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93個她

文|張月 編輯|蕭禱

“我真愛她”

跟我描述一下那個女孩子吧?！辩R頭外有個男子的聲音說。

“噢！我真愛她?！辩R頭前坐著一名79歲的黑人老者，穿著白T恤和藍色開衫，頭上戴著灰色絨線帽，臉上皺紋深鑿，胡子和眉毛都已經(jīng)灰白。

他目光垂下，開始回憶那個叫露絲的女孩，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記不清到底是1992年還是1994年，那時他50出頭，開著一輛黃色的凱迪拉克經(jīng)過阿肯色州，遇到了那個有著淺蜜色肌膚的24歲女孩。他清晰地記得，那天天氣很冷，有點要下雪的樣子，女孩留著紅色短發(fā)，脖子上戴著一串紅色珠子串成的項鏈，身高大概170cm左右，身材豐滿，唯一的缺陷是有一顆齙牙?；貞浧鹉穷w齙牙的時候，他指著自己的牙齒，低頭笑了起來。但那并不影響他倆在一起廝混了三天。

不明就里的人看到這段視頻，大概會以為是垂暮的老人在思念年輕時的情人。拋開故事的結(jié)尾來看，那的確是真的。他們一起逛街，在女孩的家里聊天，他開車帶她到處玩。只不過廝混的最后一天，在去往北部小鎮(zhèn)本頓維爾的漫長公路上，他將車停在了一處偏僻的小樹林，用手勒死了露絲，把尸體丟在公路旁邊的一塊玉米地里，然后開車離開了那里。

老人名叫薩繆爾·利特爾，1940年出生于美國俄亥俄州的洛雷恩，曾是一名拳手。他對著鏡頭平靜地回憶殺死露絲的過程，像是在談?wù)撎鞖庖话汶S意。對他來說，殺死情人并不是一個特殊事件。在警方公布的資料里，有這樣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錄音。

“你在多少個州殺過人？”

“佛羅里達、佐治亞，沿著東海岸往上，俄亥俄、印第安納、伊利諾斯……一直到密西西比，走過這一路再倒回來，然后是加利福尼亞……”

“在哪個州殺的人最多？”

“噢，這很容易算，佛羅里達和加利福尼亞?！?/p>

“在哪個城市殺的人最多？”

“洛杉磯和邁阿密。”

“你在洛杉磯殺了多少人？”

“大概20個，我知道我當時失控了?！?/p>

從1970年到2005年，薩繆爾承認自己一共在14個州殺死了93名女性，手法大多類似，他和她們在汽車的后座上發(fā)生關(guān)系，然后勒死她們。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FBI）最近發(fā)布的聲明揭開了一系列駭人聽聞的案件，薩繆爾·利特爾被認為是美國史上目前已知殺人最多的連環(huán)殺手。

在薩繆爾供述出這些罪行之前，美國公認殺人最多的連環(huán)殺手是被稱作“綠河殺手”的加里·里奇韋，他在1980至2000年間殺死了49名女性。薩繆爾幾乎殺了兩倍的人，但沒有人知道這些事件的存在。幾十年里，他被捕將近100次，罪名不外乎強奸、綁架、搶劫、吸食毒品等，加起來一共坐過不到10年的牢。他被捕，旋即被放出來，將近半個世紀里，他開著車在美國的大小城市游蕩，逃脫了自己最嚴重的罪行，沒和任何殺人案扯上關(guān)系，直到2012年。

無家可歸的人走進他的蜘蛛網(wǎng)

在被確認為是“美國殺人最多的連環(huán)殺手”前，薩繆爾·利特爾曾多次入獄，各地執(zhí)法部門拍下了他從1966年到1995年被拘捕時的樣子

起初，這次逮捕和此前的無數(shù)次沒什么區(qū)別，警方在路易斯維爾的一處收容所將薩繆爾逮捕，罪名是吸毒。他們獲取了他的DNA，數(shù)據(jù)庫顯示，他的DNA與1987年和1989年發(fā)生在洛杉磯的三起殺人案有關(guān)，那里是他殺人最多的地方。2014年，他被判處三項無期徒刑，在加利福尼亞一處沙漠邊緣的監(jiān)獄服刑。

三起殺人案，那是當時人們對他的全部了解了。但FBI注意到一些奇怪的巧合，他們追溯薩繆爾的過往，發(fā)現(xiàn)他很多次被捕的地方，同期總是有女性失蹤。FBI開始懷疑，他殺過三個人，會不會有更多的人？可陳年案件的線索很多已經(jīng)湮滅，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jù)能將薩繆爾和那些案件聯(lián)系起來。

寫著無數(shù)受害者姓名的旋轉(zhuǎn)木馬

去年5月，得克薩斯州的一位騎警詹姆斯·哈羅德來到薩繆爾服刑的監(jiān)獄。1994年，詹姆斯所在的敖德薩小鎮(zhèn)曾發(fā)生過一起懸案，一位名叫丹尼斯·布拉澤斯的妓女失蹤了，一個月后，在廢舊停車場的灌木叢里找到了她的尸體，她是被勒死的。他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幾乎同一時間，薩繆爾在此地因為一些微小的罪行被捕。

在加利福尼亞監(jiān)獄的一間小屋里，詹姆斯懷抱著某種直覺，坐在了薩繆爾的對面。詹姆斯是一位很有經(jīng)驗的談判者，此前的職業(yè)生涯里，在沒有強證據(jù)的情況下，他說服了數(shù)十名殺手主動認罪。薩繆爾能成為下一個嗎？他不知道。

在訪談節(jié)目《60 minutes》里，詹姆斯向主持人回憶了和薩繆爾的交談過程，一開始糟透了，前30分鐘他一無所獲，薩繆爾否認了一切指控。但詹姆斯注意到奇怪的一點，當他把薩繆爾稱作“強奸犯”的時候，對方表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憤怒。

騎警覺得自己也許抓到了什么，他盯著薩繆爾的眼睛說：“我知道你不是個強奸犯，你心里明白，我也明白，你是個殺手?！?/p>

那一刻，薩繆爾突然安靜下來，killer那個詞似乎吸引了他，他盯著詹姆斯看了幾秒鐘，接著把頭扭向別處，低聲重復(fù)了一次，“killer”。

“一個殺手，而不是一個強奸犯，那是他對自己的定義?！闭材匪拐f。

仿佛打開了某個開關(guān)，薩繆爾突然開始談?wù)撈鹉切奈春腿苏務(wù)撈鸬淖镄校钠鸬每怂_斯州的三樁殺人案，其中一樁發(fā)生在敖德薩。聽到敖德薩那個詞的時候，詹姆斯迅速扭頭，看了另外一位警官一眼，“天哪，他在談?wù)摪降滤_。”他們迅速翻閱文件，找到了FBI關(guān)于丹尼斯·布拉澤斯的卷宗，他們詢問薩繆爾殺人現(xiàn)場的一些細節(jié)，薩繆爾提到丹尼斯戴著一顆假牙，那被證明是真的。

薩繆爾的傾訴欲在那之后變得旺盛，他說：“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告訴別人，除了上帝。”

與他交談過的調(diào)查人員說，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沉默之后，當薩繆爾開口回憶一個只有殺手本人才知道的細節(jié)時，他看上去很享受自己獲得的關(guān)注。

為了方便供述，詹姆斯將薩繆爾轉(zhuǎn)移到了得克薩斯州的一處監(jiān)獄，在那的一個小房間里，他們連續(xù)交談了48天，每天會聊幾個小時，為了讓薩繆爾感到放松，詹姆斯常常跟他一起一邊吃披薩，一邊聊那些死亡故事。

回憶往事時，薩繆爾常常撫摸自己的臉，不時笑出聲來。開始描繪受害者的情狀時，他總是抬起頭來，盯著詹姆斯，語速加快，語氣也變得興奮。騎警常常會有一種錯覺，對面這個老人仿佛擁有一個寫著無數(shù)受害者姓名的旋轉(zhuǎn)木馬，它們轉(zhuǎn)啊轉(zhuǎn)啊，他等待它停止，停在那只他將要談?wù)摰哪抉R上。

48天里，薩繆爾供述出了幾乎全部的罪行，93起案件中，F(xiàn)BI已核實了50起謀殺案，很多都是塵封已久的懸案，他們相信：“他的所有供詞都是可信的?！?/p>

“我不會進入你們的世界”

薩繆爾的案件被大眾知曉后，在美國引發(fā)強烈的輿論關(guān)注。人們最困惑的問題是：為什么一個殺了93個人的罪犯可以一次又一次逃脫？

在公布的錄音里，他解釋了原因，“我一直非常小心，不讓自己被抓?！彼奶暨x下手的對象，“大部分都是妓女，我從來不碰女護士或者教師?！?/p>

他開車經(jīng)過那些收容所、貧民窟、毒品站、夜店、脫衣舞酒吧……那里聚集著徘徊于社會邊緣的女性，他選擇那些看上去更脆弱的獵物。遇到露絲時，對方正在和其他六個女孩一起吸毒，他把車停了下來；1972年，他在邁阿密遇到一位叫瑪麗安的變性黑人，19歲，穿著奶油色的超短裙，在酒吧里跟朋友玩，她想搭他的便車回家，最后在公路附近的一片甘蔗田被勒死；1984年夏天，他在肯塔基州柯芬頓一處脫衣舞酒吧遇到了25歲的白人女孩，女孩一身嬉皮裝扮，有著頹廢的氣質(zhì)，他帶著女孩上了路，穿越好幾個州，在一處偏僻的山頂殺了她；1996年，他在洛杉磯遇到24歲的梅麗莎·托馬斯，他開車載她去一處公墓吸毒，他們在車的后座上做愛，他一直撫摸她的脖子，梅麗莎問：“你為什么總是觸摸我的脖子？難道你是連環(huán)殺手嗎？”這句話觸怒了薩繆爾，他掐死了她。

他小心翼翼地游蕩在一個貧窮、暴力、充滿犯罪的世界，殺人然后離開，除了死者，很少有人記得他。“我進入自己的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事?！彼_繆爾對一位調(diào)查人員說?！拔也粫M入你們的世界?！?/p>

在詹姆斯看來，薩繆爾有近乎天才般的犯罪智慧。邊緣女性的生活動蕩而危險，死亡也尋常，警察通常不會花太多工夫調(diào)查這些案子，大部分案件變成了懸案，很多女性的尸體從未被找到。“在很多很多年里，他相信自己不會被抓，因為他覺得沒有人會在乎他殺死的人?！币晃籉BI犯罪分析師說。

關(guān)于那些女孩，他記得一些很奇怪的事情，一個黑人女孩，瘦小，友好，“我殺她時她在笑?！彼炎约簩ε缘臍⒑庾x為某種成全，“她們中有很多人之前就想死了，如果她們活到現(xiàn)在，她們會成為我的朋友。她們并不是在對我的憤怒中死去的。她們是我的朋友。我不恨她們，她們也不恨我?！?/p>

詹姆斯希望薩繆爾能畫下那些女孩的模樣，供警方尋找和辨認。老人用粉彩筆畫了50多幅畫像，掛滿了詹姆斯辦公室整整一面墻，她們表情冷漠地目視觀者，在其中一張畫里，薩繆爾寫了這樣的注腳：“Sammy（薩繆爾的昵稱）殺死了我，但我愛他?！?/p>

死者已矣，沒人能證明他說的是事實，還是出于某種癲狂的想象。但死去的女孩們的確大都處在某種破碎的生活里，“她們無家可歸，才會走進我的蜘蛛網(wǎng)。”他說。

對于那些無家可歸的女孩，薩繆爾的回憶充滿了令人驚訝的細節(jié)：女孩的身高體重、發(fā)色、耳朵上的黑色耳釘、脖子上的紅色項鏈、胸前的一顆紐扣……他甚至記得20年前殺害的那個女孩有個叫韋斯的男朋友，另一位女性有個20歲的兒子，在薩繆爾帶著他母親踏上死亡之路前，他們曾熱情地握手寒暄。他還記得，有個女孩被棄尸的地點有一座不規(guī)則形狀的拱橋，警方按圖索驥，找到了那座拱橋。還有一個女孩的尸體附近，有一座需要粉刷的老舊教堂。

“他幾乎擁有攝像機一般的記憶力，就好像離開那些尸體時他在腦海中拍了一張照片。”詹姆斯說。

他一度懷疑78歲的老人記憶力會不會出錯，他問他：“你有沒有可能忘記某一次謀殺？或許你殺了更多的人?！彼_繆爾非常確定：“不，我一個也沒有忘記。”

在監(jiān)獄的小房間里，人們等待這個垂垂老矣的殺人犯畫出更多的畫像。

純粹的惡

很多調(diào)查人員問過薩繆爾同一個問題：為什么會如此喪心病狂地殺人？你覺得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聽到詹姆斯提到這個問題時，薩繆爾沉默了幾秒鐘。他開始回憶童年時光，他的母親和他殺死的女性身份類似，是一位夜晚出動的女子。調(diào)查人員猜測他可能是在母親被捕期間出生的，由祖母撫養(yǎng)長大。“我一直回想，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起，我被女性的喉嚨吸引了？”說到“喉嚨”這個詞時，他用了很重的語氣。

那是他四五歲時，還在洛雷恩上學(xué)，女老師站在前面，偶爾用手撫摸自己的喉嚨，薩繆爾一直盯著她的喉嚨看?！八龁拘蚜宋?，我感到下身變硬。我一直在想，為什么這個畫面會吸引我？”

那個老師教了他很多年，他一直想象一個畫面：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喉嚨上?！拔抑皇窍胂筮@件事情，我不認為我會將它變成事實。我那時還沒有發(fā)瘋?！闭f到這里時，他笑了兩聲。

直到1970年，他30歲，“突然有一天，我想要更多?！?/p>

他還記得自己殺死的第一個女孩，他終于如愿以償?shù)匕咽址旁诹艘晃慌缘暮韲瞪?，然后用力掐死了她，他甚至覺得，“她看上去很希望這一切發(fā)生。”兩個月之后，他做了第二起，他親吻那個女孩，問她：“如果我要掐死你，你能做什么呢？”錄音里他模仿那個女孩絕望的聲音，“我做不了什么?！比缓笃届o地說：“上帝保佑她?！?/p>

他愛上了殺戮，愛看女孩在自己的手掌下掙扎，“她為自己的生命而奮斗，而我為自己的快樂而奮斗?！甭迳即壙h檢察官貝絲·西爾弗曼認為，薩繆爾殺人很大程度是出于性動機，“他得到性滿足的方式是在絞殺期間。”

一些調(diào)查人員認為，薩繆爾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在錄音里，他說：“我愛所有的女人。當她們死了，她們都是你最喜愛的，她們都屬于我了。上帝，我變得瘋狂，我想要更多。”

他的坦白令對犯罪司空見慣的警察也感到不安，“你的職業(yè)生涯中只會看到幾次邪惡?！甭迳即壱晃徽{(diào)查人員蒂姆·馬西婭說?！翱粗难劬?，我會說那是純粹的邪惡?！?/p>

薩繆爾唯一的信仰是上帝，在《60 minutes》對他的采訪里，主持人問他為什么選擇現(xiàn)在坦承罪惡，他說：“可能有許多人被定罪，并代替我被送往監(jiān)獄。如果我能幫助某人出獄，你會知道，上帝可能會對我微笑一下?！?/p>

但他依然不曾對自己的罪惡懺悔，一位女性調(diào)查人員問他，是否曾良心不安，他說：“上帝把我?guī)У竭@個地球上，讓我去做我所做的事。他知道一切，為什么我要尋求他的原諒？”但是錄音里，他說自己也曾掙扎過，問上帝，“為什么是我？”（Why me？）那個“me”語氣很重，幾乎像是咬著牙說出來。

他已經(jīng)79歲，被糖尿病和心臟病折磨，年歲無多，也許不久的將來就會死在監(jiān)獄里?！?0 minutes》的結(jié)尾，主持人在電話這端問他如何看待自己犯下的罪惡，他沉默了兩秒，然后說：“沒有其他人做過我做的事，我認為我是世界上唯一的人。那不是一種榮譽。那是個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