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奇·拉爾森(RichLarson)是近幾年很活躍多產(chǎn)的科幻作家,現(xiàn)居加拿大渥太華。他的短篇小說常見于國外各大科幻小說雜志,如《類比》(Analog)、《阿西莫夫幻想小說》(Asimov’s)、《克拉克世界》(Clakesworld)等。他于2016年獲得了阿西莫夫讀者選擇獎最佳短篇小說獎,獲獎作品《你們這些機器人》曾刊登于本刊2019年4期,沒有購買那期雜志的讀者趕緊加單哦。
本期小編選擇這篇《無痛》介紹給大家的原因是,正如翻譯小姐姐形容的那樣,這是一篇很能展現(xiàn)作者鋼鐵直男外形的科幻短篇——無論是筆觸或者情節(jié)傳達都非常的酷、爽、痛快。相信我們的讀者中有不少人喜歡這個調(diào)調(diào)(看看,我們女編也能了解大家的心聲吧),更難能可貴的是,在酣暢淋漓之外,這又是一篇對現(xiàn)實世界局勢有不少觀察和思考的文字。
另外,本篇小說采取了插敘手法,文中還有不少英語之外的多國語言,有強迫癥的翻譯小姐姐在翻譯過程中差點兒學(xué)會了一門新外語。所以小編強烈要求她把翻譯感受寫了下來,希望對大家觀看本文有所啟發(fā)(被虐很慘的時差黨翻譯小姐姐默默哭暈在深夜的電腦前)。
火星站在高速路中間,兩腿直挺挺一動不動,頭向后仰。頭頂?shù)奶炜毡还渾物L(fēng)吹來的塵土遮住了,天上鋪滿了灰塵,以致他可以直接望向升起的太陽,像是暗灰色中一抹檸檬黃。塵土太多了,就像所有的東西——枯樹、沙地、公路本身——都在消失,正如他一向希望的那樣,消失。
他通過竊取的信號監(jiān)控津德爾煉油廠自動卡車的行車路線,車上載滿了石油。之前,他在數(shù)碼地圖上看著那些自動卡車蜿蜒前行,而現(xiàn)在,他可以感覺到卡車越來越近:像雷鳴一樣滾滾而來,震動著他腳下的柏油路。它們行駛速度很快,但人工智能駕駛不擅長躲避障礙。在昏暗之中,當那些自動卡車看到他時,已為時太晚。
火星深深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氣。他低下頭,閉上眼睛?,F(xiàn)在,他可以聽到第一個靠近他的自動卡車:吱吱嘎嘎、乒叮乓啷,咆哮而來。他把它想象成一股沖向他的金屬旋風(fēng)。他的心臟在胸腔里快速有力地跳動。
自動卡車一個急轉(zhuǎn)彎,火星這才意識到他還想活下去。他想側(cè)身避開,而一股力把他分成了兩半。
黃昏降臨,火星還在一個扭曲的猴面包樹下等待老婦人查雅巴。她聲稱可以在這個城市找到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不過目前為止,他只等到了今天早上見過的一條流浪狗。它坐在他的面前,滿懷期待地喘著粗氣,尾巴來回捶打著沙子。
“又是你。”
它很憔悴,脖子和肩膀上掛滿了肥大的黑色蜱蟲,在一團亂毛之中陷進一個一個的坑。為了從鋸齒圍欄下鉆出來,背上留下了割傷。但是它比別的流浪狗要幸運。火星見過一個男人,一只眼睛是植入的,周遭已經(jīng)感染。他腰上拴著一條狗鏈子,牽著三條骨瘦如柴的狗從街上走過。他準備把它們賣給尼日利亞一個仍然吃狗肉的部落。
火星拿出他的納米刀,他身上唯一留存的軍事裝備。那條流浪狗認出了它,垂涎欲滴。
“狗啊,我把你寵壞了。”
火星切下了他的拇指,然后是食指,再把那兩塊血肉模糊的肉甩到地上。流浪狗撲向一塊指頭,再蹦向另一塊,接著又嗚嗚地哀求?;鹦堑牡锻T诹怂野咨闹兄戈P(guān)節(jié)。
“我再喂你,你就該吃吐了?!?/p>
狗嗚咽了一會兒,血跡斑斑的黑色嘴唇向后縮,露出滿嘴的牙齒,最后終于跑開了。火星又孤單一人了。他看了一下他的半截手指,切口已經(jīng)長合。他又看了一下街道,天色越來越黑,泥磚墻上面鋪滿了玻璃碎片和剃刀線。
一只光溜溜的橡皮蛇挪動著小纖毛腳四處尋覓,搜索半埋在沙子里的黑色破購物袋。食塑料動物是肯尼亞基因?qū)嶒炇业脑O(shè)計成果——因此,火星覺得和它們有種親近的感覺——然后它們被散播到了世界不同的地區(qū)。它們很盡職地消化塑料,然后獨立繁殖。不過,近一個世紀以來,西非的塵土中積累了大量的塑料垃圾,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完全消解殆盡。
晚禱開始了,喃喃誦經(jīng)的聲音遠遠地從清真寺傳來?;鹦遣皇悄滤沽郑膊恍攀裁磩e的宗教。但他喜歡那種聲音,仿佛潮汐一般,翻涌變化的聲音。他閉著眼睛聽,像聽搖籃曲似的,差點兒睡著了。這時,查雅巴終于到了。
“Sannu①(你好)?!?/p>
火星睜開眼睛。查雅巴年紀大了,滿臉深深的皺紋,牙齒也掉了不少。但是她站得筆直,舉手投足從容沉穩(wěn)?;鹦怯X得一個長官就應(yīng)該是這樣。她身穿一件亮黃色圖案的非洲裹裙,套一件厚厚的冬季外套。
“Sannu(你好),”火星說,“Inayini(今天過得怎么樣)?今天如何?”
“Komilafiya(一切都好),”查雅巴說,“一切都很好。Inasanyi(就是挺冷的)。”
“Sanyi,akwaishi(冷,確實),”火星說,盡管他感覺不到冷,“Inagida(家里人還好吧)?”他想知道查雅巴找到了什么,不過他還是讓自己注意見面禮節(jié)。在這兒干什么都特別慢。
“Gidalafiyalau(家人都健康)。好,非常好。”查雅巴皺眉,嘖嘖道,“Inajiki(你的身體)?”她問道。
“身體?”火星一時不明白,接著意識到查雅巴正在看著他的手。手指已經(jīng)長了回來——指甲的角質(zhì)仍然呈海綿狀——但他忘了把血洗掉。
“Dasauki(沒事),”火星說,“好一些了?!?/p>
查雅巴喉嚨里咳了一聲,表示肯定,又慢慢蹲下來?!拔艺业搅四阋业娜?,”她說,“我差不多可以肯定。今天凌晨,一輛卡車載著六個男人過來。他們給了憲兵錢?,F(xiàn)在,他們在老醫(yī)院。但這不是好事?!?/p>
“什么不是好事?”
“那些人是殺手。他們有otobindigogi(自動槍)。”她的手指敲得嗒嗒響,模仿自動槍的聲音,“他們在這里等的人更可怕。他們正在等一個名叫穆薩的犯人,他要買他們的東西。穆薩,他在鎮(zhèn)壓行動以前是博科圣地的人。”
“他什么時候來?”
“他們不確定。他們很焦躁。他應(yīng)該今天會來?!辈檠虐偷念^搖啊搖,搖啊搖。“Wahala(大麻煩?。?,”她說,“Wahala,wahala(大麻煩,大麻煩)!我覺得,如果你的朋友被這些人帶走,他們不會只是把他關(guān)起來。我覺得他死定了?!?/p>
火星不這么認為。如果他的猜測是正確的,那么穆薩就不會是為了自動槍而來,而是為了尋找更有價值的東西。
“Nagode(謝謝),”火星說,“Nagodesosai(非常感謝)?!?/p>
查雅巴輕輕點了一下頭,表示接受感謝。她從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塊平滑的黑色板機①,禮貌地望向遠處。火星取出自己的板機,用它輕輕敲了一下她的板機,發(fā)了一小段相當于500法郎的代碼②。
“Yihankali(小心)?!辈檠虐驼f。
火星不能保證做到小心。但是在離開之前,他向老婦人點了點頭,用右手——干凈的那只手再次握住老太太的手。
一個緊張的夜晚正等著他。
盡管正午烈日當空,天空都仿佛被烤褪了色,集市仍然非常繁忙。在篷布遮頂?shù)臄備佅?,有的商販歪著休息,有的大聲叫賣,有的來回整理自己的貨物。成堆的干豆和蚱蜢,木瓜、西紅柿和紫洋蔥,便宜的橡膠鞋,木雕旁邊有3D打印玩具、盜版手機,甚至還有一些留有犯罪臟污的二手植入器官。駱駝斜躺在人群中,身上搭著地毯和太陽能電池毯,只有它們瘦骨嶙峋的膝蓋清晰可見。
“奇跡!Abinal'ajabi(不可思議)!快來看看阿拉創(chuàng)造的奇跡吧!”
“奇跡”締造者在集市上并不罕見。他們用改裝的高音喇叭大聲放著經(jīng)文,還從他們后備廂里掏出舊塑料瓶販賣神丹妙藥。但這次,他們有一個吸引眼球的新招。一個十二歲的男孩,面帶疲倦的笑容,站在一個塑料編織毯上。他展開雙臂,電纜順著他的手臂拖下來,一直連到旁邊一輛車的電池上。電流噼噼啪啪作響,那個男孩身體抖了一下,卻沒有喊疼。他只是站著,面帶微笑。
這不是假招。有的路人上來摸那個男孩,想試試看那個電池是不是沒電。但哪怕非常輕微地碰一下,那些人就立即被彈開,痛得要命。男孩全身通電噼啪作響,但他卻毫無感覺。那個聲稱是他父親的人在人群中兜轉(zhuǎn)著收硬幣。
“Abinal'ajabi(不可思議)!”他喊道,“不可思議!”
集市的另一邊傳來一陣騷動。一輛高架裝甲吉普車橫穿集市,橫行駛過幾輛載著金屬桶裝井水的驢車。吉普車慢慢停了下來,鉆出兩個穿吸汗衫的男人。一個是外國人,個子很高,皮膚很白,不像是豪薩人。他有一只耳朵上罩著一個巴別機,像戴著一只滿是利刺的白色海螺。那兩個人都看向男孩。
“關(guān)掉電池,”豪薩人說。那語氣仿佛只要他一聲令下,自然有人奉命行事。
男孩的假父親匆匆跑回電池,把它關(guān)掉。“這不會傷到他,”他嘀咕道,“你看到了。你看到,這并沒有傷到他。
“誰是他的家人?”豪薩人質(zhì)問,“他的血親?”
假父親聳聳肩,“Bansaniba,Bansaniba(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說他有一個兄弟,死了。但他自己沒死。他是一個神奇的小孩?!?/p>
外國人說:“Ilestuneaberrationgénétique①(他是變種人)?!彼陌蛣e機把這句話翻譯成了蹩腳的豪薩語。他走向男孩,取下電纜,“你什么都感覺不到?”
男孩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確定。
外國人握住他的雙手,把它們翻過來,檢查他的皮膚。“而且你沒有麻風(fēng)病,”他說,“你活這么久還沒有留下一點兒嚴重燙傷,運氣太好了。四肢健全。行走江湖很難沒有傷痛啊。叫什么名字?”
男孩聳了聳肩?!癥aro(孩子)。”他說。孩子。
“你不單單是個孩子,”外國人說,“我認為你是火星馬西里②,簡稱,火星。你的身體不會產(chǎn)生痛感。這讓你與眾不同,讓你成為我們的備選人?!?/p>
男孩努力想聽懂巴別機里傳出來的電子語音,可是他從來沒聽人說過這些話。他只聽懂了一個詞,然后用手做出宇宙飛船的樣子。
“火星?!彼f。
外國人笑了,“對,對。但火星還有別的意思,火星是戰(zhàn)神?!?/p>
在火星去老醫(yī)院之前,他找到了一家裝著霓虹燈的餐館,點了很多很多菜。那兩個開店的黎巴嫩女人不得不叫兒子開著簡易摩托,跑去屠夫家求他重新打開儲肉柜?;鹦窃趲镩_裂的水槽上洗手。在那家人忙著瘋狂做飯的時候,他拿著一瓶Youki果汁③坐在了外面。他看著青檸色的全息3D店牌在黑暗中抖動著來回流旋,飛蛾轉(zhuǎn)著圈撲向店牌的熒光。
牛肉串先上,木簽上蒸蒸冒著熱氣?;鹦前讶饽ǖ奖P子里,狼吞虎咽一口下肚,嚼都沒嚼。他的手指和嘴完全感覺不到燙。豬肉更適合他,但這里不好找。還有比豬肉更好的一種肉,但是他只吃過一次,在野外?,F(xiàn)在他還因為這件事做噩夢。
羊肉后上,他點的半熟。時間就是生命。要是他吃得慣,就直接吃生肉了。火星一頭埋到肉里,用油膩膩的手指把整塊羊排掰開。幾個年輕人走過,拿著老爺喇叭,放出震耳欲聾的音樂,一路大笑,好像磕了藥似的。他們看向那些堆積如山的飯菜。不過,當他們看見火星雙眼沉著,金屬桌上的托盤邊擺著一把炭黑色的納米刀,還是不敢靠近。
火星記得,在手術(shù)前,他還很小的時候,吃肉會讓他覺得不舒服?,F(xiàn)在他嗜肉成性,就像橡皮蛇以吃塑料為生一樣。他可以一直吃,胃里吃得沉甸甸的,還可以繼續(xù)再吃。那兩個黎巴嫩女人一開始還覺得他吃肉的樣子挺好玩兒,后來覺得惡心,再后來只能默默盡職,行尸走肉一般給他上菜送碟,眼睜睜看著他掰斷骨頭,把其中板結(jié)噎人的骨筋都囫圇咽下。
“Shukran④(謝謝)?!彼f道。他終于可以讓她們把盤子撤走了。
“Afwan⑤(不客氣)?!彼齻儺惪谕暤剜洁臁?/p>
火星站起來時,他的胃開始攪動。不過他早已練就了讓胃乖乖消化的本事。
三年后,這個男孩仍然沒有名字。他只有一個編碼:十三。他面朝下躺在一個膠狀手術(shù)臺上。因為今天是他的生日,所有的物理療程和藥物療程都接近尾聲了。醫(yī)院里其他的孩子都已經(jīng)過了生日;然后他就再沒見過他們。他想,他們可能被送到其他地方去了,或者死了。
男孩知道手術(shù)很危險。他知道,哪怕訓(xùn)練有素的軍人也會覺得難以忍受——這種痛可以讓人發(fā)瘋。但是他毫不擔心。他的胃里全是米飯、大豆和油膩膩的洋蔥,而且膠狀手術(shù)臺下還裝著一個屏幕,播放著程序自動生成的動畫片。這跟另一段恍若隔世的人生也沒有多大區(qū)別,他模模糊糊地記得,他和哥哥被一起塞進一把椅子,眼前是一個圖像跳動的屏幕。
天花板垂下一個手術(shù)器械,仿佛一個巨大的金屬蜘蛛懸在他的頭頂。那個機器在他裸露的背上投下激光,標出精準的紅色圓圈作為注射點。隨著十多聲輕微的彈破皮肉的聲音,移液器和管子扎進男孩的皮膚,滑進他的身體。他只隱隱感到仿佛有蟲子在皮膚上蠕動似的。
手術(shù)器械連著一個玻璃罐,里面裝著有機體。男孩看過這個玻璃罐,一大塊肉粉色的糨糊在罐子里上下扭動。他們告訴他這是一種被細菌重新編碼的癌細胞,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其實是人。對他來說,那完全不像一個人。
器械發(fā)出了一個電子信號,將有機體通過透明管,注入男孩的組織間隙,再進入早先通過手術(shù)在他身體里做的人工囊腔。男孩沒有趴在膠狀手術(shù)臺上大哭大喊,也沒有咬穿自己的舌頭。他完全感覺不到痛,只感覺像有一只奇怪的手鉆進他的身體,手指四處攪動,讓他覺得不舒服。
過了幾個小時,他看著動畫片,眼睛漸漸失焦,有點兒昏昏欲睡。這時手術(shù)臺上的凝膠流走了,管子縮了回去。他聽到一陣腳步聲。
“求您耐心一點兒?!蹦鞘且粋€女人的聲音——說的是英語。男孩最近三年學(xué)過一點英語?!澳托囊稽c兒,耐心一點兒。連接看起來很成功,但是我們必須再等等。”
“我已經(jīng)等了幾十年了,”另一個聲音說,男孩聽出來了,那是很久以前把他從加爾米集市帶走的那個外國人,“我必須知道?!?/p>
突然,男孩與他面對面。外國人已挪到了手術(shù)臺下。他的頭發(fā)比男孩記憶中的樣子多了幾分花白,眼睛更加空洞。他手里拿著一把雪茄刀。
“神奇小孩,”他說,“再次見到你真是太好了。請為我伸出你的拇指?!?/p>
火星看得出來,他們?yōu)槭裁催x了一個老醫(yī)院樓區(qū)。這兒有三面高泥磚墻,四面是鋒利的鐵絲網(wǎng),背面有一條古老的降落跑道。金屬大門銹跡斑斑,裝著鋸齒釘。印在上面的字母早已褪色看不清了。查雅巴告訴他,許多年前,醫(yī)院的手術(shù)翼樓著火,連帶著燒了整棟樓,那以后醫(yī)院就被遺棄不用了。
火星爬上前墻,他覺得整個身體又肥又重。但是他知道,過一會兒他就會為自己吃得撐而感到高興了。他爬到頂端停下來,喘了一口氣,又回頭看看這個老城區(qū):仿佛一座泥磚砌成的迷宮,在雨季中彎曲蔓延,灰撲撲的橙色生物燈像一方方的馬賽克照亮了這個城市。它幾乎就像一個有機體,從地面上生長出來。周邊的新建筑更有幾何棱角,像是混凝土外殼包裝下的鋼精骨架。清真寺聳立在整個城市之上,他們畫的白色月牙和下弦月一樣,一路伸向夜空。
最重要的是,高速公路清晰可見?;鹦敲嫦蚯胺侥曆巯缕岷诘拇笤?。醫(yī)院一片廢墟,到處是焚灰和碎石。往上看,是醫(yī)務(wù)人員的住宿區(qū),火災(zāi)沒有殃及這個區(qū)域。他看到有個窗口亮著燈。那是他們關(guān)人的地方。
差不多在他的正下方,守夜人正在火盆上煮茶。為了御寒,守夜人幾乎用圍巾把整個臉裹了起來,只留了一點兒縫隙露出眼睛,塞耳機線。他的槍放在對面的塑料編織椅上。他的板機橫放在椅背上,播放著昨天的加納-科特迪瓦足球比賽。
火星從墻上跳下來,他落腳之處周圍蓬起一點兒灰。守夜人蹦起來,正中納米刀。
火星用手肘內(nèi)側(cè)捂住那個人的嘴,掩住他的聲音,然后把刀拉出來,再將他整個人轉(zhuǎn)了一圈,把刀引向他的頭骨底部。刀鋒劃開他的頭骨和大腦灰質(zhì),就像切開黃油一樣順滑。守夜人全身抽搐,癱了下來。火星拿起椅子上的板機,趁人臉還沒因僵硬變得無法識別,把他的臉掀起來對準屏幕解了鎖。
除了屏幕頂上有一個閃爍的號碼,這個人的聯(lián)系人都是本地的。他是他們另外雇的人,不是查雅巴說的那六個人?;鹦强吹侥侨耸謾C的桌面視頻,他的臉上沒有裹圍巾,很年輕,臉上還有痘印,他把一個小女孩拋向空中,然后接住了她?;鹦峭蝗桓械絻?nèi)疚。他把男人的尸體輕輕地放下。血從他身下流出來,把他的手指都染得鮮紅,一直流進地面的沙子。
火星把手機關(guān)成靜音,裝進口袋。醫(yī)院的外延在他眼前若隱若現(xiàn):有幾面交疊的墻,還看得見半截扭曲的金屬樓梯。憑著直覺,火星覺得他可以聞到燒火的味道。其實那不過是一陣風(fēng)吹來城市里燒木柴的煙味。瓦礫中有響動,先是幾只橡皮蛇小心翼翼地挪動,接著是什么東西硬著腿一躍。
火星先覺得是鬣狗——他們說鬣狗最近又常常出沒了——不過,那只是幾只流浪狗?;鹦嵌⒅鼈兛戳艘粫?,想看看當中有沒有他先前遇到的那只。之后,他向住宿區(qū)出發(fā)了。今夜,流浪狗有得吃了。
三年后,男孩成了一名士兵,差不多長大成人了。他的識別標簽上寫著馬西里13。他用一條帶子把它戴在手臂上。這是因為當他們給他皮下注射標簽時,他的身體會把標簽吐出來,幾秒鐘內(nèi)身上的破孔就長合了。訓(xùn)練營里的人都叫他火星——他們有人開玩笑說他是搭乘小宇宙飛船從火星來的。
這么說是有道理的。從劇烈訓(xùn)練一開始,火星就可以做常人無法做到的事情。他可以一次沖刺幾分鐘,同時有機體迅速吞噬掉他體內(nèi)的乳酸并給他補充新的細胞。當有機體融入他的骨骼肌時,他嶙峋的骨架可以支撐他自己兩倍的重量。
開始,其他人都怕他。后來,他們就恨他,因為他做什么事都輕而易舉。他走過時,他們揮著拳頭敲他的后腦勺。他們把一整桶蜇人的水蝎子倒進他的淋浴間。他不在乎這些。晚上,他吃飽喝足,爬上自己的行軍床,在板機上看動畫片。那個板機是經(jīng)過標準化出廠設(shè)計的,一塊黑色板磚,只有在每天固定的時間段才能用。
做抗審訊訓(xùn)練時,灌進他肺里的水不過像精靈在身體里撓癢癢。趁他還沒有淹死,他們把他從水缸里拔出來。不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永遠都不會被淹死。訓(xùn)練營里的其他人都如落湯雞,嗆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先是如同他是神一般望著他,之后相互打量。
那天晚上他們請他來一起喝酒。他大口吞下奧格格羅酒,直到他可以自欺欺人,好像他也可以體會到其他人的那種狂喜。他給他們表演他那個版本的刀法:他們把刀刺到手指之間,而他卻是把刀尖直接刺進每一個指關(guān)節(jié),他的刀快得叫人看不清,當他刺完一圈,他的指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全部長好愈合了。
人們大聲嚎叫。那些仍然相信巫術(shù)的人說,這是巫術(shù)。
“管他的,”其中一名約魯巴人說,“他是我們的人。你是我們的人,對不對,火星?”因為他知道火星會說豪薩語,“Dan'uwanmune(你是我們的兄弟)?你是我們的兄弟?”
火星以為他什么都不在乎,但現(xiàn)在,那個詞,兄弟,讓他哭成了一個孩子。其他人都看得坐立不安。非常尷尬。
那個凌晨,火星被轉(zhuǎn)移了。
毫無疑問,那群西式建筑是幾十年前修給歐洲外科醫(yī)生的。他們就在最后一排房子里。周圍的果園全是枯槁的死樹。但窗外有光,隱隱的像是有庫多若音樂,一輛卡車和兩輛摩托車停在外面?;鹦巧踔量吹搅艘恍┮路覓煸谙匆戮€上,在夜風(fēng)中,仿佛扇動著翅膀。
他如鬼影一般,悄悄圍著房子轉(zhuǎn)了一圈。走近了,可以聽到砰砰砰的音樂,聲勢浩大地把一輪一輪聲波推向門廊,穿過封閉蚊蟲的紗網(wǎng)門。低音炮把他手臂上的汗毛都震得立了起來。他透過窗戶看到四個男人坐在廚房的桌子旁邊。撲克牌滑落到一塊灰撲撲的木頭上。一根粗重的黑色電子煙放在桌子中央,煙管里冒著煙霧。
火星猜測剩下的兩個人應(yīng)該和人質(zhì)在一起。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個偷來的板機,大拇指撥通那個閃爍的號碼,他認為接電話的人肯定就是領(lǐng)頭的,他要把頭子留個活口好問話。桌子旁邊的人,沒有一個伸手摸口袋?;鹦菦]想到,他聽見身后響起一個吹口哨的鈴聲。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失算。一把自動槍開了火,幾乎把他劈成了兩半。
一陣掃射把他整個人掀了起來;他猛地撞向房子一側(cè),人摔成了一團。火星聽見一陣嚷嚷,音樂被關(guān)掉了。他聽見里面有人在大喊,啪啪啪地門響,聲音從上面?zhèn)鱽怼?/p>
“你!那他媽的是誰?你向誰開槍了?”
“他在窗子那兒看里面,他——”
“他是穆薩的人嗎?”
“穆薩就要來干掉我們了。我們外面那個人,他把他殺了。”
火星一動不動地躺著。他可以感覺到有機體在運作。它把他的肉體編織在一起,從體內(nèi)擠出金屬彈片。他伸手去拿他的納米刀。自動槍感應(yīng)到他在動,發(fā)出了一個微弱的警報,但是他們的人擋在中間,自動槍不會射擊。當槍的主人發(fā)現(xiàn)目標還活著時,已為時太晚。頃刻間,火星一刀從他的髖骨切到了胸骨。
他在另外幾個人之間周旋,從一個人的拳頭下滑向另一個人,把他拉近,當作擋槍的盾牌。這次是小口徑槍——一顆子彈射向他的肩膀,就只像輕輕一彈,他幾乎沒有注意到。他向前推進,快速刺殺三刀;他把奄奄一息的“盾牌”扔掉,納米刀刺向槍手的胳膊。那把槍最后一次射出子彈,正中他的胸口。一瞬間,他全身抽搐。搖晃。
他繼續(xù)前行,不到一分鐘就被尸體包圍了。他們的血灌滿了沙地,像海葵蠕動似的向外流淌。火星可以感覺到有機體在努力工作,將他的晚餐變成新的肉、新鮮的皮膚。最后一顆子彈旋轉(zhuǎn)著退出他的心臟,無聲地落在地上。
六年后,火星成了一個傳說中的怪物。他完成了一半虛擬訓(xùn)練和一半實地訓(xùn)練,有時跟著一個教官,但通常都是一個人。他們沒有授予他任何軍銜,因為他們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并不存在的傳說。沒有軍銜,取而代之,他們給他分配工作。通常是殺人。他第一次殺人,那個人大喊大罵,求他饒命,最后大便失禁?;鹦且郧翱催^人死,但把人殺死是不同的。他一個星期睡不著覺。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他是在締造社會安定。他們說,謀殺一名犯罪分子以拯救一千名無辜者。他們說,沒有人可以做他做的事——在他之前,手術(shù)從來沒有成功過,一次都沒有——所以必須由他來做這些事。但他并沒有什么高遠的目標。他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因為他習(xí)慣服從命令。這種生活一點兒一點兒把他身體里的一些東西碾碎,這次好像永遠也長不回來了。
在一項任務(wù)中,他必須觸發(fā)警報然后徒步逃離。追擊者的子彈在他的背上打了一個洞,他活了下來,但一個星期后,他得知那顆子彈后來繼續(xù)通過錫墻射進一個女人的頭骨。那個女人低頭擦地板,剛剛好就把頭低到了那個高度。
一項任務(wù)中,爆炸把他的一條腿劈斷了。他看到他的刺殺目標逃脫了。他需要靠兩條腿繼續(xù)追殺。所以他吃掉了旁邊的尸體。他眼睛里淌著淚水,肚子里起起伏伏,消化著尸體。
一項任務(wù)中,他給一名將軍的基因植入一個智能炸彈,但那個將軍的兒子跑進了實驗室?;驋呙杵鞒隽藛栴}?;鹦菦]來得及終止實驗,眼看著那個男孩的身體被炸開。
其他的工作人員,那些不是神的人,他們有辦法讓自己忘記那些事??墒腔鹦遣煌?,他的身體消耗掉酒精和毒品的速度遠遠比他喝酒嗑藥的速度快,他又對上床沒有興趣。他知道那個手術(shù)讓他不育,但他本來就沒有什么欲望,也許是出于同樣的原因,他也沒有朋友:其他人都太脆弱了。當他在他們身邊,他所能看到的就是他們可能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丟命。
在火星無法入睡的某些夜晚,他站在一面鏡子前把自己的皮扒掉,好像他可以把自己的記憶也隨著皮膚一起退干凈。他發(fā)現(xiàn)有兩種痛:一種是鋒利的紅色的痛,仿佛擰著一個人的臉,讓他痛得尖叫;還有一種是平鈍的黑色的痛,它像淋焦油一樣裹住一個人的內(nèi)心。他發(fā)現(xiàn),他大半生都可以感受到第二種痛。
火星知道有一個辦法可以逃離所有的痛苦。他自己就以這種方式終止了許多人生的痛苦。很久以前,他的哥哥丟下他一個人逃走了。所以,當他的教官把他派到北方,越過邊境,他扔掉了他的跟蹤器和識別標簽,還有幾乎所有其他的設(shè)備。清晨,他去了高速公路。
火星打開紗門,紗網(wǎng)上的蟲子搖了下來。他走進房子?;炷恋匕迳箱佒t色的沙子。他能聽到發(fā)電機的嗡嗡聲。天花板上的熒光管很早就燒壞了;室內(nèi)由黃色的生物燈照明,生物燈被涂在天花板的角落里,由特定的射頻激活發(fā)光。
現(xiàn)在他離他的目標那么近,以至于他有一種興奮與恐懼交織的感覺。自從他爬著離開高速路,在過去的三個星期里,他就一直拖著被碾碎的血肉四處躲藏。他花了好幾天才長出兩條腿,讓新的神經(jīng)末梢和脊椎重新連接。
之后,他走進荒野,進入?yún)擦帧K谀莾号腔擦艘粋€星期,有時住在村子里,有時給牧民充當強壯而不知疲憊的勞力,跟著他們一起游牧。有時他會思考上百種比自動卡車更能致死的方法,但有時他就只是待著,那也不壞。然后他聽到了流言。
火星跟著發(fā)電機的聲音,沿著黑暗的走廊走過廚房。他仍然不確定那是不是真的。但是自從他聽說有農(nóng)民在高速路上看到了奇怪的生物,那種可能就一直在他腦子里生長,膨脹,讓他不能再想別的事情。
嗡鳴聲來自浴室?;鹦峭崎_門。在生物燈微弱的光芒下,他看到陶瓷浴缸里蜷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頭上罩著口袋。浴缸旁邊的發(fā)電機連著一個工業(yè)鉆頭。鉆頭被調(diào)到了最慢檔,不停地朝這個囚犯的肚子里鉆?;鹦前阉P(guān)了,手抓住鉆頭向后拖;隨著仿佛吮吸的聲音,鉆頭拔出來了。
那個罩著口袋的頭抽搐了一下,火星也抽搐了一下,他們的動作一模一樣?;鹦前涯莻€黑色布袋輕輕地拉起來,然后揭開。他驚呆了。他本以為對此早有準備,然而并非如此。望著火星的是一個孩子的臉,也是他自己的臉。
“Sannu(你好)?!彼f,因為他也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可說。
“Yauwa(好)?!痹「桌锏哪莻€男孩說道,因為很久沒有說話,聲音嘶啞,“Sannu(你好)?!?/p>
當火星從高速公路上爬出來時,他完全沒想過他另一半身體會怎樣,他完全沒顧忌過他的脊柱碎渣和掉進溝的爛腿。他從來不知道有機體多么渴望成為一個整體。它不得不以腐肉為食,或?qū)⒁恍┎恍业亩d鷹拉進胃里,慢慢地,慢慢地,造出一個新的他。
但那并不是他,不完全是他——少他幾分風(fēng)骨。相反,那是一個小男孩,那個他曾經(jīng)在壞掉的屏幕和玻璃窗里瞥見過的男孩。那個男孩曾經(jīng)站在集市里的一塊墊子上,瘦削的手臂上拖著電線。
火星向前傾,解開男孩的手。他的手指微微顫抖。那個手術(shù)只成功過一次,但現(xiàn)在他知道還有別的辦法可以復(fù)制成功。如果讓那些人知道了,肯定會再弄一百個像他一樣的戰(zhàn)士。一百多個戰(zhàn)神。
“Inajinyunwa(我餓了),”他的另一個自己說,“Sosai(餓死了)?!?/p>
火星點點頭,看著那個男孩的肚子,紫色的疤痕組織漸漸長好——他當然餓了。那個鉆頭肯定已經(jīng)鉆了他好幾天,而他們肯定沒有給他吃的。他很憔悴。
“我在另一個房間看到了辣肉干。來。吃。”
火星幫男孩跨出浴缸。他們?nèi)チ藦N房,桌子上有一部板機嗡嗡作響?;鹦悄昧似饋?。
“準備好把他帶走了嗎?”外國男子的聲音問道,“我們還有兩分鐘到?!?/p>
火星聽到后院有直升機的聲音。他們是飛過來的。他看著這個男孩:在狼吞虎咽吃肉干的同時,男孩的骨頭上長出了新的肌肉,層層包裹著骨架。
“準備好了,”他說,然后掛了電話。他轉(zhuǎn)向另一個自己,“又來了一波壞人。他們給我們帶來了交通工具。不過,我們要偷走那些交通工具。那樣我們就可以走得遠遠的,離他們遠遠的?!?/p>
男孩認真地點頭。“你是誰?”他問道,滿口含肉。
“你還記得自動卡車嗎?”火星問道。
男孩搖了搖頭,“我的頭壞掉了。我記得一些奇怪的事情。我想我認識你。你是誰?”
很長一段時間,火星沒有回答。他們互相看著對方,從男孩的臉上,火星看不到他常年習(xí)慣看到的表情:男孩的臉上沒有恐懼或敬畏。只有一點兒悲傷,一點兒羞怯,一點兒希望。他想起的并非他自己,而是一個他已經(jīng)幾乎忘記的人。他還記得那個人的味道,還有他瘦瘦的胳膊摟著自己的肩膀,而他的臉是什么樣子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
他意識到自己終于找到了一個不會把他當成神或魔鬼的人。一個像他一樣的人。但是火星可以讓這個男孩不再過他走過的人生。
“我的名字是火星,”他說,“和那個行星的名字一樣。”他用手做出宇宙飛船飛向空中的樣子。
男孩的嘴抽了一下,差點兒笑了出來。他抬起他小一號的手學(xué)火星的樣子,嘴里也發(fā)出火箭發(fā)射的聲音。“你好熟悉,”他說,“為什么?”
火星感覺到了第三種疼痛,一種他說不清,也不想結(jié)束的痛?!癕u'yan'uwane(我們是兄弟)?!彼f。
男孩點點頭,仿佛現(xiàn)在一切都有了意義,“我們是兄弟?!?/p>
【責任編輯:艾珂】
想來真是荒唐,我以前在翻譯系教過書,帶學(xué)生做過翻譯練習(xí),不過自己親手翻譯文學(xué)作品,這還是第一次。于是,笨拙如我,雖翻譯一個小短篇,也連著熬了幾個星期的夜,才敢拿出來上交。
作為一個寫作者,翻譯一個“阿西莫夫獎”得主的作品,也是學(xué)習(xí)寫作的過程。
首先,是它的敘事結(jié)構(gòu)。拉爾森把故事的時間線來回倒插了許多次,剛開始讀的時候,覺得有點過于故弄玄虛,倒敘插敘把人看暈了才是好作品嗎?翻譯完了初稿,回過頭來修改細節(jié)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作者打亂時間順序是有道理的?!稛o痛》的主角認識到兩種痛,皮肉之痛與靈魂之痛,因而作者把故事里硬打硬的打斗場景和柔軟的少年回憶來回穿插,讓人一邊讀到主角給人帶來的皮肉之痛,同時他自己可憐的少年經(jīng)歷與心靈之痛也如涓涓細流一樣進入讀者視線。最后兩種痛匯合在末尾,第三種痛——手足情義,或許也是解救前兩種痛的良藥。
我本來不是一個喜歡打斗場景的人,每次看動作片都會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睡著。不過拉爾森寫的打斗是真漂亮,一招一式,仿佛看《水滸》——燕青智撲擎天柱。有一個周末,為了多爭取一點兒翻譯的時間,我把一歲半的兒子交給先生。我在書房里,聽見兒子在客廳叮叮咚咚不知是爬到了飯桌還是椅子上,又乒叮乓啷摔下來。哇哇叫了兩聲,還活著。可是,我手下的人物正揮刀霍霍,把人從髖骨切到胸骨。算了,隨他去吧。接著兩眼放光,往下翻譯。我記得,當翻到最后一幕,主角說出“我們是兄弟”,我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了。打下句號,關(guān)上電腦,我覺得自己有一點兒發(fā)抖。一半是看到好作品激動,一半大概是我也體會到了那“第三種痛”吧。
英文文學(xué)寫作特別強調(diào)精簡,如同海明威和雷蒙德·卡佛,能用一個詞表達的絕對不能用兩個詞,副詞常常是多余的,能用動詞表達的,絕不能多加別的修飾。拉爾森的行文正是這種精簡行文的典范,他喜歡用短句子,節(jié)奏明快剛勁。在描述細節(jié)的時候,拉森常常用一個動詞就可以完成譬喻。比如他寫手術(shù)過程中,主角感到仿佛蟲子在身體里蠕動,只用了一個動詞worming,就把這種意向表達得非常清楚。無奈,漢語中能直接用作譬喻的動詞并不多,我不得不加上明喻修辭,才能把作者想要表達的意思說清楚。也怪自己技法笨拙,如此一來,文字就煩冗了許多。
我最喜歡的還是拉爾森塑造的未來西非的背景。很多場景只是一筆帶過,卻看得出是經(jīng)過一番考量的,比如吃塑料垃圾的橡皮蛇,再比如人們在未來世界或許覺得平板手機就像是一塊板磚,都統(tǒng)一叫作板機了。在未來的西非,雖然科技發(fā)達,有許多新的基因?qū)嶒灝a(chǎn)品,數(shù)碼技術(shù)比現(xiàn)在先進很多,照明也不用電了,不過仍然可以看到第三世界復(fù)雜的景象。比如難以消化的塑料垃圾,集市里有普通蔬菜,還有二手的植入器官,傳統(tǒng)運輸動物駱駝和驢并存,駱駝身上同時蓋著傳統(tǒng)的毯子和太陽能電池。
拉爾森還在文中不斷插入豪薩語、阿拉伯語和一些別的語言。選詞雖簡單,英文讀者可以很容易通過上下文猜到意思,不過讀者卻可以通過這些人物對話和見縫插針的豪薩詞,感受到西非的語言文化氛圍。不過,這也增加了翻譯的難度。有一天,我的電腦上同時打開了豪薩語、阿拉伯語、法語和日語的詞典,先把這些語言翻譯成英文,再換成中文。豪薩語在非洲非常重要,但是網(wǎng)上可以找到的豪薩語翻譯資源卻很有限。在搜索的過程中,我竟然找到了一本加州大學(xué)出版的豪薩語入門教程。在這本教科書里,我終于找到了人物對話最可靠的英文翻譯。同時,我也在這本語言入門教程里學(xué)會了豪薩語的基本問候禮節(jié),還學(xué)到了豪薩語和漢語一樣,也有不同的聲調(diào)。
科技發(fā)達如今,如同小說中外國人耳朵上的巴別翻譯機,其實很多翻譯已經(jīng)可以大概靠人工智能,翻譯到七八成準確并不算難事。不過,文學(xué)翻譯卻是另一回事。其中有太多文化、風(fēng)格、人性的語言,機器人目前還無法翻譯。強迫癥如我,常常因為一兩個字的選擇,來回刪改一個晚上。是像魯迅所說的讓讀者體會“原汁原味”的直譯,還是符合中文讀者語言習(xí)慣的意譯呢?那些“了”“的”是刪掉還是留著呢?仿佛自己是賈島和韓愈,“僧敲月下門”還是“僧推月下門”要推敲半天。怎奈五言絕句也就四十個字,一篇英文小說翻譯出來一萬個字左右。這是文學(xué)翻譯的難處,也是它的魅力。(張瞇瞇)
①除特別標注外,此處及后文對話中的字母部分皆為豪薩語。
①原文用詞是blockphone,所謂板磚手機,這應(yīng)該是擬想未來世界對現(xiàn)在手機形式的命名,比如在未來世界,人們也許會使用手表電話、耳機電話,或者其他形式的電話,而非僅僅局限于一塊板磚形態(tài)的手機。
②這里是作者設(shè)想的未來世界的支付方式,法郎為2002年前法國貨幣,2002年1月1日歐元發(fā)行后,法郎逐步停止流通。
①此處為法語。
②原文是Marsili,英文火星Mars正好是這個詞的前四個字母。而如果直接音譯為馬西里,中文讀起來會不好理解。譯者特地在“馬西里”之前多加了一個“火星”,這樣就說得通了。
③Youki是一個日本食品品牌,沒有對應(yīng)的漢字,日本名是ユウキ。
④阿拉伯語。
⑤阿拉伯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