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群
我出身于書香世家,十二歲上便罹了家難,一折騰就是二十二年,書,卻從未離手。就是眼睛失明的那十年間,只要有些視力了,總會找書讀,抓書讀。讀書以明理,審世以哲思。人,也就在不知不覺間進步著呢……
我讀書極“濫”,抓到手的書,古今中外,五雜六味,詩詞歌賦,小說戲曲……幾乎都讀。大多是通讀,偶爾會細讀。最認真讀過的是《資本論》?;脑竽拔母铩眲觼y,在戈壁“造河”,孤寂無聊。枕邊恰有一套領導贈予的《資本論》,于是便“下定決心”“鼓足干勁”地讀了起來,且讀得有滋有味——這是題外話。
有一次與讀書極多的好友葦子說起讀書,我表揚她讀書又多又快,且能總結出極好的文章。葦子很受用,但仍然謙虛地請教我:“你都讀些什么書?”我說,我讀的書很雜,很亂,但影響我的只有三本書,且都不是中國書。葦子有些吃驚,再問:“哪三本書?”我答:《牛虻》教我知道,一個人在心靈受到極大創(chuàng)傷后,該如何堅強;《紅與黑》告訴我,盡管人世炎涼,你卻只需抱定自己的目標,義無反顧,趔趄前行;《約翰·克里斯朵夫》則讓我懂得了“圓融”二字,當一個人真正地走過、看過、見過,且心身俱是傷痕,他就會真正懂得自己該如何活在世上,活在當下,該珍惜些什么,該摒棄些什么了。
二十一歲遠在高原大漠,母親自戕后我雙目失明,自己寫下:“相信命運,絕不屈服。努力奮斗,永遠微笑?!?/p>
五十六歲一切安定,我再撰座右銘:“一杯清酒,兩肩閑云。萬里襟懷,千年野史。”
三十五年間,一半兒是山一半兒是海,一半兒是汗一半兒是淚,一半兒是苦一半兒是痛,一半兒是血一半兒是花……這三本世界名著卻一直在我的篋中,枕邊,心上,不離不棄,煜光永照。
“文革”時有人說過“要學會用書,用報”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
總以為,心底里鼓脹起來的起伏跌宕、排山倒海、繾綣纏綿、魂牽夢縈、傾心傾肝、哀痛哀傷的愛之詩意,滴到紙上,就是血。
古往今來的《詩經》、《離騷》、唐詩、宋詞、元曲、新詩、散文詩,最能打動人心、被千年傳誦的,是寫愛情的那些篇什。凡是讀書人,都有自己喜歡、記得結實的絕句,不需我在這里羅皂的。
當然,也有長風萬里、大江東去、挑燈看劍、金戈鐵馬、卷起千堆雪……但那是英雄心曲,唱得豪壯,卻與蕓蕓眾生無關。君不見,中國各地、各民族的各種民謠,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唱愛情的?!笆成?,性也”。愛情,是人類本真的生命重要元素之一。
編輯這本《中國當代愛情散文詩金典》(以下簡稱《金典》),緣于我對“散文詩”這一總被文學大雅之堂“無視”的體裁的注視。
散文詩是和白話文幾乎同時誕生的。有了白話文,就有了散文詩。第一個寫新詩的是胡適,第一個寫散文詩的是沈尹默。然而,新詩乍起,便云涌風狂,出現(xiàn)了一批巨匠,如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聞一多、艾青、臧克家等等,他們的詩集也一本一本被讀者選出且喜愛。散文詩卻沒有。只有魯迅的一冊《野草》。幸虧是魯迅,否則,《野草》怕也沒有多少人知道。
新中國成立之后,新詩仍然很強勢,涌現(xiàn)了一批以歌頌為主流意識的詩人,如聞捷、公劉、郭小川、賀敬之、李瑛等;散文詩仍然沒有。僅有的、一直在操作散文詩的郭風、柯藍,也無法與新詩的“著名詩人”們比肩。
改革開放之后卻不同了,以耿林莽、許淇、李耕、王爾碑四位老將領銜的一大批散文詩人,為中國文壇奉獻出大量的散文詩作品。這個羽量級的文體,在詩人們的努力、探索與開拓中,承載了重量級的內容,關乎歷史、哲學、戰(zhàn)爭、人生、紅塵、情感等等的方方面面。
以文學的視角審視,當下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已不遜于新詩,甚至有了一定的超越。散文詩的年選本也已多至五六種就是證明。何況這些選本的選家,因為藝術觀念與認知感覺的不同,使得這些選本百花齊放,姹紫嫣紅,相映成輝,水準頗高。
收入《金典》的一百三十三位散文詩人的作品,就算是掛一漏萬、貝海遺珠,仍然可以感覺到她基本涵蓋了當今中國愛情散文詩的創(chuàng)作。《金典》中既有老詩人們對愛情、婚姻、承諾的深厚感悟,也有年輕的無名作者充滿激情的對于人生、命運、萌動的淋漓高歌,更有一些嫻熟操練了散文詩多年的中堅力量,大氣磅礴地唱出了上古、人間、神話、傳說,乃至于生命對于情愛的刻骨感覺?!督鸬洹分械脑S多作品,對于散文詩這一獨特文體的修辭、遣句、架構、折疊,都有著自己大膽的求索與開拓。
這是一本不錯的書。
友人詰:何以是一百三十三?
吾笑答:一百三十三是素數(shù)。世界上許多發(fā)現(xiàn)、發(fā)明、奇跡、奇葩,都是素數(shù)。
是為序。
(本文系《中國當代愛情散文詩金典》之代序)
阿正不大給我微信的。
我們是摯友,但也是那種“君子之交,淡淡如水”的摯友,更是那種“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摯友。
所以,他發(fā)了一個微信,說他的《上山——阿正文集》要出版了,讓我“義不容辭”地給他寫點兒什么,我也就“義不容辭”地回了四個字:義不容辭。
阿正的大名是:張永正。但是,阿正也好,張永正也好,估計沒有多少人能夠知道他,或是記住他的。
倘若我說,記不記得當年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來訪,北京大學以“國禮”的規(guī)格,送給他一幅銅版腐蝕肖像畫?把克林頓刻畫得惟妙惟肖的銅版腐蝕畫作者,就是阿正。
用阿正自己的話說:出了點兒事。
與阿正相識在青島人最可自豪的嶗山清幽幽的山間。
喝了酒,在注滿“嶗山礦泉水”的泳池里游了泳,聊了半宿的天,睡了個囫圇覺。第二天,我們準備去訪一位朋友。簡單的行李都拎在手里了,阿正突然說:“它還在這兒?!本痛掖业爻隽碎T。
我挺納悶:這伙計,干什么去了?“它”是誰啊?
還沒等我尋思出個ABC,阿正笑嘻嘻地回來了,手里拿著個挺精致的球型鐵籠子,籠子里面是一個青青的大蟈蟈。
我一下子就對這位張永正同志有了極大的好感!——五十多歲的人啦,童心未泯呢。
這樣的朋友,值得交。
我們拜訪的這位朋友是個“戀物癖”。
戀物癖,不是收藏家,卻是比收藏家更“收藏”的一種收藏。
進了他“借用”的家,我大吃一驚,也大開眼界——庭院不大,卻幽雅,擺滿了現(xiàn)代裝修剩下的磚瓦和不知道年代的瓦當;房子不新,卻講究,雖是農民房,但加了一個正正方方的玻璃門廊,這就不俗了;門窗卻不是農家的原裝樣式,且一看就知道,非常結實,我估計是防偷防盜吧。
進了門,滿滿當當?shù)娜褲M了“物”,大到鋼琴,小到茶盅,中到佛像,就連做飯的家什,鍋碗鏟勺,也是一大把一大把的。這主兒,莫非什么都喜歡,都收藏?我是真驚了!
這朋友是阿正的發(fā)小,也是職業(yè)鋼琴教授。他的弟子,在國家級的藝術團體里工作的不少,有些甚至都已成了“大師”;他甚至開過弟子們的專題演奏會,據(jù)說,社會反響還很不錯呢。說起這些,他很得意,但他更得意的是自諷自嘲他的戀物之愚蠢,交易之失策。這就有些意思了。簡言之,那就是他常常用一頭牛,換了一頭驢;然后用驢,換了一只羊;用羊,換了一條狗……三換兩換,最后換成了一只小老鼠——居然還是個死的,只能做標本。
朋友講得栩栩如生,有聲有色,我聽得哈哈大笑,捧腹喊痛。而阿正作證:他說得都是實話,是真實的故事。當年,朋友就用剛剛做的嶄新的穿了沒幾天的皮大衣,換了阿正年節(jié)前買的一束剛剛時興、朋友從沒見過的塑料花兒。
就是這樣一位主兒,你可千萬不要小瞧,僅在嶗山,他就“借家”了三處農民房,全都收拾得有板有眼有模有樣,全都堆滿了他的各種“物”的財富。僅我們進的這套民房里,三間屋除了雜七雜八的東西物件,就放了三架鋼琴,且都用金絲絨毯蓋著;至于那些佛像、木雕、茶具、珠串、藝術品,以我這凡人俗眼估量,都該是很有紅塵價值呢。
我在房間里看到了阿正為他作的素描頭像,對照他本人,實在是太像太傳神了,我對阿正的這種本事,又陡添幾分敬意。朋友卻指著一件似匾似中堂的相框——里面是五個大字,寫得還不錯——問我:“看見這題字了嗎?”我應了。他再說:“您念念。”客隨主便,我就念了:“梁柏梧自題。”朋友問:“懂了嗎?”我懵懂,且詫異,沒作聲。這朋友指著自己的鼻子尖說:“我的大號,梁柏梧。梁柏梧,兩百五呀。我就是個‘兩百五’!”
我猛省。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酒罷返程。我以作家的敏感說道:阿正,你的這位朋友,這個梁柏梧,寫篇小說——當然得是中篇——肯定出彩。
阿正應道:我對他最了解啦。我來寫。
我一楞。心里暗忖:你這個伙計,寫小說?小說是那么好寫的么?
但我沒說。因為我知道,阿正是個奇才。他玩什么都能玩出個花樣來。且拭目以待。
我說阿正是個奇才,絕無任何奉承之意。
“文革”失學,他無師自通,拉起了小提琴,且進入“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好像還坐了首席。有一次訪朋友,公司客廳里放了一架鋼琴,守著鋼琴教授朋友,阿正彈了一曲,那手法,那旋律,甚是嫻熟,曲子也好聽。我是個“樂盲”,問他:“這是誰的作品?”阿正很隨意地一笑,說:“胡彈,我的即興創(chuàng)作?!?/p>
我大訝!
阿正長得很端正,很男人,一雙眼睛后面,還有一雙眼睛——雖然總是和善地、笑嘻嘻地看著你,但偶爾一閃,就是狡黠與不屑了。他的智慧與思想,不同凡人。
在文化宮工作的時候,他搞了許多“第一”——
他策劃和組織了青島市第一次“夠級”大賽,掀起了青島人發(fā)明的“夠級”撲克的一個小小熱潮;
他策劃和組織了“全國第一”的有外國朋友參加的外語歌曲大賽,還出了磁帶和歌曲集;
還有“青島第一”的群眾歌詠比賽,等等。
他不光給克林頓做了銅版腐蝕肖像畫,薩馬蘭奇、吳儀、澳大利亞的霍克、日本的村山富士,以及兩院的院士、文化名人等等,他也都受邀為他們做過畫。被畫的人,個個都非常滿意,十分滿意。
至于他和小培自駕游,繞著金雞形的邊境線走了數(shù)萬公里,恐怕也是個“全國第一”。
現(xiàn)在該說說他這本《上山》了。這本書也是個“第一”。
筆耕墨海里蹉跎五十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文集”。
把中短篇小說(十五萬字)、紀實文學(十萬字)、彩印文字(三萬字),以及為世界政要作的像,國內游走的、域外掠影的照片,鋼筆畫、油畫,小提琴的敘事曲等等,全裝在一個“筐子”里,除了張永正同志想得出,做得到,其他人就是想了,恐怕也做不到!誰有他這份兒才氣?
這“筐子”里的東西,除了“小提琴敘事曲”,我都見過,特別是文字的東西(我指的是“小說”),我打壓了他許多次。他是靈機一動,想起來了,就寫了小說的。只有生活準備,沒有文學準備,但他是個奇才,出手就有高度,從不荒腔走板。但人太有才了不免就有些“賣弄”,賣弄文采和思想。寫小說最忌諱的恰恰是這一點。
他的小說處女作,寫梁柏梧的,大概有三萬字吧,他徑直投給了《收獲》。我聽后又是一驚!“兄弟,你老哥操弄筆墨營生多年啦,小說也寫了上百篇了,長篇、中篇、短篇、微型,甚至百字小說,被選中的多啦——《小說選刊》都選過我的中篇做頭題——但我從來也沒敢給《收獲》投過稿子。我視《收獲》是中國文學的最高殿堂。就您?一出手就是《收獲》?盡管你奇才,你‘橫溢’,我可不信你一下子就‘收獲’了?!?/p>
想是這么想了,我卻聲色不動,靜待結果。果然,他碰了壁。
所以,他的小說寫一篇,我就批一篇,認為不行,需要改,需要樸實下來,平和下來,普通下來,純凈下來……他喏喏,但眼中常常閃出另一雙“眼睛”。我裝作不知,繼續(xù)批判指點。他的優(yōu)點是不管服不服,還是都聽進去了;他的缺點是不管服不服,該改的我改了,您說不行,我不聽,我也不服,我自己找個地兒寄了!幾番折騰,居然,人家就通知他“用了”,還都是不錯的、有級別的刊物。
這就讓我無話可說了。除了祝賀,還是祝賀。
這個“野路子”的阿正,有賞識他的“野路子”的編輯。所以,我說他真是有才。有奇才。
到了《上山》,我讀過后,只好說:“我真的不敢說你這篇小說寫得怎么樣了。蓋因它極有激情,極有生活,文筆也相當不錯。但你這寫法,我不好說了。這樣吧,你按你的意思去做。該是誰,就是誰了。”
果然,不久有他的微信:編輯通知,用了。
這就是阿正。張永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