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春霞
“涼天佳月即中秋,不須以日月為斷也”。北宋元符三年(1100年)五月,新登基的宋徽宗大赦天下,63歲的蘇軾被貶之所向北挪了四百多公里,從海南中部的儋州移到了廣西南端的合浦縣。
蘇軾深知此去即是永別,他很傷感地跟患難中的朋友一一道別。在海口渡海前,途經(jīng)澄邁的蘇軾給老友趙夢得寫了一封信。這就是有名的《渡海帖》,全文如下:“軾將渡海,宿澄邁,承令子見訪,知從者未歸。又云,恐已到桂府。若果爾,庶幾得于海康相遇。不爾,則未知后會之期也。區(qū)區(qū)無他禱,惟晚景宜倍萬自愛耳。匆匆留此紙令子處,更不重封,不罪不罪,軾頓首,夢得秘校閣下。六月十三日?!壁w夢得本是廣西人,時居海南,曾幫助蘇軾通信故舊。蘇軾感恩,給他留了不少墨跡,其中有為他的兩所亭子題的“清斯”“舞琴”,為他抄寫陶淵明和杜甫的詩,以及自己的往年舊作。從這封信可知,趙夢得彼時不在海南,有可能是去了廣西。蘇軾希望能在中途的雷州與他見上一面,不然此生或許就是永別了。信中那句“惟晚景宜倍萬自愛耳”,深切地透露出他此時的心態(tài)。
寫完這封信大約一個星期后,蘇軾就登船渡海了。海上的風(fēng)雨令他驚懼不已,以為自己的命運(yùn)可能就要結(jié)束在?;牧恕K那榫w非常低落,但風(fēng)停雨住之后,平靜壯麗的海面又讓他笑傲苦難,寫下“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的名句。
蘇軾在七月初四到達(dá)合浦,本應(yīng)在這里過中秋節(jié),誰知月底朝廷傳來新詔令:改舒州團(tuán)練副使,永州安置。這樣,他的中秋節(jié)就應(yīng)該在前往湖南永州的途中過了。但由于蘇軾此時不是重要監(jiān)管對象,所以他打算八月底再起程。
在合浦的八月,蘇軾不再像以往那樣在意是否看得見月亮。他吟誦的既不是“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也不是“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而是如何養(yǎng)生以安度晚年。他寫信給朋友鄭靖老:“某須發(fā)盡白,然體力原不減舊,或不即死,圣澤汪洋,更一赦,或許歸農(nóng),則帶月之鋤可以對秉也。本意專欲歸蜀,不知能遂此計否?蜀若不歸,即以杭州為家。朱邑有言,子孫奉祠我,不如桐鄉(xiāng)之民,不肖亦云。然外物不可必,當(dāng)更臨事隨宜……”蘇軾對自己的身體很自信,經(jīng)過如此磨難,依然健壯。他計劃回去之后就不再過問政治,一心歸農(nóng)。由于圣旨已經(jīng)準(zhǔn)許他自由選擇安居之地,他便首選老家四川,次為杭州,并且開始呼朋引伴。
在這個月,蘇軾還專門寫了一段如何節(jié)制飲食的“自律公告”。蘇軾以前是大碗喝酒,不醉不休。在黃州的時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在海南島病痛極了也要喝?,F(xiàn)在他規(guī)定自己只喝一小杯酒,吃一點點肉。假如有貴客美食,那就各增三倍,只能少,不能過。如果有人請客,他就先把這個“自律公告”遞上,若是請客人做不到,便不赴宴。他要節(jié)制飲食,以“養(yǎng)?!薄梆B(yǎng)氣”“養(yǎng)財”。
蘇軾的中秋節(jié)正餐是與合浦地方官一起享用的,事后他寫了一首詩送給主人:“編萑以苴豬,涂以涂之。小餅如嚼月,中有酥與飴。懸知合浦人,長誦東坡詩。好在真一酒,為我醉宗資?!睆牡谝痪淇梢缘弥缦嫌锌矩i肉?!拜取笔翘J葦,“苴”是一種野草。具體制作方法是將乳豬宰殺后,去其內(nèi)臟,膛內(nèi)放滿棗子;用亂草編的簾子裹好小豬,簾外涂上濕紅的黏土,架在火上燒;燒熟后去掉泥殼和草灰,涂上用米粉調(diào)制的糊液,放在熱油鍋中炸;再切成塊,加上佐料隔水燉三天三夜,加醋醬食用。第二句說的就是傳說中的宋代月餅,月餅不大,象征團(tuán)圓和賞月。酥指乳制品,飴是糖,席中所食小餅即有甜乳的餡餅。最后一句講喝的酒是大名鼎鼎的真一酒。從名字可以看出這酒與道教有關(guān),酒的作用是養(yǎng)生,蘇軾“不飲不食,而飲此酒,食此藥”,感覺效果不錯,所以隨身攜帶以贈送朋友。
八月的蘇軾,似乎冥冥中在給自己做一個總結(jié)。他在合浦意外遇到了老友歐陽晦夫,兩人相處甚歡。他給歐陽晦夫?qū)懺姡枥L了自己滯留嶺南后的形象:“攜兒過嶺今七年,晚途更著黎衣冠。白頭穿林要藤帽,赤腳渡水須花縵。不愁故人驚絕倒,但使俚俗相恬安?!?/p>
在嶺南這幾年,他穿當(dāng)?shù)厣贁?shù)民族的衣服,頭戴藤編帽,光著腳過河,胡須編成花縵。這個樣子要是被老友們看到,肯定大驚失色,一代文豪何以如此衣冠不整,沒了士大夫形象呢?但是當(dāng)?shù)乩习傩詹蛔銥槠?,蘇軾自己也覺得心安理得。在這種安然與淡定的“齊物”精神里,凝聚著一股強(qiáng)大的浩然之氣,深深地感染了很多人。
據(jù)說,李公麟依此畫了一幅《東坡笠屐圖》和《東坡渡海圖》。在他看來,蘇軾的斗笠和短袍下藏著的是一片大海、一個宇宙,正如他所說的“御風(fēng)騎氣與造物游”?!稏|坡笠屐圖》和《東坡渡海圖》后來成為蘇軾繪畫題材的兩個母題,從元代到清代,不絕如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