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晚清社會防災救荒體系與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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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師范學院 教育科學學院,陜西 渭南 714099)
19世紀70年代中后期,即清朝光緒初年的1876年至1879年,我國北方發(fā)生了二百年不遇的旱荒,涉及地域之廣、持續(xù)時間之久、災情之慘重,為歷史所罕見。其中光緒三年(1877)、光緒四年(1878),也就是農歷丁丑、戊寅兩年,旱荒最為嚴重,故稱“丁戊奇荒”。整個災區(qū)包括了山西、河南、陜西、山東、直隸、蘇北、川北、皖北和甘肅東部地區(qū),山西、河南、陜西3省災患最重。災荒期間因饑餓、疾疫死亡人數(shù)達千萬以上[1]410,兩千多萬人流徙他鄉(xiāng),很多地方人口減損過半。清政府、災區(qū)紳民和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的荒政措施都經(jīng)受了一次漫長而嚴酷的考驗。
本文以陜西朝邑縣人、晚清名臣閻敬銘當時在晉、陜兩地的救災活動及其與傳統(tǒng)社會防災救荒機制的互動為視角進行梳理、探討,以期對我國的防災救荒及鄉(xiāng)村社會建設提供歷史資鑒。
閻敬銘(1817—1892),字丹初,陜西省同州府朝邑縣(今屬陜西省大荔縣)趙渡村人。同治六年(1867)他因病從已履職4年的山東巡撫任上辭官回籍,長期鄉(xiāng)居于朝邑及毗鄰的山西省蒲州府屬臨晉、永濟縣(今山西省永濟市)和解州等地。災情發(fā)生后,閻敬銘先在朝邑縣組織救荒,隨后奉旨稽查山西省賑務。當時“晉災蒲絳(按:蒲州府和絳州,在晉西南)為重,陜?yōu)耐?按:同州府,包括今渭南市除臨渭區(qū)、富平之外各縣市)為重”[2]206,這里正是“丁戊奇荒”的重災區(qū)。整個災荒期間,閻敬銘就是在此地度過的。
光緒二年(1876),陜西省出現(xiàn)旱情,次年夏秋,旱荒迅速蔓延,“同州府屬之大荔、朝邑、合陽、澄城、韓城、白水各縣因旱歉收,麥田不過十之一二;華陰、華州、潼關等屬秋苗盡為田鼠、蝗蟲所害,糧價驟增”[1]378,蒲城、大荔、韓城等處搶糧傷人案迭出,戶少炊煙,人情洶洶。面對旱魔肆虐,鄉(xiāng)居教讀、務農的閻敬銘不可能置身事外,他即與地方官聯(lián)手,出面組織鄉(xiāng)紳積極籌辦本縣賑務。
1.派人赴外地購糧,勸捐助賑
在賑濟活動中,閻敬銘首先聯(lián)絡鄉(xiāng)紳配合地方政府調查、核實各處災情,對災民按極貧、次貧分類施救。因災情不斷升級,饑民愈來愈多,原本有限的倉儲糧食不敷散放,他即與時任陜西省巡撫譚鐘麟函商,派人攜款赴南方省份“買湖米十萬石”以應急需。[2]206但南糧北運頗費周折,因持續(xù)干旱,“丹江久涸”[3]489,水路不通,不得不“改由樊城(按:屬湖北省)陸運潼關”[2]206,然后以工代賑,組織人挑、畜馱、車載,將糧食運回同州。隨后不久,朝廷旨令閻敬銘趕赴山西省稽查賑務。到山西后,他仍牽掛朝邑的事情,考慮到南糧北運艱難,他寫信建議朝邑縣以后可派人前往寧夏、甘肅方向購糧。他還以自己特殊的身份、影響,設法聯(lián)絡、動員在山西運城、四川等地做生意的朝邑籍人士捐賑桑梓,施救鄉(xiāng)里。隨著災情持續(xù)惡化,那些曾經(jīng)同閻敬銘一道救災的朝邑鄉(xiāng)紳們感到十分沮喪、惶恐、絕望,閻敬銘即寫信勸勉他們提振精神,要盡力而為,絕不可輕言放棄。并叮嚀他們所有經(jīng)手賬目不可含糊,要防微杜漸。因有閻敬銘的倡導和支持,朝邑縣的賑濟活動啟動早、有實效,在數(shù)百里內都頗有口碑。[2]449
2.恤民饑苦,設法減輕百姓差徭壓力
閻敬銘辭官回籍鄉(xiāng)居,發(fā)現(xiàn)差徭已成為當?shù)匕傩詹豢俺惺艿谋渍蜕鎵毫?。所謂差徭,就是清政府強加給農民的田賦以外的負擔,按農民承擔田賦的多少攤派錢數(shù),用來解決官方往來各種差事人畜途經(jīng)當?shù)厮璧母鞣N費用。閻敬銘了解到,北方各省差徭問題異常突出,“山陜尤重”。咸豐、同治年間,各族人民反清斗爭此起彼伏,陜西地處川、楚、晉、豫、甘交通要道,“兵差”等徭役非常繁重,“糧銀(田賦)一兩派差銀數(shù)倍不等”。到災荒前,十數(shù)年的戰(zhàn)亂已趨穩(wěn)定,“兵差”明顯減少,即便如此,農民的差徭負擔仍超過了田賦本身。在朝邑縣,“糧銀一兩,攤差費千數(shù)百文”,農民被迫將勉強糊口的糧食“盡行糶賣以應追呼”,怨聲載道。閻敬銘與民同苦,不忍坐視,于是他與陜甘總督左宗棠等函商,啟動了朝邑縣的差徭改革。其辦法是將差徭費按每糧銀(田賦)1兩攤派300文收取,“交縣(即縣府)自行辦差”,“官用己錢,諸從節(jié)省”,并“嚴查賬目”,杜絕濫支、冒領、中飽現(xiàn)象。這一改革在“丁戊奇荒”期間,得到切實落實并顯現(xiàn)成效,朝邑縣實際差務支出數(shù)銳減,且“歲有余錢”,光緒四年(1878),就是用前兩年差務所剩余額辦理了差徭,當年全縣對農民“未派一錢”[2]211-212。
閻敬銘稽查山西賑務期間,同時亦“奉命查陜西同州賑事”,時有同州府屬華州(今華縣)多人向他呈訴,說每年過境華州的官差酒席、車馬、銀錢、雜項“俱歸民辦”,差徭“攤派至萬余串”,災民不堪其苦。閻敬銘當即受理,“函告”同州知府饒應祺,要求其設法“裁減”。在他支持下,饒應祺將朝邑縣減差徭的做法在包括華州在內的同州府屬各州縣普遍推廣。經(jīng)此番整頓、改革,同州地區(qū)百姓的差徭負擔大為減輕。[2]210
光緒三年(1877)九月,閻敬銘接到稽查山西省賑務的諭旨,他時年已過六旬,嚴冬?;伎却?,需“扶杖而走”[2]205,雖然自感病軀難膺重任,但目睹非常災情與百姓饑寒慘狀,他毅然領命赴任。
1.周歷各地,體察災情,安撫百姓
閻敬銘在將朝邑賑事做了交代、安頓之后,于光緒三年(1877)十月初四日啟程前往山西,由蒲州一路北上,先后視察了山西永濟、臨晉、猗氏、夏縣、聞喜、曲沃、太平、臨汾、洪洞、趙城、霍州、靈石、介休、平遙、祁縣、徐溝、太原、陽曲各州縣,看到沿途冬小麥皆因干旱未能下種,“糧乏價昂”,“饑民哀號”[2]206。十六日他抵達省城太原,同山西巡撫曾國荃面商賑荒各事。十月二十五日離開省城,前赴山西省東路各州縣巡查災情,歷經(jīng)武鄉(xiāng)、沁州、沁源,看到“秋禾無收”。又南行至潞安府屬之襄垣、屯留、長治,發(fā)現(xiàn)小麥未能入種,麥面“較平時加價三四倍”。黎城、潞城、長子三處“民間異常困苦”。高平、鳳臺、陽城、沁水、翼城等地災情更重,“道殣相望”[2]208-209。每至市鎮(zhèn)人多處所,閻敬銘便宣布朝廷“頒發(fā)庫帑,撥給漕糧……現(xiàn)多法趕轉,陸續(xù)即到”,安撫人心;同時訪查各地賑災官吏有無貪腐現(xiàn)象,力求“弊竇悉除”[2]205-206,民得實惠。十一月十一日他行抵設在晉南運城的“行館”[2]209(按:舊時官員出行在外的臨時居所),不顧勞頓,即刻開始“辦理(自南方)采買糧石各事”[2]207。
2.多方求告,為民請命,籌措救濟錢糧
饑民嗷嗷待哺,閻敬銘一面派人前往湖北、安徽等地采購米糧;一面通過信函四處求告,籌借錢糧。他曾任戶部主事、湖北藩臬、山東巡撫,同僚故屬不少,“每日寫信各處不下八九封”。光緒三年(1877)冬兩月之內,他單“與山東往來文函不下數(shù)十件”,該省也是被災之區(qū),勉強“求得庫款五萬”。當時他深感“求人之難”[2]450。處于極端災荒困境,他不得不向朝廷“屢乞恩施”。光緒三年年底,山西巡撫曾國荃奏請將江蘇、湖北未提之漕糧6萬石撥歸山西應急,結果被戶部否決,謂京倉是朝廷根本,也急需漕糧補充。得此消息,閻敬銘即以“欽差”身份與曾國荃聯(lián)銜再奏,“為民請命”。他滿懷悲憫之情奏陳道,“晉省成災州縣已有八十余邑之多,待賑饑民計逾五六百萬之眾”,“臣敬銘奉命周歷災區(qū),往來二三千里,目之所見,皆系鵠面鳩形,耳之所聞,無非男號女哭……每日餓斃何止千人”。“乞特降諭旨,俯允將江鄂未提之漕米六萬石全數(shù)撥給山西,以救殘黎而維人心”。朝廷接到此疏后,只得改變主意,將這批漕米全數(shù)轉撥山西。[4]514-515光緒四年(1878)三月,在閻敬銘等一再請求下,朝廷又旨令蘇、皖、贛、浙、閩、鄂、湘、川、魯、粵10省各籌撥銀6萬兩,共60萬兩,限期解往山西,以應救荒急需。[5]7484
3.嚴查貪腐,整肅吏治,力保災民得濟
閻敬銘奉旨巡查災區(qū)期間,輾轉數(shù)千里,一路食宿異常儉素,敝車布服,行李蕭然,他還力請將山西省依旨撥給他的一千兩差旅費,留在永濟縣作賑災之用。他說當此“群苦籌措無術”之際,自己若“先領公款,寢饋萬分難安”[2]205。同時,他嚴查各地官吏發(fā)放救濟錢糧是否及時、合理,是否張貼告示公開相關內容,以便紳民監(jiān)督。他要求各地對災情勤加“核實”,嚴防“濫放”“冒領”錢糧現(xiàn)象。對于克扣、挪用、截留賑濟款糧者,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無不立予參撤。時有稷山縣知縣王懋庚,剛到任數(shù)月,“即行私派捐輸,修理衙署”,對“于應散麥種銀兩,并不照章散給”災民,閻敬銘與曾國荃即將該知縣參革查辦。[4]677特別是吉州知州段鼎耀,喪盡天良,竟然將省撥“賑銀四千兩并不散放,將前任知州李徵枋買補還倉谷石私自糶賣,所稟捐銀買谷墊發(fā)籽種及墊買賑糧倉谷各情,均系虛捏”[4]700,閻敬銘對其徹查嚴參,得旨將其正法。段鼎耀案的查處,震動山西官場,吏治為之肅然。閻敬銘清正不阿,嚴查貪腐,有人便詆毀他做事過于“刻削”[6]96,誣蔑他是“閻王”,但在老百姓口里,則把他比作“包孝肅”[7]1188。就維護賑災活動的公正、秩序及人們的信心而言,他無疑起了重要作用。
4.推動四省差徭改革,紓解百姓負擔,促進災后社會復蘇
“丁戊奇荒”是罕見天災,也伴有人禍因素,其中之一就是北方各省差徭“累民”情況嚴重。按照當時的規(guī)制和做法,重災區(qū)的田賦可緩征或蠲免,但繁重的差徭負擔是推不掉的。閻敬銘說,這對百姓來說,是“陽無加賦之名,陰有加賦之累”。他坐鎮(zhèn)運城主持晉南地區(qū)救災,即把減免差徭看作是救助災民的緊要措施。他首先與曾國荃函商,決定將陜西朝邑減差徭的做法在晉西南的榮河、夏縣、虞鄉(xiāng)三縣加以推行,將每兩田賦(銀)的攤派差費由“八九百一串余不等”降至“百余文”。此法實施后,三縣農民感激不迭,“群謂(差徭)大減”。光緒五年(1879)五月,旱荒已近尾聲,年饉之后殘破不堪的農村社會經(jīng)濟渴望得到培植、復蘇,但除了陜西同州府和晉西南少數(shù)州縣外,在廣大災區(qū),差徭仍猶如一塊重石壓在農民身上,使其難得喘息。于是閻敬銘上奏朝廷,吁請在差徭最重的山西、陜西、河南、四川四省全面推行差徭改革與整頓。他奏陳說:近些年來“流差為害滋甚”,“臣為陜西土人,又熟聞山西老吏老民,確知二十年以前實不如此”[2]211。他所說的“流差”,包括了官吏、國外貢使、藩屬及改流地方所屬喇嘛土司貢差以及各衙門丁役公干等等過境事項,其費用全都攤在當?shù)匕傩丈砩稀?/p>
閻敬銘在深入調研和總結歷史經(jīng)驗的基礎上提出了8條改革措施,包括裁減“例差”“借差”,官差由各省發(fā)給“印票”以加強管理節(jié)制,規(guī)定喇嘛來往人員數(shù)額班次,嚴禁辦事大臣所帶家丁書役等沿途“濫索”車馬“差費”,嚴懲衙蠹地痞利用辦差“中飽”自肥等等,立意正大,辦法具體,朝廷旨令四省參照執(zhí)行。由閻敬銘發(fā)起的這場差徭改革使長期以來官吏借差擾民、累民,以差牟利的亂象逐步得到遏制,四省“民困大蘇”[8]665,促進了災后社會經(jīng)濟的恢復。
我國自古災荒頻發(fā),人們對荒政歷來重視,到了清代,傳統(tǒng)社會的防災救荒體系、機制都已比較成熟。這其中既有災前的防備,又有災中的救急和災后的恢復舉措,既有朝廷和地方政府的慣常做法,又有民間的鄉(xiāng)里救助機制,還有市場調節(jié)作用的發(fā)揮等等。具體措施包括建倉儲糧、開倉救濟、蠲免或緩征田賦、向災區(qū)撥調庫帑、截撥漕糧、省際協(xié)濟、鼓勵商人向災區(qū)販糧、勸民捐輸、設立粥廠、組織饑民興修工程以工代賑等等。
按理說,既有上述荒政措施與機制,閻敬銘又作為同治、光緒年間精明強干的能員,他在賑災方面可選擇的應對辦法很多,但實際情況遠非這么簡單。他當時巡察的地方越廣,看到的災情越嚴峻,而旱魔的持久肆虐也完全出乎其預料,眼看著“河東(按:山西省的西南境)人(餓)死已足有五成”,人相食的慘劇不時發(fā)生,災民輾轉逃亡,哀鴻遍野,他痛感束手無策,賑濟無術,“日則繞屋彷徨,夜則通夕長嘆”[2]449,內心備受煎熬。他面對的難題很多,最主要的有以下數(shù)端。
積儲糧食是預防饑荒的主要手段,我國自古就有“耕三余一”、儲糧備荒的思想和做法。到清代,這類備荒設施已更為完備,各“省、州、縣皆設常平倉”,并“以社倉、義倉輔常平之不及”。[9]714常平倉是清政府在各地設置的官倉,當谷賤時以平價糴糧,谷貴時以平價出糶,以此來調節(jié)糧價、備荒救災;義倉和社倉屬民辦糧倉,其創(chuàng)辦和維持費來自民間勸捐或募捐,在管理模式上,“定例由紳經(jīng)理”,官府負責稽查,它一般設在村鎮(zhèn)。[9]725常平倉、義倉和社倉一體構成了地方糧食安全保障體系。但在事實上,它又往往隨時勢變遷而興廢,也常因管理不善形成弊端。就陜西省而論,乾隆年間倉儲最盛。嘉慶年間白蓮教起義,部分倉儲在戰(zhàn)亂中損毀。同時,“官紳之侵蝕”與倉糧借出不能完全收回等情弊也逐漸暴露。但總體而言,其保障潛能還是不容忽視的。道光二十六年(1846),陜西遭遇嚴重旱荒,時任巡撫林則徐組織賑災,“開倉平糶不下百十余萬石”,這些倉儲糧食發(fā)揮了巨大作用。[3]482到同治年間,陜西發(fā)生回民、西捻軍等反清戰(zhàn)爭,戰(zhàn)火波及地區(qū)糧食倉儲系統(tǒng)被焚毀,“各屬向年間有社倉、廒舍”悉被“燔毀無存”[9]727,此后十數(shù)年仍未得到恢復。“丁戊奇荒”期間,陜西省共用賑“糧一百一十萬石”[3]482,“多購諸外省”[9]727。因本地存糧無多,人口大量餓斃。
需要指出的是,閻敬銘對此事早有預警。同治十一年(1872),他為朝邑縣令“作示數(shù)十條,勸人積谷”,但他的意見竟不被人理解,甚至“無一不笑”。后來幸得陜西巡撫譚鐘麟支持,才建倉儲谷,“始略有備”,不料“天災驟至”[2]449。閻敬銘在朝邑辦賑半年,城鄉(xiāng)倉儲糧食很快就分發(fā)已盡,不得不另“圖別策”,派人遠購“湖米”以救急。[2]206但遠水難解近渴,人們吃盡了苦頭。災后,在閻敬銘倡導下,朝邑修建了著名的“豐圖義倉”。
我國古代農業(yè)社會是宗法社會,有官紳共治的傳統(tǒng)。在“丁戊奇荒”面前,鄉(xiāng)村社會不乏濟貧扶困的古風。在宗族自救方面,一般來說相對自覺。以閻敬銘為例,他在朝邑縣原籍,“置義田,贍族人,凡男女老疾之稍貧者,皆按年給費,不使或絀。遇年荒,必自籌數(shù)千金以賑恤之,不使一人食官糧”[10]。自己出錢救助族人,不給政府添負擔。當時他讓侄子閻乃玨在家鄉(xiāng)趙渡村專理此事。至于各縣救各縣,各村救各村,一般是官為倡導,切實“勸捐”,對富紳講清要“保富”,必須“濟貧”的道理,鼓勵他們“顧桑梓而樂輸將”,對本地和左鄰右舍的饑民“毋得視同秦越”[11]2-3。對于服從大義,捐糧捐錢者予以表彰。這種鄉(xiāng)里社會的幫扶救濟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尤其是在較富裕的州縣,比如山西的祁縣、平遙、太谷,陜西的三原、涇陽等縣,效果更為明顯。光緒三年(1877),在山西某縣,政府曾發(fā)放賑款6000兩,地方士紳則“捐助了一萬三兩”[12]343。在陜西省的賑濟款中,也“以本地捐輸為大宗”[2]200。大荔縣知縣周銘旗“創(chuàng)為保賑法”,全縣42保,“就地籌糧”,動員“富戶”捐賑家鄉(xiāng),“各賑各?!盵8]556,當時“大荔富紳捐麥一萬數(shù)千石”[3]520,省賑局所撥救濟糧才4000石。光緒四年(1878)十二月,陜西省巡撫譚鐘麟向朝廷奏報:本省“計自去秋九月初一日起至今年六月底停賑止,統(tǒng)計各屬賑過極、次貧民男婦大小三百一十四萬口有奇,共用銀二百二十余萬兩,用糧一百十余萬石,其中官項捐款約略各半”[3]493。民間捐輸款項占到半數(shù)(宗族、鄰里接濟以及對路人一粥一飯之施舍救急尚不在內)。
顯然,地方政府、紳士富戶在救災中是基本力量。但因晚清統(tǒng)治腐朽,戰(zhàn)火屢興,差徭繁重,普通人家鮮有積糧。旱魔持久為虐,一般富戶也耗成了貧戶,次貧變成了極貧。在大多數(shù)州縣,“或百里而無一富室,或數(shù)十里而無一小康之家”[4]515。閻敬銘等人的勸捐資源著實有限,地方自救難以為繼,只能期望朝廷發(fā)揮更大的作用。
“丁戊奇荒”漫長,本地存糧很快羅掘一空,必須設法獲得外地糧源接濟,而這正是閻敬銘頗感焦慮而又萬般無奈的事情。
1.鴉片擠占糧田,災情雪上加霜
山西、陜西光緒初年的年饉異常嚴重,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人地矛盾、煙爭糧田的問題突出。據(jù)閻敬銘掌握的情況,道光二十六(1846)、道光二十七(1847)年山西、陜西兩省雖然也發(fā)生了比較嚴重的旱荒,但那時本地市場并不缺糧,“肆市糧販各處堆存”。而這次則大不同,“糧價較道光時加貴四五倍,幾至無糧可買”[13]849。晉、陜兩省糧食匱乏,從區(qū)域內來看,人多地少、罌粟種植泛濫是直接原因。在清代,我國人口有了空前增長,人多地少的矛盾凸顯,到鴉片戰(zhàn)爭時期,“人均耕地僅有2畝多一點”[14]192。特別是國門被打開以后,本已緊張的糧田又被鴉片種植大量擠占。當時在北方各省,山西、陜西兩省鴉片種植最廣。山西罌粟“最盛者二十余廳、州、縣,其余多少不等,幾于無縣無之”[15]4555,而且“往往以膏腴上田種罌粟,而五谷反置諸磽瘠之區(qū)”[15]4549。在陜西,“渭南地尤肥饒,近亦遍地罌粟”[15]4551。糧田面積和糧食產量銳減。要防饑荒,必須禁煙種糧。
光緒四年(1878),閻敬銘在山西“出示曉諭,所有栽種罌粟者,責成族長、甲長壓令拔除,改種五谷”,如有不遵,“稟官究治”,“州縣官吏私征罌粟畝稅,立予參撤”[1]386。但事實上,因社會腐敗和利益驅動,鏟除煙毒并非易事。無論如何,“丁戊奇荒”已向人們發(fā)出警告,在人地矛盾突出的中國,穩(wěn)定的糧田面積和糧食生產必須得到保障。
2.“遠水難解近渴”,交通落后成為大規(guī)模異地購糧的瓶頸
運糧遠比購糧難,這是閻敬銘感到最棘手的問題。他在給朝廷的奏報中說,晉南地區(qū)的糧食“平時僅恃陜、豫商販接濟”,“今則陜、豫面面皆災,來源已早竭矣”[4]514;晉中的糧食“無不以口外(按:內蒙古和河北北部一部分地區(qū))為糧之來源”,而現(xiàn)在“口外收成連年歉薄,仰給無從”。當時南方?jīng)]有旱荒,糧食采購較易。若采購南糧,需從湖北樊城經(jīng)河南周口地區(qū)轉運到山西南部。若自天津商埠購糧或截留漕糧,則須經(jīng)由直隸西向輾轉運入山西中部。這兩方面轉運都異常艱難,距離遙遠,山路崎嶇,平原道路久旱塵土飛揚,牲畜難覓,又怕沿途饑民劫掠,因之糧價高昂,運費一漲再漲,至3倍于糧價。[2]209災區(qū)不僅賑銀短缺,而且自外地購糧到運回本地,往往曠日持久。光緒三年(1877)秋,閻敬銘派人到南方購糧,直到次年,“費盡十分心力,始到千二三百石”。更令他無奈的是,商人把向災區(qū)販運糧食視為畏途,裹足不前,即使政府沿途免收厘金等關稅,仍然很難招到商販,市場的重要作用得不到發(fā)揮。救荒急如救火,閻敬銘感到“萬無長策”[2]450,頗傷腦筋。此后很長時間他都忘不了這個事情。
光緒八年(1882),他進京出任戶部尚書,途經(jīng)太原,與時任山西巡撫張之洞又談了預防災荒的事情。他根據(jù)山西地理交通特點,建議晉中、晉北地區(qū)以后應重點從口外之包頭鎮(zhèn)采糧,經(jīng)黃河水運到磧口鎮(zhèn)(按:該鎮(zhèn)屬山西汾州府,為黃河岸邊水陸交通樞紐),在此就地取材,多建石倉儲糧以備緩急。張之洞謂此誠屬“老成更事”[15]4618之見。無疑,“丁戊奇荒”也昭示了發(fā)展近代交通特別是修建鐵路的緊迫性。
“丁戊奇荒”期間,清政府對整個賑災工作缺乏系統(tǒng)的考慮與籌劃,其舉措多屬應急和因襲古法,并伴有其自身存在的難以克服的矛盾與缺陷。
根據(jù)閻敬銘、曾國荃等人的災情報告和請求,朝廷曾多次直接轉調漕糧、撥發(fā)帑銀、催促各省籌措?yún)f(xié)餉送往災區(qū),但其數(shù)量與實際需求相差懸殊。當時正值西北邊疆危機,左宗棠出兵新疆為收復國土而戰(zhàn),陜西紳民眼見大宗糧餉西運,而災民忍饑殘喘,于是訐告陜西巡撫譚鐘麟救災不力,并懇請“截留解甘軍餉,以蘇涸鮒”[3]493。這自然未能如愿。同時,朝廷也不允許受災省份舉借外債來拯救饑民。災區(qū)山窮水盡,清政府缺乏應有的底氣與擔當。
閻敬銘查賑期間,既目睹和接觸到部分地方官員在竭忠盡智、賑災濟荒,甚至有“焦勞過甚,一病不起者”[2]209。同時他又深感官場“少誠心盡心之人”,多“作弊生事之輩”。[2]449他派候補知府趙懷芳到安徽采辦賑糧,其人不以民命為急,竟用時達半年之久,且所報采糧價格等情況與當?shù)亍案餍械甑撞尽庇涗浵嗖睢皯沂狻?,多有浮冒不實之處。趙懷芳因此被查辦,閻敬銘也因委人不慎被議處。[4]698
當時,清政府在一些城鄉(xiāng)、村鎮(zhèn)為饑民開設了不少“粥廠”,勉強維系其生命。西安有“粥廠七處”,就食者3萬余人。[3]489在“太原府的一個地方,每天有兩萬人前去領一碗小米粥”[16]117。但各地粥廠管理者良莠不齊,有侵盜賑糧者,有玩忽職守者。光緒三年(1877)十二月初四日,天津東門外粥廠失火,竟“燒斃饑民達兩千余人”[5]7472。光緒四年(1878),朝廷派禮部尚書恩承、吏部侍郎童華前往四川辦案,途徑晉、陜兩省,他們一行在“山西境內,每處門包、酒席、各項支應,一日之費,官供民派,需銀千數(shù)百兩……行至陜西漢中諸更加厲”[9]693。大災之年,他們如此做派,毫無體國憂民之心。這些現(xiàn)象既折射出晚清政府的深度腐敗與其內憂外患的交織,也暴露了傳統(tǒng)救荒機制的局限及其功效的嚴重弱化。閻敬銘為之痛心而又無可奈何。
不過,當時在傳統(tǒng)救災體制機制之外,也有李提摩太等少數(shù)外國傳教士現(xiàn)身災區(qū)施救和海外華人為災區(qū)募捐的活動。但總體而言,清政府和包括閻敬銘在內的絕大多數(shù)官員尚缺乏開放心態(tài)和世界市場意識。
光緒五年(1879)五月,這場災荒已屆尾聲,閻敬銘稽查山西賑務的差使也告結束,朝廷嘉許他在為期3年的賑災中“辦事實心,任勞任怨”,準其在解州就地醫(yī)病,“安心調理”[17]4469。
通過“丁戊奇荒”中閻敬銘的救災活動及其與傳統(tǒng)防災救荒體系機制的互動,我們一方面感受到了他的清正風骨、恤農情懷和為賑災濟民所付出的艱辛努力,他疾患未痊,身處災荒中心地帶和救災一線,面對的慘景、挑戰(zhàn)和承受的精神煎熬超乎想象,其所作所為堪稱此次官紳救災中的表率與標桿。而其任職經(jīng)歷、所受傳統(tǒng)教育的知識背景,特別是社會生產的落后,又使他對近代新事物有一定隔膜。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了晚清政府主導下的傳統(tǒng)防災救荒體系機制的作用及其在空前嚴峻災荒面前的脆弱與局限。
這種傳統(tǒng)的防災賑災和社會保障機制雖經(jīng)千百年的發(fā)展、運行而已成規(guī),但又因社會制度的因循不前、腐敗而硬化,已難以承受特大災荒的考驗。這段歷史表明:在鄉(xiāng)村社會建設和防災救荒體系機制的構建、運行方面,中央與地方、官府和民間的協(xié)調、聯(lián)動非常重要,特別是政府的統(tǒng)籌與主導、民間濟貧扶困古風的傳承、糧食倉儲制度的完善與維護、糧田面積的穩(wěn)定和擴大、交通運輸?shù)臅尺_便利以及大市場意識的建立都需要得到強力推進和升級,而心系民生、廉潔勤勉、干練有為的官吏群體更是鄉(xiāng)村社會建設和防災救荒中所期待的關鍵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