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喻柔涓
人們常說為母則剛,但我總覺得“剛”字來得突兀了些,甚至有些道德綁架的意味,說“為母則痛”才更自然。
先說孕育之痛。從懷孕早期胚胎著床之痛、乳房脹痛、頭痛、胃痛,到中晚期食管灼痛、手腳腫痛、尾椎裂痛、腰背拉伸痛……疼痛這個“自來熟”的家伙,往往不邀而至。
懷孕5個月起,我便尾椎疼痛,仿佛要裂開,皮外觸之,并無異常,就醫(yī)問診,只是無解,終究受折磨數(shù)月,或起或躺,只能由手肘發(fā)力。臨產(chǎn)和月子里,雙手痛至骨髓,仿佛受了古代夾指的酷刑。
又說生產(chǎn)之痛。素有耳聞這是十二級疼痛,人類疼痛的極限,相當(dāng)于全身二十根肋骨同時斷裂。我因胎膜早破赴了急診,扣上入院腕帶時,神智尚且清醒,隨后陣痛,幾番下來,疼痛升級,理智教我不可哭喊,卻無法讓我平和從容地運用先前多次練習(xí)過的“拉瑪澤呼吸法”(孕婦分娩前的一種鍛煉方法)。只覺得肉身一次次化作被重型卡車壓過地面的一粒塵埃,我時而在自己體內(nèi),時而又成為俯瞰自己的一雙眼睛??傊巴床挥边@個詞真是太拘謹(jǐn)太清淡,用“但求一死”才能恰到好處形容那刻骨銘心的疼痛。
再說哺乳之痛。產(chǎn)后孩子不在身邊,也要如期開奶。醫(yī)生教我手掌彎作C狀,從下方托住乳房,大拇指、食指、中指分三點從乳暈向乳頭擠壓,號稱“液體黃金”的初乳便會滲出。然而,初乳擠幾下才出一顆,既要狠狠擠,又要耐心等。兩個小時,手不離乳,連留置針端口也滲出血來。
其后,又品味了堵奶之痛、乳頭破潰之痛,仿佛異物植入,仿佛一箭穿胸。當(dāng)孩子吸吮破潰乳頭時,我的慘叫大約可以掀翻屋頂。孩子五月余,乳牙躍躍欲出,常在喝得心滿意足后,即興拿我的乳頭來磨牙,啃之拽之,毫不留情,疼得我倒吸涼氣,但雙手依然得穩(wěn)穩(wěn)托住沉甸甸的她。
除了以上那些皮肉之痛,更有憐子之痛。這種痛,是一種精神之痛。孩子晚期早產(chǎn),雖四肢健全、臟器康好、面目清秀,但想著她過早失去子宮的保護,想著她一出生就被抱離父母住進暖箱,自責(zé)、憤怒、不安等壞情緒就陣陣襲來。月子里連“糾正胎齡”這樣的術(shù)語也令我傷感,因為它總是提醒我,此時此刻,孩子本該是在肚子里的啊。過早迎來這種“分離”讓我不得不狠心早日接受親子關(guān)系的真相——于丹曾說過,天下所有的愛都是為了聚合,唯有父母對子女的愛是為了分離。紀(jì)伯倫在《你的孩子》里也表明了類似觀點,孩子是從父母這個“弦”上發(fā)出的“箭”。
由此,我分外珍惜對孩子呵護的“袋鼠時光”,積極踐行親密育兒的理念,謝絕哭聲免疫法,更不敢以子女恩人的身份自居,而是在一次次母女獨處的夜奶時光中,深情地反復(fù)親吻她,感謝她成為我的孩子,感謝年幼的她如此需要我。
懷胎八月余,一朝分娩,接踵而來的疼痛,像擠入蚌殼的沙礫,慢慢磨平我少女的棱角,讓我在無可逃遁的疼痛里,學(xué)會為孩子讓渡自己的時間、空間和舒適感。我的生命擁有了新身份,也因為這一樣樣的疼痛而逐漸堅毅寬廣、理性溫和,好像就在不遠的前方,它們即將裹挾出一顆美麗的、叫作“母愛”的珍珠。
蚌病成珠。身為母親,痛而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