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風過境的時候,貨車正沿著漫長的海邊公路行駛,穿過150米的隧道后,迎面撲過來濕熱的海風,帶著亞熱帶特有的感覺,在吹亂我的長發(fā)的同時,也讓那顆一直躁動不安的心,突然平靜了下來。
平穩(wěn)地穿著校服,平穩(wěn)地站在講臺上,站在眾人面前,臺下人的面目一片模糊,像是一團團黑霧,只露著兩個空洞洞的眼珠,都如出一轍地咧著一張笑臉,雖然笑著,卻又如此恐怖。
學校離海很近,在教室里能聽見海浪呼嘯的聲音,盡力向前,又緩緩退去。我感覺此時自己的心情就是那樣的,呼吸一起一伏,盡力緩解著心中不知來由的慌亂,像是火災時的煙霧彌漫。
所有的聲音都含糊不清,臺下的吵鬧,臺上老師的絮叨,只有最后一句如此清晰地跳進了我的耳朵:
“清花同學,你就坐在洛白旁邊吧?!?/p>
那時候已經(jīng)被吵鬧得聽不清任何的耳朵,不知道為何安靜了下來,讓那一句話,如夏天突來的暴雨一般,一滴滴落進了池塘,泛起圈圈漣漪,擴散。
雨聲如此清晰。
后排的一個男生微微招了一下手,我低頭走下講臺,努力維持住視線的聚焦,一步一步往那個地方走去。
男生已經(jīng)很貼心地把椅子拉開,我抬頭看向座位時,他笑了一下,從所有灰蒙的背景里跳了出來,如此立體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天藍色的校服妥帖,黑框眼鏡,握筆的時候手指骨節(jié)分明,纖瘦。他說,他叫洛白。
他說,這個名字是媽媽取的。然后指尖移動,推了一粒糖到我的桌子上?!澳樕惶玫臉幼樱砸活w吧。”
洛白的聲音其實很好聽,說話總是慢慢的,穩(wěn)穩(wěn)的,語氣淡然。我是初來乍到,不知道這里的雨跟吃飯一樣平常,尤其是在夏季。于是我只好撐著洛白的黑傘回家,回自己那間小小的出租屋。
房子外邊是一排葉子很大的樹,露臺上種著大簇大簇的花。我對植物不了解,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但都很美。我脫下鞋翻過了窗臺,坐在上面,雙腿臨著街面輕晃。雨已經(jīng)停了,樹葉在往下滴水。這條街一般都很冷清,走過的人很少,有鳥叫聲,有雨滴落的聲音。我的心開始安靜下來,撐著窗子看外面的風景,不遠處7路慢悠悠地晃過來,墨綠色的公交車,停在房子幾米開外,然后重新啟動,漸漸遠離。
我只知道那是能到學校的公交,不知道它的終點站在哪里。
與7路方向相反的1路,可以坐到海邊。透明的藍,云朵都泡在水里。
我記得暑假還沒有結束的時候,我躺倒在沙灘上。陽光把溫暖給了沙子,然后沙子傳遞到肌膚上,暖融融的。我閉著眼睛,感覺自己就這樣死了。在無盡的暖意中,慢慢喪失生息。
或許并沒有什么不好。
在海水邊,在陽光下,在沙灘上,死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死,其實并沒有人想得那么可怕,漫無目的地活著,才使我感到絕望。
我還是睜開了眼睛。不能就這樣死掉,反而讓我覺得有點遺憾。
教室里的空氣都是陰沉的,烏云晦暗地浮著。耳邊有輕微的翻頁聲。略微偏頭換了個方向,看見那個永遠專注認真的洛白。他偏頭看著左邊的教輔書,筆尖依舊輕輕地點著書頁,思索著。察覺到這邊的動靜,他扭過了頭,“睡醒了?”
“回去吧?!?/p>
我記得洛白說:“我叫不醒你,又怕你一個人在教室里醒來會害怕,所以先寫作業(yè)等你醒來。”
我睡了多久,自己都完全沒有概念。以前那種日夜顛倒的生活,給了我太多的安全感,一時我都改不過來。
回家,吃藥,看街。其實那條街一直都是那樣,除了偶爾走過的人,在固定時間來的公交車,并沒有其他。但我總習慣了脫下鞋子爬上去看一會兒,哪怕它永遠都是那樣。我不喜歡變化,把生活這樣維持下去,就已經(jīng)足夠。
做晚飯,吃晚飯,寫作業(yè),然后在沙發(fā)里蜷縮到凌晨都睡不著,以前依賴過安眠藥,現(xiàn)在不能。
晚睡,早起,在學校里小心翼翼地度過每一天,收斂不為人知時不時出現(xiàn)的暴戾。有一次摔破一瓶藍墨水,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洛白把碎墨水瓶子掃走了,用拖把拖干凈了地,一切好像都沒有發(fā)生過。
他說:“以后要小心點?!?/p>
我們一起去看海的時候,小鎮(zhèn)上路過一場三級的大風,把校園里的樹吹得搖晃。我們一起坐上了1路,要坐到盡頭。我們抓著扶手,面朝著窗外,看外面掠過的風景。不需要多言,也不用刻意找話題,我們以一種極其默契的方式沉默著。耳朵里是洛白的另一只耳機,悠遠的手風琴和另一邊的嘈雜互不干擾。少年的側臉忽明忽滅,在路過道路兩旁的樹影,再到光明時。
海邊在起浪,一層疊著一層,被風吹起泛白的泡沫,連沙子也被洗滌。
洛白站在我前面,迎著海,風吹鼓他的衣服,灌成一面巨大的風帆,他就像一艘船,即將啟程入海,離我漸遠。
我把自己的鞋脫了下來,赤腳踩在細膩的沙子上,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最后并肩。我們都在看海,我看不到他眼里的海。
因為人是不一樣的。
有的人覺得海很美,有的人怕淹死在海里,還有人看到的是自己曾經(jīng)的過往。
我知道,洛白的父親被風帶走。他說,我以為一直追著風走,就能夠看見他的影子。
他的人生像在上個世紀,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
溫柔的偏執(zhí),固執(zhí)的堅守。
從14歲風起的那一天,他再也沒有長大,張開手迎接著風,溫柔小心地對待著這個世界。細膩而真實。
沒有雜念的心思,是風教給他的。
我笑了,問他,你,到底活在哪個時代???
看海的少年轉過頭來,笑了一下,眼睛里閃著光。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這里。又指了指自己的頭,或者這里。
“是在我自己的世界里?!?/p>
他張開手,胳膊細弱,校服空蕩的袖管隨風飄蕩出漣漪,鼓起又干癟。他是一個14歲的孩子。我仿佛看到了他14歲時候的樣子。
他說,他是一朵蒲公英,風吹到哪里,就落到哪里,生根或者死去,隨遇而安。
我說,你是一個追風的人,風吹到哪里,你就在哪里。
他說,是的,我會隨風而去。
我去過洛白的家,那是后來的事。
那天是中秋前一天傍晚,他說,明天我來等你。
我說,好。
離開教學樓大門的時候,風呼啦啦一下全灌過來,吹得沒關緊的窗戶啪啪作響。
像是年少不安惶恐的心。
他們住的那條街上,也種著很多大葉子的樹。風來葉子沙沙作響,地下的光影也一陣搖晃。沿小斜坡上去,普通的小樓,兩層,水泥墻低低圍了院子一圈,院子里種了一大片的花,
洛媽媽很年輕,和洛白一樣單薄,穿一條小碎花裙,少女般翹起的嘴角邊有酒窩,在廚房里給我們做海鮮,螃蟹、大蝦和花蛤。我躺在地板上,手邊散落的都是書,洛白房間的三分之一都被書架占據(jù),我抽了一堆下來閑翻。心跳一起一落,平靜,淡然。
洛白坐在書桌前寫化學。斜在地上的手機里有人在唱天涯古道,沙場邊疆。
洛媽媽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三個人安靜地吃飯,仿佛有什么在心里打著拍子。洛媽媽用好看的手指剝著西柚,長發(fā)垂落下來一點,她伸手挽一下,臉上都是專注。剝?nèi)ヨ肿幼詈蟮钠ぃ冻鲂屈c閃爍的柚粒。洛白把第一片遞到媽媽手里,伸手拿了下一片給我。
他說,每個人都想要當英雄,他不想,他想陪著媽媽,幫她洗碗。
我小時候也做過英雄的夢,在看動畫片時也會幻想那些英雄情節(jié),玩過這樣的游戲,后來都淡了。
他說,那些青春的煩惱都離他太遙遠,他的時間,已經(jīng)停在了14歲那一年。
我也知道,想要丟掉煩惱,最好的辦法是不要長大。
不去觸及,不去感受,就不會有煩惱了。
高考前一個月,我去給他送筆記。
他媽媽依舊是那樣溫柔,笑著跟我打招呼。“小白在上面復習,你去吧?!?/p>
我點了點頭,一級一級臺階往2樓走,走到最后一級,洛白的房間門半掩著。推開門,看見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很安靜。
他背對著我,睡覺的時候蜷縮起來。外面的蟬又在叫了。
怎么樣都像是孩子,好像再也沒辦法長大。
其實世界上并沒有那么多英雄,每個人都想拯救眾生,最后卻是連自己都拯救不了。愿意停留為媽媽洗碗,也不失為一種英雄。
后來,高考完了。
看過那么多文章和電影,到這個時刻真正來了的時候,才懂個人的感覺他人無法復制。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
我和洛白……我們終究還是像青春散場一般分開了。
他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一個很重要的過客。他留下的痕跡如此淺如此淡,讓我都懷疑這個人是否真正存在過。
但他確實是真真正正存在的。
在我平坦如平原的記憶里,他是風,吹過,拂低一片片的草。
不知道為什么,那些記憶總是很清晰。在教室沒勇氣喊話的少女,總是孤獨一人的行走,青春味道里滿滿都是海風味道的回憶。
以及那個如風過境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