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梅花
(四川外國語大學 國際關系學院, 重慶 400030)
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 1923—2007)是一位在當代美國文壇及美國文化生活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的作家。阿爾弗雷德·卡津(Alfred Kazin)曾說:“梅勒是美國思想意識的一個如此有趣和值得宣揚的部分……他決不屬于那個總是覺得被偉大的美國現(xiàn)實排除在外的少數(shù)群體。他置身于這個現(xiàn)實之中并出現(xiàn)在它的方方面面?!?1974:150-151)的確,由于梅勒在美國文化生活中的高調(diào)出場以及在作品中對性、權力、暴力等主題的大肆渲染,學界對他的評價莫衷一是。
在諸多對梅勒個人及作品的批評中,他的女性觀最受爭議。在討論梅勒對女性的態(tài)度時,大多數(shù)評論者認為梅勒有嚴重的大男子主義思想,其中凱特·米麗特(Kate Millet)在她的著作《性的政治》(SexualPolitics,1969)中,從性暴力、兩性戰(zhàn)爭、同性戀三方面對梅勒的大男子主義表現(xiàn)批判得最為強烈。筆者卻不敢茍同米麗特的觀點。雖然梅勒發(fā)表厭女癥的言論,如“大多數(shù)徹底了解女人的男人都會對女性表示敵意。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女人就是下垂的,松松垮垮的畜生……”(ThePresidential,1963:114)但是他又對同時代的杰出女性瑪麗蓮·夢露深度迷戀。在一次采訪中,梅勒公開承認:“我感覺我和瑪麗蓮·夢露之間有一種存在主義般的相似性?!?Dearborn, 1999: 315) 在他看來,只有他才能與夢露匹配:一個是男人中的楷模,一個是女人中的極品(315)。在好萊塢搜集寫作素材期間,他曾多次拜托別人牽線搭橋,想要與夢露取得聯(lián)系,但他的愿望最終也沒能實現(xiàn)。非常巧合,在夢露死亡十年之后,梅勒受委托撰寫《瑪麗蓮的傳記》(Marilyn:ABiography, 1973)。由于沒見過夢露,他千方百計地通過多種方式去了解她,甚至去買夢露最喜歡的香水——香奈兒5號,以便能更真實地讀懂她?;蛟S是對夢露太過迷戀,1980年梅勒又寫了一本關于瑪麗蓮·夢露的書——《關于女人和她們的優(yōu)雅》(OfWomenandTheirElegance,1980)。
其實早在1955年,在小說《鹿苑》(TheDeerPark,1955)中,梅勒就把對夢露的迷戀投射到了小說中的女性人物身上。2015年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劉新民所譯的《鹿苑》,封面也赫然印著“向性感女神瑪麗蓮·夢露致敬之作”。該小說取材于梅勒之前在好萊塢的經(jīng)歷,講述的是好萊塢的電影大亨、導演、演員、制片人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小說的敘述者“我”,名叫瑟吉厄斯,是一名退伍軍人,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一名作家。復員后,因無處可去,就來到了離電影之都好萊塢兩百英里的一個名叫沙漠道爾的小鎮(zhèn)。在這里,他遇見了電影明星露露·梅厄絲,和她有了一段浪漫的感情,并且目睹了好萊塢制造明星的過程。小說因明顯表示出作家對明星夢露的想象性描寫,故而被認為是“向性感女神瑪麗蓮·夢露致敬之作”,但作家在梅厄絲身上如何影射夢露,卻未見相關研究成果。本文從身體研究的角度,試圖在女明星露露·梅厄絲身上找尋與夢露相契合的地方。
著名社會學家布萊恩·特納(Bryan S. Turner)曾說過:“我們擁有身體,具體來說,我們又是身體。”(1984:7)然而,身體除了作為性別分野的載體外,還有著截然不同的涵義。一般來說,身體通常與女性聯(lián)系在一起,而心智常常與男性掛鉤。也就是說,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女性被貶低或被贊揚幾乎都與身體直接相關,而男性的身體則較多地被視為精神安放的軀殼。一言以蔽之,“男人重行動,女性重外觀”(Berger,1972: 47)。所以,女性身體無論是作為一種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現(xiàn)象,還是作為一副軀體,一套骨骼,都引起了人們的特別關注(Shilling,1993:40)。對于一個公眾女明星,這種情況就更加顯著。
當女人被冠以“性感尤物”這個稱號時,兩性關系其實已發(fā)生悄然變化。雖然女性和男性的身體都受到文化的控制,但女性價值的體現(xiàn)更依賴于身體的表達。小說中,露露和夢露一樣,擁有同樣漂亮性感的外表:金黃色的頭發(fā)、性感迷人的禮服、鮮艷的紅唇和碧藍的眼睛。她是“性感甜心”,是“性感尤物”。這種將女性的身體外觀物化的表現(xiàn),就意味著女性淪為“欲望客體”的地位,而男性作為“欲望主體”則以欲望化的眼光來窺視女性的身體。小說中,露露第一次出場是在電影大亨赫爾曼·泰皮斯舉辦的聚會上。透過“欲望主體”瑟吉厄斯的目光,她是一位漂亮的金發(fā)女郎,身著淺藍色晚禮服,沙啞的嗓音與她的金色頭發(fā)和碧藍眼睛非常協(xié)調(diào),“走起路來像是在蹦跳,肩膀的搖擺稍稍呼應著臀部的扭動。她的脖頸曲線優(yōu)美,滿頭金色卷發(fā)飄然披垂”(梅勒,《鹿苑》:88),“雙腿和她嘴巴的輪廓一樣,已為人們所熟知,因為兩者都曾出現(xiàn)在成百上千的照片中,深深印入了人們的記憶?!?83-84)上述對露露的描寫完全是夢露形象的翻版。夢露曾在自傳中這樣描述自己:“我年輕,金發(fā)碧眼,身材曼妙,我學著像瑪琳·黛德麗那樣用沙啞的聲音說話,走起路來搖曳生姿,隨時可以讓自己的眼睛充滿柔情?!? 2015:65)無論是夢露自述,還是通過男性“欲望主體”對小說中人物露露的描述,不難發(fā)現(xiàn)筆墨更多傾注于身體部位,如沙啞的嗓音、金色頭發(fā)、碧藍眼睛、肩膀、臀部、脖頸、雙腿、嘴巴等??梢?,女性以“身體”存在于男權社會,身體外觀首當其沖地成為男性觀看的對象。而女性身體的展示,既能滿足男性的視覺需求,又能滿足他們的精神需求。通過瑟吉厄斯回憶的一個場景,足以說明這一點:
……她由一群將軍和上校陪著,從我們的軍官食堂匆匆穿過。后來我又看見過她,那次我們之間相隔了上萬名官兵,當時她在作海外即興演出,說了些笑話,并信口唱了一支小曲。那情景猶如一位仙女般的性感公主,飛越太平洋,以她微不足道的禮物,諸如一股香水味、高跟鞋上脫落的一片后跟片、晚禮服上的閃光裝飾片之類,來慰勞安撫我們。(35)
事實上,上述場景和夢露一次在海外為美國軍人演出的場景極其相似。夢露在與第二任丈夫喬·迪馬吉奧蜜月旅行期間,抽了四天時間去韓國,為駐扎在漢城參加朝鮮戰(zhàn)爭的美國士兵演出。當時她穿著一件紫色晚禮服站在暴風雪中唱歌,17 000名士兵為之瘋狂。無論是夢露,還是露露,她們的演出,對于成千上萬像瑟吉厄斯一樣的“欲望主體”來說,帶給他們的不是笑話也不是歌聲,而是她們身體里所散發(fā)出來的性的魅力。她們身體的外在展示,以及身上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東西都能滿足上萬官兵的精神需求。梅勒在描述瑪麗蓮·夢露的魅力時宣稱:“所有男人都在和美國搞婚外戀?!?Wenke, 1987: 194)。這句話用來形容露露,同樣適切,因為作為性感女神,她也是全美國男人,甚至全世界男人都爭相追逐的對象。
物化的女性身體,除了成為“他者”被看的對象之外,還意味著身體全部或身體器官、性機能都被看作是女性本身。也就是說,女性個體被等同于身體,也就是說,女性要么因身體原因遭到貶抑,要么因身體成為讓自己或者他人愉悅的存在。在小說中,露露作為好萊塢的性感女神,除了視覺上能使人賞心悅目之外,更多的是能滿足全世界男人的性幻想。性即她本身。而作為男性,并不止于見到美好事物時那種崇拜,而是習慣于把這樣的美麗身體與自身的欲望聯(lián)系在一起。在小說中,梅勒把露露欲望化的身體機能詮釋到了極致,當她和男人們接了吻,“男人們嘴唇上涂了口紅,看起來就像他們剛剛發(fā)現(xiàn)了性似的”(17)。她性感的形象不僅能鼓舞士兵的士氣,還能治療性功能障礙。因為露露,瑟吉厄斯重獲了他在戰(zhàn)爭中因為神經(jīng)衰弱而失去的男性雄風。瑟吉厄斯男性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女性身體的性機能成了讓他愉悅的存在,
擁有如此漂亮的女子是足以自豪的,而更值得驕傲的是,我知道在我征服她的時候,有千百萬人正在背后為我喝彩。那低聲呼叫的千百萬可憐的家伙!他們永遠得不到此刻我酣暢銷魂的感受。他們只能在外面艷羨得全身戰(zhàn)栗,只能眼看著擺在辦公桌上或草黃色相框架上的露露·梅厄絲的美人照而奉若神明、頂禮膜拜。我知道自己的運氣實在不錯,千百萬人都在羨慕我。(12)
無疑,女性年輕美貌的身體成為亙古不變的父權文化傳統(tǒng)中男性對女性的追求,就如小說中那些男性極看重的虛名:想擁有能讓別的男人大開眼界的女人(6)。男性的這種感覺正是被身體化的女人賦予的,而女性的身體化卻是權力機制規(guī)訓的結果。
??略趯ΜF(xiàn)代社會進行批判時,認為權力不僅僅涉及國家意義上的宏觀權力,也包含微觀意義的社會機制和網(wǎng)絡。“這種權力不是那種因為自己的淫威而自認為無所不能的得意揚揚的權力。這是一種謙恭而多疑的權力,是一種精心計算的、持久的運作機制。”(???2003 :193)他認為,規(guī)訓權力是一種特殊的權力技術,可以通過層級監(jiān)視、規(guī)范化裁決以及檢查等手段生產(chǎn)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身體。也就是說,它把個人視為操練對象,通過規(guī)訓手段使肉體的種種異己力量永遠臣服,并施與這些力量一種溫順而有用的關系,生產(chǎn)有用而又馴服的身體,以確保權力的持久運作。在小說中,性感女明星露露正是這種規(guī)訓權力下的產(chǎn)物。
規(guī)訓權力可以根據(jù)需要生產(chǎn)出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身體。好萊塢代表的是一種權力機器,它能根據(jù)利益需要、票房需要塑造各種類型的個體。誠如小說文本所述,混跡于好萊塢的人,要么為了錢,要么為了性。首先,作為好萊塢的上層,電影大亨泰皮斯的利益需要在于獲取更多的金錢。其次,梅勒筆下的好萊塢是一個墮落之城,在這里,性愛就意味成功。夢露也曾形容好萊塢是“擁擠的妓院,一個為種馬備了床的名利場”(2015:57)。梅勒把小說取名為《鹿苑》,將故事發(fā)生的場景“沙漠之門”與腐敗的法國國王路易十五建造的皇家鹿苑聯(lián)系起來,更是暗示了其中的情欲放縱和道德敗壞。所以,作為規(guī)訓權力的一方泰皮斯了解人們的需要,并且根據(jù)需要塑造出了露露,讓她賣弄性感。正如夢露描述的那樣,在好萊塢,男人愿意花大錢買她一個吻,卻沒人愿意花五十美分了解她的靈魂?;谶@樣的生存境況,無論在電影里,還是在生活中,小說中的露露都得以性感示人,因為性感就會賣座。在一次談話中,泰皮斯對露露說道:“我問自己:‘赫爾曼·泰皮斯,露露究竟憑什么獲得票房的大成功?’我甚至不必回答。答案很簡單?;钌恪!薄澳潜闶锹堵端哂械摹?267)。事實上,在泰皮斯看來,“活色生香”不過是一種性信號,是一種性興奮劑,露露無論在相機面前做什么動作,都能為電影公司大賺一筆。
然而,露露所具有的“活色生香”的女性氣質,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權力頻繁操控和塑造的結果。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談到性別理論時說道:“社會性別是一種持續(xù)不斷的模仿,這種模仿被當成真實的事物?!?2008:139)也就是說,社會性別是一個人變成的某種東西,不是一個名詞,一個實體的事物,或者靜止的文化標記,而是一種持續(xù)不斷重復的行動過程。小說中,露露因為身體魅力而被稱為性感尤物,就在于持續(xù)不斷地操練著男性所認為的女性該有的氣質。這種持續(xù)不斷的重復來自于規(guī)訓權力強制的紀律手段。作為一名普通演員,她的影片反響平平,因為電影公司在拍嚴肅影片時,從來不讓她出演角色。她總是被迫演一些膚淺和放蕩的女人,例如一些“天真幼稚,純情貞潔,卻誘使一位男士去追逐勾引她”(233)的金發(fā)女郎形象。露露遭遇的演藝事業(yè)困境也是夢露曾經(jīng)歷的。和露露一樣,夢露也對飾演那些沒有挑戰(zhàn)或不嚴肅的角色感到厭煩,因為總是演一些“愚蠢的金發(fā)女郎”或“情婦”。她覺得20世紀福克斯公司的制片人根本不欣賞她的演技,從不讓她挑選飾演的角色。為了提高自己的演技,她甚至去演員工作室上課,迫切地希望加入嚴肅藝術家的隊伍。但是不論她怎么努力讓大家把她當作演員嚴肅看待,她依然被迫重復出演這種膚淺的女人。這樣的重復演繹就是對社會性別的持續(xù)模仿,久而久之,規(guī)訓權力就生產(chǎn)出了諸如露露、夢露般風靡全球的性感符號。露露的前夫艾特爾曾對泰皮斯說:“露露,是一個很不錯的美國女孩,而你讓我把她變成了大眾娼妓?!?67)的確,沒有任何詞匯比“大眾娼妓”更適合泰皮斯強加在露露身上的身份了。人們消費她性感的身體,權力一方坐收漁翁之利。
規(guī)訓權力不僅造就個人,而且根據(jù)需求變化,造就多樣化的個人。泰皮斯將這種工于心計,持久的運作機制利用到了極致。當露露的比姆勒排名下降時,電影公司的利益受到了影響。這時,作為規(guī)訓權力的一方泰皮斯轉而想把露露“大眾娼妓”形象扭轉為“良家婦女”的形象,也就是說,他打算將她進行回爐再塑造。他這樣勸服露露:
你以為能買到名聲?好的名聲是上帝的恩賜。時代已經(jīng)變了,露露,坦率地說,不管什么樣的女孩,只要號稱既是這個男人又是那個男人的朋友,就會聲名狼藉、不受歡迎的。如今公眾喜歡的是正派體面的人。你知道為什么嗎?生活已經(jīng)不那么體面了。
……
要是你能嫁給一位合適的人兒,我給你舉個例,嫁一位比如說比姆勒排名第七或第九的影星,你想結果會怎樣?……我不在乎那人叫什么名字,只要他的比姆勒排名高就行,那樣一來你們就是美國名列榜首的天作之合,美滿姻緣,而美國即是世界,你們便是世界之最。(268-69)
泰皮斯為露露尋覓的如意郎君是一位同性戀,因為他的比勒姆排名高,能為電影公司帶來最大的利益。為了逼迫權力對象就犯,他利用了規(guī)訓處罰手段,比如,“一種嚴厲態(tài)度,一種冷漠,一個質問,一個羞辱,一項罷免”(??拢?003:202)。當泰皮斯發(fā)現(xiàn)露露不愿意遵從他的安排時,他以一種“冷漠”的腔調(diào)加以恐嚇,“你會潦倒落魄下去,你年齡漸老,容顏衰退,工作難找,再不會有電影公司爭搶你……最終你只得去舞廳做個伴舞女郎,那種不入流的下女。我要是走到這一步,簡直會拿刀往脖子上一抹”(272)。最后,當露露逃出他辦公室時,泰皮斯在言語上還對露露進行了“羞辱”,“你馬上去死吧,我甚至連你的墳墓也不會瞧上一眼” (274)。緊接著,用了一些侮辱性的話語,比如, “滾出去吧,你這個臭婊子”(274)。
誠如???1978:95)所說:“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反抗”,但規(guī)訓權力終究是強大的。露露對泰皮斯的拉郎配進行的反抗,表面上看來規(guī)訓權力喪失了它運作的場所,實際上,規(guī)訓權力只要改變一下手段,他的持久運作機制并沒有改變。由于無法做通露露的思想工作,電影公司改為大力宣傳露露當時的戀愛對象托尼,最終獲取了利益的最大化。所以,個體的反抗在強大的權力機器面前總是趨于無力,而權力的無處不在也注定了權力的最終勝利。
毋庸置疑,權力無處不在,讓人無處遁形。它或明或暗,時而有形,時而無形,審視著權力規(guī)訓的對象,規(guī)訓對象也因此而產(chǎn)生焦慮。??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中,利用邊沁的全景敞視建筑學原理解釋了權力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運作機制。該建筑學的構造大致是四周圍是一個環(huán)形建筑,中心是瞭望塔,塔周圍有一圈大窗戶,對著環(huán)形建筑。整個建筑“是一種分解觀看/被觀看二元統(tǒng)一體的機制。在環(huán)形邊緣,人徹底被觀看,但不能觀看;在中心瞭望塔,人能觀看一切,但不會被觀看到”(???,2003:226)。在這種機制下,被觀看的人對于權力的具體實施又無法確知,也就是說被看的人在任何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觀看,從而時刻處于焦慮不安的狀態(tài)。
這種無孔不入的權力機制被放置在形形色色的好萊塢,對明星演員有著特殊的意義,因為“演員們不僅以表演美學贏得觀眾,許多時候,他們的容顏、身段、表情、性感程度必須有意無意地投合觀眾的窺視癖”(尹小玲, 2010:54)。對于小說中以性感聞名的露露來說,身體外在的東西更容易被監(jiān)視。正如福柯所說:“用不著武器,用不著肉體上的暴力和物質上的禁制,只需一個凝視,一個監(jiān)督的凝視,每個人就會在這一凝視的重壓之下變得卑微,就會使他成為自身的監(jiān)視者,于是看似自上而下的針對每個人的監(jiān)視,其實是由每個人自己加以實施的。”(1997:158)最終,人人都成了監(jiān)視者,監(jiān)視別人,也監(jiān)視自己。作為性感尤物的露露,深知背后有很多凝視的目光,這種凝視讓她時時體驗到一種不時發(fā)作的焦慮:她嫌棄自己海報照片太丑;嫌棄自己身上的味道,結果成天都在沖澡;嫌棄自己嘴唇太?。慌伦兣?;擔心自己患上乳腺癌;害怕自己胸部下垂,想去做手術,但又認為手術后的胸部沒有生氣。焦慮的后果是她越來越關注自己的身體形象,甚至利用現(xiàn)行的身體標準(比如節(jié)食、美發(fā)、化妝、整容等)對自己的身體實行管控,擔心如果不實行管控,她的經(jīng)典形象就會盡毀。不僅露露如此,同為性感代言人的夢露也遭受到因身體原因所引起的不安和焦慮,而這種不安和焦慮直接導致夢露習以為常的遲到,不僅工作遲到,約會、公共演講也遲到。遲到的主要原因就是赴約前她會反復地洗澡,接著花很長時間不停地往身上抹乳液,然后再慢騰騰地穿衣和化妝。她會因為在登機口停下來涂抹口紅而錯過飛機,在闌尾切除手術時遲到,為了一次無足輕重的采訪,她要化五、六次妝才滿意。事實上,在好萊塢微觀權力監(jiān)視下,作為性感象征的代言人,一方面她們感受到身體時時刻刻處于他人目光下的煎熬,另一方面她們又體驗到成其為身體而帶來的快樂,哪怕這種快樂不能真正抵達她們內(nèi)心。
事實上,女性個體因身體原因所引起的焦慮或者表面上的愉悅,歸根結底在于她們除了身體,別無其他,身體被當作了自我認同。誠如吉登斯所言:“自我,當然是由其肉體體現(xiàn)的。對身體的輪廓和特性的覺知,是對世界的創(chuàng)造性探索的真正起源?!?1998:61-62)但是,“身體不僅僅是我們‘擁有’的物理實體,它也是一個行動系統(tǒng)、一種實踐模式,并且,在日常生活的互動中,身體的實際嵌入,是維持連貫的自我認同感的基本途徑”(111)。也就是說,身體直接介入自我認同的建構過程中,而自我認同本身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是伴隨時間而建立的一種“自我意識感”。根據(jù)拉康所說,自我意識的確立源于鏡像階段。“這個鏡像最初是鏡子中‘我’的影像,爾后則是‘我’周圍眾人的目光、面相和形體行為構成的反射的鏡式形象。雖然這鏡像來自于外部的介體,可是這個鏡像始終是自畫像。這個自畫像的本質就是自我認同。”(張一兵,2004: 13)換言之,人的一切自我意識的行為都來源于鏡中的身體,這個鏡既指自然物質之鏡,又指“目光”之鏡。
在小說中,露露對自我認同的追求都是通過鏡子完成的,一是自然之鏡,二是他者的“目光”之鏡。如果說自然之鏡一度讓她感到迷惑的話,那么他者之鏡反射的肯定目光卻讓她找到了自信。小說中,曾有兩個場景描寫了露露在鏡前審視自己的臉。一次是瑟吉厄斯邀請她出門騎馬時的場景:她舉起鏡子,像美容院的化妝師那樣,研究自己的臉,并以一種專業(yè)的,容不得半點說謊的口吻問瑟吉厄斯不化妝的她看起來是否漂亮?在得到他的肯定答復之后,露露擁抱了他,并許諾要跟他一起出去騎馬。另一次是露露和瑟吉厄斯將要離開多蘿西婭舉辦的晚會時的情景。在離開前,她讓瑟吉厄斯等她補一下妝:
她對于掩飾自己不很在意,因此只就著臥室的鏡子化了一下妝,觀察了自己的體形、服飾、脂粉的顏色及眼影的濃淡。一時間我覺得她對鏡端詳?shù)奶昧?,而鏡中那張臉比照鏡人顯得更光彩,我能感覺到她是多么煩惱,仿佛我能聽到一陣風中細語:“那就是你,真的是你。你在盯著看的就是你自己,你永遠不可能扔棄自己的臉?!币驗樵谖覀兿聵堑臅r候她默默無言,焦慮不安,仿佛在追尋生活在鏡子中的那位女孩。(257)
在上述描寫中,露露對于鏡中的自我并不確定。自然之鏡太虛幻,她必須借助他者之鏡獲取一種自我認同感。當她和瑟吉厄斯離開多蘿西婭家,遇上凌晨四點等候在外的十多位少年粉絲的時候,她的自我認同在那個瞬間得到更強烈地確認,于是她不厭其煩地為他們簽好名,送上祝福的話。因為受盡粉絲們的恭維,她聲音中透著幾分興奮,高呼生活如此美妙,而瑟吉厄斯發(fā)現(xiàn)她臉上早前的憂慮不安早已蕩然無存。正如露露在面對自己粉絲時的感受那樣,夢露每次出場都足以煽動一場暴亂,她說她覺得就好像站在燦爛的陽光中一樣溫暖,生平第一次感覺到?jīng)]有什么是可怕的。在以上兩個場景中,露露通過自然之鏡和他者之鏡建構自我。也就是說,自我的建構既離不開自身,也離不開他者。女性在看與被看的過程中不斷審視自己的身體,時刻關注、時刻焦慮它與美的身體規(guī)范的差距,而在背后起著操控功能的卻是一種看不見的文化權力。作為好萊塢性感代表的露露或是夢露,更是比常人更加關注自己的身體,她們已經(jīng)完全內(nèi)化了他者目光對她們的界定,把他者對自己的印象當成自己身份認同的主要因素。
然而,無論是看與被看,露露或夢露都不可能擁有她們真正的自我。在龐大的好萊塢,她們始終處于一種緊張而焦慮的狀態(tài),正如小說里描寫露露的那樣,“她擔心自己錯過一句閑言碎語,一條內(nèi)幕消息,一個影片角色,一次金融交易,一份……不論那是什么,反正別的地方在發(fā)生一些事,一些重要的事,一些她萬萬不可錯過的大事”(136)。她的緊張與不安放大了她在追尋自我過程中的困惑,她曾說真正了解她的人都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自己。也就是說,她獲得的自我認同感也是一種虛假幻象。瑪麗蓮·夢露也曾對《洛杉磯時報》說,“我正努力找回我自己。成百萬的人終其一生都沒有找到自己……”(克魯恩,2007: 123)無論是露露,還是夢露,她們的命運之所以如此,用女權主義者格羅利亞·斯達姆(Gloria Steinem)評論瑪麗蓮的話來解釋最為貼切,“她生活在一個視她的身體比內(nèi)在的精神更有價值的時代。她的身體成為她的監(jiān)獄”(克魯恩,2007: 115)。
自從身體理論被創(chuàng)建以來,身體引起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作為“欲望客體”的女性與作為“欲望主體”的男性相比,其價值的體現(xiàn)更依賴于身體的表達,身體所受到的規(guī)訓程度也遠大于男性。女性身體,作為視覺對象,被賦予了性別的特征,通常是被凝視的對象,而男性則是凝視者。法國社會學家考夫曼(Kaufmann)用他其中的一本書的名字明示了這樣的差異關系:《女人的身體,男人的目光》(考夫曼,2001)。作為異于普通女性的好萊塢性感女明星,她的身體更是被推向前臺,為大家的視覺消費提供產(chǎn)品。梅勒曾經(jīng)生活在好萊塢,為自己的寫作搜集素材,他非常熟悉好萊塢這個龐大權力網(wǎng)絡怎么塑造明星,特別是如何塑造一名性感女明星。小說中,露露身體的物化、規(guī)訓權力對她的塑造以及她掙扎著尋找自我認同的努力,都與梅勒所迷戀的同時代好萊塢明星瑪麗蓮·夢露有著高度的契合性。盡管夢露和梅勒沒見過面,但夢露通過自己朋友韋斯比讀到了《鹿苑》的稿子,她的第一反應是:“梅勒對權力太過迷戀。”(Lenon,2013:241)這樣的評論,并無失當之處。在后來的采訪中,梅勒說自己原本打算寫一部夢露如何成為巨星的故事,結果事后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想和夢露玩一下“皮格馬利翁效應”。他承認自己不過是眾多男人中的一員,想利用夢露這個“性感寶貝”,但事實證明這種方式只是梅勒的一廂情愿,卻不是夢露所喜歡的方式(Lennon,2013:241-42)。通過上述分析,說明梅勒在小說人物露露身上確實投射了電影巨星夢露的影子。作為一名夢露迷戀者,梅勒在小說中還原了夢露的性感與美貌,此外他還深度刻畫了權力對女性身體的操縱與規(guī)訓,進一步揭示了女性個體艱難的生存困境。從這一點看,女權主義者對梅勒的大男子主義批判就有失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