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應龍

“花錢買批評”，不是我原創(chuàng)。

1993 年，廣州《足球》報刊登了在京、滬、沈三地各聘一位審讀員的消息，目的是通過“花錢買批評”，提高辦報質量。那一年，我成為江蘇省最年輕的鄉(xiāng)鎮(zhèn)教委辦公室主任，負責整個鄉(xiāng)鎮(zhèn)中小幼成教育的管理工作。不到30 歲的我，何以不負眾望？這個“花錢買批評”，觸動了我。

我是1984 年中師畢業(yè)分配到農村小學當老師的。1990 年以后，就時常被師父——海門縣實驗小學張興華校長帶著到外地執(zhí)教公開課。

師父張興華有那么多徒弟，他跨縣提攜我這個海安縣農村小學的徒弟，我的驕傲勁就甭提了。公開課上多了，好評聽多了，我更有些飄飄然。

1995 年10 月，從浙江黃巖講課回來的車上，師父說：“應龍，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Ｄ阋朕k法多聽大家的意見，才能更好地發(fā)展。曾子曰：‘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于斯矣。’我是希望我們的應龍做得更棒！”師父張興華參評特級教師的時候，憑他的資歷和實績，既可以評為數學特級教師，也可以評為語文特級教師。由此可見，師父的學養(yǎng)是相當豐厚的。

車上，師父還給我講了“孔子請教采桑娘的故事”，我現在都能回想起他那繪聲繪色的樣子。

孔子到陳國講學，斷了糧，據說有七天七夜沒有吃飯。陳國的皇帝派人給孔子送去一顆九曲明珠，說如果能用絲線穿過珠孔，就送來吃的。九曲明珠就是明珠中間的孔是彎彎曲曲地拐了九道彎?？鬃雍偷茏觽冊囍媒z線去穿，可是怎么也穿不過去。

不得已，孔子安排子路、子貢去請教采桑娘。采桑娘說：“你們先用蜂蜜涂抹珠孔的一端，再去找只螞蟻，把絲線拴在螞蟻的腰上，叫螞蟻從另一端去鉆那顆九曲明珠的孔。如果螞蟻不肯鉆，只要用煙熏一熏，自然就鉆過去了?！笨鬃痈袊@地對弟子們說：“采桑娘就比我聰明。人哪怕向學識才能不如自己的人請教，也能學到東西?。　?/p>

以往，師父的指導都是要言不煩，點到為止。這一次，師父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么多話？納悶之后，我醒悟過來了：師父沒有直接批評我在活動中的表現，他是在提醒我一定要虛心聽取他人的意見?！扒Ю锺R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蔽姨疫\了！回到老家，吃著帶回來的一筐黃巖蜜桔，我覺得特別特別甜。

怎樣才能更多地聽到批評意見呢？我想到了“花錢買批評”。我們需要“花錢買批評”嗎？我想起古希臘最負盛名的雕塑家菲狄亞斯曾說：“上帝讓我們挑著兩個籮筐來到人間：前面的籮筐裝的是別人的過失，后面的籮筐裝的是我們自己的過失。因此，我們都能清楚地看到別人的過失，而無法看清那些挑在身后屬于我們自己的過失。”而研討、評課的時候，一般地，大家獻上的大多是不帶刺的玫瑰。怎樣才能看到自己的過失呢？“花錢買批評”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

因此，我花錢買來精致的書簽、專業(yè)的雜志、新出的書籍，上課后、研討時，贈送給提出批評和建議的老師。當互動點評的老師說完優(yōu)點，想往下坐的那一刻，我會趕緊說：“夸完了，接下來是批評……”

當年年輕，同行給予批評建議了，我會辯解，會說明，會說“我也想到了的”?，F在，我的體會是：同行提建議，只管拿筆記。先記下來，后面再慢慢想。一定不要說“我也想到了的”。因為，說那樣的話，提建議的人會想：“既然你都想到了，那我就不用再說了?！?/p>

“花錢買批評”，最尷尬的是“萬馬齊喑”。當遇到沒有人提建議的場合，我會央求說：“就說一點，好嗎？”往往說完一點，就會控制不住了，說第二點，第三點……這就是心理學上所謂的“進門坎效應”。

當然，如果人家說“一點”時，你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人家是不會接著往下說的。他明明說得不對，你還要做出心悅誠服的樣子？不是的。如果你覺得他說的明明不對，那就是你錯了。因為在研討的情況下，是沒有人會把自己認為不對的話，說出口的。

“花錢買批評”，如果我們聽不明白老師說的是什么意思，也趕緊記下來，過后再慢慢想。我的認識是：“我們聽不明白別人的話，那是因為自己的修為不夠?！?/p>

“花錢買批評”，偶爾遇上“夏蟲不可以語冰”的情形，我會想起師父的提醒，“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我們必須尊重他人參與研討的權利。為師近四十載的我深深地體悟到：尊重是最美的景致，不管面對的是教師，是學生，還是路人。其實，“花錢”只是個意象，背后是真心、虛心和真誠。

一直堅持“花錢買批評”，令我獲益良多，不斷成長。接下來，和您分享一個嶄新的故事。

2019 年，新中國成立70 周年大慶之后，我設計了一節(jié)新課——《閱兵中的數學故事（2019）》。課中講了三個故事，第二個故事是“為了神圣的那一刻”。故事的最后，要計算出方隊通過檢閱區(qū)的時間。原來的設計是讓學生獨立正確計算出“84.2 秒”后，我說：“同學們，想知道閱兵指揮官給我的數據嗎？（板書：84.2 秒）正好，正好就是84.2 秒！同學們知道嗎？微信里、報紙上的這個數據大多是錯的，但是我們同學算的完全正確，掌聲送給自己！”

在深圳上這節(jié)課后，我“花錢買批評”。這一次，我提出的贈品或許更有吸引力，是我即將出版的專著《教育要給學生留下什么》，我說：“到時候我會快遞給您！”

深圳市坪山區(qū)中山小學揭月琴老師建議我：在算出“84.2 秒”之后，要再對學生們說些什么。

不說不明。經揭老師提醒，我覺得確實應該再說些什么，原先的收尾有些唐突。到底說些什么呢？

回到北京后，我擬了一段話，發(fā)給了揭老師——

揭老師，您想象的是這樣的嗎？請您繼續(xù)批評！“為了這神圣的84.2 秒，參閱官兵們苦練了5個多月；為了這神圣的84.2 秒，參閱官兵們每天要苦練10 多個小時。這神圣的84.2 秒，讓我們懂得了‘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揭老師回復我：“華老師，我想象的就是這樣的，覺得有了這段話的渲染，‘那一刻’變得尤為神圣，華老師也變得倍有魅力了！”

后來，我把發(fā)給揭老師的那段話又做了修改和完善，并配上了圖片，課上的效果確實好多了。

子曰：“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笔芙依蠋熍u的啟發(fā)，繼而，我把另外兩個故事結束之前要說的話也做了推敲和琢磨，從而實現了“完美收官”。

每每上完這節(jié)課，常常有學生和聽課老師感動得落淚，我自己也被深深感動……回頭想想，揭老師那一句話的提醒太有價值了！因此，新書《教育要給學生留下什么》一面世，我就急急地尋找揭老師的通信地址，把簽名的新書快遞贈送給她。

讀者朋友，這個故事我講完了。我想，您對怎樣才能聽到批評意見，以及聽到批評意見后怎么做會更好，可能有一些感受了。

當然，“花錢買批評”的對象不應只是教師，聽聽學生的意見也是很值得的。我講四年級《游戲公平》一課，溫潤澤同學批評道：“最后‘下課啦’三個字出來，就像一個人死了?！碧y得了！童言無忌，孩子們提出的，一般都是真問題。原來，我課件的最后一頁是黑屏，如果改成藍天白云就好了（參見2009 年第1-2 期《小學數學教師》）。

關于“花錢買批評”，我還想分享《資治通鑒》中的一句話：“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币瑫r聽取各方面的意見，才能正確認識事物；只相信單方面的話，必然會犯片面性的錯誤。偏信自己，自以為是，不對；偏信他人，輕信盲從，也不好。

反正，關于“花錢買批評”，如果我們能做到“三不一慢”，那就挺好的——不尋捷徑：別人指示的只是方向，路還是要自己走。不求速成：好東西都是要慢慢熬的，持之以恒定能生慧。不輕言棄：暫時沒采納的意見，并不一定就不對。慢慢悟道：酸甜苦辣各具真味，樂亦在其中矣。

子曰：“丘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笨桌戏蜃诱f的是：“我真幸運啊，一旦有錯誤，人家一定會指出來?！迸笥?，當下，能聽到別人的批評，真是件十分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