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你?！?/p>

雕刻者7號認真聽著。那家伙叫米哈伊爾，自稱“這座倒霉催的小島上的唯一一個人類”。它①最近很少說話，總是沉默著望向煙波浩渺的大海的另一端;要不就一邊抽著鼻子，一邊從頭部正面那一對繞軸旋轉(zhuǎn)的感光器里流出大把潤滑液，灑落在沙灘上。這個動作曾被那家伙自己形容為“像個娘們兒似的號啕大哭”。

此刻，雕刻者7號和那家伙正躲在被風暴吹歪的棕櫚樹樹蔭下削長矛。比起樹蔭，7號其實更喜歡陽光。在“天空守望者”孕育萬物的凝視下，他光滑的黑色碳質(zhì)皮膚會發(fā)出嗡嗡的低響。他忍受著這片樹蔭，只是為了遷就那家伙。

“造了-我-怎么-你-我能知道？”7號的音頻端口蹦出參差不齊的音節(jié)，盡力模仿人類那渾濁不堪的語言。比起攀躍于林間的長臂猿的嘰嘰喳喳，人類的語言自然要細膩得多。但若與字正腔圓、鏗鏘有力的機械聲序所組成的真正的語言相比，顯然還差得太遠。

“你就像一臺該死的聊天機器人，對吧？”那家伙說，“就差個播放毛片的功能了?！?/p>

7號沒有理會它。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如何區(qū)分人類的語氣，知道那家伙不過是在自說自話，便忽視了這條無關(guān)信息。他一邊用自己操縱臂上銳利的刀鋒將長矛頂端削尖，一邊重復(fù)道：“造了-我-怎么-你-我能知道？”

“就在某個地方的某個實驗室里造的。也許那些科學(xué)家意識到了世界就要完蛋，想在死前留下點兒能夠延續(xù)下去的東西吧?！?/p>

7號削罷矛尖，將整只長矛嗖地插入淺灰色的沙灘中。“某個地方-某個實驗室？如何-造我-你-金屬……”7號伸出兩條操縱臂，然后指著它古怪的肉紅色手臂，“……用肉？”

“他們用的不是肉，是合金、硅……你知道的，所有那些造機器人用的狗屁玩意兒。”

這可是褻瀆神明的想法，光是想想都令人膽戰(zhàn)心驚。但話說回來，在某些領(lǐng)域，那家伙又似乎充滿智慧。它能預(yù)測小島周圍洋流的走向，還能根據(jù)云的形狀預(yù)測天氣。它常說自己來自一座已沉入海底的金屬浮村。7號暗自思忖，既然它們都能造出金屬浮村，那么其他的金屬物件應(yīng)該也不在話下。

或許，它還能修復(fù)金屬生命？

7號不自覺地將自己與那家伙對比了一番。他通體烏黑锃亮，雙腳與雙臂靈活敏捷，感光器銳利可靠;而它則是由血液、骨骼、肌肉胡亂拼成的混合體。自從被海浪沖到島上以來，由于種種原因——譬如島上惡劣的環(huán)境和兇殘的野生動物——它有三次都差點兒非自愿關(guān)機了。

當然啦，那家伙和7號在外形上確實也有相似之處，但也只是一個糟糕的臨摹品罷了?，F(xiàn)在它居然聲稱是自己創(chuàng)造了7號，這豈止是不可能，這簡直就是褻瀆神明。7號這么想著，對于這么個玩意兒能修復(fù)深埋地下的搬運者的頭顱又少了幾分希望。

“錯?！?號說。

“那你覺得自己是怎么來的，小天才？”

雕刻者7號走出樹蔭，舉起一只操縱臂指向懸掛于碧藍色大海之上的“天空守望者”，“那-來自-我們-天空，小天才。你看……”他撬開自己的頭顱，以便讓那家伙看清自己腦袋里燃燒跳躍著的生命之火，也是自己有著活躍澎湃的思想的象征，“‘天空守望者’的一小片-每個嬰兒-小‘守望者’-都是?！彼忉尩馈?/p>

“太陽崇拜，”那家伙說，“多么原始?！彪S后，它轉(zhuǎn)過身去，拿起一把金屬梭子繼續(xù)削矛尖，7號曾見過它用這玩意兒在剝落的棕櫚樹皮上一遍又一遍地刻著記號?！安贿^話說回來，你們是太陽能驅(qū)動的，需要陽光才能正常運作，有點兒太陽崇拜也說得過去?！?/p>

“是的?！?號回道，抬起操縱臂拾起另一支長矛，“但有人-新方法-學(xué)著-來供能。”

“那可真不錯?！蹦羌一镎f完又陷入了沉默，繼續(xù)望向無垠的大海。

整整一天，那家伙都沒有再開口。“天空守望者”開始下墜的時候，雕刻者7號離開了海灘，往村落走去。宗族的村落坐落在森林的邊緣。繪圖者們在那兒發(fā)現(xiàn)了一片露出地面的巖塊，搬運者與雕刻者們通力合作，用倒落的樹木在上面建起了簡陋的棚屋作為居所，使宗族里的人們免受風暴肆虐與動物捕殺——他們體內(nèi)的生命之火即便在夜晚也會散熱發(fā)光，引來各種動物。

7號沒有直接回村落，而是先去找回收者。他在空氣中辨析出她的信號頻段，聞訊而去，在她家棚屋前的光滑大巖塊上發(fā)現(xiàn)了她。這間棚屋與村落主體相距甚遠，位于森林較深處。上次風暴過后，是7號幫她重建了屋子，其他雕刻者都以工作繁重為名拒絕了她。

回收者便是回收者，無須任何編號。她是島上唯一的回收者，也許這就是她平日獨來獨往、與宗族其他成員格格不入的原因吧。7號趕到的時候，她正蹲伏在一頭死豬旁?；厥照哂兄桶徇\者一樣寬厚的后背與健壯的伺服系統(tǒng)①。有時，從遠處看去，7號會假裝自己看到了搬運者3號，但他知道她不是。此刻，她正用銳利異常的操縱臂劃開豬的肚皮，動作之干凈利落無人能及。真不愧是回收者。

隨著一陣嘶嘶聲，死豬的肚腸如粉色繩子般咕嚕咕?；鲶w外?；厥照邔㈦p臂刺入死豬體內(nèi)，瞬間鮮血與污物濺了一地。這不是7號第一次看她解剖動物了。村落里時常會有掘洞動物經(jīng)過，宗族成員若不能將其趕走，便會用長矛刺死，再將尸首交給回收者。一通收拾后，她會給村落送回動物脂肪——用作軀體關(guān)節(jié)處的潤滑液，以及動物皮毛——拉伸處理后便是極好的防水材料。

可最近，回收者卻開始了秘密捕獵，這是一種全新的操作。她曾當著雕刻者7號的面，打開自己的隱蔽嘴，吮吸動物油脂。所謂隱蔽嘴是隱藏在機器人體內(nèi)的一個轉(zhuǎn)動孔，宗族成員只有在連續(xù)幾天不出太陽，又不得不補充能量的情況下才會使用。7號只用過一次。那次，陰冷的天氣持續(xù)了整整一周，他吞下鑿碎的樹葉樹皮才勉強度過。那種經(jīng)歷可真不好受。

回收者將由骨頭、曬黑的動物皮革、老型號搬運者的零部件組裝成的吮吸裝置插入死豬體內(nèi)。7號見狀馬上屏蔽了自己的感光器。他可不想積累這方面的視覺數(shù)據(jù)。無論是何種肢解，他都不喜歡，尤其是在那次事故發(fā)生過后。

“愿‘天空守望者’照耀著你。”回收者的音頻端口發(fā)出咔嗒咔嗒聲。打完招呼后，她進入到兩人的日常溝通頻段，“怎么著，轉(zhuǎn)軸又壞了？”

“轉(zhuǎn)軸沒事，謝謝?！?號伸出操縱臂，轉(zhuǎn)動關(guān)節(jié)處，向她展示轉(zhuǎn)軸無礙。幾天前，她才剛幫他進行了維修。他們一面說著，一面開始了一盤戰(zhàn)略游戲。7號一邊出招，一邊向她粗略講述了那家伙所說的一切，并著重強調(diào)了它的“創(chuàng)造論”。這個想法不斷在他的腦海中來回往復(fù)，揮之不去。

“那家伙就會信口開河，胡言亂語?！被厥照哒f。她輕巧利索地一招制敵，結(jié)束了游戲?；厥照邔嵲谑翘斆髁?。若對手是搬運者3號，雕刻者7號能和她來來往往，連續(xù)戰(zhàn)斗好幾天?；厥照攉@勝后遞過來吮吸裝置，唆使他嘗嘗豬油。7號如往常一樣拒絕了她的好意。他記起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嘗試動物油脂的經(jīng)歷。油脂里帶著苦澀的膽汁與辛熱的鮮血，在他體內(nèi)翻騰不已，最終被他吐了出來。而回收者已經(jīng)習慣了那味道。利用動物油脂，她能徹夜不眠，在可怖的黑夜中還能奮力工作。村落中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事兒。

雕刻者7號為她保密，因為她也保守著他的秘密。

“有沒有可能真是那家伙創(chuàng)造了我們？”7號問道。他的感光器掃向棚屋后面的土堆，那里藏匿著的正是他的秘密。

回收者考慮了幾秒，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聲音說：“只有一種辦法可以知道，就是敲開它的頭顱，搜尋它的記憶。你不是一直都堅信那家伙與森林中的攀緣動物不同，相信它長滿毛發(fā)的頭顱里藏著生命之火嗎？”

7號陷入了沉默。這不是回收者頭一次提到這個辦法了。他確實一直覺得那家伙的頭顱里藏著生命之火，但其讀取方式卻不一定與他們相同。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它頭上有個大窟窿，正在往外冒著血。

“我能看看她嗎？”7號問道。

回收者仔仔細細、徹徹底底地掃描了四周，確保無人后，才開始在額外夯實的土地上挖了起來。7號也加入其中。他們迅速挖出個坑，等到了一定的深度，挖的速度又慢了下來，直到搬運者3號的頭顱出現(xiàn)在了黑色的泥土里。她的頭顱就這樣埋于土下，遠離“天空守望者”的凝視，不為宗族成員所知。被滾落的巨石壓碎之后，她的軀體沒有按慣例被完全回收。在7號的苦苦哀求下，回收者同意了保住3號的頭顱。

搬運者3號的感光器一片空白，面對7號輕柔的咔嗒咔嗒聲也毫無回應(yīng)。但他確信她的生命之火還沒有完全熄滅。他知道，如果自己等待、注視得足夠久，他就會看到一道游絲般的光芒再次閃現(xiàn)。

“沒人能修復(fù)滅了的生命之火。”回收者說，“那家伙也不行?！?/p>

雕刻者7號小心翼翼地將搬運者3號僅剩的頭顱放入自己的體艙深處，蓋上蓋子?；厥照哒f的話通常都是對的。畢竟她那么聰明。

但至少，他想要試一試。

第二天，他又找到了那家伙。

“嘿-瞧瞧-誰來了?！贝罄线h的，他便發(fā)出了響動。因為他知道那家伙極易受到驚嚇，像只脆弱的小雀。聽到招呼聲，它抬頭看他，只見它的感光器四周泛紅，整個感光器都顯得呆滯無神。

“嘿，你這只機器鸚鵡。”那家伙打了個招呼，又繼續(xù)干手上的活兒。只見它兩腿間橫著一棵被風暴刮倒的樹，正用手上的鋒利刀片奮力砍去上面的細枝。7號看了看四周，有篝火留下的痕跡和焚燒過后的肉塊——它和回收者一樣，靠打獵果腹。旁邊還躺著兩根已經(jīng)削去了枝丫的樹干。7號心想：它要造什么？

但此時，他沒工夫過問這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它。

“能幫個忙嗎-給老子他媽滾開？”7號開口道。

這句模仿得異常流利的話引起了那家伙的注意。它打開音頻端口，發(fā)出一連串短促聲響，一遍又一遍。有時發(fā)出這種聲響是它高興的時候，但更多的是從感光器里流出的潤滑液的時候。

7號前前后后、仔仔細細地掃描了海灘，確保四下無人，“能幫個忙-給老子他媽滾開？能幫我看看-修修嗎？”他一邊問，一邊打開體艙，取出了藏在里面的搬運者3號的頭顱。

“我去！”那家伙的感光器睜大了，“這是你干的？你們這是在上演狗屁《蠅王》①里的情節(jié)嗎？”

“狗屁-《蠅王》里的情節(jié)？”7號重復(fù)道，試著分析這些陌生音節(jié)的意思。

那家伙擺擺頭，問：“這誰啊？”

7號努力思考著這個問題。他聽懂了，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將運輸者3號的名字從一串美麗的機械聲序翻譯成邋遢渾濁的人類語言。突然，他的子程序里浮現(xiàn)出了幾個音節(jié)。那家伙曾對著蒼茫的大海聲嘶力竭地哭喊過這個音節(jié)，也曾在長篇大論的時候不斷提到過。

“她叫-安妮塔。”雕刻者7號說。

聽到“安妮塔”這個名字，那家伙濕潤的音頻端口與棕色的感光器之間的肌肉陡然抽動了起來，7號將這個表情理解為悲痛，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然而轉(zhuǎn)瞬之間，那家伙的面部肌肉又松弛了下來。

“別這么說，”它說，“你不懂那個名字代表著什么。你他媽什么都不懂。你不過是個機器人?！?/p>

“能-修好她嗎？”雕刻者7號問。

那家伙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一動不動。

“你說-你們創(chuàng)造我們-在實驗室-你知道?！?號試圖解釋清楚，“真的-假的？修好她-拜托?！彼贿呎f，一邊將搬運者3號的頭顱遞到那家伙面前。

那家伙輕輕接過頭顱，捧在自己柔軟的肉質(zhì)操縱臂中，動作之輕柔令7號感到驚詫。若是在平時，它可沒有那耐性輕拿輕放?！澳阋詾槲夷苄藓媚闩笥眩俊彼锲鹨纛l端口，急促發(fā)射出一連串音節(jié)，“上帝，我又不是機器人學(xué)家。老兄，我不過是名電工。我……”那家伙突然停了下來，“所以這幾天你一直在我身邊繞來繞去，就是為了這個？”

面對這一通噼里啪啦，7號徹底懵了。太多陌生音節(jié)，太多陌生的句式結(jié)構(gòu)，太少的語境。“能修好嗎？”他只能不斷地重復(fù)著這一句，“讓她看-讓她說-讓她思考。”

那家伙低頭看著搬運者3號的頭顱，若有所思地低聲說：“當然，沒問題。我能把她修好，我能讓你朋友復(fù)活?！?/p>

它能修！它能讓她的生命之火復(fù)燃！7號在腦海中不斷重播這條訊息，以確認自己沒弄錯意思。每重播一次，就有一絲喜悅傳遍全身。

“不過，你也得幫我個忙，行不？”那家伙說，“你得幫我造一艘船，離開這個破島。好吧？”

“好的?！钡窨陶?號連船是什么都沒問就答應(yīng)下來，“好的-好的-好的-沒問題-沒問題?！?/p>

這是筆不錯的交易。雕刻者7號幫那家伙造船，作為回報，那家伙會把運輸者3號帶回到他的身邊。

接下來的三天時間里，雕刻者7號終于明白了船是個什么東西。他們一邊干活，那家伙一邊給他解釋，所謂船就是用樹藤將去掉枝丫的樹干綁起來的一種運輸工具，用來在海面上漂浮，就跟水坑里飄著的葉子一樣。那家伙干活時總是動作遲緩笨拙，還動不動就累趴下?？伤膊皇菦]有優(yōu)點，譬如聰明異?！蠲撁摿硪粋€回收者——它還總有先見之明，下雨前就知道躲起來;而遇到挫折時又總能及時變通，巧妙解決。任何突發(fā)狀況，不管是木料變形還是樹藤斷裂，最終都被他一一克服。

這讓雕刻者7號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堅信那家伙一定能修好搬運者3號，因此干起活兒來更加賣力——砍樹枝，磨木料，一刻不停;而那家伙卻總是手捧著搬運者3號的頭顱坐在樹蔭下。時不時地，雕刻者7號會用感光器瞄它一眼。每當他看過來的時候，那家伙都在一邊用自己柔弱的操縱臂拍打著搬運者3號的頭顱，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吐出一串神秘的音節(jié)組合，同時面部肌肉緊繃。雕刻者7號將這個表情理解為“專注”。

“還要花幾天的時間?！卑l(fā)現(xiàn)7號在瞄它，那家伙開口道，“就要弄明白癥結(jié)所在了。你朋友很快就會被修好?！?/p>

“好的。”7號聽到這個消息，一股對未來的樂觀情緒油然而生，“太棒了-太他媽棒了?！?/p>

那家伙的音頻端口吐出一大口氣，“你怎么變得比我還能爆粗了？我可不記得說過那么多臟話。”

“多少算多？”7號問，“多少算少？一次算少-兩次算少-還是三次？”

“兩次?！蹦羌一飻傞_雙臂，“兩次算少?！?/p>

“完成-安妮塔和船-能在-兩天之內(nèi)？”7號希望這兩件事能同時完成。這樣搬運者3號醒來后就能看到自己造的船了。她一直以來都很欣賞他的作品，甚至能一眼辨識出他作品中的獨特風格與韻味。

那家伙的臉突然扭成了一團，一絲稍縱即逝的悲痛鎖在它眉眼間?！翱赡馨伞甭L的一段沉默后，它輕聲說，“你知道‘安妮塔’是什么意思嗎？當你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它對你意味著什么呢？”

雕刻者7號凝神苦思，試圖喚起與搬運者3號相關(guān)的美好回憶。那些在腦海中已播放了無數(shù)遍，甚至有些泛黃的畫面此刻又歷歷在目：她寬厚的后背、結(jié)實的操縱臂;她滿臉自豪地搬運著石頭和木材，如搬運空氣般輕巧;她的仁厚與善良——她總是將那些最好的材料，譬如一塊造型有趣的浮木、一片質(zhì)地柔軟的石塊與他共享，看他鑿刻;他們來來往往地玩著戰(zhàn)略游戲;他們波段接近的溝通頻率;他們互相保守的那些小秘密。這一切都在3號發(fā)生事故之后戛然而止。

“安妮塔-運行你一切的光，”7號說，“安妮塔-你所需的一切-逝去的一切。”

“是啊。”那家伙的感光器中開始有潤滑液在閃爍，“是啊。她游泳比我厲害多了。我都不知道為什么我活下來了，她卻沒有?！彼斐霾倏v臂，擦干感光器?！奥犞?，伙計，你應(yīng)該把這玩意兒拿回去。當初跟你說我能修復(fù)她的時候……”說到這，它又沉默了，抬眼看了看那艘船。“你不過是個機器人罷了?！彼緡伒溃c其說是對著7號，不如說是對著自己?！胺凑伎旖Y(jié)束了。鐵皮人，回去吧。明天一大早，給我抖擻精神，繼續(xù)干活。”

7號感覺自己體會到了它的悲傷。他一邊模仿它的口吻，罵了句“給老子滾開-滾回去！”一邊伸出一只操縱臂，做了一個它常用的示意工作結(jié)束的手勢。

“嗯。”它說，“你也一樣?！?/p>

7號離開海灘的時候，那家伙還在盯著搬運者3號的頭顱。

一踏入村落，7號就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對勁?？諝庵谐涑庵鴷r而尖銳、時而低沉的各種咔嚓聲與嗡嗡聲，這表明宗族成員們正在進行激烈的爭論。然而，當他試圖接入信號頻率時，卻發(fā)現(xiàn)頻段有誤，無法進入。起初，他還以為是自己出了問題。但很快，他意識到事態(tài)更為嚴峻，他被宗族成員有意地隔離開了。

雕刻者7號愣在原地。確實，過去三天里，他基本上都在海邊幫那家伙造船。但村里也沒什么活兒可干啊。上回的風暴造成的危害不大;因為選址問題，修建新的柵欄以抵御各種動物的計劃也被推遲了。7號自覺沒有任何偷懶行為。

他緩緩穿過村落，本能地試圖抓住周圍飛舞的言語，卻始終無法理解一星半點兒。既然聽覺受限，那就靠視覺來彌補。當他看到其他雕刻者忙于造長矛，而回收者蹲坐一旁與矮小靈活的繪圖者們交談的時候，他突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雕刻者7號，愿‘天空守望者’照耀著你?！崩L圖者2號跟他打招呼。

7號松了一口氣，終于能聽懂了。接著他又擔心了起來。

“抱歉把你從討論中剔除了，”繪圖者2號不緊不慢地說著，“我們感覺你在對待那家伙的問題上已經(jīng)很難保持中立態(tài)度。因此，在你缺席的情況下，我們達成了共識?！?/p>

7號望向回收者。礙于宗族長老還在面前，他沒有馬上就去盤問她。

“正如你之前所說的，看起來那家伙確實和我們的宗族成員一樣，能進行思考和溝通，”繪圖者2號說，“正因如此，它必須對那些褻瀆之語負責。我來問你，它是否有聲稱過是它創(chuàng)造了我們？說人類扮演了‘天空守望者’的角色？”

誠實的回答只有一個?！笆堑?，它的確這么聲稱過?！?/p>

“因為這種褻瀆之語，我們已經(jīng)決定將那家伙關(guān)機?！?號說，“明天一早我們就趕去他的住所。回收者被批準在行動結(jié)束后肢解它的軀體，進行學(xué)術(shù)研究。”

7號再次望向回收者，這次，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受在他體內(nèi)升騰。他想起了那家伙對著蒼天哭號的場景，突然有一股沖動，想用自己尖銳的操縱臂插入回收者的軀體，毀了她，毀了她，毀了她。她背叛了他。

現(xiàn)在那些宗族成員會殺死那家伙，救回搬運者3號的希望也將隨之消亡。

雕刻者7號看著回收者朝村落邊緣的居所迅速走去，忽然有股沖動，想向繪圖者告發(fā)她在晚上的所作所為;告發(fā)她不僅秘密打獵，還食用動物油脂;告發(fā)她根本不再需要“天空守望者”?？勺罱K，他還是保守住了這個秘密。

7號跟隨回收者來到了樹林里，用尖銳的高頻音律斥責道：“你把事情搞成這樣，就是為了解剖那家伙？為了吮吸它的血液？你真是連一頭動物都不如。愿‘天空守望者’永不對你閃耀！”

回收者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開口：“告訴他們都是為了你好。那家伙一直都在騙你。等著瞧吧，你會感激我的?！?/p>

說完她便消失在了樹林中。7號沒有跟上去，而是往自家小屋走了回去。他的棚屋進行了加寬，有時候搬運者3號想在暴風雨之夜和他一起度過的話，就有足夠的空間。回家的路上，他撿起一條樹枝，上面長滿綠葉。其他雕刻者扭頭看他的時候，他問他們是否已備足武器去處死那個皮膚泛紅、雙臂羸弱的可怕生物。他們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萬事都已具備，只等時辰到了。

既然沒什么要幫忙的，7號也可以早些去睡了。他鉆進自家棚屋，將葉子一片一片從樹枝上摘下。

一片黑暗之中，7號醒了過來，四下里黑燈瞎火，令人膽寒。他什么也看不見，像是感光器被人挖掉了一般。但現(xiàn)在不是害怕的時候。傍晚過早睡下，體內(nèi)殘留的能量所剩無幾。7號抓起碾碎的樹葉，張開了隱蔽嘴。

隨著隱蔽嘴嗡嗡作響，一股奇怪的能量流遍了7號全身。那感覺與“天空守望者”溫馨舒適的脈沖截然不同，粗糙不平，捉摸不定，令人感到丑陋與惡心。他明白了為什么在非緊急情況下，這種能量獲取方式被宗族所禁止。但眼下，他覺得，就是緊急情況。

雖然在一團漆黑中，但7號清楚地記得自己所在的位置，也能清楚地記得走出棚屋、穿過森林、到達海灘的路程。于是，他起身往海灘走去。夜靜謐得可怕，只能聽到腳踩在泥土上的咔咔聲和風中樹葉的沙沙聲。他感覺自己就快要被森林吞沒了，還聽到了遠處某種動物的嚎叫。那些兇狠的家伙定是尋著他的體熱，正往這邊靠攏。他跌跌撞撞，不時被樹樁硌到，樹藤絆到，樹枝抽到，每次都嚇得他魂飛魄散。

終于，他的雙腳踏上了沙灘。更讓他高興的是，眼前開始有光了。借助這微光，7號甚至能模糊地辨出前方海岸的形狀、身后森林的尖銳輪廓以及波濤洶涌的海浪。他疑惑地抬起頭望向天空。與他一直想象的不同，“天空守望者”雖沒有當空高掛，但夜空也并非漆黑一片。只見點點微光閃耀其上，好似無數(shù)生命之火散落在無垠的黑暗里。

回收者可從未跟他提過夜空是這樣的。7號想多看一會兒，但時間已經(jīng)不多。他轉(zhuǎn)身往那家伙的斜頂棚屋走去。屋前篝火的余燼還沒滅，閃著微光。那家伙有時會生堆篝火，用來取暖或烤肉。

7號小心翼翼，避免弄出太大響動，以防回收者還醒著。他彎腰屈膝，鉆進棚屋，用操縱臂推了推那家伙的腳。

“我去，誰啊？”那家伙驚坐了起來。

看來不弄出點兒動靜是不可能了。

“抖擻精神-繼續(xù)干活?！?號說，“瞧瞧-誰來了?！?/p>

“現(xiàn)在是他媽的大半夜，”那家伙吼道，“我說的‘抖擻精神，繼續(xù)干活’是明天早上。再說了……”它揉了揉感光器，“你晚上不關(guān)機??？外面可沒太陽?！?/p>

“有些時候-你得即興發(fā)揮，”7號說，“到了早上-你不能看-不能思考-不能說話?！?/p>

“什么？”

7號絞盡腦汁，想要找到一個表達“非自愿永久性關(guān)機”的詞語。他甚至不知道，它有沒有察覺到自己必死無疑的命運。無奈之下，他只得撿起一根長矛，將泛紅的矛尖刺向空中。

“早上-其他鐵皮人-獵殺你，”他說，“其他鐵皮人-切碎你。”

那家伙的感光器睜大了，7號知道它聽懂了。“上帝！你們這些機器人，又要重蹈覆轍，走上我們的老路啊。獵殺異教徒就是第一步?！彼f。

“我能幫你-出去?！?號說，“保你安全。但你-也-幫我-好嗎？修好她。”

那家伙的頭垂了下去：“你還是讓他們剁碎我吧。”

7號知道它有時會因為某些奇怪的原因而產(chǎn)生自我毀滅的傾向，但現(xiàn)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他四下張望，看到搬運者3號的頭顱被擱在一座小沙堆上，便走過去將它小心翼翼地撿了起來。

“沒修好。”他說，“現(xiàn)在-快修?！?/p>

“我做不到，”那家伙說，“我壓根兒不懂機器人大腦的工作原理，我他媽只是個電工。我騙了你，我修不好她。”

7號怔住了，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播著那家伙的聲音，不愿相信。它根本修不好3號，從一開始就做不到。它騙了我?；厥照呤菍Φ摹?/p>

“我嘗試過，”那家伙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嘆息，“我仔細檢查過頭顱內(nèi)部的構(gòu)造?？缮系?，那玩意兒是在實驗室里造出來的??！激光鉆、微鑷子，還有，還有……所有那些造機器人要用到的狗屁玩意兒，這破島上都沒有。抱歉，哥們兒?！?/p>

“‘安妮塔’-沒了？”7號說，想跟它再確定一下。他多么希望它會予以否認。

“是啊，”那家伙卻說，“‘安妮塔’沒了?！彼嗣约旱哪X袋?！斑@應(yīng)該是我第一次明確地告訴你……之前沒說明白，”它頓了一下，“對不起?！?/p>

“為什么-船？”7號茫然問道。此刻，他已經(jīng)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受，那種深入骨髓的空虛，就像3號在他心中又被肢解了一次。

“我想回到陸地上?！蹦羌一镎f，“看看還有沒其他的幸存者，有沒有救生艇成功逃過一劫。哎，都無所謂了。就算不死在這兒，我也會死在海上;不死在海上，也會死在其他什么地方，一切都無所謂了……”

7號感到操縱臂上的刀刃在顫抖。切碎那家伙對他來說輕而易舉，而留下它的性命，讓宗族成員們下手就更容易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刻，他想到了搬運者3號的仁慈與善良。

“差不多-完成-船?！钡窨陶?號說，“鐵皮人-不能-下海，船-你-安全。”他一邊說，一邊走向最后一棵砍下的樹，拖到海灘上其他木料旁邊。

“你是認真的嗎？”那家伙問。

作為回答，7號揮動雙臂上的刀刃砍向木頭，那動作精準有序。既然是一名雕刻者，那他的職責就是砍鑿。職責以外，他愿意做個善良仁慈的人，就像搬運者3號以前那樣。

“與我相比，你才更有人性。”那家伙說，“我想讓你知道這一點?！?/p>

“我想讓你知道-我們-干活。”7號說。

船造好的時候，天空的顏色已經(jīng)變成了紫紅，頭頂上閃耀的點點生命之火也隨之暗了下去。7號猜它可能知道答案，便趕在它們還未消失前問那些閃耀的微光是什么。

“星星。”它說，“那是夜空中的星星?！?/p>

“夜空中的-星星。”7號重復(fù)道。

那家伙停頓了一下?！拔覀儺斨杏行┤讼嘈牛怂篮缶蜁サ侥抢?。他們相信我們的‘靈魂’……我們的……怎么說好呢……”它敲了敲腦袋，然后繼續(xù)說，“他們覺得自己的一部分會去到天上，變成星星，保佑地上的人們?！?/p>

7號試圖理解這條信息。他看著躺在自己雙臂間的3號頭顱，里面的生命之火已經(jīng)消失殆盡了。那些光芒是否已經(jīng)飛到天上去了呢？最終，他還是覺得這個想法太不切實際。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帶上她?！蹦羌一镎f，“說不準我能在陸地上碰上一些狂熱的機器人學(xué)家?！?/p>

“‘安妮塔’-沒了?！?/p>

“好吧?！蹦羌一飶囊纛l端口吸入了一大口氣，“謝謝你這么幫我。希望你的同族人不會為難你。那些鐵皮人，它們不會殺了你吧？”

“不會?！彼麜嬖V他們那家伙天亮前就乘船跑了，但不會說是在自己的協(xié)助之下。也許，回收者能猜到真相，但她會替他保密。而雕刻者7號也會去向她道歉，會將搬運者3號的頭顱交給她，讓她終于能完成回收搬運者3號的工作。也許，他還會央求她將3號頭顱上的一小片金屬，僅僅是一小片，焊到自己的身上。

“那就好。”那家伙說，“那就好。”

7號伸出一只操縱臂，幫那家伙將船推到海邊，盡可能地靠近海浪，然后退了回來。它跳了進去，小船搖晃了幾下，最終穩(wěn)定了下來。

“該說再見了?！彼母泄馄骼锖孟裼忠鞒龃蟀褲櫥骸?/p>

“別像個-娘們兒似的-號啕大哭?！?號說，“快滾吧！”

那家伙發(fā)出一串短促的聲音，搖著櫓，將小船駛?cè)牒＠酥小?號弄不清楚那聲音究竟代表喜悅還是悲傷。這時，“天空守望者”升了起來，將他的后背烤得溫熱。當他大步流星地往村落走的時候，他也弄不明白，自己此時究竟是喜悅還是悲傷。

【責任編輯：吳玲玉】

①故事從機器人視角講述，人類反而被稱為“它”。

①伺服系統(tǒng)，又稱隨動系統(tǒng)，是用來精確地跟隨或復(fù)現(xiàn)某個過程的反饋控制系統(tǒng)。伺服系統(tǒng)使物體的位置、方位、狀態(tài)等輸出量隨輸入目標的變化而變化，能按要求放大、變換與調(diào)控功率，控制驅(qū)動裝置輸出的力矩、速度和位置。

①《蠅王》是威廉·戈爾丁的長篇小說，講述一群兒童因飛機失事被困荒島，起先尚能和睦相處，后來由于惡的本性互相殘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