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學前,父親在部隊當兵,我和母親留在家鄉(xiāng)生活。因部隊在北方,家鄉(xiāng)在南方,我們和父親一年最多能見上一兩次面,幾乎沒有什么相處的時間。我上小學后,父親退伍回家鄉(xiāng)工作了。可是由于他平時工作應(yīng)酬多,很少在家吃飯。所以,即使是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我們依舊相處得很少。
那年中考,我發(fā)揮得不太好,差兩分才能上縣城里最好的中學——縣一中。拿到成績單的那一刻,我真想大哭一場。幾經(jīng)掙扎,終于還是斷了進縣一中的念想。那時的一中,對于在分數(shù)線邊緣的落榜生是有一些政策的,像我這種差兩分的學生,交幾萬元錢也是可以上的。
但我心里清楚,那些年家里為了能讓草屋變樓房,已經(jīng)花光了所有積蓄,而且還欠下了不少外債。家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錢來給我交額外的學費。所以,我已做好了去一個差一點的學校的準備。
半個多月后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家里看電視,父親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家門。一進屋,還沒坐下便劇烈嘔吐起來。還好母親反應(yīng)及時,用垃圾桶接住了父親的嘔吐物。母親心疼地埋怨:“你不是知道自己肝不好嗎?還這么喝,不要命了?”父親癱在沙發(fā)上沒說話,只是無力地朝母親擺了擺手。聞著濃烈的酒味,看著倒在沙發(fā)上不省人事的父親,我有些惱火:有什么事大不了的?至于喝成這樣?
后來的一個晚上,我才從母親那里知道,父親是因為我上學的事才喝的酒。父親一個戰(zhàn)友的叔叔正好是一中的副校長,在父親戰(zhàn)友的幫助下,我的名字進入了一中的新生名單里。父親為了感謝戰(zhàn)友的幫忙,特地請戰(zhàn)友吃飯。他戰(zhàn)友不僅愛喝酒,酒量還不小,父親只能舍命相陪,最后自然醉得很嚴重。
母親拉著我的手,嘆了口氣說:“閨女,你爸做人老實,也不會說話,為了感謝戰(zhàn)友,只能陪著他喝個盡興。你爸這么拼,可都是為了你啊?!甭犞赣H的話,我的身子僵在了那里,回想那一晚父親酒醉后的難受模樣,心里不禁一酸。
自然,我最后順利地進了一中。父親什么也沒說,只送給我四個字“好好學習”。從那以后,我更加努力學習了,因為我不想辜負父親的付出。
大學畢業(yè)后,我找工作很不順遂。我看上的工作,別人嫌我專業(yè)不對口,沒有經(jīng)驗;看上我的工作,我又嫌人家待遇不好,崗位不行。結(jié)果跌跌撞撞混了大半年,還沒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那時的我,不只是沮喪,還特別無地自容。畢業(yè)那么久,吃住都靠家里,我的自尊心受到了重挫。
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焦慮,一次吃飯時有意無意地問我:“你愿意到事業(yè)單位做個臨時工嗎?臨時工雖然沒有編制,但待遇也不錯,而且工作也不累?!蔽耶敃r那樣的窘?jīng)r,也沒有多想,便點頭答應(yīng)了。
那一天,我跟著父親去參加一個飯局。飯桌上,都是我即將進入的單位里的領(lǐng)導。父親端著酒杯,一個一個給他們敬酒。一邊敬酒,一邊拉著我介紹,還不住地夸我踏實、懂事,又上進。
席間,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說著我工作的事。父親坐在旁邊一直陪著笑,可是那些領(lǐng)導一個個都是愛答不理的樣子,還時不時刁難父親。
父親起身敬酒,他們舉著杯子先抿了一口酒含在嘴里,示意父親喝。父親喝了一大口,表示敬意。可是他們?nèi)耘f不咽,繼續(xù)舉著杯子,意思是讓父親把剩下的酒都喝了。父親看了眼酒杯,沒有絲毫猶豫地仰頭一飲而盡。
52度的白酒,裝在容量為二兩的杯子里。父親幾乎是半杯半杯地在喝??粗鴥婶W已經(jīng)開始花白的父親,我心里越來越難受。想起前兩年父親因為患膽結(jié)石,做手術(shù)切掉膽囊時,醫(yī)生就囑咐讓他以后少喝酒。這兩年,父親已經(jīng)很少喝酒了。母親還常朝他開玩笑:“你現(xiàn)在連喝酒的‘膽’都沒了!”父親總是笑著說:“確實沒‘膽’,不敢喝了!”
那一次,父親喝進了醫(yī)院??粗〈采香俱膊豢暗母赣H,我深深懂得了他對我的關(guān)心和他在酒桌上的不易。我特別想告訴父親,其實他不用那么委屈自己,我可以找到工作養(yǎng)活自己。可是,我的喉嚨里似乎堵了千斤石頭,怎么也說不出口。
我結(jié)婚那天,父親特別高興。在婚禮儀式上,把我的手交到我老公手里時,父親竟然老淚縱橫。他哭了笑,笑了哭,幾分鐘都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二十多年來,這是我第一次見父親哭。
從小到大,不管我是生病了,還是受了委屈,從來沒有聽到父親安慰過一次。他總是對我說:“哭有什么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這樣生硬的話語,讓我一直以為他對我不會有什么細膩的感情。我也一直覺得,父親可能不夠愛我,否則怎么會不柔聲安慰一下?但我沒想到,在我結(jié)婚那天,他卻難過得像個孩子。
終于,父親調(diào)整好情緒,快速說了句“以后都要好好的”便移開了目光。當我們敬完賓客的酒回到飯桌上時。父親急忙拉住老公,說讓老公陪他喝兩杯。
看得出,父親已經(jīng)喝了不少。我本來想勸阻父親別再喝了,身體要緊。他卻連連擺手:“沒事兒,今天大喜的日子,我高興。喝完這兩杯,我就不喝了!”
可是,父親還沒喝,就開始嘮叨起來了:“我這個女兒,從小就要強,什么事總喜歡自己扛著。你別看她那么獨立,其實特別需要人照顧。都怪我,她從小到大我照顧得太少,所以才讓她感覺沒有父親依靠,只能靠自己……”
父親一邊說,一邊喝酒,還時不時地偷偷轉(zhuǎn)過身去抹眼淚。而我看著父親的舉動,聽著父親說的話,早已經(jīng)淚流滿面。
那天晚上,老公對我說:“老婆,我第一次聽你爸說這么多話,他很擔心我欺負你呀!”我笑著說:“那是自然,你要是敢對我不好,小心我爸叫一個連的人來揍你!”話未說完,我的眼淚再一次掉了下來。
父親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個“愛”字,卻用一杯杯濃烈的酒滋潤了我干涸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