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玉輝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 410006)

漢字發(fā)展至今已有三四千年的歷史，在此期間，漢字一直處于發(fā)展演變之中，漢字字形亦經(jīng)歷了紛繁復雜的演變?？疾鞚h字字形的演變，王力先生在《漢語史稿》里提及：“關于字形，應分兩方面看。第一是字體的變遷；第二是字式的變遷。字體是文字的筆畫姿態(tài)，字式是文字的結構方式，兩者是不能混為一談的?！盵1]39本文以《說文外編》中漢字字形變異情況為例，探討漢字字形演變現(xiàn)象，為漢字發(fā)展史的研究提供一點參考。

雷?！墩f文外編》一書是集前人“說文學”研究之大成而“專纂一書成巨觀者”(俞樾《說文外編·敘》)，雷氏將其所見到的經(jīng)籍中的文字字形與《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所收字相對照，或尋求本字，或找尋本義，或推尋演變痕跡。雷氏廣泛搜羅文獻，將《說文》所作訓釋與典籍注疏的詞義解釋互相參照，是一部補充《說文》收字，溝通字書收字與文獻用字的重要字書。雷浚曾親及江沅、俞樾之門，多見乾嘉學派的老前輩，其學術活動同時受到乾嘉之學中的吳派和皖派兩家學說的影響。俞樾贊賞其學，認為“吳中學者，自陳碩甫先生后，斷推先生為巨擘”?！墩f文外編》一書將《說文》未收的先秦文獻經(jīng)典用字的文字形體加以匯總，為漢字形體演變提供了豐富的材料，有利于后世進一步研究漢字形體的發(fā)展演變，也有利于我們進一步了解整個漢字系統(tǒng)的變化。

一、隸變

隸變是漢字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正如王寧先生在《漢字學概要》中說到：“從篆書到隸書的轉變，是漢字史上的一大飛躍，從此，漢字完全失去了古文字階段的象形意味，擺脫了古文字婉曲線條的束縛，開始步入今文字階段?！盵2]53姜寶昌先生在《文字學教程》里提到：“隸變是漢字由秦篆向隸書演化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形變、省變和訛變的總稱。”[3]78隸變是連接古文字與今文字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雷氏指出了一些字的隸變情況，為我們研究隸變問題提供了材料。

他《說文》無“他”字?！洞髮W》：“無他技。”陸《釋文》作“它”。案，《說文》：“它，蟲也。從蟲而長，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問無它乎。讬何切?！贝恕八敝咀帧！跋鄦枱o它”猶“后人問無恙”，語言轉移，若云無別故。又加蟲作“蛇”，食遮切。而“它”假“佗”為之，因之隸變?yōu)椤八?，此字所以多后出也?卷一)

柝《說文》無“柝”字。柝者，之隸變?！墩f文》：“，判也?！币兑住贰爸亻T擊”。案，訓判，而引《易》“重門擊”者，引《易》說假借也，其正字當作“”?！墩f文》：“，行夜所擊者。”引《易》“重門擊”。《周禮》如此作，《易》不一家，故許引不同。案，“”訓判，當與《土部》“”字同，丑格切。今與“”字同，他各切。此“擊”“”字之音，非訓判之音也。大徐此等處甚多。(卷二)

“隸變的實質是漢字打破原有的以物象為描繪對象的篆體字形系統(tǒng)，建立新的以詞的音義為表示對象的字形系統(tǒng)的過程。在建立新的字形系統(tǒng)的過程中，由于處于自然演化狀態(tài)，呈現(xiàn)出的是多途探索、多種改造方式并現(xiàn)的面貌，即同樣一個字形成分在便于書寫的原則下或者這樣改造、或者那樣改造，使得同一個單字出現(xiàn)多種形體?！盵4]155-159隸變使得漢字的整個面貌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對漢字的結構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在漢字的演變過程中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二、訛變

訛變是漢字形體演變過程中的特殊現(xiàn)象，它不符合字形演變中的一般規(guī)律。林沄先生認為訛變是“在對文字的原始結構和組成偏旁缺乏正確理解的情況下，錯誤地破壞了原構造或改變了原偏旁，這類現(xiàn)象，習慣上稱之為訛變”[5]117。訛變是漢字發(fā)展史上的重要現(xiàn)象，它在整個漢字的演變過程中不是個別的、特殊的、階段性的現(xiàn)象。

今按，“拒”“柜”形體類似，在傳抄過程中容易出現(xiàn)訛誤。雷氏以眾多漢碑材料說明“規(guī)矩”多作“規(guī)柜”，“拒”乃“柜”之訛，有理有據(jù)。特別要說明的是，雷氏在行文中利用了眾多漢碑材料，這是當時人們留下來的原始材料，比傳世文獻更具有權威性，是極其寶貴的研究材料。

捆《滕文公篇》：“捆屨織席?！壁w注：“捆猶叩也，織屨欲使堅，故叩之也?！薄墩f文》無“捆”之。《禾部》：“稛，絭束也?！贝恕袄Α敝帧！洱R語》：“垂橐而入，稛載而歸。”如此作。一訛為“梱”?！洞笊鋬x》：“既拾，取矢梱之?！迸e《木部》“門橛”字混。再訛，遂為“捆”耳。亦通作“”。《哀公二年·左傳》：“羅無勇之?！倍抛ⅲ骸?，束縛也。”《八年傳》：“及潞之以大。”杜注：“，亦束縛?！?卷二)

薄《萬章篇》：“孔子先簿正祭器?！薄兑袅x》云：“簿，本多作薄，誤?！卑?，《說文》無“簿”字?！安尽弊鳌氨　?，正合六書假借之恉。孫氏疏于小學，故以不誤為誤耳?！稘h書·孫寶傳》：“后署寶主薄?！薄逗鬂h書·種暠傳》：“召署主薄。”“主薄”即“主簿”。漢碑亦多如此。又《史記·酷吏列傳》：“使使八輩簿責湯?！碧K林曰：“簿，音主簿之簿?！笨芍獋魑谋咀鳌氨　?，恐人誤讀“厚薄”之“薄”，故注曰“薄音主薄之薄”。若本作“簿”，何必音乎？《說文·寸部》：“專，六寸簿。”《竹部》：“籍，簿籍也?！倍安尽弊忠唷氨　敝灐?卷二)

岍《說文》無“岍”字。《禹貢》：“導岍及岐?！薄妒酚洝は谋炯o》《漢書·地理志》皆作“汧”?！妒酚浾x》引《括地志》云：“汧山在隨州汧源縣西六十里，汧水出焉?！比粍t山因水得名，后人妄以偏旁相合耳，亦作“幵”?！队碡暋軐傥紱I正義》引《地理志》云：“涇水出安定涇陽縣岍頭山?！贝恕搬弊郑稘h書》作“幵”，在《地理志》“安定郡涇陽”下，陸《禹貢釋文》曰：“岍字又作汧，馬本作開。”案，作“開”恐是作“幵”之訛。(卷三)

徇《說文》無“徇”字?！稄R諱征》：“遒人以木鐸徇于路?！贝恕搬摺弊之斪鳌皝尽?，詳卷二“殉”下?！妒酚洝の宓郾炯o》：“幼而徇齊?！迸狍S曰：“徇，疾也?！薄端麟[》曰：“《爾雅》齊、速俱訓為疾，今徇亦訓疾，未見所出。”浚案，《說文》：“侚，疾也。”“徇齊”當是“侚齊”之訛?！稜栄拧め屟浴罚骸搬?，徧也?！标憽夺屛摹吩唬骸搬?，本又作侚，樊本作伨?！?卷三)

今按，“彳”與“亻”在書寫過程中極易混同，造成書寫訛誤。

張桂光先生在《古文字中的形體訛變》中指出：“訛變使得字義與字形更加脫離，使得文字更加符號化，也就更有利于文字向著更高級的階段發(fā)展?！盵6]訛變使得部件混同，破壞了漢字形義統(tǒng)一的構形理據(jù)。但訛變也有其合理性，季素彩先生認為：“這種形體訛變(適應了漢字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的訛變)受漢字演變的規(guī)律所制約，也可以說是為了順應演變規(guī)律而采取的特殊措施?！盵7]37-42訛變的特殊性豐富了漢字演變的內容，形成了新的特點，補充了漢字發(fā)展演變的規(guī)律，使得后人對古漢字形體演變有更全面深刻的認識。

三、形似而誤

古書中會存在字形相近而誤用的現(xiàn)象，或是音同而又形似的字誤用，或是單純形似而造成誤用，或是增減筆畫造成誤用。雷氏在《說文外編》的說解里有區(qū)別形似的字，對易混字訂正分析，見解獨到。這對我們區(qū)別形似字、理解文意以及語言文字教學都有很重要的作用。

懮“舒懮受兮?！标憽夺屛摹吩唬骸皯?，舒貌?！薄墩f文》無“懮”字。《唐石經(jīng)》作“憂”。《說文·夂部》：“憂，和之行也?！贝恕皯n”之本義，為“懮”之本字，與《心部》“，愁也”截然二字?！墩f文》“憂”下引《詩》“布政憂憂”，今《詩作》“優(yōu)優(yōu)”?！皯n”字正文僅見《陳風石經(jīng)》，而顧氏炎武以為誤字，難哉！(卷四)

一三洽十峽巫峽。山名。 《說文》無“峽”字?！妒酚洝つ显搅袀鳌罚骸皹谴瑢④妼⒕湎认輰り?。”“陜”即“峽”?！墩f文》：“陜，隘也，從阜夾聲。臣鉉等曰：今俗從山，非是?！薄瓣儭迸c“宏農(nóng)陝”字異，“宏農(nóng)陝”字從二入?！瓣儭保瑥亩艘?。(卷十五)

今按，雷氏指出表“隘”之“陜”與“宏農(nóng)陝”之“陝”形似：“宏農(nóng)陝”字從二入，“陜”從二人。雷氏辨明二字，古人?；煊谩埶椿罩赋觯骸瓣冎玖x，謂兩山對峙而近，其間甚迫隘耳。世稱三峽，當以此為本字。其地兩岸連山，重巖疊嶂，下有急流，僅能容舟，故謂之陜也。因引申為凡褊隘之稱，今則通作峽字。峽行而陜廢矣。此與陝西之陝異，彼從二入，此從二人，形、音、義皆不同也。”[8]3545“陜”“陝”二字，今因“夾”的類推簡化統(tǒng)一寫作“陜”。雷氏辨明二字之別，洞察之細微，治學之嚴謹，當為楷模。

角部觝丁禮切。觸也?；蜃鳡??！墩f文》有“牴”字，無“觝”字?！督遣俊贰坝d”為“觶”之重文，與“觝”字易混而有別。“觗”則《漢書》“角觝戲”之“觝”字也。(卷十六)

今按，《說文·角部》：“觗，《禮經(jīng)》觶字，與觶同，飲器?！迸c“觸也”之“觝”不同，且因二字形體只是多一點少一點的區(qū)別，極易混用。雷氏指明二字易混有別，分析得當。

雷氏對形近而誤的探討向我們展示了字形和詞義不匹配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形誤，形近而誤在古籍中是一個重要的問題，解決這個問題對閱讀古書也是非常關鍵的。雷氏從形義統(tǒng)一的原則出發(fā)，辨別形近字，這對古籍整理以及文字考釋有一定的參考作用，也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漢字的構形系統(tǒng)。

四、偏旁位置與形體結構關系

戴侗在《六書故》中將形體變異分為“左右上下雖有變異，不出乎一字”以及“不可變異者”兩類。雷氏在《說文外編》中分析了一些漢字構形當中移易偏旁的字，這些字非有二字，只是形體結構不一樣。雷氏的分析基本符合漢字發(fā)展的實際，有利于我們對漢字結構的理解。

濱《說文》無“濱”字?！盀I”即“頻”，已詳“頻”下。《大雅》：“池之竭矣，不云自頻?！薄睹珎鳌罚骸邦l，厓也。”即“”字省水。《漢書》作“瀕”，移水于旁。(卷二)

棸《說文·木部》有“棷”字，無“棸”字?！缎⊙拧罚骸皸白觾仁?。”《漢書·古今人表》作“掫子”。蓋“掫”訛為“棷”，又移木于下耳。(卷四)

今按，《集韻考正》：“棷，注夜戒守有所擊也。案，掫訛從木，據(jù)《說文》正。”《佩觿》：“棷，同掫?！薄督?jīng)典文字辨證書》：“棷，正。棸，通?！对姟罚骸畻白??！惫省皸迸c“棸”同，僅形體結構異。

黂《釋》：“黂，枲屬?！标憽夺屛摹吩唬骸包R本或作蕡?！卑?，《說文》：“萉，枲實?；驈穆橘S作?！薄包R”即“”字，移易偏旁。段玉裁曰：“《周禮·籩人》《草人》作蕡。”(卷十)

蟲部螵毗交切。螵蛸，螳蜋子也。又撫昭切。蜱同上?！墩f文》無“螵”字，“蜱”亦別體?！恫俊罚骸埃僖?。從卑聲。匹標切?；驈南x作?！睘椤绑敝郑准础啊弊?，移蟲于旁為“蜱”?！稜栄拧め屜x》“蜱蛸”如此。(卷十四)

楂《說文》無“楂”字?！秲葎t》：“楂棃姜桂?！弊肿鳌伴??！皷紬堅粩€之?！弊肿鳌皷肌??！稜栄拧め屇尽罚骸皹蠗堅汇@之?！弊肿鳌皹稀薄！墩f文》：“樝，果似棃而酢。”此正字。作“柤”者，假借字。而陸《爾雅釋文》曰：“樝字亦作查。”此即“柤”字，移易偏旁，后世查姓不知所自出，要其字則始于此也?！稄V韻》九麻：“楂，水中浮木。又姓，出何氏姓苑，查槎同?！贝丝质恰伴庇査懈∧荆瑒t與“槎”同，姓則與“查”同，非“查”可作“槎”也，后人多誤會。(卷十六)

今按，《康熙字典》：“查，與柤同?！薄稘h字源流字典》：“查，篆文從木從且……隸變后楷書寫作柤。后來木旁移到上邊，且又訛為旦，俗遂寫作查。”可備一說。

五、漢字字形演變原因分析

第一，“簡易律”和“區(qū)別律”的共同作用。文字是為交際服務的，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希望作為交際工具的文字更加簡單，更易于書寫，這就是文字的“簡易律”。漢字在發(fā)展的過程中，符號化的特點逐漸凸顯，理據(jù)性逐漸消失。特別是“簡易律”使得漢字筆畫變少，字形相似度增大，形體不易辨別，漢字所承載的信息就不清晰?；谶@種情況，人們就會增強文字的表意性，通過增加部件明確漢字的意義，區(qū)分漢字。這就是“區(qū)別律”?！昂喴茁伞焙汀皡^(qū)別律”是推動漢字字形演變的重要原因。正如王鳳陽先生所說：“人們總是要求文字簡單、方便，駕馭容易，使用效率高的。我們把文字的這種注定的發(fā)展趨向叫作文字的‘簡易律’——趨向構造簡單學習使用容易的規(guī)律。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文字又是在書面上記錄語言的符號體系。要使口頭語言能在書面上反映出來，這就要求文字有良好的區(qū)別性能；凡是語言里有區(qū)別的，就要求文字在書面上能把這種區(qū)別表達出來，甚至在語言形式上沒有區(qū)別而在意義上有區(qū)別的詞，有些易混的，人們也要求文字能把它們的區(qū)別反映出來。我們把文字史上這股要求普遍地、精密地表達語詞的力量稱作‘區(qū)別律’——用不同符號在書面上精密、準確地區(qū)別語言中有區(qū)別的詞的規(guī)律?！盵9]817

第二，國家政策的推行。從古文字階段到現(xiàn)在，除了民眾從漢字使用的實際情況出發(fā)對漢字形體進行改造，國家推行的政策更是會影響漢字整個形體系統(tǒng)的變革。我國歷史上第一次運用行政手段大規(guī)模地規(guī)范文字是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下令改變各國漢字簡繁不一、一字多形的情況，創(chuàng)制了統(tǒng)一文字的漢字書寫形式——小篆。這次變革基本上消滅了各地文字異形的現(xiàn)象，也使古文字形體有了很大的改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推行的漢字簡化運動是從社會的實際需要出發(fā)推行的語言政策，這一政策給漢字體系帶來的影響也是非常顯著的。

第三，人們審美意識的驅動。漢字有著悠久的發(fā)展歷史，本身具有深厚的文化積淀，蘊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蘊，飽含古人的思想結晶。漢字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已經(jīng)不單單是一種記事符號，更儲存了人們的思想、情感，表現(xiàn)出人們審美意識的上升。人們在審美意識的驅動下，調整漢字的形體結構，有意識地對漢字的形體進行美化加工，使得漢字整體更加協(xié)調美觀。漢字的書法藝術體現(xiàn)了人們對漢字審美的極致追求，這種對美學的追求影響漢字形體的演變。

漢字在漫長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中，由于“簡易律”“區(qū)別律”、國家政策以及人們的審美要求等原因，其字形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或是增補、省并，或是在使用過程中出現(xiàn)訛變、分化等情況。雷浚在《說文外編》中條陳的漢字字形變異的種種情況：隸變、訛變、形似而誤以及偏旁位置與形體結構關系。厘清這些漢字形體演變問題，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漢字字形演變的過程，掌握字形與字義的關系，進而幫助我們理解漢字豐富的內涵。

注釋：

① 本文一律使用規(guī)范簡體字，個別例證涉及字體保留繁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