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華升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體現(xiàn)出來的對“為情造文”的肯定和對“為文造情”的批判兩種創(chuàng)作觀點，在學術界一直有許多聲音，頗具代表性的是黃侃、范文瀾一派，他們認為劉勰對當時一味追求藻飾的文學的批判是必要的、正確的；另一派以陳詠明為代表，其在博士論文中認為 和南朝時的搖蕩性情即更多是歡愉式的情是有區(qū)別的，這一觀點在南京大學孫蓉蓉教授那里得到了進一步的闡述；更具代表性的是童慶斌先生，其在肯定劉勰“為情而造文”的同時又指出劉勰對所謂“為文而造情”的認識不全面。

劉勰對于“情志”在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是極為肯定的，在《文心雕龍》中幾乎每篇可見，單從創(chuàng)作論十九篇來看，《神思》篇“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體性》篇“夫情動而言形，理發(fā)而文見”，《定勢》篇“夫情致異區(qū)……莫不因情立體”，《情采》篇“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三曰情文”[1]。

“情”這個字在《文心雕龍》中反復出現(xiàn)，學者們對創(chuàng)作內(nèi)容和形式的關系問題也從多個角度進行了論述。在此基礎上，筆者將從情志的主導、形式的點染、如何成就完美作品三個方面加以補充。

一、“情志”的主導作用——情者文之經(jīng)

“情志”即指作者的感情志趣，“情志”的主導作用是指，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者想要表達的內(nèi)心情感是高于創(chuàng)作過程中其他一切形式的，即劉勰在《情采》篇提出的“情者文之經(jīng)”。著名學者王元化[2]也曾強調，“心”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導因素，“心”造就了“文”。

關于文學作品中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系，張文勛、杜東枝在《文心雕龍簡論》中提出：“所謂質與文、義與辭、實與華、情與采、情志與文采、義理與辭章等等，都是指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系而言的。這里的質、義、實、情志、義理等都是指思想內(nèi)容；文、采、華、辭章等都是指的藝術形式?！盵3]所有的藝術形式都是為了抒發(fā)思想感情而服務的，情志作為思想內(nèi)容的一種，在創(chuàng)作中應當放在不可取代的主導位置。

南北朝時期，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在文風萎靡、文學創(chuàng)作華而不實的文化背景下，劉勰充分肯定了“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式的“為情而造文”的創(chuàng)作觀點。《情采》篇言：“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币饧磧?nèi)容決定形式，形式是為內(nèi)容服務的。劉勰強調文采是用來修飾言論的，華麗的辭藻是在情志的基礎上才有的。通過“桃李不言而成蹊”和“男子樹蘭而不芳”的對比，來進一步肯定“述志為本”的重要性。宇文所安[4]在分析劉勰《情采》篇時也指出：修飾性文采不過是裝飾而已，是可有可無的東西，真正的美只能來自內(nèi)部；而外在部分——“辭”(也就是文學的措辭)和文彩，只能起到強調作用。

《定勢》篇言：“情交而雅俗異勢?！备星榻诲e才能使作品呈現(xiàn)出雅和俗的不同體勢?！扼w性》篇言：“夫情動而言形，理發(fā)而文見?！盵5]情感萌動就形成語言，道理得到闡發(fā)文章就形成了?！渡袼肌菲裕骸笆且砸馐谟谒迹允谟谝??！奔磸娬{內(nèi)心之“意”的主導作用?！吧窬有匾?，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蓖踉凇段男牡颀垊?chuàng)作論》附錄里對“志氣統(tǒng)其關鍵”中的“志氣”一詞作了這樣的分析：“‘志氣’可解釋作情志與氣質，在這里泛指思想感情。就想象活動的性質來說，它是受到思想感情的指導的。不同觀點的人在不同思想感情的指導下進行想象活動，往往會得出完全兩樣的結果。”就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在思考的過程中，每個創(chuàng)作主體在各自思想情感的指導下對于同樣的事物會產(chǎn)生不同的觀點，即由情志主導產(chǎn)生不同的創(chuàng)作活動。

作家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的謀篇布局、抒發(fā)何種情感，取決于寫作主體的“情志”。《熔裁》篇的“三準規(guī)則”被放在首位的也是“設情以位體”，即文章體制要根據(jù)思想內(nèi)容的需要來確定?！峨[秀》篇言：“夫心術之動遠矣，文情之變深矣，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痹趧?chuàng)作過程中，作家只有生發(fā)情志，才能使作品意旨遙深?！陡綍菲裕骸胺虿帕繉W文……必以情志為神明。”[6]劉勰認為，“情志”在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起著指引作用。劉勰繼承了“詩言志”的傳統(tǒng)，鮮明指出“情志”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主導作用，要求創(chuàng)作主體“述志為本”，“為情而造文”，并且用“吳錦好渝，舜英徒艷”兩個例子來論述過分“為文而造情”必會使讀者感到“繁采寡情，味之必厭”。

二、形式對抒發(fā)情志的意義——銜華佩實

通過對《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篇章的分析，可知“情志”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居于主導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一篇優(yōu)秀文章的產(chǎn)生是否只需表達寫作主體內(nèi)心所思、所感、所樂、所悲就可以了呢？顯然，答案是否定的。自《詩經(jīng)》時代起，就有“賦”“比”“興”等形式，由此可見，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情志”的主導作用是不容忽視的，但為了更好地表達“情志”，形式也是需要考慮的因素。針對當時的社會文學風氣，劉勰為糾正形式主義傾向，改變當時矯揉造作、辭采煩濫的文風，提出“為情造文”的創(chuàng)作道路是正確的。但是，文本的表達，除了真，還有美，劉勰也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的批判不是單一的、絕對的，而是有選擇性的，他在《文心雕龍》中也肯定了形式對情志表達的意義。《情采》篇言：“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⒈獰o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姿丹漆：質待文也。”[7]劉勰先用一個反問，肯定圣賢的著作都是具有文采的文章，又舉例論證，水天性虛柔從而產(chǎn)生漣漪，樹木質體厚實因而使得花朵綻放，由此可見文采必須依附于質地。老虎和獵豹的皮如果沒有紋路就與狗、羊的皮沒有區(qū)別，犀牛、兕牛的皮需要漆上朱紅漆才有用，由此可見，雖然文采必須依附在質地上，但質地同樣需要文采。在這里，劉勰先肯定了“情志”的主導作用，再講文采對“情志”表達的重要性，有了豐富的文采，才能使要抒發(fā)的情志光彩煥發(fā)。

《風骨》篇言：“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笨梢?，外在形式的點染能夠使或惆悵失意、或思念懷人、或慷慨激昂的情感得到充分表達。深切動人的感情表達，一定從注意風的感化力量開始，骨是在反復推敲運用文字中最重要的了，所以文辭必須有情志；但是，表達感情又需要風的作用，就像形體中含有生氣?！渡袼肌菲裕骸吧窬有匾?，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痹跇嬎贾?，志氣是統(tǒng)其關鍵的決定因素，但語言的樞機作用也是不容忽視的?！抖▌荨菲鲿x陸云由一開始的不明確情志和文辭孰為主導，到后來逐步認識到情志是起決定性作用的，他的這一態(tài)度的轉變也論證了這一點。陸云自稱，從前討論文章，先注重文辭然后才是情感，看重體勢又不注意美好的色澤，等到聽了西晉張華談論文章寫作之后，陸云便開始信從他的話，轉而認為情感比文辭重要，體勢也需要潤飾。

《征圣》篇雖不是劉勰創(chuàng)作論中的篇章，但其“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的論述恰是對“情志”作用的完美總結。在劉勰看來，情志處于主導地位，作為形式的文采在創(chuàng)作中所起的作用是次要的但又是有意義的，這就是“志足而言文”，感情要真實、充足，語言表達要有文采。

三、情與氣偕，辭共體并，成就完美作品

《風骨》篇言：“夫翚翟備色，而翾翥百步，肌豐而力沉也；鷹隼乏采，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庇兄孱伭鹈囊半u卻卻止于百步，那是因為它內(nèi)在的肌肉雖然豐滿卻力不足，鷹隼的羽毛并沒有那么華麗卻能振翅高飛，是因為它骨力強勁且氣勢威猛。文學的創(chuàng)作也是這樣，“若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如果作品的體現(xiàn)只有內(nèi)在的情志而缺乏形式、文采，那么必讀之乏味，就像鷙鳥聚集文壇；相反，如果文章創(chuàng)作只有空洞的外在，華而不實，那定沒什么價值，就像野雞竄進文苑。于是，劉勰提出文章的典范須是“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之鳴鳳也”。文采閃耀而又能高高飛翔，才算文章中的鳳凰。“情與氣偕，辭共體并”，只有做到內(nèi)在情志與外在形式完美契合，才能創(chuàng)作出完美的作品。因而，劉勰在寫了許多如何運用外在形式來使“情志”完美表達的篇章。例如：《麗辭》篇中“體植必兩，辭動有配”一句，即指出創(chuàng)作者要善于運用對偶的手法；《比興》篇中“攢雜詠歌，如川之渙”一句，即要把各種比興的事物聚集到作品中，使文辭像河水流動般生動；《夸飾》篇中“夸而有節(jié)，飾而不誣，亦可謂之懿也”一句[8]，即在強調創(chuàng)作者要運用夸張的修辭手法。

的確，呈現(xiàn)作品時要堅持并秉承情志為主導這一基本理念，但同時要結合各種各樣的形式，以“意”為主，輔之以“形”，緊密配合，最終成就完美的作品。

四、結語

要想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被認可，作品達到相對高的水準，必須立足情志，要發(fā)揮情志的主導作用。《附會》篇言：“是以附辭會義，務總綱領，驅萬涂于同歸，貞百慮于一致，使眾理雖繁，而無倒置之乖，群言雖多，而無棼絲之亂。扶陽而出條，順陰而藏跡，首尾周密，表里一體，此附會之術也?！盵9]修辭練意，一定要抓住全篇的綱領，本于情志，讓千萬條道路、百種念頭達到一致，雖繁雜卻不混亂，語言豐富卻不糾結，讓文章的章句與內(nèi)容的情意緊密配合，只有使“情志”發(fā)揮其主導作用，抓住重點，才不至于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迷失方向；同時，要充分發(fā)揮各種形式的作用，謀篇布局，使得文學創(chuàng)作中心突出、主次分明，成就完美的文學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