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晨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中國是一個重視家庭的國家，宋代的世家大族有很多，這些家族涉及到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領域，但是文學家族數(shù)量最多。湖南師范大學王毅教授在《宋代文學家庭》一書中統(tǒng)計出宋代有369個文學家庭，是中國之最[1]。宋代統(tǒng)治時間長、經濟繁榮，固然是文學家族數(shù)量如此龐大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科舉制度的影響，科舉在宋代是一項重要的國策。朱熹在《朱子語類·卷一三·力行》中曰：“居今之世，使孔子復生，也不免應舉?！边@反映出科舉在宋代的重要地位。而科舉制度下出現(xiàn)的重視家庭教育、家訓的產生等現(xiàn)象，才是宋代文學家族繁榮的首要原因?？婆e對文學的影響體現(xiàn)為不同的方面：如果從文學家族的視角去看待科舉，其對文學家族發(fā)展的影響多為積極方面，但對家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則呈現(xiàn)出正反兩種狀態(tài)。

1 科舉與文學家族的產生及發(fā)展

1.1 產生了新的文學家族

學界普遍認為，宋代科舉制不注重門第高低，統(tǒng)治者甚至有意提高寒門的地位，如《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宋真宗云：“貢舉重任，當務選擢寒俊，精求藝實?！边@不僅與之前的“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九品中正制不同，而且與宋之前隋、唐時期的科舉制度相比也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宋朝的統(tǒng)治者為了避免世家大族專權的現(xiàn)象再次發(fā)生，希望通過科舉考試來提升寒門的地位。這種對寒門學子的提拔，大大激發(fā)了他們參與科舉的熱情。不注重出身門第的選官制度，不僅打破了宋代階級間的壁壘，而且如果寒門中有一兩個學子成功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家族中的其他成員也會因此享受到科舉的有利政策，這樣便有更多的家族成員通過科舉而入仕，如此便在寒門內部形成一種良性循環(huán)。長此以往便產生了一種新的世族，呂肖奐教授在《兩宋科舉與家族文學》中稱之為“科宦家族”[2]。祝尚書教授在《宋代科舉與文學》一書中談到在既得利益的強大感召與誘惑下，宋代出現(xiàn)了大批世代登科、簪笏滿床的“科舉世家”[3]。無論是“科宦家族”還是“科舉世家”，在宋代科舉考試以詩賦、經策為主要內容的背景下，都可以稱之為“新文學家族”。這種在科舉影響下產生的大量新文學家族，正是宋代文學家族數(shù)量龐大的重要原因之一。

1.2 原有的文學家族更加發(fā)展壯大

除了產生新的文學家族，一些原本文學底蘊深厚的家族，憑借著科舉的便利及自身的家學淵源，在科舉考試的制度下發(fā)展得更加壯大。這種傳統(tǒng)文學家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科舉形成了相互促進的關系。首先，宋代科舉制度的不斷改革使科舉考試變得較為公平，糊名等防止舞弊的手段其實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對傳統(tǒng)文學大族的限制。但是，還是有一些有利于家族成員的政策，如別頭試、鎖廳試等。這種制度就有利于原有的文學家族保持其穩(wěn)定的發(fā)展。其次，文學家族的傳統(tǒng)底蘊和源遠流長的家族教育，使其子弟在科舉考試中與沒有家學傳承的寒門相比具有一定的優(yōu)勢。原有的文學大族成員具有的學識修養(yǎng)、文化素質都不是毫無基礎的寒士可比的[4]。再次，科舉的重要性使文學家族中大部分成員都參與其中，再依靠家族本身的傳統(tǒng)和優(yōu)勢，對傳統(tǒng)的家族文學也起到了促進作用。

這些原有的文學家族如：吳越錢氏，創(chuàng)始者為五代十國時的錢镠，錢家文學在宋代有七代，以錢昆、錢易、錢惟演為代表。臨川王氏代有名人，在古時就是一個著名的家族，到宋代因王安石更加聲名顯赫。以三蘇為代表的高陽蘇氏，在宋代也是六代之家。張九齡之弟張九皋后人張浚一家，在古時就是文學大族，到了宋代，因為代代參加科舉，使得家族更加繁榮。在科舉的影響下，新的文學家族不斷產生，舊的文學家族仍在持續(xù)發(fā)展。因此，文學家族的數(shù)量就越來越多。

從秦代開始，選官制度從世襲制、累軍功到漢代察舉—征辟制、魏晉六朝時期重視門閥的九品中正制，再到隋唐和宋代的科舉制。世家大族的形態(tài)在選官制度的改變中由門閥世族逐漸向文學家族轉變。這種變化不僅改變了統(tǒng)治階層中“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狀態(tài)，還在一定程度上帶動了家族內部重視學習的風氣。科舉制經過不斷改革，與之前的選官制度相比，到宋代已經變得十分公平。這種“公平競爭”對地位較低的寒門學子來說是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因此他們加倍努力。而對文學大家族的成員來說，“公平競爭”更是一種動力，甚至是一種壓力。祖輩們的成就不再使他們能坐享其成，他們必須和寒門學子一樣憑自己的實力去參加科舉，如果不能成功考取功名，甚至會產生強烈的自責心理。因此，從家族內部風氣來看，科舉的產生改變了門閥世族精神空虛、頹廢消沉的狀態(tài)，享樂心理逐漸消失。在科舉影響下形成的良好學習風氣，不僅促進文學家族發(fā)憤圖強，甚至帶動一個地區(qū)乃至整個社會的良好風氣。從這點上看，科舉制度的產生與之前的選官制度相比有十分積極的進步意義。

2 科舉與家庭教育及家訓

2.1 家庭教育

宋朝的統(tǒng)治者制定了重文輕武的國策，科舉作為宋代的選官方式，人才的培養(yǎng)便成為十分重要的事情。因此，科舉帶動了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這一時期官學與私學都發(fā)展迅速。私學在文學家族中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家庭教育。從科舉考試內容上來看，無論經過怎樣的改革，具有優(yōu)秀的表達能力以及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都對考試有著重要的影響，這對世代與文學打交道的文學家族來說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王毅教授也在《宋代文學家庭》一書中談到：“惟文學之士才有取得功名之可能。故宋人之家教，以教子弟文學為主。反過來說，科舉成功者多是文學之士?！币簿褪钦f，文學與科舉關系十分密切，那么依托于傳承文學而存在的文學家族具有更大的機會在科舉考試中取得成功。文學家族必然會利用其優(yōu)勢，以科舉考試內容為主要教學內容對家族子弟進行培養(yǎng)，以便在考試中取得理想的成績。

王毅教授在書中還談到：“對子弟進行文學教育，其目的多半不是培養(yǎng)文學家，而在于應付科舉考試，以求取功名。而取得功名的文學家又以文學教授子弟，如此循環(huán)反復，這在客觀上為文學家庭的生成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環(huán)境。這是宋代文學家庭繁榮的首要原因?！睆倪@段話中也可以看出，在科舉的影響下，宋代文學家族十分重視家庭教育。這種文學家族內部重視家學的意識和傳統(tǒng)，不僅使一代又一代的家族成員通過科舉走入仕途，還對家族成員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有引導和扶植作用。這也是一些文學家族出現(xiàn)文學二代、三代甚至四五代的重要原因。

2.2 家訓

家訓作為家庭教育的一部分，貫穿了追求功名的思想，這也是科舉對文學家族的重要影響。宋代文學家族的家訓特點是數(shù)量眾多、形式多樣。首先是專著，專著不同于單篇的文章或詩歌，是具有完備理論體系且內容廣泛的著述。宋代的專著形式的家訓如葉夢得的《石林家訓》、陸游《放翁家訓》、司馬光的《溫公家訓》《家范》等。其次是書信，親人之間如果不常見面，書信往來便是必須之事。如蘇軾不僅與其弟蘇轍有大量的書信交流，還給他的后輩子侄寫了許多教導訓誡的書信，《給侄千之書》《并寄諸子侄》《給侄孫元老書》《給侄千乘書》等。第三是詩歌，宋代出現(xiàn)了許多教導子孫的詩歌，以陸游為代表，創(chuàng)作了詩歌形式的家訓兩百多首，如《示兒》《示兒禮》《書懷示子遹》《讀書示子遹》《五更讀書示子》《示兒孫輩》等等，此處不一一羅列。以詩歌的形式來傳遞訓誡子孫，內容含蓄凝練，便于朗讀背誦。除此之外，宋代家訓還有格言、語錄等多種形式。為什么認為宋代家訓繁榮與科舉的關系密切？從內容上來看，宋代家訓中有著大量與科舉有關的內容。首先，家訓中有著大量鼓勵子孫好好讀書的內容。陸游《示諸孫》：“但令學業(yè)無中絕，秀出安知有后來?！眲窀孀訉O讀書是不可忘、不可斷的事情。其次，強調參加科舉、考取功名的重要性。蘇洵《安樂銘》的“文士用心勤讀，達則為相為卿”直接表達了他認為讀書的主要目的就是“為相為卿”。再次，為后代提供自己的學習經驗。陸游《冬夜讀書示子聿》：“圣師雖遠有遺經，成世猶傳舊典刑。白首自憐心未死，夜窗風雪一燈青?！币宰约旱淖x書經歷來讓兒子堅持努力讀書[5]。總之，從繁榮的宋代家訓中可以看出，文學家族將追求功名的思想大量滲入各種形式的家訓中，而受到如此多充滿勸學、入仕思想影響的家族成員，便把這種求取功名、光耀門楣的觀點深深印在了腦海中，成為規(guī)范行為的準則。

宋代對家庭教育和家訓的重視程度是任何時期都無法比擬的，從宋代文學家族的家庭教育和家訓的特點可以看出，科舉考試對文學家族的影響已經深入到價值取向的標準中。文學家族作為社會組織形式之一，是整個社會的縮影。通過對宋代文學家族的家庭教育及家訓的研究，甚至能夠窺見整個社會關于這兩方面的情況。

3 科舉與文學家族的創(chuàng)作

3.1 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調節(jié)作用

在科舉的背景下，文學家族對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詩歌的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的調節(jié)能力。南宋嚴羽《滄浪詩話》：“或問：‘唐詩何以勝我朝？’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我朝之詩所不及也?！睆乃未詠?，人們就認為宋詩不如唐詩。而原因之一就是在北宋后期，王安石進行了一系列的變法，其中關于科舉的改革在《文獻通考·卷三十一·選舉考四》中有記載：“神宗熙寧二年，議更貢舉法，罷詩賦、明經、諸科，以經義、論、策試。八年，頒王安石《詩》、《書》、《周禮》義於學官，謂之《三經新義》。”這里明確記載了在科舉考試中取消詩賦考試，改為以經義、論、策來考核。既然考試中不再涉及詩賦創(chuàng)作，那么宋詩不如唐詩似乎也能說通。

但是，王祥教授《北宋詩人的地理分布及其文學史意義分析》中，通過對《全宋詩》的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無論從詩人分布范圍還是人、時之比例，徽、欽宗時期都無可爭議地成為北宋詩歌最為繁榮的時期。造成這種繁榮現(xiàn)象的原因有很多，從本文論述視角來看，可能有以下原因：首先，文學家族成員從小接受了良好的文化教育，除了應付科舉考試，還有余力進行詩賦創(chuàng)作。其次，詩賦作為中國文化的源頭，在文學家族內部也產生一定的流傳性。即使不是科舉考試的考試內容，這種流傳也不會立即消失。再次，文學家族成員對文人身份的追求遠遠超過只想通過科舉考試而仕宦的文人，而詩歌、辭賦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優(yōu)秀的詩賦作品是對文人身份最好的證明。因此，文學家族與普通的寒門相比，其原本具有的文化基礎和強大穩(wěn)定的家族根基，是其產生這種調節(jié)行為的根本，而這種調節(jié)行為也恰恰是北宋末期文學繁榮的原因之一。

3.2 創(chuàng)作的傳承性與趨同性

科舉對文學家族成員創(chuàng)作的影響，還體現(xiàn)在家族成員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的傳承性與趨同性?！端未奈膶W家族與家族文學》一文中提到，家族內部教學的方式，使家族成員對親情的表達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傳承緊緊結合起來。由此，家族文學中便表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傳承性。這種傳承性主要表現(xiàn)為對家族先人文風的認同與接受。更進一步則表現(xiàn)為，在進行文學價值判斷的時候，依據(jù)的也是家族先人的評判標準[6]。這也就是說，這種傳承性是文學家族的內部成員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候，被潛意識影響、不自覺呈現(xiàn)出的一種表現(xiàn)。這種傳承性是每個文學家族內部的特性，形成了一種單一、閉合的狀態(tài)。從動態(tài)變化的角度來看，文學家族內部的傳承性也較為穩(wěn)定，一般不會發(fā)生顛覆性的變化，更多的是隨著家族的發(fā)展不斷地進行完善和豐富。

文學家族內部除了傳承性，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還表現(xiàn)出一定的相似性。相似性主要表現(xiàn)為創(chuàng)作主題的相似。如《宋代的文學家族與家族文學》中就談到：“不同家族文學中都表現(xiàn)出了敬宗和親情的意識，敬宗主題通過對祖先功德的追憶和緬懷，來增加家族的自豪感和凝聚力，但是，也潛伏著恐墜家聲的憂患意識?！边@是文學家族表現(xiàn)出的一致主題，對先人的崇敬與懷念。以蘇軾、蘇轍兄弟二人為例，《宋史·蘇轍傳》中說：“轍與兄(軾)進退出處，無不相同?！痹谙嗤纳瞽h(huán)境及家庭教育的影響下，兄弟二人的創(chuàng)作必定會有一些相似之處，但由于蘇軾與蘇轍各有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因此，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相似之處主要表現(xiàn)為創(chuàng)作主題及創(chuàng)作對象的相似。蘇軾與蘇轍互相唱和的詩有百篇之多，還有大量的書信往來，不僅體現(xiàn)了他們情誼的深厚，還對他們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對此，寧波大學梁益萍的碩士論文《蘇軾蘇轍的兄弟之情及對蘇軾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進行了全面詳實的論述，在此不多作闡釋[7]?？傊膶W家族中的成員都會受到來自家族內部的影響，這種影響所帶來的相似性是無法避免的。

雖然不能把這種傳承性與趨同性簡單看成是積極或消極影響，但是，由家庭教育帶來的文學家族成員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的傳承性以及趨同性，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對文學家想象力及創(chuàng)造力的發(fā)展產生阻礙。而這種阻礙在很大程度上是在科舉的影響下，文學家族不斷發(fā)展的家庭內部教育造成的。不過文學家族內部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意識也有助于家族成員快速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反過來維持家族的穩(wěn)定發(fā)展。當然，在文學家族的發(fā)展中也少不了創(chuàng)新與突破，如果只是單純的繼承卻從不發(fā)展，那么，一個家族的文學也會逐漸地走向沒落。因此，文學家族如何在以科舉為人才選拔方式的社會背景下，找到適合自己家族的平衡繼承與發(fā)展的方法，是文學家族發(fā)展的關鍵。

4 結語

從科舉考試內容對文學影響的角度來說，存在著許多消極方面，這一點無需再議。但宋代科舉經過多次改革，到達一個成熟時期，在當時是符合社會發(fā)展和需要的一種制度。而且，就科舉制度本身而言，對當時的文學家族這一群體來說，它的影響更多體現(xiàn)為有利的一面。一部分文學家族不愿受科舉考試的束縛，但真正放棄參加科舉的文學家族極少。宋代大部分文學家族還是積極順應政策，努力提高自身的應試能力，為家族爭光。雖然談到科舉時總是強調它對文學的阻礙作用，但其對文學家族的積極影響也是科舉制度能在中國實行一千多年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