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浮夢
在22歲之前,我一直以為,現(xiàn)在站在徐明朗身側(cè)的人會是我。
我的直覺一向很準,唯獨此事給予我沉重一擊。于是此時此刻,我只能滿腹憂傷地坐在臺下,看徐明朗牽著沈明明的手走過花門,又溫柔地給她帶上婚戒。
“新娘太厲害了吧,看上去其貌不揚,竟然讓徐明朗如此死心塌地?!?/p>
“可不是,當初我還一直以為他喜歡吳秋水。”
“噓,別說了?!?/p>
我身旁坐著當年的高中同學,聽著他們的竊竊私語,我的眼淚簡直就要奪眶而出。
婚禮結(jié)束沒多久,徐明朗攜沈明明走過來敬酒。沈明明換上一襲旗袍,緊緊地挽著他。見我已有幾分醉意,徐明朗便只幫我倒了半杯,他揶揄道:“秋水,什么時候把男朋友領(lǐng)來讓我們見見?”
“恐怕是見不到了,我簽了北京的公司,明天就走?!?/p>
沈明明聞言笑得格外開心,而徐明朗露出意外的神色,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答,他似乎從未想過我會離開。
“對?!蔽遗e起酒杯一飲而盡,而后對他莞爾一笑,“我要離開西安了?!?h3>2
從17歲到22歲,我從未見過比我更喜歡徐明朗的女生。
西安的秋天極短,好像一眨眼的功夫便過渡到冬天。我正望著院子里簌簌飄落的樹葉發(fā)呆,媽媽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讓我和她一起去見徐阿姨。彼時,徐阿姨剛和丈夫離婚,帶著兒子從上?;氐轿靼玻形野謰寧退k理入學手續(xù)。
“悠揚和你同歲,我把他安排在你們班,你們正好有個照應(yīng)。”
那是我第一次見徐明朗,他長得高大,有一雙澄澈透亮的眼睛,皮膚嫩得像剝了殼的雞蛋,令我這個擁有青春痘的女生自慚形穢。他過來開門的時候,懷里還揣著一本書,我好奇地瞄了一眼,是《人類簡史》。
作為一個翻書就頭痛的學渣,我對熱愛閱讀的人抱有崇高的敬意和無限的崇拜。因此,我們相視一笑后,便再無下文。他回書房讀書,我則坐在沙發(fā)上玩游戲。
“對了秋水,明天你帶悠揚一起去博物館吧?!?/p>
飯桌上,我正埋頭吃糖醋排骨,冷不丁聽到徐阿姨的話,抬頭碰上徐明朗的目光。他沖我粲然一笑,像久違的好天氣。說不清什么緣由,我忽然變得扭捏起來,連吃相都收斂許多。
第二天,我和徐明朗去了陜西博物館,無所事事的我跟在他身后四處轉(zhuǎn)悠。徐明朗走得很慢,他戴著講解器,不時地俯下身子觀察文物。
到了唐朝的展廳,我正對古代女子的化妝品看得入迷,徐明朗忽然摘下講解器,挑眉問我是否需要人工服務(wù)。
“這個……也可以?!蔽以G訥地答,在他面前,我總是表現(xiàn)得像個白癡。
于是那天下午,他細細地為我普及了唐朝289年的歷史,從伊始的開元盛世到末期的藩鎮(zhèn)割據(jù),唐朝作為中國最強盛的朝代之一,開創(chuàng)了中國歷史的一個新高潮。
“你看,這些文物不僅載有深厚的歷史,也擁有自己的靈魂。而且,我很喜歡長安這個名字,長治久安。”
人人都愛長安。
第四展館內(nèi)光線昏暗,在徐明朗娓娓道來時,我經(jīng)常與他的目光相撞。他晶亮的眼眸里帶有某種光芒,我的心臟忽然失去跳躍的力量。
從那天起,向來粗線條的我突然開了竅,開始知曉喜歡一個人的酸澀和歡喜。那樣的小心翼翼,就像是面對我最愛的芒果布丁,舍不得用勺子舀下第一口。
“你真正喜歡一個人的表現(xiàn)是什么?”
我曾在學校論壇見過一個帖子,里面的答案眾說紛紜,唯有一個ID為“風過無痕”的回復(fù)深得我心:會為她做很多事情,但絕口不提。
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上,有多少人的喜歡是直抒胸臆洋洋灑灑,就有多少人的喜歡是寂靜無聲深藏心底。
“吳秋水,你真的決定選文科?”辦公室里,班主任老李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試探地問我。
“對。”我將手中的確認表遞上去,“老師您就收了吧?!?/p>
“前途可不能用來開玩笑啊,你的理綜成績比文綜高50分。”說著,老李揮手示意我回去冷靜一下。
我手中拽著皺巴巴的確認表,一臉惆悵地回到教室,下課后仍然不死心地去找老李。老李見我如此固執(zhí),只好無奈地收下我的確認表。
“你為什么一定要報文科?”連徐明朗也一臉不解地問我。
我自然不能說,自己賭上前途是為了繼續(xù)和他當同班同學,然后考上同一所大學,便笑嘻嘻地答道:“昨天晚上夢見自己得了文科狀元?!?/p>
聽到如此不靠譜的回答,他狠狠地斜了我一眼。
高三那年冬天,學校附近開始有成群結(jié)隊的社會青年出沒,見到落單的女生總要調(diào)笑幾句。一時間人心惶惶,女生們每次放學回家都結(jié)伴而歸。
徐明朗清楚我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好幾次提議送我回家都被我拒絕,反正和我順路的女生有很多。但偏不湊巧,一天下午我被地理老師留下來補課,等到走出校門時已是晚上8點。
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我縮著脖子快步走在路上,忽然聽見前方越來越近的嬉笑聲。
“你們看,前邊有一個女孩!”有人大聲喊道。
“走,過去看看?!?/p>
我的心瞬間“咯噔”一下,被一團莫名的恐懼所包圍,連腳步都變得遲疑起來,惶恐地等待命運的審判。
“怎么走得這么慢?”徐明朗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他扯著我的衣領(lǐng),像拎小雞一樣大步把我從那群男生面前帶過去。
好不容易逃過一劫,到了十字路口,我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得以放松,才想起來問他:“你怎么在這兒?”
“我……我走到一半發(fā)現(xiàn)忘了帶英語卷子?!毙烀骼收f著,遞給我一杯奶茶,“你先緩緩神吧。”
剛剛遭受過驚嚇,我的大腦還未恢復(fù)正常思考,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話里滿是漏洞。我只是怔了怔,抬手接過溫度恰好的奶茶喝下一口,直甜到心底里。徐明朗的鼻頭被凍得通紅,眼神卻散發(fā)著寶石般的幽亮光澤,含笑注視著我。
“走啦走啦,回家啦?!蔽冶凰⒌眯奶铀?,只好邁開腳步嚷著回家。徐明朗跟上來,與我并肩地走在路上,路燈將我們兩個的身影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
那個冬天似乎格外漫長,春天姍姍來遲時,已開始了高考倒計時。
“吳秋水,你喜歡什么樣的男生?”
新生報到的第一天,我們兩人坐了很久的公交車去灑金橋吃蛋菜夾饃。那天排隊的游客多得出奇,徐明朗忽然轉(zhuǎn)身問我。
“我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樣的女生?”
“我?我也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彼嗣亲?,又轉(zhuǎn)過身去,一副故作高深的樣子。
我在他高大的身影后撇了撇嘴。
即便進了大學,我依然和徐明朗形影不離,我們聊天的內(nèi)容天南海北,唯獨面對感情時,很有默契地緘默不語??晌蚁騺頊蚀_的第六感告訴我,最后和徐明朗在一起的人一定是我。
因為這種莫名的篤定,起初我對沈明明的出現(xiàn)不以為然。
大三那年,徐明朗打籃球時不小心被隊友劃到眼睛,校醫(yī)對此束手無策,于是建議把他送到學校附近的醫(yī)院縫針。
等我氣喘吁吁地趕到急診室,門外的長椅上坐著徐明朗的一群隊友,末尾是個扎馬尾的女生。她微胖,身上的護士制服顯得略微窄小,正緊張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擺弄著手指。
“那個女生是誰?”我低聲問徐明朗的隊友。
對方同樣一臉疑問:“我沒注意,還以為是你帶來的朋友呢。”
女生見我們一直盯著她,便走過來磕磕巴巴地解釋說她叫沈明明,是校醫(yī)院的實習護士,校醫(yī)讓她跟過來看看情況。
“既然沒事,那我就先走了?!?/p>
一周后,我陪徐明朗去醫(yī)院拆線。人躺在手術(shù)臺上,手機卻一直響個不停。拆完線后還沒等我問起,他便提起最近校醫(yī)院的一個護士對他窮追不舍,經(jīng)常約他吃飯看電影,不過都被他拒絕了。
“奇怪,怎么會有這樣百折不撓的女生?!彼÷曕洁斓?。
就是這樣百般抗拒的徐明朗,卻在兩周后的英語課上告訴我,他周末要陪沈明明去看兵馬俑。
“為什么?”
“沒有人能夠拒絕一個無畏的女生?!彼鴷?,文縐縐地說。
渴望愛的人,總是愛得很英勇。沈明明每天鍥而不舍地約徐明朗出去吃飯看電影,百折不撓地送上自己做的愛心便當和小餅干,即使被拒絕無數(shù)次,也依然笑意盈盈地提醒他明天降溫要多穿衣服。
這些事情我們兩個都做不到,因此并不勇敢的徐明朗,最終被果敢的沈明明所打動。
英語老師見我和徐明朗一直交頭接耳說個不停,便點名讓我起來讀課文。他的回答一直在我耳邊盤旋,我的聲音越讀越低,最后甚至帶了點哭腔,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原來獲得喜歡的奧秘不是優(yōu)秀,而是勇敢。
在徐明朗和沈明明如膠似漆的一年里,我也認識了很多男生。
其中一個男生身形極像徐明朗,我頭腦一熱便答應(yīng)他去看電影。晚上他送我回宿舍,臨別時彎下腰想要給我一個擁抱。那個瞬間,一股杉木香味撲鼻而來,我忽然清醒過來推開了他。
原來沒有人像他。
徐明朗從不用香水,他身上只有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
很快就到了畢業(yè)的日子,通過畢業(yè)答辯的下午,我和徐明朗從禮堂走出來,心底忽然涌出莫名的悲傷。他看出我的情緒,便搗搗我的胳膊問道:“想不想去城墻?”
上一次和徐明朗來城墻還是高三的時候,因為害怕不能和他考上同一所學校,那段時間我的壓力劇增,幾乎夜夜失眠。徐明朗知道后,便提議帶我去城墻上騎行。
古老的城墻雄偉壯闊,像一座屹立的豐碑述說王朝興亡,依稀還能瞧出長安當年繁榮的影子。徐明朗的眼神飄向遠方,仿佛想起很多往事,聲音輕飄飄地說:“其實我上高中時,喜歡過一個女生?!?/p>
“那為什么……”
“為什么不告訴她?”他打斷我,苦笑道,“因為她說過很多次,她并不喜歡我。”
我剛想問他女生的名字,話還沒到嘴邊,徐明朗的手機正好響起,我聽見沈明明在電話那頭撒嬌道,想吃羊肉泡饃。
他掛掉電話,努力撫平嘴角的笑容:“明明想去回民街吃羊肉泡饃,你一起去嗎?”
“我才不去當電燈泡呢。”我撇撇嘴。
“那我先走了?!?/p>
徐明朗離開后,我失魂落魄地發(fā)了會兒呆,騎上自行車也準備回去。石塊壘成的墻頂凹凸不平,我一不留神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一時疼得直不起腰來。強忍許久的情緒終于在這一刻崩潰,我捂著臉哭得泣不成聲,才敢承認他從未屬于過我。
因為我們擁有一樣的膽怯。
我們的少年時光,表面上看是平靜的海面,波光粼粼又水平如鏡,海底卻暗流激涌,背負著青春獨有的敏感與脆弱。真正喜歡一個人時,我們會把對方看得太過完美,困在自己的缺陷里無法自拔,直到失去所有告白的勇氣。
為什么沒有人來告訴我們,其實我們都很好。
之所以想要離開西安,是因為在徐明朗的婚禮之前,我參加了高中同學的聚會。那次聚會徐明朗因為出差未能到場,婚期將至的他很快成為眾人議論的主角。
“吳秋水,你知道他當時暗戀你嗎?”酒過三巡后,老同學說話也沒了顧忌。
“說什么呢?!蔽覍Υ丝扌Σ坏茫八矚g的人從來不是我啊。”
“除了你還能有誰?高三那年冬天,徐明朗一直偷偷地送你回家,難道你從來沒察覺過?不過你經(jīng)常說自己不喜歡他,倒挺讓他傷心的?!?/p>
“對對對,還有你背的文綜重點,哪次不是徐明朗熬夜幫你總結(jié)的。”
“你每次喝到的熱奶茶,也是他掐準時間幫你買的?!?/p>
“對了,你們那會兒玩論壇嗎?徐明朗在學校論壇特別活躍,你們肯定見過這個ID,叫‘風過無痕?!?/p>
大家七嘴八舌地爆料徐明朗當年的趣事,真相從來都是一張散落的拼圖,我從眾人的描述中,才后知后覺地拼湊出事情的原貌。
沒錯,17歲的我們正是同學每天調(diào)侃的對象。出于對徐明朗的維護,也出于少女的羞怯,每當聽到別人的調(diào)侃,我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氣急敗壞地反駁道:“誰會喜歡他?。克痪褪情L得帥了點嗎,我才不喜歡呢?!?/p>
之所以口不擇言,是因為被說中柔軟的心事,害怕自己的心意被對方知曉,所以才會如此聲嘶力竭地否認。可是我不知道,那些話語最終都成為扎進少年心底的刺,讓他在遍體鱗傷之后選擇了放棄。
而當時的我,竟然從未察覺。
包廂里的溫度分明高得灼人,我卻渾身冰冷,被釘在椅子上動彈不得。也是在那個瞬間,我決定徹底地離開他去北京。
北京不像西安那般悠閑,在這個高速運轉(zhuǎn)的城市,永遠有開不完的會和參加不完的聚會。轉(zhuǎn)正一個月后,我被派去一家旅游公司簽合同。辦公大廳里有一張關(guān)于大雁塔的宣傳板,我忍不住駐足望著它發(fā)呆。
我想起自己用整個青春去喜歡的男生,和教會我成長的西安,它們成為我生命的底色,再也無法抹去。
“嘿,你在想什么呢?”
一個年輕男生站在我身邊,順手從旁邊的吧臺上遞來一杯橙汁,并順著我的目光看向宣傳板:“你喜歡大雁塔?”
我回過頭,看見他眼里閃爍的細碎光芒,與徐明朗的溫文爾雅不同,眼前的男生凜冽鋒利,帶著少年的意氣風發(fā)。
“因為我是西安人,所以剛才被吸引到了?!蔽也缓靡馑嫉亟忉尩馈?/p>
“西安不是很好嗎,怎么會想來北京呢?”
“西安非常非常好,只是我想看看更大的世界?!?/p>
“那你來對地方了,北京歡迎任何人的夢想。”對方靜靜地看著我,笑容在嘴角蔓延。
我點頭,轉(zhuǎn)身打算離去,忽然聽到身后的人問:“你不打算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那偶爾失靈的直覺告訴我,從這一刻開始,是一個故事的結(jié)束,也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
時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少女時期我最愛讀一些破鏡重圓的小說,羨慕故事里的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總能再次重逢。但現(xiàn)實往往不盡人意,總有一些人,錯過了就是一生。
沒有人像他,而我亦不必在人群中尋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