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冠中
(廣西師范大學,廣西桂林 541006)
《吉爾伽美什》是當前世界上已知的最早的英雄史詩,是美索不達米亞文學中的翹楚?!都獱栙っ朗病穪碜杂趤喪霭湍岚螆D書館的12塊殘破的泥簡,現(xiàn)藏于大英博物館。《吉爾伽美什》共3 000余行,其記述的故事約于公元前3000年的蘇美爾時代,并記錄了古巴比倫的大洪水神話。其內容以主人公烏魯克之王吉爾伽美什為核心展開。與其他民族、文化的上古史詩類似,《吉爾伽美什》史詩的主人公為男性,女性在史詩中通常處于次要、輔助性質的地位。而從女性角色的角度切入史詩,則對解讀《吉爾伽美什》具有重要的意義。曾獲古根海姆獎的學者Rivkah Harris在其著作GenderandAgeinginMesopotamia中,錄有其探討《吉爾伽美什》史詩中女性形象的論文ImagesofWomeninTheGilgameshEpic,提出《吉爾伽美什》中的女性形象皆經(jīng)過了“符號變換”(symbolic conversion),并由此產(chǎn)生了幽默與喜劇(humor and comedy)的效果,是關于《吉爾伽美什》史詩中女性形象解讀方面的重要成果。本文所采用的《吉爾伽美什》史詩原文,以于2000年由Penguin Classics出版的英國學者Andrew R. George翻譯的TheEpicofGilgamesh為底本。
寧孫(Ninsun)在史詩中的稱謂是“Wild-Cow”,具有近乎全知的智慧。她是史詩中第一位與吉爾伽美什相關的女性,是吉爾伽美什的母親。她的出場,是在恩啟都被創(chuàng)造后,吉爾伽美什夢見與恩啟都相關的夢境,并找到其母解夢這一場景中。在后續(xù)發(fā)掘出的石板中,還包含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在征戰(zhàn)芬巴巴前,寧孫向太陽神舍馬什祈求平安;寧孫收恩啟都為養(yǎng)子,并請求他保護吉爾伽美什這些內容。寧孫是非常典型的母親形象,幫助吉爾伽美什解除困惑,為吉爾伽美什的出行尋求保護。
寧孫缺失的功能在于教育吉爾伽美什。在恩啟都出現(xiàn)之前,吉爾伽美什在烏努克的行為弄得民怨鼎沸,而并沒有寧孫教導、約束吉爾伽美什的描述。恩啟都出現(xiàn)時,寧孫在解夢完成后,吉爾伽美什則欣喜地說道:“Let me acquire a friend to counsel me, a friend to counsel me I will acquire!”[1]11(讓我獲得一位來勸導我的朋友,我將獲得一位能來勸導我的朋友!)可以從此推測,寧孫是一位溺愛兒子的母親,面對兒子的不良行為并未加以教導;而吉爾伽美什的內心中也渴望能有人指引自己走上更正確、更輝煌的道路。可以說,寧孫這一角色是吉爾伽美什生命年輕時候的代表;這時的吉爾伽美什是一位沒有拘束的、受到母親溺愛并渴望友情的少年
Shiduri則登場于第十塊石板,出現(xiàn)在吉爾伽美什尋找烏特那庇什提牟的路上。Shiduri的真實身份眾說紛紜。在趙樂甡譯本第十塊石板的尾注處,他說道,這是酒館或飯館的老板,有人認為是海岸女巫,或伊什妲爾女神的化身[2]81。Rivkah Harris指出,雖然在早期記錄中伊什妲爾與酒館有一定的關聯(lián),但認為Shiduri就是伊什妲爾這一結論是存疑的:Shiduri有自己的姓名與職業(yè);她的姓名按照胡米特語的起源有“年輕女士”之義;另外,她在史詩中是吉爾伽美什的幫助者,而非伊什妲爾般的阻礙者。同時,她指出,Shiduri也并非真的是地位低下的酒館老板,因為Shiduri戴有面紗,而在巴比倫,地位低下者是不允許這么做的[3]123。Andrew. R. George所著的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TheBabylonianGilgameshEpicIntroduction,CriticalEditionandCuneiformTexts中引用了英國研究亞述史與近東考古學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W. G. Lambert的觀點。他認為Shiduri不是伊什妲爾,但她在中巴比倫時代被吸收,隨著神話體系的完善、諸神被排列起來,她與伊什妲爾合二為一了[4]148-149。無論如何,有一點是確定的,即Shiduri并非是普通人,極有可能是具有神格的角色或其化身。這樣,她實際上與寧孫擁有相似的地位。
Shiduri是史詩中最后一位具有明確身份信息的女性。在她之后的女性角色只有烏特那庇什提牟之妻,但沒有單獨的身份信息。她主要出現(xiàn)于詢問與考驗吉爾伽美什。在從西帕爾發(fā)掘出的石板中有兩則斷章,其中便有一段Shiduri勸誡吉爾伽美什的話:她告訴吉爾伽美什他的追求永遠都不會有結果,應充分享受現(xiàn)世的歡樂。吉爾伽美什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顯然,Shiduri在這里扮演了一個勸導者的角色;吉爾伽美什也不再具有寧孫時期的無憂無慮、恣意橫行的少年符號特征,而成為了充滿憂慮和信念的中年人。
顯然,從寧孫到Shiduri,吉爾伽美什經(jīng)歷了一個成長的過程;而寧孫與Shiduri,包括中間的恩啟都,便都是吉爾伽美什成長路程上的符號。關于恩啟都,將在下一節(jié)著重論述。這一成長過程是具有普適性的,是所有人的共同經(jīng)歷。寧孫意味著幼稚,Shiduri意味著成熟。吉爾伽美什從寧孫身邊離開去征討芬巴巴,正是一個人成年之后開始離開母親、走向充滿危險與挑戰(zhàn)的世界的象征。離開母親是吉爾伽美什獲得成長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而寧孫在此之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史詩中。在吉爾伽美什成長的路程中,恩啟都是勸導者,Shiduri也是勸導者;而恩啟都是理想,勸導的是讓吉爾伽美什從蒙昧中走向實現(xiàn)人生價值;Shiduri是現(xiàn)實,勸導的是吉爾伽美什認清現(xiàn)實、踏實生活。離開寧孫,與恩啟都去冒險,是人生走出童稚的過程;恩啟都死亡,遇見Shiduri,是人生從理想走向現(xiàn)實的路程。吉爾伽美什的人生階段,可看作是寧孫時期、恩啟都時期和Shiduri時期。
另外,在吉爾伽美什的成長過程中,還出現(xiàn)了兩位沒有獨立姓名與個性特征的女性,分別是沙索利人之妻與烏特那庇什提牟之妻。沙索利人之妻在史詩中只有一句話,出現(xiàn)在第九塊石板,重復了第一塊石板中的“他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在精神分析流派中,有一種被稱為“心理倒退”(regression)的心理防御機制,即心理受挫的人暫時回歸到先前的心理狀態(tài),以讓思緒擺脫當前的困境。在遇到沙索利人及其妻子時,吉爾伽美什剛經(jīng)歷了失去恩啟都的痛苦;而“他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這個在他寧孫時代、也就是少年時代熟悉無比的句子重新出現(xiàn),很有可能就是吉爾伽美什處于心理倒退狀態(tài)的寫照。烏特那庇什提牟之妻是吉爾伽美什成長旅途的終點,她也只說了一句話,出現(xiàn)在第十一塊石板,讓烏特那庇什提牟向吉爾伽美什贈送禮物。吉爾伽美什正是在此處感受到了最后的希望與絕望;伴隨著烏特那庇什提牟所贈仙草的遺失,吉爾伽美什的成長終于完結于理想的破滅。
神妓是《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重要女性角色。在恩啟都被創(chuàng)造出來,同野獸一起生活時,她接受了吉爾伽美什的命令,去尋找恩啟都并與其交媾,開化了他,使其獲得了智慧,由自然的動物的狀態(tài)進入到社會的人的狀態(tài)。在這里,神妓具有啟示者、引導者的形象,也意味著性將人類從蒙昧帶到文明之中。值得注意的是,在Rivkah Harris的論述中,她著力討論了神妓Shamhat的母性特征。她注意到,神妓以她的言行被描述為善良的、智慧的具有母性形象特征的女性,而非如同實際歷史上美索不達米亞的妓女一樣是具有欺騙性、淫蕩的誘惑者。她指出:“一個低微的、處于邊際地位的娼婦,被提升為‘母親’這樣一個中心性的親緣角色?!盵3]122她認為,恩啟都在最初是天然的、未受到教導的(untaught)狀態(tài),而神妓Shamhat教給了他一切兒童所需的知識——飲食與穿著。
按照Rivkah Harris提供的思路,可以發(fā)現(xiàn)更多神妓與恩啟都的關系接近于母子關系的證據(jù)。在恩啟都擁有智慧后,神妓對恩啟都說道:“You are handsome, Enkidu, you are just like a god! Why with the beasts do you wander the wild? Come, I will take you to uruk-the-sheepfold, to the sacred temple, home of Anu and Ishtar.”[1]8(恩啟都,你是如此英俊,就像一位天神!為何要與野獸一起在荒野游蕩呢?來,我?guī)闳ァ把蛉Α睘豸斂?,去神圣的廟宇,去那阿努與伊什妲爾的家!)這樣的語氣,與母親哄小孩子時的語氣極為類似,都是通過先夸耀、后引導的方式讓孩子去做自己想讓他做的事。神妓分享了自己的衣物給恩啟都,并領著他如領著一位天神①,符合母親與孩子牽著手行走時候的形象。而恩啟都從神妓處感受到女性的魅力而獲得性啟蒙的情節(jié),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流派中所說的男性孩童第一個性啟蒙對象就是他的母親的理論是一致的。
再來對照史詩中唯一一個生物意義上真正的母親形象——吉爾伽美什的母親女神寧孫,寧孫在史詩中的作用非常顯著——指引、告誡與保護吉爾伽美什。吉爾伽美什做了夢,寧孫幫助其釋夢;吉爾伽美什出征芬巴巴前,寧孫為其向舍馬什祈禱。顯然,寧孫之于吉爾伽美什,正如同神妓Shamhat之于恩啟都。寧孫在史詩中所做的事,與神妓Shamhat所做的事是同等的。寧孫為吉爾伽美什解釋夢境,告誡該如何行動;神妓Shamhat啟迪恩啟都,告知該如何生活;寧孫為吉爾伽美什祈禱,神妓Shamhat為恩啟都穿衣,牽著他前往牧羊人的村莊。因此,可以確實得出結論,神妓Shamhat的形象在史詩中與寧孫的功能存在一致的部分,即是具有神圣性的母親。
那么,隨之而來的,便是恩啟都作為亂倫者的形象。恩啟都與具有其母親性質的神妓Shamhat交媾,便具有亂倫行為的象征含義。首先,恩啟都被創(chuàng)造出來后,是在自然中生活,與野獸同行,象征著原始人類的生活方式。在遠古時期,兒子與母親、女兒與父親交媾,以及兄弟姊妹之間的性行為,是可能普遍存在的。蘇格蘭法學家和原始社會史家麥克倫南(John Ferguson McLennan)于1865年出版了《原始婚姻:婚姻儀式中掠奪形式源流考》,提出了外婚制度的起源,并表示上古族群存在亂交與母系的特征。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émile Durkheim)于1898年出版的《亂倫禁忌及其起源》中論述了上古時期的亂倫行為以及經(jīng)血恐懼導致的禁忌?,F(xiàn)存許多神話中,也存在大量近親交配的故事。所以,恩啟都與吉爾伽美什最初的對立,是上古原始人類與進入文明時代的人類在時間上的對立轉嫁到空間上的對立的產(chǎn)物;恩啟都最初的模樣象征著原始人類的生活方式,他與其母,也就是神妓Shamhat的亂倫行為正是上古人類行為的反映。而隨著神妓帶領恩啟都來到烏魯克,也就意味著人類從原始走向文明,亂倫行為便成為禁忌而不被允許了。恩啟都由荒野走向烏魯克,看似是空間維度上的移動,實際上還包含有時間維度上的移動;史詩依靠將時間維度上的移動轉化為空間維度上的移動來敘述了。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恩啟都在被諸神制裁后,開始在憤怒與昏亂中詛咒神妓,其內容包括無法找到合適的丈夫、無法組建美滿的家庭等;并在最后說道:“Because [you made] me [weak, who was undefiled!] Yes, in the wild [you weakened] me, who was undefiled!”[1]58(因為你使我這純潔的人變得虛弱!是的,在荒野,你使我這純潔的人變得虛弱!)而這詛咒迅速遭致了舍馬什的指責。恩啟都收到諸神裁決,是帶罪死去的;而他的罪,便在潛意識中追溯到了與神妓的亂倫行為中。恩啟都說自己本是純潔的(undefiled),乃是受到了神妓Shamhat的引誘而變得虛弱,這是對自己亂倫行為的悔過與推卸責任——是母親引誘了無知的自己,如今我得不到幸福而死去,你也休想得到幸福。亂倫行為是身為原始人類的恩啟都進入文明時代后的罪惡。恩啟都詛咒神妓相當于人類詛咒過去處于亂倫模式下生活的人類族群自身;而舍馬什的指責與恩啟都的悔改和祝福又反映了母親在氏族生活中的確具有重要地位,同時也增強了Shamhat身上的神圣性特征。
恩啟都在神話中是一位男性,但史詩卻有意無意地暗示他具有女性性別的符號身份特征,抑或是他與吉爾伽美什的關系類似于戀人關系的特征。Rivkah Harris指出了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具有一定的同性戀伴侶的特征。她引用A. Kilmer的觀點道:“Gilgamesh veils his dead friend like a bribe.”[3]127(吉爾伽美什掩蓋住他死去的朋友時,就像在掩蓋住新娘。)她本人也表示,他們二人間的關系不僅像是簡單的男性與女性,而更像是丈夫與妻子。
同樣,可以在史詩文本中發(fā)現(xiàn)相關情節(jié)。恩啟都剛被創(chuàng)造出來時,便提到“he bears long tresses like those of a woman.”[1]5(他的長發(fā)就像女人的一樣。)吉爾伽美什尚未見到恩啟都時便做了一個夢,夢中出現(xiàn)一塊象征著恩啟都的斧子,而吉爾伽美什的舉動是“I lifted it up and set it down at your feet, like a wife [I loved] it.”(我將它舉起并放在您的腳下,就像對一位我愛著的妻子。)他的母親寧孫則回復道:“My son, the axe you saw is a friend, like a wife you’ll love him, caress and embrace him.”(我的兒子,你看到的斧子是你的一位朋友,你將像對待妻子一樣愛他、關懷他和擁抱他。)[1]11二人的對話中都提到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的關系將像是夫妻關系。恩啟都第一次與吉爾伽美什相見,便是在吉爾伽美什前往新娘婚房的路上,恩啟都阻攔他不讓他前進。吉爾伽美什的母親寧孫女神收養(yǎng)了恩啟都作為養(yǎng)子,她便成了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共同的母親,寧孫與恩啟都的關系便由此類似于婚姻中丈母娘與妻子的關系。在第五塊石板里,吉爾伽美什向恩啟都講述自己的夢境,恩啟都則為他解夢。在古巴比倫文學中,解夢這一行為通常由關系親密的女性來進行[4]143,如在這之前吉爾伽美什是將夢境交給母親寧孫女神來解。所以,一方面,這表示恩啟都身上具有女性的符號特征;另一方面,根據(jù)精神分析流派的理論,男性在成長過程中會壓抑對母親的欲望,而將其轉移去追求一位女性,以替代原先母親所在的位置。吉爾伽美什由向母親尋求解夢到向恩啟都尋求解夢,似乎正反映了吉爾伽美什欲望的轉移;恩啟都在此過程中替代了原先屬于母親的位置,而這個角色正是妻子的角色。
在擊敗了芬巴巴后,女神伊什妲爾向吉爾伽美什求愛,遭到拒絕。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同天牛戰(zhàn)斗并勝利后,恩啟都開始嘲笑伊什妲爾。如果前承上述恩啟都具有吉爾伽美什的妻子這一身份角色特性的觀點,此處的辱罵可看作是爭奪愛人勝利后的嘲諷。第八塊石板描述了恩啟都的葬禮,在吉爾伽美什的悼詞中,出現(xiàn)了“who ... a wife ......!”[1]64(這……一位妻子……!)由于此處有缺漏,無法明確知曉其內容,但大約可以猜測到,吉爾伽美什確實將恩啟都比作自己的妻子。
另外,在歷史上,古巴比倫人婚前男女關系極為隨便,婚前性交是相當普遍的事,而結婚后則立刻嚴苛起來,著名的《漢謨拉比法典》便對婚后通奸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5]180-182。在史詩中,吉爾伽美什見到恩啟都前,個人行為極不檢點,不僅不給別人家留兒子、女兒,還要搶奪初夜權。而他與恩啟都相遇相交后,再也沒有類似情節(jié)的描述,儼然可以與歷史上巴比倫人婚前——婚后的行為相對應,也從側面佐證了恩啟都的“妻子”角色特征。
那么,恩啟都的死,也可以解讀為亂倫者在文明時代無法獲得安穩(wěn)的家庭幸福。恩啟都在臨死前對神妓Shamhat的詛咒,著重強調了家庭生活方面,反映了他自己無法獲得幸福的憤怒。前文說道,寧孫之于吉爾伽美什,是約等于Shamhat之于恩啟都的。區(qū)別在于,吉爾伽美什沒有產(chǎn)生亂倫行為。因此諸神審判中,讓吉爾伽美什存活而讓恩啟都死去,也就不難理解了。
阿魯魯與伊什妲爾是史詩中除寧孫之外出現(xiàn)的兩位女神,她們都具有主人公的阻礙者這一身份特性。阿魯魯出現(xiàn)在前,伊什妲爾出現(xiàn)在后;阿魯魯?shù)淖璧K是輕微而隱蔽的,伊什妲爾的阻礙是嚴重且明顯的。
阿魯魯(Aruru)是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的生育之神,又名寧胡爾薩格(Ninhursag)。在史詩中,阿努聽到烏魯克居民對吉爾伽美什的抱怨,命阿魯魯去創(chuàng)造一個吉爾伽美什的復制品,以與吉爾伽美什相敵,保烏魯克的太平。于是阿魯魯便造出了恩啟都。根據(jù)后文的敘述,諸神的目的確實達到了,吉爾伽美什不再侵擾烏魯克的居民。這只是史詩開頭一段極短的敘述,卻擁有重大的意義:這件事與之后的恩啟都之死事件在結構與作用上具有極大的類同,可以看作是恩啟都之死事件的預演。
先來看恩啟都之死這一事件。伊什妲爾(Ishtar)在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管轄的領域非常之多,包括愛、美、性、戰(zhàn)爭、豐收等。在吉爾伽美什史詩中,通過吉爾伽美什對伊什妲爾的嘲諷,可以看出她對愛情不專一、性格多變、難以捉摸,不值得他人信賴,其他人也不敢信賴。于是,伊什妲爾向阿努以打開冥界大門為威脅,請求他降下天牛。天牛被擊殺后,諸神召開會議,決定讓恩啟都死去,以贖去擊殺天牛與芬巴巴的罪過。
之所以說這兩件事在結構與作用上具有極大的類同,是由于以下幾個原因。首先,這兩件事對于吉爾伽美什而言,都是屬于阻礙者的行動。阿魯魯創(chuàng)造恩啟都是為了阻止吉爾伽美什的暴行,諸神賜死恩啟都是為了報復吉爾伽美什。在史詩中,絕大部分角色都是吉爾伽美什的幫助者,為吉爾伽美什的前進與成長發(fā)揮作用,而這兩位神都扮演了阻礙者的角色,只是在性質、程度上有重大差別。其次,這兩次事件的結構皆可看作諸神受到請求——諸神做出行動——諸神獲得成功。只是在第二次事件里,該結構被復雜化了,出現(xiàn)了一個受到請求——做出行動——行動失敗的前奏(殺死天牛)。一方面該前奏的結構依然是阿魯魯事件的仿擬,另一方面并未改變最后諸神獲得成功的結果,因此依然可以看作二者在結構上具有重復與類同。這種結構上的重復,也強化了女神們的阻礙者身份性質,尤其是伊什妲爾的身份性質,因為前面已經(jīng)有一位女神阻礙過吉爾伽美什并獲得了成功。最后,按照本文第一節(jié)的論述,第一件事將吉爾伽美什由寧孫時期推向恩啟都時期;第二件事將吉爾伽美什由恩啟都時期推向Shiduri時期。這兩次事件都推動了吉爾伽美什的成長,使他由人生的上一階段邁入下一階段。由此可見,這兩件事的性質是極為類似的,前一件事是后一件事的預演,后一件事是前一件事的變型與重復。
總之,以女性角色為突破口解讀《吉爾伽美什》,可以得到許多有價值的信息。作為人類最古老的史詩,隨著研究的深入,也必然有更多的價值在等待發(fā)掘。
注釋:
① Rivkah Harris在此處引用的英譯為“hold of him as the god do”,意為“像神一樣帶領著他”; Andrew George翻譯的TheEpicofGilgamesh中此句為“By the hand she took him, like a god”;中文趙樂甡譯本為“她牽著她的手,領著他走,像個母親似的”。廈門大學李晶直接從阿卡德語譯釋,譯為“她挽起他的手,領著他如領著一個天神”。故此處使用Andrew George的譯文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