法是一種自我孤立;他認為文學批評中不應該強調一時新穎的差異,而應該強調從古至今的永恒性部分,那就是傳統(tǒng)。作家的新奇曇花一現(xiàn),雖然比重復好,但傳統(tǒng)卻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艾略特的傳統(tǒng)觀涉及對于歷史的感覺,而對于歷史的感覺又涉及對于過去的過去性(pastness of the past)和過去的當下性(the presence of the past)的理解。他認為,一位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頭腦里不但要裝著自己時代的作家作品,而且要裝著整個歐洲文學的作家與作品和自己國家文學的作家與作品。艾略特所說的傳統(tǒng),包括永恒的部分、歷史的部分以及永恒部分和歷史部分的融合。一件新的藝術作品進入經(jīng)典的序列,將會改變既存的偉大作品序列的順序,使整個序列得以重新調整,從而達到原來的經(jīng)典與新的經(jīng)典的一種契合(conformity)(Eliot, 1921: 45)。由此可見,艾略特的傳統(tǒng)是偉大的作品序列,或者成為原來的經(jīng)典和新的經(jīng)典契合后的一個序列。
那么,如何認定經(jīng)典呢?在文章《什么是經(jīng)典?》(What Is a Classic?)中,艾略特同樣強調了傳統(tǒng)的重要性,并且檢視了歐洲傳統(tǒng)中維吉爾、莎士比亞、彌爾頓等經(jīng)典作家以及其他一些還未達到其經(jīng)典標準的斯賓塞、蒲柏、喬叟等作家;艾略特甚至認為著名的詩人荷馬和但丁的經(jīng)典性不如維吉爾(Eliot, 1975: 123,129)。艾略特本人對于讓經(jīng)典文學在博物館保持靜止不動不感興趣,而是覺得這些經(jīng)典在每次生成序列時需要被重新闡釋、重新翻譯和重新排序。同時,他也意識到他的這種論點要得以支撐的話,他必須要很好地掌握來自傳統(tǒng)的語言技能,所以在他的詩歌和散文作品中經(jīng)常有大量即興用典,表明其閱讀的廣博和精深。例如,在《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序曲》《小老頭》《夜鶯中的斯維尼》中艾略特經(jīng)常使用希臘羅馬神話和圣經(jīng)典故;而在其名作《荒原》中,他旁征博引,在四百多行詩句中 , 用典近百處,語言包含拉丁語、古希臘語、德語和梵文,內容涵蓋莎劇經(jīng)典、但丁《神曲》和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是新舊經(jīng)典契合的一個典型例證。
縱觀這些變換增長的經(jīng)典序列,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是以歐美為中心的西方文學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由此我們不禁要問,歐美傳統(tǒng)之外的作家會如何看待這種傳統(tǒng)?例如,一個被殖民地區(qū)的作家會如何對待這種傳統(tǒng)?這正是加勒比作家德里克·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所面臨的問題。針對艾略特的傳統(tǒng)觀,同時針對英美的殖民,加勒比作家德里克·沃爾科特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在《詩人求索之加冕》(TheCrowningofaPoet'sQuest)一書中,沃爾科特坦言自己早期受艾略特的創(chuàng)作影響。該書作者寶拉·洛里托(Paola Loreto)也不止一次強調了艾略特對于沃爾科特的強大影響(Loreto,2009:23,29,67,68,71)。在《詩歌理論》(PoetryinTheory)一書中,編者約恩·庫克在引入沃爾科特的關于其傳統(tǒng)觀的文章《歷史的繆斯》(The Muse of History)時認為其文學批評中的傳統(tǒng)觀是對艾略特的傳統(tǒng)觀的轉換(Cook, 2004: 420)。本文試圖探究沃爾科特詩學中的傳統(tǒng)觀。艾略特的傳統(tǒng)觀首先指文學傳統(tǒng),包括何為文學傳統(tǒng)以及如何對待文學傳統(tǒng)的問題,但也可以指文化傳統(tǒng)(1)請參看韋勒克文章《T. S.艾略特批評》 (The Criticism of T. S. Eliot)。韋勒克談到艾略特傳統(tǒng)觀中的古典主義傾向時說:“我們一定要認識到艾略特的古典主義是一個文化政治的問題而不只是一個文學批評的問題?!?Wellek, 1956: 432);然而沃爾科特不只是照搬艾略特的傳統(tǒng)觀,而是對其加以改造來應對被殖民者文化傳統(tǒng)被壓制、被損毀甚至缺失的問題,沃爾科特的這一傳統(tǒng)觀也表現(xiàn)于其詩歌和戲劇的創(chuàng)作之中。
盡管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每一種文化都有權利通過自身的文化書寫來保持自身文化的主體性以免成為強勢文化的附庸,但是對于曾經(jīng)被殖民的國家來講卻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西印度群島,其歷史更為復雜。西印度群島的原住民本是土著印第安人。在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的首次航行中,西印度群島便出現(xiàn)在歐洲人的視野之中。15世紀末,西印度群島被西班牙占領,而后這個群島相繼淪為西班牙、英國、荷蘭、法國、丹麥和美國的殖民地。由于長期的殖民統(tǒng)治,土著印第安人幾乎被屠戮至盡,殖民宗主國又從非洲販運黑奴,這些黑人及其后裔就變成該區(qū)主要勞動力,而黑白混血人種形成了新的民族,有著新的語言,其中一種就是克里奧爾語(Creole Language),也就是沃爾科特在創(chuàng)作中有意使用的語言。這些由外來的人口組成的世界后來被用來泛指美洲,包括被英國殖民后變成美國的北美洲。在西印度群島的歷史上,美洲被稱為“新世界”,而歐洲、亞洲和非洲被稱為“舊世界”(Parry, J. H. and Sherlock,P. M., 1971:i)。所以,要確立現(xiàn)在加勒比人的文化身份是一個問題,因為現(xiàn)有的加勒比人都沒有文化的根基,成了漂泊的浮萍。如何建構自己族群的文化身份?如何書寫自身的歷史,這些都是加勒比人,包括西印度群島人所面臨的難題。對于西印度群島的作家群來說,這也就是在創(chuàng)作中如何對待傳統(tǒng),如何通過寫作來建構自己身份和族群身份的過程。
由于自身原有傳統(tǒng)的消亡,這里加勒比海人的所謂傳統(tǒng),實際上指的是西方歐美的傳統(tǒng)。對于西方傳統(tǒng)的態(tài)度,被殖民者內部有著巨大的意見分歧。在其《歷史的繆斯》(The Muse of History)一文中,沃爾科特比較了被殖民者中對被殖民經(jīng)歷反應不同的兩類人的觀點——這兩類人都是政治活躍分子、作家以及藝術家。這兩類人基于對西方傳統(tǒng)不同的觀點分別叫作古典派(the classists)和激進派(the radical)(Walcott, 1998: 36)。沃爾科特是古典派的代言人??梢酝ㄟ^對照與激進派相對立的觀點看出古典派的傳統(tǒng)觀:古典派對于西方傳統(tǒng)很崇敬,但對于“新世界”的觀點也出乎意料地開放和包容;而激進派則一味地沉溺于自身無法恢復的歷史。因為對西方的文學傳統(tǒng)充滿崇敬,古典派的寫作就被錯誤地當作是對于混血兒的偶像崇拜,其實他們和激進派一樣有著被殖民的經(jīng)歷,所以古典派其實也是西方傳統(tǒng)的犧牲品,但是古典派有些類似那些打破自己文學傳統(tǒng)的文學先輩,即在打破傳統(tǒng)前他們是對傳統(tǒng)保持著敬畏之心。相比之下,激進派卻倔強地厭惡西方的傳統(tǒng)并粗暴地加以拒絕。當然,古典派也并非對西方傳統(tǒng)恭順敬服,而是采取了另外一種態(tài)度,即對于西方傳統(tǒng)的傲慢,因為這種傲慢比粗暴地拒絕更讓人不快。他們知道如果公開地與西方傳統(tǒng)斗爭,西方傳統(tǒng)可能會永久地保持優(yōu)勢。文學的真正進步是“孝敬的沖動”(filial impulse),是一種表面上尊崇但內心反抗的姿態(tài), “成熟而冷靜的態(tài)度應該是同化每一位祖先的特點”(Walcott, 1998:36)。這不禁讓人想起霍米·巴巴所提到的“狡猾的謙恭”(sly civility):就像表面順從而內心桀驁的姿態(tài)一樣,在西方的符號與其在殖民地指義(signification)之間存在這種誤讀圖景,讓其管理統(tǒng)治的正當性以尷尬的局面收場(Bhabha, 1994: 135)。
由此可以知道,沃爾科特詩學中的傳統(tǒng)觀就是利用深深影響自己的西方傳統(tǒng)——尤其是西方文學傳統(tǒng)——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當然,這種發(fā)聲是故意的誤讀,是對西方傳統(tǒng)的一種解構,而這種誤讀與解構也是與古典派代表沃爾科特的身份相符合的。沃爾科特的混血雜交的身份是非常不幸的,他曾說他的兩位祖先即非洲的祖先和英國的祖先都“無法給這個私生子,這個雜交人,這個西印度人帶去驕傲或洗清恥辱” (Walcott, 1998:9)。但是,正是這種居間混雜的身份給表面上遵從帝國傳統(tǒng)而實際上顛覆和解構帝國文化提供了一個前提。帝國為強調種性的純正,極端恐懼混血和雜交,由此狂熱地設計了許多防止跨越界限的條款,例如防止異族通婚等,而混血身份實則僭越了種族界限,顛覆了種族分類。因為沃爾科特的這種身份,沃爾科特詩歌創(chuàng)作也被發(fā)現(xiàn)有著 “居間”的特征,因而具有有利視點來評判種族問題(Burnett,2000: 19-20)。
以沃爾科特為代表的古典派看到了新世界所提供的可能性,這并不意味著古典派對于過去的歷史問題和現(xiàn)在的問題視而不見,而是在正視現(xiàn)實的基礎上期望對于壓迫者的傳統(tǒng)即西方傳統(tǒng)有所吸收而改變現(xiàn)狀。激進派的觀點則是一味關注過去所發(fā)生的事情和壓迫所導致的損壞。其結果就是,由于被壓迫者所經(jīng)歷的悲劇性的遭遇和痛苦讓他們無法做出調適,長久地糾纏于過去的歷史而無法面對現(xiàn)在和將來(2)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中國2014年出品的電影《三十二》中所講訴的經(jīng)歷,電影人欲給中國現(xiàn)存的慰安婦拍一部紀錄片,期望她們講述出當年的苦難。然而,當走進她們的生活時,最初驚詫于她們生活的平靜,而后發(fā)現(xiàn)她們深埋于內心的傷痛和向前行走的意志的頑強,這種感動讓導演將拍攝對象當成親人,再也無力主動要她們去挖掘她們深埋內心的傷口。這正如沃爾科特上面所說的,即如果沉溺于傷痛,就無法繼續(xù)前行。。
我們知道,艾略特的傳統(tǒng)觀是歷史性和永恒的融合。然而,以沃爾科特為代表的古典派傳統(tǒng)觀拒絕歷史具有時間性的觀念,認為其原初的概念就是一個神話,是種族的部分回憶。對他們來講,歷史就是虛構,依靠詩神繆斯的創(chuàng)造,依靠記憶的編織。換句話講,過去的歷史在他們的記憶里已經(jīng)不存在或者說由于過于慘烈而變成失憶,而現(xiàn)有的生存必須又要讓他們有一個歷史的根源來安慰他們自身以有繼續(xù)前行的動力,所以虛構就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書寫歷史的方式。尤其是一個過去歷史被完全毀滅了的民族,其過去的歷史事跡,即使全是虛構,也能起到一種心理補償作用,這是因為“一部具有編年記憶性的小說或一首這樣的詩歌,都帶有一種通過激發(fā)想象而把被壓縮的現(xiàn)在和傳統(tǒng)中的過去聯(lián)系起來的能力”(Boehmer, 2005: 188)。 所以沃爾科特所代表的古典派蔑視時間性的歷史,認為新世界與舊世界是同步進行的。在古典派的視野中,人的現(xiàn)有生存是基本的和最主要的,而不是被束縛于痛苦的過去。在他們看來,歷史和我們小說虛構一樣,變成了記憶和想象的發(fā)揮。越遙遠的事實,就越容易化入歷史的神話。沃爾科特在邁阿密大學所宣讀的論文《加勒比海:文化還是模仿?》(“The Caribbean: Culture or Mimicry?”)中,就強調了歷史的無關聯(lián)性和想象力的必要性:
加勒比海文明的歷史不是相關聯(lián)的,不是因為它此時沒有被創(chuàng)造,也不是因為它是骯臟的歷史;卻是因為它從不重要。重要的是歷史的缺失,和種族的失憶,現(xiàn)在需要的是想象,想象就是必需,想象就是創(chuàng)造。(Walcott, 1974:6)
但是在《歷史的繆斯》中,沃爾科特提出了一種對于現(xiàn)有書寫歷史的警覺:“我們作為一個種族越成長,我們就越會意識到歷史是書寫的,是一種沒有道德約束的文學,在精確的算計中種族的自我是不可消融的,一切都要看我們在作這種虛構的時候是基于英雄的記憶還是基于受害者的記憶?!?Walcott, 1998:37)在沃爾科特看來,歷史缺乏道德準則,可以隨意被書寫,主要是看寫歷史的人是加害者還是被害者。作為殖民地歷史建構的文學也是一樣,加害者書寫的文學也就是西方帝國的文學,它最多可能是一種有原主人后裔所書寫的關于悔恨的文學;而被害者由于其痛苦的自我無法消融,執(zhí)著于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經(jīng)歷,就產生了一種控訴和絕望的文學,或一種由原奴隸的后裔所書寫的關于復仇的文學。兩種都是對于歷史的繆斯的臣服。
這兩種文學雖然具有歷史的真實性,但卻因為久爭不決而變得陳舊或者由于化為悲痛而消失。激進派所持的觀點卻是,既不解釋也不原諒歷史。它們拒絕承認歷史中的傳統(tǒng)具有創(chuàng)造性。第三世界的很多激進派詩人對于歷史抱著恥辱和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他們認為歷史是一種悲劇,即是對于過去的錯誤的一種記錄。被殖民者只是備遭摧殘、備感失望的偉大歷史的殘片;所謂的新世界,其實是舊世界的延續(xù),因為它是舊世界中的壓迫和恐怖暴力的產品。歷史就是控訴和絕望,加勒比海地區(qū)因為陷入過去所發(fā)生的遭遇而無法自拔。他們的實際處境就是歷史就是一場與過去與不同意見的人的一場無休止的爭論,歷史就是悲愴的事件和感性的同情。
值得注意的是,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奈保爾在其1962年出版的游記作品《重訪加勒比》(TheMiddlePassage:TheCaribbeanRevisited)中,聲稱“歷史是建立在成就和創(chuàng)造的基礎上的,在西印度群島沒有任何創(chuàng)造” ( Naipaul, 1969: 29)。從而引發(fā)了包括沃爾科特在內的若干作家的抗議,他們認為,如果基于奈保爾對于西印度群島的歷史描述,只有帝國殘暴的加害與民眾毫無出息的忍受,按照“歷史是豐碑和創(chuàng)造成就”的定義以及“西印度群島沒有任何創(chuàng)造”的聲明,西印度群島人就應該被排斥在歷史之外,這顯然是他們不能接受的,這被沃爾科特等人認為是一種關于歷史決定論者的觀點,讓持此觀點的人成為歷史的奴隸(Baugh, 2012: 64)。激進派一味回憶被殖民之前的純粹潔凈的歷史,但是在沃爾科特來看,激進派的態(tài)度必然就是冷嘲熱諷,憤世嫉俗,而于事無補。當然,激進派態(tài)度和行為的結果就是對于過去暴力歷史的深深的絕望,對于過去輝煌的豐碑和殘留的廢墟的迷戀。對于他們來說,文明就和那些過去的建筑或廢墟文物相關,他們會著重注意殖民主義留下的斷壁殘垣以及由此給他們帶來的傷害。他們會囿于過去的歷史而無法超脫,選擇了一種對于信仰產生恐懼的政治的人道主義。
古典派既將歷史作為神話,又將當前作為歷史,即圍繞他們現(xiàn)在的日常生活就是歷史;并且為了他們自己的幸存的益處,歷史可以被重新想象和建構。新世界就是嶄新的經(jīng)歷,它和過去已經(jīng)斷裂,它需要幸存的人們重新思考和建構。而他們對于人性的認識也完全是亞當似的,因為亞當是人類的始祖,可以通過繁衍后代而重生,古典派也認為加勒比國家在遭遇了重重劫難之后也能夠奇跡般重生。所以在古典派的視野里,痛苦后的蛻變更新是主要的擺脫痛苦的方法(Walcott, 1998:38)。
當然,古典派也能認識到被殖民的過去歷史,但是對其懷著一種深深的恐懼,處于一種權宜之計將其虛無化,或者在其意識里作為受害者將這段歷史同化。所以,對于古典派來講,他們被殖民主義踐踏后就無法再回到其曾經(jīng)的潔凈純粹的歷史,唯一的辦法就是截斷過去;而現(xiàn)在的生活對他們來講,有著痛苦但是至少還有對將來期望的甜蜜。所以他們拒絕把進步當成一個不可知的神話,因為對他們來說,過去無法探索,但是至少將來是可見的充滿希望的,并且對將來的各種可能性充滿嚴肅和敬畏。他們對于文明的觀點就是文明不是關于物質的,而是關于精神的,也就是說文明是由不斷更新前行的思想組成的,而不是由歷史的廢墟和倒塌的豐碑組成的。作家所能做的就是通過重構文學傳統(tǒng)而讓過去宗主國的文學傳統(tǒng)變成被殖民族群的一部分,從而可以更新和適應并且做出改變,由此應該著眼于將來,而將過去的信仰用新的方式同化以用于自身,即重構歷史和建立身份。沃爾科特由此將歷史定義為“并非紀念碑上的文字、帝國的統(tǒng)治慶典或游牧部落羞辱人性的記錄,而是一個關于個人、文化及終極意義的自我救贖與自我認同的故事”(Walcott, 1998:42) 。如何自我救贖和自我認同?沃爾科特本身的創(chuàng)作正是改造西方文學傳統(tǒng)為自身所用的典型例子。
盡管德里克·沃爾科特是著名的加勒比詩人兼劇作家,他卻深受西方文學傳統(tǒng)的影響,其標志之一就是他于1992年10月8日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這是被西方認可的一個醒目的標志。瑞典皇家學院對于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評價很高,認為“其詩歌作品光輝耀眼,致力于歷史的視野,產生出多文化融會的碩果”(Anon,1992)。沃爾科特創(chuàng)作甚豐,包括十多部詩集和三十多部戲劇,其中包括《綠色的夜》(InaGreenNight)、《海葡萄》(SeaGrapes)、《星星蘋果王國》(TheStar-AppleKingdom)、《仲夏》(Midsummer)、《奧美羅斯》(Omeros)和《另一種生活》(AnotherLife)等著名作品。
沃爾科特生于西印度群島的圣盧西亞島,自幼喪父,在父母朋友的影響和有很好文化修養(yǎng)的母親的培養(yǎng)下,很早就對寫作和閱讀感興趣。后來,他在圣瑪麗學院、圣盧西亞大學和西印度群島大學就讀。后又任教于圣瑪麗學院和牙買加學院。大學的環(huán)境讓他有著一個很好的了解世界文學尤其是歐洲文學的機會,也讓他有時間進行詩歌和戲劇的創(chuàng)作。其創(chuàng)作先后多次獲得重大文學獎項,結果就是其作品在西印度群島之外廣泛流傳(Breslin, 2001: 38)。但是20世紀70年代后,沃爾科特卻因為在自己的土地上不能以詩歌賴以生存而離開故鄉(xiāng),去美國紐約大學、耶魯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以及波士頓大學擔任教職,同時在圣盧西亞島保留了自己的住處,往返于美國和故鄉(xiāng)之間,同時進行創(chuàng)作和講學。
沃爾科特自身就顯示出一種分裂漂浮的文化身份,他的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非洲人,就像在其自傳體詩歌《另一種生活》中“分裂的童年”部分所表現(xiàn)的那樣,沃爾科特從童年時代起就是分裂的,被非洲黑人種族遺傳、英語文化傳承以及殖民地語言政策所分裂,因為當沃爾科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圣盧西亞島的主要部族是講法語的,而詩人所在的少數(shù)部族卻是講英語(Walcott, 2004: 220)。這種黑人與白人、本土和西方、臣屬群落和宗主國家的二元對立同樣非常明顯地表現(xiàn)在他的其他詩歌、劇作以及文學批評中。如其詩作《遠離非洲》:
我,被兩種血液所毒害,
分裂直到血脈,將轉向何方?
我曾經(jīng)詛咒
那醉醺醺的英國治安官員,在這
非洲和我喜愛的英語之間如何選擇?(沃爾科特,2004:7)
從中我們可以讀出幾重矛盾:被看成不受教化的野人的當?shù)夭柯渑c殖民官員的矛盾、非洲和自己喜愛的英語之間的矛盾以及他對于自己種族之根非洲的矛盾心態(tài)。其實,沃爾科特這種矛盾和分裂持續(xù)一生。他的出生地是圣盧西亞島,卻在牙買加大學受教育,畢業(yè)后又搬往特立尼達,最后離開故土去美國大學授課。他身上有著非洲、英國和荷蘭血統(tǒng),精通英語和本地土語包括克里奧爾語,熟悉法語和西班牙語。從小的身份危機和文化沖突,讓沃爾科特成為一個典型的“流散”作家,即現(xiàn)代流放中的知識分子、流亡作家所處的“中間狀態(tài)”,既不能完全融入新環(huán)境,也不能完全脫離舊環(huán)境,而是處于若即若離的困境,一方面緬懷故鄉(xiāng),極具傷感;另一方面為了生存又成為巧妙的模仿者和秘密的流浪人(Said, 1996: 49)。當然,沃爾科特的“流散”經(jīng)歷也讓他作為作家的人格面具得以分裂并相互矛盾,這一點沃爾科特自己也承認過(Breslin,2001:3)。這種分裂及矛盾的結果讓沃爾科特有了對于傳統(tǒng)的不同認識。
西方文學傳統(tǒng)的基礎就是西方的語言,其中以英語為首。通過想象重構身份和歷史的時候,語言就成了能夠綜合合成(synthesis)的工具。但是對于語言的態(tài)度,激進派和古典派也有分歧。對于激進派來講,書寫歷史的語言和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一種奴役,因為所用的是殖民者的語言,所以他們認為被殖民者由于受到主人語言的壓制而無法講出真實的聲音,就像法農所說,西方白人的語言可以將黑人象征化(Fanon, 2008: 8-27)。以沃爾科特為首的古典派認為,加勒比海的語言因其歷史原因能夠采納來自各個方面的最好的影響,這也正是沃爾科特在創(chuàng)作中所依賴的條件。
沃爾科特在《歷史的繆斯》中評價了兩位法國詩人對他的影響,一位是曾在法國駐北京大使館任職的圣瓊-佩斯(Saint-John Perse),他曾由于“詩歌意象讓人神思凌空,久遠回想,以神奇的虛構方式反映了我們這個時代”而獲得1960年諾貝爾文學獎(Anon,2019)。與沃爾科特相似,他也寫過一首詩《克魯索的形象》,反映笛福筆下的魯濱遜離開小島后在城市的凄涼生活;其實這種局外人和流亡的主題貫穿了圣瓊-佩斯的所有詩歌。另外一位就是艾米·塞沙勒(Aime Cesaire),即是法語文學中創(chuàng)建“黑人性格運動”的作家之一。這兩位詩人,一個富有,一個貧窮;一個白人,一個黑人;他們的背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然而最重要的是,在沃爾科特的認識里,他們的文學已經(jīng)超越了各自的背景而走入了文學的新世界,因為偉大的文學史是超越具體的歷史時間和個人背景的(Walcott, 1998:49-51)。正因為不執(zhí)拗于拒絕使用殖民者的語言,沃爾科特獲得了一種態(tài)度的解脫,他在使用語言的時候運用自如,他的語類頗多,從雅致古語到俚俗方言,從文學俗調到鮮活口語,他都能嫻熟自如地運用;比喻新穎,觀察敏銳,思路獨到,內涵豐富,文體博雜,詞匯繁多,內容厚重,風格大氣,這些都必須要有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才能完成。
最重要的是,沃爾科特受過良好英式教育,這不但沒有成為他的枷鎖,而且讓他挪用西方傳統(tǒng)并從內部解構了西方的傳統(tǒng),從而讓西方的傳統(tǒng)變成了加勒比海作家寫作傳統(tǒng)的一部分。這種解構是如何進行的?如何讓被殖民者的聲音真正傳達出來?阿希克洛夫特(Bill Ashcroft)認為,要尋找真正殖民地人民的聲音非常困難,其中一種省力的方法就是將后殖民文學文本作為研究對象,當然,后殖民文學不可能是完全的殖民地聲音,極有可能是殖民話語與被殖民話語的混雜,因為后殖民文學事實上運用的是殖民者的語言,不過,在阿希克洛夫特和他的研究者們認為,經(jīng)由挪用、 變形、轉換以后,后殖民文學文本一樣可以表現(xiàn)被殖民者的聲音。其后殖民理論著作《逆寫帝國》正是通過對于“重置語言”和“重置文本”等修辭方法的分析,呈現(xiàn)小寫的殖民地地方英語對于大寫的西方中心英語的抵抗過程(Ashcroft, Grifths and Tifn, 1989: 7-11)。這也是沃爾科特在其創(chuàng)作中所使用的方法。它借助西方經(jīng)典文本的話語權和言語模式,在立足本土的基礎上,通過雜糅、挪用和模仿等策略,建構出歷史來代替消亡的過去,確認自己混雜的文化身份,以顛覆西方帝國的權威。正如沃爾科特自己所說:“就像那些帝國聰明地盜用被征服人民的財寶,被征服地的人民應該有足夠的理智還以顏色?!?Milne, 1993: 62) 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其詩作《“飛翔號”縱帆船》(The Schooner Flight),詩中主人公沙比恩其實成為詩人自我形象的典型寫照,他的黑白混血水手身份喻示了加勒比人過去被殖民與淪為奴隸的悲慘經(jīng)歷;詩歌描述了他們今天尋找自己歷史和身份時所遭遇的困境。這就展現(xiàn)了和艾略特所說“過去的過去性和過去的當下性”完全不同的情形(Kowalik, 2015: 34)。而其策略也完全不一樣,《“飛翔號”縱帆船》從內容、形式和語言都表現(xiàn)為典型的混雜:
《縱帆船》內容混雜表現(xiàn)在:史實與現(xiàn)實、城市和海洋、過去和現(xiàn)在、新老世界、生與死、現(xiàn)實和夢境等混雜交織一體,打破時空界線,從荷馬的古希臘到沃爾科特的此時此刻,從愛琴海到加勒比海,從古老歐洲到殖民前的非洲。形式的混雜表現(xiàn)在:傳統(tǒng)的詩歌形式與現(xiàn)代派技巧、大量暗示、象征典故比喻反諷及雙關等運用上,寫實反諷意識流魔幻兼有之。書寫方式多樣,包括對話,敘述,獨白。語言混雜表現(xiàn)在帝國流暢典雅的“大寫英語”(English)與變異不同的、土腔鄙語的“小寫英語”(english)的運用(包括西北非語言、加勒比方言、進口的英語、法語、西班牙語、克里奧語等)上。(王蘋,2009:78)
其史詩巨作《奧美羅斯》(Omeros)大膽模仿《荷馬史詩》《圣經(jīng)》《神曲》等西方經(jīng)典,挪用并戲仿其中的形象、情節(jié)和原型,然而這些只是手段,該詩作的更大意圖是讓其成為加勒比海主人敘事(master narrative),通過復雜戲仿,構建出新的風格,以讓本詩和《草葉集》及《失樂園》相比更加具有加勒比海特色(Callahan, 2003: 4)。各種不同歷史時空的文化元素猶如碎片被拋入文本世界,再通過作者的想象力織綴一體,成為一部精美的藝術品?!巴ㄟ^細針密線的互文性手法,將有著不同起源的文化碎片精心編織在一起,織出了一部具有豐富內涵和多元文化色彩的加勒比后殖民史詩?!?(張德明,2007: 81)《奧美羅斯》全詩共七卷,挪用了《伊利亞特》中的人物名字和背景,如阿喀琉斯(Achilles)、赫克托(Hector)和海倫(Helen),講述阿基琉斯想象中的非洲尋根之旅,結果變成但丁式的地獄之旅,當他回到現(xiàn)實中的圣盧西亞島,卻發(fā)現(xiàn)這里為了逢迎各地旅游者而變得愈加商業(yè)化。在詩中阿基琉斯和赫克托被轉化為圣盧西亞島的兩位漁民,而海倫也變成一個漁村姑娘;詩中還出現(xiàn)了四個荷馬的形象,包括一黑一白的兩個彼此相對的荷馬,真實的美國畫家荷馬以及詩人的朋友荷馬。這種對于史詩的挪用和模仿最終將讀者帶入到現(xiàn)實場景:“讓個人記憶上升到民族集體記憶的高度,并將其與西方經(jīng)典文本中的片斷連綴起來,形成一種互相關聯(lián)、派生、映射、暗示的互文性語境,從而使本土發(fā)生的普通事件獲得充分的歷史價值,顛覆西方主流歷史話語的宏大敘事。” (張德明,2007: 83)
沃爾科特曾深受詩人和評論家艾略特的影響,艾略特的《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也成為沃爾科特的傳統(tǒng)觀的來源渠道(Loreto, 23)。但是,沃爾科特利用艾略特西方傳統(tǒng)對其自身的影響,對西方傳統(tǒng)進行顛覆和解構,從而發(fā)出加勒比海作家自己的聲音。從這種意義上講,沃爾科特的傳統(tǒng)觀確實是對艾略特傳統(tǒng)觀的一種改造。當然,對于西方傳統(tǒng)的顛覆并不是要徹底消滅那種傳統(tǒng),而是打消一種等級觀念,從而帶來一種眾生平等的態(tài)度,為文學以及詩歌的真正交流打下基礎,并為文化的平等鋪平道路。誠如沃爾科特在《歷史的繆斯》里所說,“偉大的詩人不愿意與眾不同,也沒有時間要去獨創(chuàng),他們的獨創(chuàng)只有在他們吸收了他們所閱讀的所有詩歌之后才會出現(xiàn)。”(Walcott, 1998: 62) 這正應和了T.S.艾略特傳統(tǒng)觀的初衷:沒有哪一個詩人或者藝術家能夠獨自具有意義,一個詩人或者藝術家的影響以及人們對于他的欣賞來自他和那些已經(jīng)逝去的偉大詩人或者藝術家之間的關系。難能可貴的是,在許多西方學者從歐美文化居高臨下的審視下,沃爾科特能超越很多人無法超越的種族和政治的藩籬,對傳統(tǒng)問題沉思關照,并最終超越歷史,回歸人性和自然,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解脫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