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淵

一、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

這本文學雜志是《收獲》。

《收獲》是好的文學雜志。

前一句是事實判斷，后一句是價值判斷。

在科學領域和法律場合，我們需要從材料和觀點的關系來認識世界。日常生活中人們并不總是提供證據(jù)材料，事實和價值常常是連在一起的。

事實可以脫離評判和觀察的主體而存在，比如，圓周率在人們發(fā)現(xiàn)它以前就一直存在。而價值判斷就不然，像好壞、美丑等總是對人而言的。如有些人認為四川菜的麻辣最夠味，有些人則覺得上海菜的甜糯最好吃。味道是個人喜好，喜歡辣和喜歡甜并不構成矛盾。營養(yǎng)學家也很難通過說理論證讓一個愛吃甜的人喜歡吃辣。其原因在于：價值判斷不僅僅與認識對象的客觀真實有關系，更與主體自身的需要、興趣、個性有關。價值好壞的判斷，一定程度上是情緒、態(tài)度的表達，因此，價值好壞可以被理解，較難被證明。

生活中，事實和價值常常交織在一起，對事實的研究總或隱或現(xiàn)地承載著價值。最優(yōu)秀的研究者往往是那些對自己的觀點抱有執(zhí)著熱情的人。完全不偏不倚的冷靜，似乎并不存在。但是，我們仍有必要區(qū)分兩類判斷，如果一個人把自己的價值判斷作為事實判斷強行要求他人接受，無疑會違背他人意志。強勢群體把價值判斷作為事實判斷強加給別人，肯定不利于創(chuàng)新思想的形成，不利于人的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因此，養(yǎng)成多元、開放、變動、創(chuàng)造的綜合思維和認知模式，將有助于我們與世界更好地相處。本文在此背景下討論高考作文中如何分析不同觀點后的價值判斷，以便更深入地理解材料，借助辯證思考，提出自己的觀點。

二、價值觀沖突是產(chǎn)生矛盾觀點的原因

1.價值判斷的沖突

對某個論題持有不同甚至矛盾的看法，是一個健康社會的常態(tài)。理清各方觀點后面的價值觀念，針對事實，綜合考慮多方訴求，有時候確實能消弭不同觀點之間的沖突，在審辨思維的指導下，能達成一定程度的共識。然而，并非擺出事實就可以解決問題。因為基于各方價值觀、審美愛好和個人興趣等造成的價值判斷的差異，不是所有的觀點沖突都能相融。

如，一個規(guī)矩嚴格、等級清晰且為每個員工提供了向上通道的大公司，與一個自由隨性、結合松散、容納三五同好的同仁小公司相比，哪個更寶貴？

再如，一個打燒餅的小攤販喜歡吹笛子，他每天用最好的材料認真打燒餅，但是售賣兩小時后必收攤，除去準備材料和出攤時間，剩下的空閑他要吹笛子。另一家夫妻豆腐店，夫妻倆成天打豆腐，賣豆腐，無日無夜無假無休。五年后，打燒餅的還守著燒餅爐，閑了，眉清目秀地在那里吹笛子，笛聲悠揚深遠;豆腐店夫妻倆還是起早貪黑，面目模糊，不過，門面擴張了兩倍?！l的生活更有意義？

基于不同的價值觀念進行辯論，很難取得一致。事實是清晰的，引起分歧的是每個人牢固的價值觀念。

對下面的問題展開爭論，價值沖突顯而易見。

甲：任課教師應該為基礎薄弱的學生提供課外補習。無論是否提供補習，這些學生都會有上課不認真聽講的習慣。我們當然可以要求他們改掉上課不認真聽講的習慣，但是我們也可以使他們銘記，如果不認真聽講，他們可能會留下無法集中注意力的毛病，遺禍終身。雖然教師補習也不一定能提高他們的成績，但是對促進這批學生改進學習習慣是有用的。因此，任課教師的補習大有必要。

乙：我反對為基礎薄弱的學生提供補習。上課認真聽講是學生的本分，如果任課教師為他們課后補習，等于是為他們的上課不守紀律的行為提供了后援和保障，這是與學生守則的要求背道而馳的。如此一來，這些學生的壞習慣會越來越嚴重。而且課后補習還會加重教師負擔，關于是否支付教師報酬的問題，可能還會引發(fā)新的爭議。

在這段對話中，說話雙方就對基礎薄弱的學生提供課外補習，發(fā)表了充滿自信的就事論事的看法。然而，甲乙雙方借口發(fā)表了一些未經(jīng)證實且值得商榷的事實陳述，他們都將未經(jīng)證實的猜測當做公認的事實。實際上，造成基礎薄弱的原因很多，上課不認真聽講只是其中的一種可能，可是甲乙雙方的論辯完全站在這個虛擬的唯一條件上展開，這是對事實判斷的誤差。論證者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意見（“上課不認真聽講”）作為充分證實的事實（等同于“學習基礎薄弱”，或被看作造成基礎薄弱的唯一原因），而不是作為可能性或僅有可能的事實提出來。論證過程常用有待論證的原因、推測、統(tǒng)計——有時甚至用假設的數(shù)據(jù)來支持自己的主張，我們聽詭辯者爭論一個問題時，常常會看到這種情形。邏輯學上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制造假設事實”。這是論辯中強有力的、常用的設圈套的手法。

另外，在價值判斷上，雙方也有明顯的歧異。

甲更關心改善學生的成績，而不太關心徹底糾正這些學生上課不能認真聽講的壞習慣。

乙更關心依照規(guī)范改善學生的學習習慣，而對學習結果的關注則要淡漠一些。

2.分析價值判斷沖突的原因

生活的復雜在于，事實不難判別，價值觀念的沖突則很難融合。如果我們總是設想以簡單的方式處理矛盾復雜的問題，最后不免捉襟見肘，暴露邏輯認知上的障礙。如以下三個作文題：

題一：猶太王大衛(wèi)在戒指上刻有一句銘文：“一切都會過去?！?/p>

契訶夫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在戒指上也刻有一句銘文：“一切都不會過去?！?/p>

這兩句寓有深意的銘文，引起了你怎樣的思考？自選角度，自擬題目，寫一篇文章。

題二：根據(jù)以下材料，自選角度，自擬題目，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人的心中總有一些堅硬的東西，也有一些柔軟的東西，如何對待它們，將關系到能否造就和諧的自我。

題三：傾聽了不同國家的音樂，接觸了不同風格的異域音調，我由此對音樂的“中國味”有了更深刻的感受，從而更有意識地去尋找“中國味”。

這段話可以啟發(fā)人們如何去認識事物。請寫一篇文章，談談你對上述材料的思考和感悟。

第一個題目讓你思考“一切”到底是“會”還是“不會”過去。生活中的事實，肯定有“會”過去的，也有“不會”過去的，話題展示了這種困境，我們的答案不能執(zhí)其一端，只回答“會”或“不會”。不同的價值判斷會得出不同的結論，針對完全矛盾的判斷，命題者希望我們有自己的態(tài)度，至少要解釋不同價值觀左右下的觀點歧異的原因，而不是做“我選A（或B）”式的判斷。

第二個題目暗示了面對現(xiàn)實時人心之中的“堅硬”和“柔軟”的矛盾，我們不能簡單論證“我要做一個內心堅硬（柔軟）的人”，而要思考持“堅硬”（或“柔軟”）態(tài)度的人出自何種價值觀，在此基礎上做出判斷。一句話，不是對呈現(xiàn)的事實進行確認，而是對事實后面的價值觀進行分析。

第三個題目讓你回答從與異質對象的對比中認識到原本以為熟悉的東西，從而獲得更深切的認識。不能簡單地認為本題是讓我們了解“中國味”這個事實，而是告訴我們面對不同質地的文化，應持有什么樣的價值觀念，才能做到視野開闊，進而才有可能去理解不同文化，傳承自己的文化。

這些試題都在展示一種價值觀念上的沖突，我們在思考這些矛盾的話題時，要撇開簡單的生活現(xiàn)象（事實），去深入思考背后的觀念，即價值判斷的不同;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將問題引向深入。

三、如何面對矛盾的觀點

上文分析了矛盾沖突的原因在于觀念而不在事實，那么面對這些沖突，我們如何表達自己的看法呢？我們來看一個案例，思考：公平與效率，誰更重要？并進而討論如何回答這類矛盾的問題。

觀點1：發(fā)達國家重視公平，更重視公平就業(yè)的工資、福利與社會保障。

事實依據(jù)：前十幾年，我國醫(yī)療、教育住房等支出猛增，中高收入階層數(shù)量迅速減少，導致經(jīng)濟疲軟。發(fā)達國家的GDP數(shù)據(jù)提高，主要是由消費構成的，我國GDP主要是依靠投資，尤其是政府投資支撐的。經(jīng)濟發(fā)展由每個公民手中的盈余組成的社會財富盈余決定，如果各級政府堅定不移地把公平放在首位，只要再有三到五年時間，中國公民手中的社會財富盈余將會充分拉動國內消費，促進經(jīng)濟繁榮，經(jīng)濟繁榮后政府收入增加會高，企業(yè)主產(chǎn)品熱銷會高，工人農民收入增加會高，所以，公平第一。

觀點2：發(fā)展經(jīng)濟，提高國力，效率應放在第一位。

事實依據(jù)：財富和資源的分配不能脫離中國目前和將來一個階段中人口多、土地少、農民多，人均GDP水平還很低這樣的國情和國力。講公平就會不可避免地犧牲效率，最終導致的結果將會是大家都貧窮。割裂收入與貢獻的聯(lián)系，使經(jīng)營生產(chǎn)無動力，使勞動群眾無積極性，這必然限制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

沖突：觀點1強調公平的重要性（社會的不公比不富更能破壞人們的幸福感）。觀點2強調效率的重要性（對抗平均主義，提高社會總財富）。

面對矛盾觀點的思考路徑：表達自己觀點的三種思路：一是肯定公平的重要性，強調公平優(yōu)先、兼顧效率;二是肯定效率的重要性，強調效率優(yōu)先、兼顧公平;三是肯定公平和效率都重要，強調將二者結合起來（如何結合是問題的核心）。

前兩種觀點都有其合理性，都有相應的價值系統(tǒng)在支撐;但無論是強調公平優(yōu)先還是效率，都不能克服隨之而來的弊端。因此，理論上最好的思路應該是強調公平和效率的結合。

如何協(xié)調不同的價值判斷，如何在矛盾的觀點中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案，是寫作這類議論文最應該思考的關鍵問題。要把這個問題論述清楚，需要分析事實后面的價值判斷。

觀點1認為公平更重要，其價值標準側重對每個個體權利的關注（雖然也關注整個社會的發(fā)展），強調的是每個個體在工資、福利與社會保障等社會公共領域的公平。

觀點2認為效率更重要，其價值標準側重對整個社會發(fā)展的關注（雖然也關注個體的權利，從先富帶動后富的角度思考問題），強調的是在市場領域講究效率。

清楚了雙方觀點后面的價值標準，對問題的認識就會更加深刻，也更有可能彌合矛盾，即我們通常說的辯證思考。

區(qū)分了場合、背景，察看了觀點后面的價值判斷，我們可以將公平和效率結合起來，即：

在社會公共領域講究公平，在市場經(jīng)濟領域講究效率。這樣，公平和效率本來處于矛盾沖突的雙方，就能優(yōu)勢互補，相輔相成了。

我們得出的思考路徑是：

從思維邏輯上，找出觀點矛盾雙方的價值標準，察看建立這個價值判斷的場合、背景，分析矛盾雙方所持觀點的原因及傾向;

從語言表達上，在觀點前面加上表達場合、背景的限制詞，在此基礎上，彌合矛盾，找到協(xié)調各方觀點的路徑。

為了驗證這個路徑，我們再看一道作文題：

作文題：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和智能手機可以使人隨時隨地聯(lián)系，也容易使人的交流因習慣用表情符號變得程式化;高鐵使李白“千里江陵一日還”的夸張想象變成現(xiàn)實，方便了人們的來往，也容易使人對遠行和離別不以為意……科技的發(fā)展是增進還是減弱了人與人的情感？

根據(jù)以上下材料，選取角度，自擬題目，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思考路徑：材料提供了“科技促進/減弱情感”這對矛盾的觀點，按照上面說的思考模式，我們可以有三種回答模式：1.肯定科技促進了情感發(fā)展;2.肯定科技減弱了情感發(fā)展;3.重新思考科技和情感的關系，在“促進/削弱”前面加上限制詞，界定場合、背景。

我們主要討論第三種思考模式。先察看兩種觀點背后的價值標準。

觀點1：科技促進了情感發(fā)展。

價值標準：看重情感的舒適度和表達的自由。

理由：對代表科技的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和智能手機持正面評價，因為這些科技能讓人隨時隨地聯(lián)系，能滿足人的情感本能，讓人情感心理舒適;對科技帶來的交通便捷也持正面評價，因為昔日以夸張想象表達的渴望，科技使其變成了現(xiàn)實。

觀點2：科技削弱了情感表達。

價值標準：看重情感的獨特性和深沉性。

理由：對代表科技的表情符號持負面評價，覺得這類模式化的符號使得情感失去了個性;對科技帶來的交通便捷也持負面評價，因為行旅便捷使沉重的離別變得輕飄飄了。

針對一件事實，出現(xiàn)了兩種對立觀點，矛盾處顯示了雙方不同的價值標準。所以，我們要理解、分析各自的價值標準，而不能只對表面的觀點進行肯定或否定的判斷。

據(jù)此審察觀點1，從注重情感的舒適度和情感表達自由的角度看，科技促進了情感的發(fā)展。盡管表情符號可能導致程式化，但有情人之間的隨時聯(lián)系不一定就是符號;即使是符號，也在不斷開發(fā)受眾喜聞樂見的多種形式，小清新的表情符號，一樣能讓人感動、欣喜、悅納?！扒Ю锝暌蝗者€”的便捷交通使遠行和離別不那么摧肝裂膽，情感濃烈的人通過科技，克服了遠距離給情感帶來的傷害。

據(jù)此審察觀點2，從看重情感的獨特性和深沉性的角度看，科技的確使人能隨時滿足情感方面的渴求，可是渴求隨時隨地被滿足，也可能會對情感造成傷害，因為情感需要積蓄，需要適度的阻礙，唾手可得的欲望本身就會破壞欲望。對感情有高要求和潔癖的人更看重個性化的表達，表情符號會敗壞這些人的情感胃口。

知道各自的價值判斷，才能更好地理解各方所持的觀點，才能對各自觀點做出理性的評價，也才可能在此基礎上有自己的判斷。

[作者通聯(lián)：上海靜安區(qū)教師進修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