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0日，金宇澄以“獨上閣樓”之名在弄堂網開貼《獨上閣樓，最好是夜里》，后改名為《繁花》在《收獲》雜志刊出并正式出版。這是“中國網絡文學20年20部優(yōu)秀作品”之一，金宇澄也是首屆魯迅文化獎、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

以城市背景書寫城市生活，《繁花》①被定位為城市文學。作為《上海文學》副主編，作者有著重構城市文學的主觀努力；上海的國際都市特征，增強了文本的城市特色；歷史大背景下的小人物命運書寫，多重展現(xiàn)了城市生活原場；小說長達數(shù)十年的時間跨度，加強了對城市全貌的輻射。此外，弄堂網及其網民的地方屬性，也強化了《繁花》的上海城市書寫特色。

作者精心截取了滬生、阿寶、小毛等幾個來自不同階層的主要人物。滬生出生于軍隊干部家庭，父母是知識分子，家境敗落后落入生活底層。阿寶家境富裕，祖父是資產階級，父親參加過革命但并不成功，后從市區(qū)大宅搬家至滬西曹楊工人新村的“兩萬戶”。小毛的父母是最底層的工人，住在最具特色的上海閣樓，生活樸素，市民氣息濃郁。在動蕩的歷史背景中，各階層都面臨巨大變遷，尤以資產階層和知識分子為甚。作者將三個來自不同層面的年輕人發(fā)展為朋友，在歷史的社會變革中折射出城市生活的各個領域。但作者并不以宏大敘事為主線，僅在瑣碎的城市生活中帶出宏大歷史變革，眾多人物和故事依次出場，瑣碎卻精致地展現(xiàn)城市的整體原貌。70多位女性陸續(xù)出場，看似分散，實為作者對生活現(xiàn)實的直接反映。主人公最后確名為“滬生”，也可視為作者城市書寫的意圖，“暗含著以滬生成為當代上海寓言的意味”及上海城市市民意識，“貼合小說展現(xiàn)上海1950年代末到1990年代近半個世紀上海城市社會文化變遷的主旨”②。

一 語言上海

語言文字是小說與讀者直接接觸的材料。金宇澄認為，“在文學作品中，語言從來就是第一位的，讀一部小說，讀者第一接觸到的不是內容，而是語言的魅力”③，因此特別重視語言的方言特色。在最初的網絡版中，受論壇定位與讀者區(qū)域因素影響，小說行文大量使用滬語，以實現(xiàn)“上海人講述上海人自己的故事”的創(chuàng)作要求。即使后來經過大量修改及有意剔除部分方言詞匯，《繁花》仍被視為滬語小說④。

滬語及改良滬語的使用，使小說具有鮮明的個性化特征和濃郁的方言韻味。為突出滬語特點，小說大量采用人物對話，在對話中推進故事發(fā)展，形成話本體。對話中方言的使用，增強了行文的地域特色，真實地還原了上海的城市生活氛圍。有論者甚至認為，“如果不用方言這種形式，《繁花》不會成為經典”⑤。在弄堂網的寫作過程中，作者也曾就小說的語言形式與讀者展開幾次討論，如5月19日“如何進行上海話寫作”、5月29日至6月1日“是否進行分行寫作”等，都是就語言形式與讀者的直接對話。

與對話體相左的是句式的選用。短句是滬語的句式特點，也是上海人的性格體現(xiàn)。上海文藝社的審稿編輯認為，小說的最大特點是上海特色與上海方言，三言兩語的短句的密集使用，“既保有上海方言的味道，也使語言具有韻律和節(jié)奏感”⑥。短句中“××不響”句式的出現(xiàn)頻率最高，如“陶陶不響”“滬生不響”等。據(jù)統(tǒng)計，“不響”在小說中出現(xiàn)了1000多次?！安豁憽笔巧虾Ｈ说目谡Z常用詞，“每天無數(shù)次使用，天天掛在口頭”“是最具上海特色的語言，比‘阿拉’‘儂’之類，更有上海標識性”⑦。短句的使用，避免了長篇大論和對人物心理的他者分析，考驗了作者的白描功力。與短句相呼應的是標點符號的使用，作者通篇基本只用逗號與句號。這是一種人物情感的克制，也是作者敘事情感的克制，用超然的冷靜態(tài)度處理人世紛爭。為避免通篇出現(xiàn)滬語方言的第二人稱“儂”，作者有意改良句式，全篇不使用非滬語的第二人稱“你”，改用第三人稱句式，使語言口語化，經常使用“××說，×××”的句式。作者認為，“上海人的習慣，可以直接指名道姓，這就是上海話的真正特征和色彩，與北方不一樣”⑧。巧妙的是，改良后的敘述語言完全沒有產生隔閡感，普通話讀者也完全可以無障礙閱讀。

語言上海，還體現(xiàn)在作者記錄上海詞典的努力。這一方面是作者敘事上海故事的外在形式，另一方面也與作者身份有關?！渡虾Ｎ膶W》有著濃厚的地方特色，極力保護并傳承海派文化。身為副主編，雜志的文化意圖也影響了作者創(chuàng)作?！渡虾Ｎ膶W》曾開辟專欄“上海詞典”，介紹上海方言文化?！斗被ā芬部梢哉f是一部上海詞典，多處有意從語言角度對滬語方言行話詞匯做出統(tǒng)計。如：

“理發(fā)店里，開水叫‘溫津’，凳子叫‘擺身子’，肥皂叫‘發(fā)滑’，面盆，張師傅叫‘月亮’，為女人打辮子叫‘抽條子’，挖耳朵叫‘扳井’，挖耳家伙，就叫‘小青家伙’，剃刀叫‘青鋒’，剃刀布叫‘起鋒’”（第一章）

“縫紉機是叫‘龍頭’，剪刀叫‘雪鉗’，試衣裳叫‘套圈’，‘女紅手’，專門做女衣，‘男紅手’，只做男裝，羅紡叫‘平頭’，縐紗叫‘桃玉’，纀紗叫‘豎點’，紡綢叫‘四開’”（第十七章）

“舊上海，飯店堂倌照規(guī)矩要喊菜，喊飯，第一碗飯喊‘陽春’，第二碗是‘添頭’，第三碗是‘分頭’”（第十九章）

這些對上海詞匯的長篇大論，對小說的故事結構并沒有實質幫助，但作者卻不厭其煩地多次介紹，其意義在于借由小說留存上海方言，增加小說的方言韻味。

二 故事上海

上海是大陸最早也最發(fā)達的國際化大都市，從民族資本企業(yè)和資本主義市場的萌芽到十里洋場，上海以最具現(xiàn)代化與商業(yè)化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都市之林。文學場上的海派文化更是成為上海風情展示的載體。同為上海敘事，張愛玲的上海傳奇以精彩的故事概括了曹七巧等女性的一生搏斗，以力紙透背之勢寫出人生的蒼涼感?！斗被ā冯m以上海為背景，卻沒有驚心動魄的故事情節(jié)，也沒有像《子夜》般的史詩格局。

金宇澄認為，“在以往的文學作品里，上海經常被處理成很表面的狀態(tài)，比如外灘、旗袍、百樂門，我寫這個小說，寫城市的日常生活，希望能消除人們對上海淺表的看法，也能夠回擊‘城市無文學’的論調”⑨。因此，他從幾十年的上海生活經驗中抽出幾個人物原型，以主要人物的生活軌跡為線索，講述普通人的上海故事，關注普通市民的命運。作者選取了少年滬生與中年滬生兩個時間段，采用混合敘事手法，將兩個時間維度同時進行，加大了讀者的理解難度。但作者并不是任意編排，而是按單、雙數(shù)章節(jié)輪流分布兩個時間段的故事，把過去的上海與現(xiàn)在的上海交織為一體。在三十幾萬字的敘述中，不同人物依次上場，分別講述不同的故事。故事的不同主體又擴大了作者的筆觸范圍，涉及社會的各個階層和領域。這些由上海人講述的上海故事，多屬于普通市民的上海城市生活現(xiàn)實，構成了上海人的日常生活圖景和人情世態(tài)。其中主要人物的故事只是眾多故事之一，沒有常規(guī)的故事高潮編排，意義感也在生活流水中消解。這樣一部“無高潮”“無意義感”的小說，體現(xiàn)的是作者的敘事能力⑩與人生經驗。

《繁花》的“無高潮”式敘事方式與其網絡發(fā)表形式有關。以連載的方式寫網絡小說，連續(xù)更新時間長達半年，網友的不斷交流討論，直接影響了小說創(chuàng)作，激發(fā)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激情。小說開篇就以一個上海故事直切主題，并在故事中穿插了另一個不相關的故事。為吸引讀者興趣，陶陶從兩性關系入手，對許久不見的滬生講自己的婚姻故事和陌生魚攤女人的故事。這些故事有與小說主線相關的，也有不相關的；有主要人物的故事，也有非主人公的故事；有現(xiàn)實的與非現(xiàn)實的；有過去的也有現(xiàn)在的；有詳細敘事的，也有一筆帶過的。如同現(xiàn)實生活一般，各種人物各種見聞依次出現(xiàn)，只有部分是非清晰結局明了，其余的作者并不深究。如韶興阿婆講的大老爺故事、外婆逃難藏元寶的故事、變魚的故事，都帶有幾分神秘色彩，但作者并不從科學的角度追究，僅從傾聽者和親歷者的身份敘述。

小說中的上海故事大多與情愛有關，貫穿全文的主線也是友情與愛情。以瑣碎故事勾勒人生全貌，是小說的一大特點。少年小毛與滬生的交往，穿插了當下流行文化，包括明信片、唱片、電影、現(xiàn)代詩等。在這些流行文化背后，連接著各種上海故事——小毛因電影與滬生相識，又因新詩與姝華相知，因情欲與銀鳳偷歡，又因被隔壁爺叔告發(fā)匆匆結婚了事。妻子的難產、半夜洗衣服的陌生女人、臨終前圍在病床前的各種女人、股票與銀行密碼等，各種小故事將小毛的一生串接起來，雖沒有必要的承接，卻交代了人物的一生，暗含的是上海市民的處世哲學。學拳是小毛故事的另一條輔線，看上去似無意義，實則對小毛的人生影響較大。師傅是小毛認識兩性關系和人生問題的啟蒙者，也是小毛的忠實朋友，他所代表的市民群體屬性，是小毛認識城市的重要途徑。最后，中年小毛與人假結婚，使小毛與滬生重新發(fā)生聯(lián)系，巧妙地塑造了故事的完整性與關聯(lián)性。

作者曾多次表示，《繁花》的故事是從各種飯局聽來的。90年代的故事以飯局為經，既有飯桌上聽來的故事，也有飯局上發(fā)展的故事。受改革開放的影響，上海不再單純地以上海市民為主體，外來人員急劇增多。出場人員有外國的，也有香港和臺灣地區(qū)的，有北方的也有南方的。故事不再圍繞滬生的少年玩伴，而是以更加開放的姿態(tài)展示社會生活百態(tài)。燈紅酒綠的背后，暗藏著生活的千瘡百孔。李李的悲慘經歷、小保姆的成功上位、小琴對愛情的算計等等，飯局幾乎成為人生百態(tài)的再現(xiàn)地和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新上海故事也在這種“去上海化”的形態(tài)中得以構建。

三 歷史上海

六七十年代與八九十年代兩個特殊歷史時期，“獨特的連接方式”及“在敘事上的參照與背離，內里隱含著堅實的歷史意識”“共同引向對當代歷史變遷和始終不渝的生活理想的思考”?。作者意識明確地還原歷史，使我們能在小說中一窺上海的民間歷史記憶。小說的主人公們雖不是歷史事件的英雄人物，但都在歷史變革中經歷了人生重大變化，于個體生存與生活中穿插歷史生活原場，體現(xiàn)了“激進現(xiàn)代性推進的時代變革與動蕩”?。

無農民化的城市書寫，市民是主要對象。小說對人物身份的精心安排，服務了歷史全貌的還原。工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市民的主體，三個主人公的人生軌跡，從某種意義上是對當代史的重述。他們所代表的不同階層，反映了上海歷史的變遷。阿寶的家道破落，是對當代民族資本家的真實寫照，“關涉到新中國的工業(yè)化對民族資本主義的改造, 以及資產階級在中國激進革命中的失敗”?。滬生父母的政治問題，在當時知識分子的政治審查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受此牽連，阿寶、滬生都轉為工人階級到工廠上班。小毛家的工人身份，在革命中沒有受到大的震蕩，革命改造雖提升了工人的社會地位，但沒有給他的生活帶來實質變化。姝華等上海青年的外放與下鄉(xiāng)，更是對當年社會主義運動的真實寫照。用個體經歷展現(xiàn)時代變革，是《繁花》做出的努力。兩個年代的生活場景，寫照的既是中國當代長達數(shù)十年的歷史變遷，也是當代人的普遍生活經驗與歷史記憶。

金宇澄說，“寫這部《繁花》就是向上海這座城市致敬”?。在對現(xiàn)代都市的上海觀察和歷史變革的上海追憶中，加入對歷史事件的重述，富有一定的歷史意義。他用看似散漫的手法，在日常生活的描述間折射歷史上海。三年艱苦時期的貧富差距，是小說對歷史發(fā)出的第一聲叩問。阿寶祖父家的洋樓與汽車，甫太師請人排隊領紅房子的就餐券，經濟富裕的家庭幾乎不存在生活的艱難與食物的短缺，依舊享受生活。普通家庭卻是另一種生態(tài)，糧食緊缺，食不果腹，部分人靠米湯、收集糧食屑粒度日。物質匱乏年代的夢幻郵票，更是時代精神的隱喻，以蓓蒂為原型的小女孩伸出多只手拿滿了食物，女孩裙子也全是食物。以想象來填補物質的匱乏，豐富的食物只是對貧乏現(xiàn)實的反諷與揭示。小毛母親的領袖崇拜思想幾成極致，她事無巨細地向領袖畫像匯報自己的情感，飯前必禱告，但似乎也只是將原來信仰的基督換成了領袖，而沒有實致性改變。

與主人公成長經歷相關的還有教育問題。滬生父母受革命思潮影響，響應民辦教育，把孩子送進民辦小學。當時的民辦小學并不穩(wěn)定，選址在私人家庭，幾乎每年都換教學地點。教師多為讀過一點書的家庭婦女，更換頻繁，素質也令人堪憂。作者對民辦小學的反思，反映了一個時代的教育問題，以及教育對一代人的影響?！拔母铩逼陂g滬生和朋友們偶入華東師大，荒涼程度“與隔壁的公園一樣”“比殯儀館還嚇人”。四處張貼的大字報、“到處是垃圾”“碎紙亂轉”“滿眼荒涼”，像“一場噩夢”，嚇得他們趕緊逃了出來。

更加敏感的政治問題，作者也有所涉及。阿寶祖父對革命的認知與分析，是一代資產階級對現(xiàn)代革命的不認可。除直接分析外，小說更多的是對文化大革命的直面描寫。滬生父母被關押在未知的地方，阿寶全家被遷至兩萬戶改造，青年紅衛(wèi)兵的抄家行為，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遷出上海等，都是對真實歷史的藝術再現(xiàn)。在此過程中，蓓蒂父母被抓，鋼琴被賣，混亂的社會現(xiàn)狀折射了歷史的真實。阿寶父親的遭遇更具有代表性。出生于資產階級家庭的他，受革命思潮影響參加革命，在根據(jù)地受訓做地下情報工作。因身份未公開，他被關押放出后要經常寫材料。文革中他雖然只是工人，但仍保留情報工作者的小心謹慎，即使是對親生兒子也是如此。他擔心從香港遠道而來的大兒子是為了獲取情報，毫不留情地趕走他們，小兒子談戀愛，他也經常跟蹤了解情況。這種親子關系的間離，是“文革”期間人與人隔閡感的體現(xiàn)，也是歷史造就的一代人的困擾。

知青上山下鄉(xiāng)是上海在特殊歷史時期的特殊政策。據(jù)作者回憶，當時大部分知識青年都被迫主動選擇下鄉(xiāng)，將戶口遷出上海。城市的繁華與鄉(xiāng)村的敗破的巨大鴻溝，幾乎難以彌補。在一段時期內，小說的主要人物幾乎都遭遇人生的重大轉折。關押、消失、抄家、批斗、下鄉(xiāng)，混亂的小說場景是作者對歷史的記憶，也是對歷史白描式的反思。下鄉(xiāng)女青年各有不同的命運，希冀回城卻無以為盼，其中尤以姝華為甚。姝華本是一個思想自由、氣質超群的妙齡女子，再次出現(xiàn)時衣衫襤褸、精神錯亂，無法陳述自己的遭遇和所受傷害。她在東北的遭遇無人知曉，誠如一代“被下鄉(xiāng)”的城市知識青年，在飛揚的歷史面前，個體只能是隨波逐流，無人知曉其精神苦楚。作者本人被下放至東北農場數(shù)年，熟知農場生活的細節(jié)，卻有意不正面描寫東北農場，只用姝華的突然死亡做無聲的抗議。這種無聲的表象描述，是對下鄉(xiāng)青年集體失聲的隱喻。姝華的死，更暗含了作者對歷史的批判性反思。

為追求歷史原場的再現(xiàn)感，作者還有意增添與故事情節(jié)并不緊密的畫面，如地名、路線、收藏（書、唱片、明信片、郵票）等，將虛構的故事置于真實生活場景，以真實的物質生活增加故事的歷史色彩。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時間軸中，作者提及了每個年代的關鍵詞，如1950年代的豐收田與平墳；60年代的電影、外國歌星、跳舞、郵票、社會運動、日夜開工的工廠、舉報、文化大革命；70年代的工人；90年代的酒店、生意、房子、尋寶盜墓等，涵括了當代上海的重要歷史時刻。

四 圖畫上海

20幅手繪插圖，可以說是《繁花》的另一大特色。對《繁花》而言，插圖并不是作者有意為之。受鐘紅明建議，《收獲》雜志收入了金宇澄自畫的四幅插圖。鑒于《繁花》的字數(shù)規(guī)模和敘述句式，上海文藝社編輯認為“在章節(jié)之間適當插入一些插圖，可以供讀者在閱讀中稍做停頓，有透氣感”，且可與文字“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因而要求作者多畫一些分散到各章節(jié)?。插圖的作用并不僅限于閱讀的停頓，更多的是對空間上海的追憶和對小說文字的圖像說明。

金宇澄有著明確的懷舊意識，他認為老街區(qū)改造使上?！坝商厥?，成為一般，沒了個性與歷史”“老上海的風土人情和日常生活也消失了”?。因此，“這些插圖中既有城市的地理，也有城市的記憶，承載了豐富的時代變遷的信息，完全是用感性具象的方式和小說的文字互補，成為書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一種空間記憶，也是對已經消失的城市地圖的重塑。

以手繪地圖和建筑示意圖形式出現(xiàn)的插圖，是對文字內容的視覺與形象補充，幫助讀者特別是外地讀者了解故事的整體風貌?！暗貓D是真實世界的坐標，也是故事場景的發(fā)生地，主人公們在此地出沒。我寫的時候，就會覺得地圖會幫助讀者，從視覺上增加一點情趣，幫助讀者進入那個時代”?。真實坐標地圖帶來的是小說真實感，有助于讀者理解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譜系。小說共有四幅地圖插圖，分別是1960-2000年上海盧灣區(qū)局部（含租界部分路名及其他）、70年代的滬西局部、80年代的記憶壓縮地圖、1960-2000年《繁花》的地圖。前3幅圖是對《繁花》地圖的細節(jié)說明以及城市在發(fā)展中的地理變革，最后一幅圖是把《繁花》置于整個上海地圖中，指出書中所述人與事“坐落于這座城市版圖的大致方位”。除了與小說人事有關的地標，地圖中還有小說中并未出現(xiàn)但真實存在的建筑與景物，這不難看出作者重述歷史與留存歷史的初衷。除此以外，作者還對城市的某個局部做出更細致的對比，記錄其四十年的變遷。如1963年“建春女子中學”旁是“帝王堂”，1967年學校更為“長樂中學”，教堂變?yōu)轭I袖像，到2000年學校改為“向明中學”，旁邊已是“新錦江大酒店”。四十年的時代變遷，學校的樓房和校門口的大樹都未改變，但旁邊的建筑物卻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

還有些插圖是以圖片的形式直觀地介紹小說所述內容，如第一幅的上海屋頂，阿寶和蓓蒂互相依偎，東正教堂突兀地聳立于盧灣區(qū)，正是對第一章第一段的背景鋪墊的形象說明。第二幅圖的國泰電影院，不僅有電影院的外部結構和買票的隊伍，更有影院內部的細節(jié)設計，如座位的樣式、座次的編排、扇子的擺放、愛護公物的提示等。拳頭師傅葉家宅邊擺的兩幅石鎖和一幅石擔等“常規(guī)武器”、大革命時期遠東最大舊貨店內各種家具堆滿屋、小毛家住的“無天井、無抽水馬桶”典型上海老弄堂、阿寶搬家去的工人新村“兩萬戶”、小毛的婚房等插圖，都起到文字的輔助作用。除再現(xiàn)文字內容外，這些插畫還做了很多文字和非文字的補充說明，擴充了小說內容，豐富了時代背景。

此外，作者對變革時期的服飾變化有著很強的敏感性，并做了詳細說明。與此相關的是一幅專門介紹上海服飾的插圖，從帽子、發(fā)型、衣服、衣領、褲子、襪子、鞋子、鞋帶到各種搭配，都有獨特的時尚韻味。潛在的服飾插圖還見于各種描寫上海服飾的文字。旗袍、軍裝、工裝、運動裝等，都有上海人獨有的講究和審美，于細節(jié)處展現(xiàn)上海特色。

城市書寫是金宇澄希望在城市文學方面有所建樹的主觀意愿。作為編輯和作家，他熟知當前的寫作生態(tài)和寫作技巧，在取材、結構和行文方式方面有所規(guī)劃。但作者并不止步于文體和語言的取巧與創(chuàng)新，還以豐富的生活經驗和深厚的責任感觀察城市的歷史變遷，以寫實之筆追憶城市的過去。在大都市背景下，上海語言、上海故事、上海歷史與上海插圖都成為富有特色的表現(xiàn)因子，成為作者城市書寫的重要途徑，也構成了作者城市書寫的獨特表現(xiàn)方式。

注釋：

①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3(2018.1重印).

②曾軍.地方性的生產：《繁花》的上海敘述[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2014，53(06)：110-119.

③金宇澄也是網文作家？他說：《繁花》是在網上發(fā)表的[EB/OL].（2018-04-03）澎湃新聞網.https：//culture.china.com/art/111 59887/20180403/32263341_1.html.

④同③.為了適合更多的讀者和刊出的專業(yè)要求，作者認為自己“做的最大修改是語言的修改”，并認為這是一本“改良滬語”小說。

⑤《繁花》被贊上海最好小說 專家稱作者可比肩張愛玲[EB/OL].（2013-10-25）新華網 .http：//www.xinhuanet.com//2013-10/25/c_125598454.htm.

⑥??鄭理.《繁花》是怎樣綻放的[J].編輯學刊,2015(02)：46-49.

⑦⑧黃文婧.上海是一塊經過文學電鍍的LOGO——對話金宇澄[J].江南,2014(3)：72-78.

⑨?張英.金宇澄其人——“老爺叔”的上?；貞沎EB/OL].南方周末,轉載自http：//cul.qq.com/a/20150818/013024.htm.

⑩王春林.《繁花》：中國現(xiàn)代城市詩學建構的新突破[J].現(xiàn)代中文學刊 ,2014(01)：87-95.

???陳曉明.當代史的“不響”與轉換——《繁花》里的兩個時代及其美學[J].文藝爭鳴,2018(09)：154-166.

?《繁花》單行本出版 作家金宇澄堅守真實感[EB/OL].（2013-03-28）東方早報,轉載 自 http：//cul.qq.com/a/20130328/000023.htm.

?不說教、沒主張，講完張三講李四[EB/OL].南方周末.轉載自http：//news.ifeng.com/opinion/gundong/detail_2013_04/30/24812477_0.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