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彬
當代文壇的評獎活動十分活躍,而且名目繁多,就數(shù)量而言,大概會居世界之首。如果以行政級別劃分,也是十分龐雜,居國家級別的獎項有“魯獎”“茅獎”,省市乃至鄉(xiāng)鎮(zhèn)級別的各種××文學獎也不一而足。無論從那個角度看,這些形形色色的獎,對文學事業(yè)與文學工作者都是好事,既促進了文學的繁榮,也助推了文學隊伍的壯大,但同時也不可否認,一些獎項也存在著不容忽視的負面效應,引發(fā)了種種議論和詬病。
之所以如此,將好事變成了議論紛紛,根本原因在于獲獎作品的良莠不齊。在獲獎作品中確有優(yōu)秀之作,但毋庸諱言也確有平庸者,而且還有一些優(yōu)秀者被排擠在外。原因是復雜的,究而言之,既有文學因素也有非文學因素。文學以外的因素無非是托門路找關系,這里既有個人的利益交換,也有部門之間的利益交換,而要保障交換成功,就要從評委入手,尋找可以控制的評委,于是文學的水準就成為另外的可以較少甚至不考慮的因素了。一般而言,大獎評委,往往由批評家、編輯家與現(xiàn)職(作協(xié)系統(tǒng))的官員組成。不能說,這些評委都沒有衡文水準,但也的確有些評委不具備相關水準。這就很令人擔憂。如果低水平的評委幾乎占據(jù)半數(shù)以上,評獎之后,怎么可能不引起批評與指責?不批評、不指責才是咄咄怪事!
比如2018年一次“高規(guī)格”的文學評獎活動,其中有一項是“文學理論評論”獎項,然而無論是提名還是獲獎作品,清一色的是文學現(xiàn)象分析與文學作品評論,從而違背了“文學理論評論”這個總的稱謂。是沒有理論著作參評嗎?不是。據(jù)筆者所知,在這次參評的作品中,頗有幾部(篇)優(yōu)秀的文學理論著作,但卻無一例外地出局。是這些著作不夠水平,不夠優(yōu)秀嗎?答案是否定的。原因之一是評委的水準發(fā)生了偏差,用文學評論替代文學理論。這是十分荒唐的。文學理論是文學評論的基礎,喪失了基礎的評論,能夠營建多少尺度的文學大廈呢?
當下一些文學評論往往由于缺少理論支撐,僅憑個人感覺或閱讀印象行文,雖然盡量做出文學表達,但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是作品的附著物而不被作者認可。不能夠為創(chuàng)作提供具有指導性的文學評論,其意義是難免要被推敲的。流風所及,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比如表現(xiàn)在小說創(chuàng)作領域,這樣的文學評論往往只追求故事的最大可能性,而缺少在思想、文化與技術含量上的建樹。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評論難道可以回避文學理論的支持嗎?
記得孟老夫子說過這樣兩句話,一句見于《孟子·萬章(上)》:“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币痪湟娪凇睹献印とf章(下)》:“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后人把他這句話歸納為“知人論世”。我不知道這些“文學理論評論”的評委來自何方,但根據(jù)孟子的“以意逆志”和“知人論世”的原則,還是要與這幾位評委啰嗦幾句。
我始終認為,獲獎作品是評委的一面鏡子,既可以照出對方,也可以照出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低能、污濁,還是高明、潔凈?任何一個文學評獎活動,其實是審核兩種人。一是對參與評獎活動的作者與其作品的考量,同時也是對評委水準的考核,二者相互對應。很難設想高水平的評委評出低水平的作品,反之,也很難設想低水平的評委評出高水平的作品?,F(xiàn)實就是如此“骨感”,又有何話可言?
當下文壇中評獎的主要問題之一就在于此。這當然是難以回避的。然而,水準不高、眼光不準可以理解,但是心靈的慧眼,還是應該存有的吧!《聊齋志異》有一個短篇《司文郎》,說是幾個書生從外省進京趕考,“賃居報國寺”。大殿的廊下有一個瞽僧,也就是盲眼的和尚“設藥賣醫(yī)”,雖然他雙目失明,但這個和尚卻深諳文章的優(yōu)劣,看不見而用鼻子聞。書生們把自己的得意之作焚燒給他,“每焚一作”,那和尚就聞聞,進行點評,好者有之,壞者亦有之,有時甚至對著墻壁嘔吐起來而“下氣如雷”。大家很驚異,瞽僧說:“仆雖盲于目,而不盲于鼻,簾中人并鼻盲矣!”“簾中人”指考官,套用時下語境就是文學獎的評委吧。即便是盲于鼻、目,但把心靈的庭院清掃一下,總是應該的吧!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而已。倘有機會,擇日——報國寺今天還在,就在北京廣安門內(nèi)——在那個瞽僧賣藥的廊下,就評委的職責與水準、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處于何種關系,闡述一番各自的想法,討論討論如何?
中國有一句諺語: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海涅還說過這樣一句話: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那么,如果是跳蚤當家呢?當然這話有些刻薄。既然在其位,就要謀其政,既然負責評獎工作,總該設立一個尺度,對自己、對他人、對文學有些敬畏之心吧!
文學是什么?文學的本質(zhì)是什么?我們?yōu)槭裁磸氖挛膶W創(chuàng)作?讀者為什么要閱讀文學作品?文學的底色是真誠,關乎世道人心、推動時代前進,古昔之人如此,今人也是這樣?!暗X高歌有鬼神”,杜甫在《醉時歌——贈廣文館鄭虔》中的這句詩,至今是我們追尋的境界。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文學屬于“道”,是道在人世間的反映。在西方,關于藝術,包括文學在內(nèi),也有三個著名的命題。柏拉圖說:“藝術是真理的影子的影子”;尼采說:“藝術比真理更有價值”;海德格爾說:“藝術是真理的源泉”。無論是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道”,還是以“真理”解讀文學,都應該引起我們對文學的敬畏——因為文學不是單純的文字組合,不是繁縟的名韁利鎖,不是狹窄的腌臜角落,而是人類社會良知的藝術體現(xiàn);有了文學,人類才變得強大、堅硬、光明、充實與不朽。清夜捫心,想想先哲們關于文學的論述,或者會令我們警醒——如果自覺不能勝任,沒有衡文水準,就不要濫竽充數(shù);如果自認為有這個能力,那就在評獎時多些自律與莊敬,對自己、對他人、對文學多些尊重,庶幾會多多少少在文場上積些功德。
當下文學評獎與文學批評的問題,關涉到文學評獎者的良知與水準、文學批評者的立場與素質(zhì)問題,找回文學評獎與批評的榮譽和尊嚴,開展積極健康的文學批評就顯得十分迫切,且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