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妠
杰弗里·尤金尼德斯是美國當代著名小說家,其作品《中性》獲得了2003年普利策小說獎,受到了社會各界廣泛的好評。身為一位希臘裔的美國作家,他不僅不斷地探究少數(shù)族裔、邊緣人士面臨的困難,還將目光投向更廣闊的社會,關(guān)注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面臨的身份認知危機等切實問題。《中性》中的主人公卡爾一家代表的移民群體、美國黑人群體、性別混沌的少數(shù)人士等,或多或少地都陷入了身份認知的困境。本文將結(jié)合文學倫理學的批評方法和女性主義的性別理論,從小說的性與性別兩大主題出發(fā),探討性倫理和性別倫理對人物倫理身份的影響。正如文學倫理學所提倡發(fā)揚的文學的教誨功能,《中性》中也滲透出了作者向善向美的倫理傾向,流露出了作者濃厚的人文道德關(guān)懷。
《中性》開篇,主人公卡爾就向讀者講述了自己祖父祖母的戀愛史,同時是一部悲劇的亂倫史??柕淖婺复魉嫉旅赡群陀H生弟弟結(jié)婚生下了卡爾的父親,而后父親又和表姐結(jié)婚生下了卡爾。兩代人亂倫禁忌的婚姻通過基因的變異,深深地影響了后代的命運,使得卡爾變成了一個中性人。
社會上公認的“性無忌”的第一條就是血親之性,也叫做“亂倫之性”[1],這是所有性禁忌中首要應該禁止的,而戴思德蒙娜和她的弟弟左撇子正是犯下了這種亂倫的罪孽。“在閱讀文學作品的過程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倫理問題的產(chǎn)生往往都同倫理身份相關(guān)……在文學作品中,倫理身份的變化往往直接導致倫理混亂?!盵2]從亂倫之罪的初始到戴思德蒙娜的最終坦白,戴思德蒙娜和她的弟弟左撇子都經(jīng)歷了人性的掙扎,承受了難以言說的折磨,并且在這個過程中,兩人的倫理身份也不斷地發(fā)生著改變。左撇子向戴思德蒙娜表明自己的愛戀之后,戴思德蒙娜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倫理身份:“那太糟糕了,我是你姐姐。”左撇子卻借口說道:“你不只是我姐姐。你還是我遠房表姐。遠房表親可以結(jié)婚。”[3]在這個過程中,左撇子刻意模糊了兩人之間血緣至親的倫理身份,使得戴思德蒙娜動搖。被感情沖昏了頭腦的她認可了左撇子賦予她的另一個的倫理身份——遠房表姐,于是與左撇子犯下了亂倫之罪。
從文學倫理學的角度來看,這種刻意模糊倫理道德的做法其實是人體中的“斯芬克斯因子”(由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組成)在作祟?!斑@兩種因子有機地組合在一起,其中人性因子是高級因子,獸性因子是低級因子,因此前者能夠控制后者,從而使人成為有倫理意識的人。”[4]此刻,無論是戴思德蒙娜還是左撇子,他們身上對性的渴望的獸性因子顯然占據(jù)了優(yōu)勢,壓倒了人性因子?!皝y倫的禁忌是變成人的動物對動物狀況感到厭惡的結(jié)果。沒有這種厭惡,我們與動物沒有兩樣。”[5]犯下倫理禁忌的兩人正如戴思德蒙娜看過的戲劇中半人半獸的彌諾陶洛斯一樣,長著野獸的頭使得他無法像人類一樣理智的思考,受到純粹獸欲的蠱惑,將所有人殘忍地吞下肚子[6]。諷刺的是,看完這部劇之后,戴思德蒙娜體內(nèi)的獸性因子竟然開始躁動不安。在卡爾委婉的敘述中我們知道,戴思德蒙娜當晚懷上了卡爾的父親彌爾頓。性倫理認為:“個人行為的自由和自主選擇是承擔倫理責任的前提,一個人自主選擇了怎樣行動,那么,他同時也就要對行動的結(jié)果負責。”[7]戴思德蒙娜和左撇子的后半生都在為自己的非理性決定付出慘重的代價。
當人性因子重新占據(jù)優(yōu)勢之后,戴思德蒙娜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倫理身份——左撇子的妻子,也是他的親生姐姐。在這種愧疚感的折磨之下,她開始擔心腹中胎兒的健康,不再與左撇子同房,整天向神靈祈禱,擔心著“上帝審判的手會重重落到她的頭上”[8]。戴思德蒙娜的負罪感逐漸地加深,這種禁忌的雙重倫理身份一直折磨著她,她甚至祈禱自己死在一切開始之前。當左撇子老年神志不清、記憶退化到兩人還是姐弟的時候,戴思德蒙娜的恐慌更甚于前。當左撇子用“姐姐”來稱呼她,她都會覺得“自己的心要停止跳動了”[9]。這種介于妻子和親生姐姐之間的倫理身份最終摧毀了戴思德蒙娜,她在左撇子死后過著活死人一般的生活:“在接下來的十年中,除了每星期五洗一次澡之外,她始終沒有再走出屋子”[10]。
在性行為的自然法則中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首要的被制約的性關(guān)系就是血緣關(guān)系[11]。對性倫理的漠視和僭越導致了戴思德蒙娜和左撇子的倫理混亂,又由此種混亂和不倫滋生了殘酷的道德折磨和精神摧殘。更悲哀的是,這段亂倫的結(jié)合導致了他們的后代卡爾由一個本應健康的孩子變成了不被人理解的中性人。小說的結(jié)尾,杰弗里·尤金尼德斯通過戴思德蒙娜對卡爾的不斷的道歉和懺悔表達了自己的倫理觀點:在當今紛繁復雜的社會,不論是在美國還是在其他國家,面對誘惑時的清醒的理性和嚴正的良知都難能可貴。為了保持這種理性和良知,人們要讓自己身體的“人性因子”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保證自己用理性思考,不墮落為獸性之人。
“我出生過兩次……”隨著卡爾的娓娓道來,一個女孩變?yōu)槟腥说纳衿婀适碌漠嬀碓谧x者眼前展開。小說開篇就提出男女性別與身份的問題,引人深思。戴思德蒙娜用銀匙占卜孩子的性別,彌爾頓用科學的方法控制生男或是生女,社會用既定的眼光去衡量男女兩性……毫無疑問,性別決定了人的倫理身份,身為女性就意味著會有女兒、妻子、母親等附加的倫理身份,同樣,男性的倫理身份中也包括兒子、丈夫、父親等身份,性別無疑對人的身份有著重要的影響。巴特勒也說,消解性別雖然消解了一種規(guī)范性的性別約束,但是同樣也會消解一個人關(guān)于自己到底是誰的概念[12]。消解性別也會消解身份,這種觀點進一步證實了性別和身份的息息相關(guān)。
卡爾在青春期初期對自己的性別產(chǎn)生了疑惑,面對著班上所有女孩都開始發(fā)育這一事實,卡爾無奈地說:“我在等待。我還在這兒”[13]。這期間卡爾焦躁的情緒和自卑的心理都在說明一個問題——女性對社會承認的渴望,或者說是社會對女性身體的欲求?!昂诟駹栒軐W傳統(tǒng)將欲望與承認(recognition)相聯(lián)系,認為欲望總是一種對承認的欲求,而且認為,只有通過承認,我們中的成員才能成為社會生活中的成員?!盵14]通過和主流一樣的理所應當?shù)钠鞴侔l(fā)育,卡爾就會融入主流,反之,就會成為邊緣人士,成為“他者”,所以卡爾渴望成為主流中的一部分。當卡爾發(fā)現(xiàn)自己對“那人兒”有著莫名的情愫并且初嘗禁果之后,“她”的表現(xiàn)仍說明她對自己女性身份的認可:她會因為這種于理不合的愛意而感到羞愧,因為和女孩偷食禁果被人叫罵做“啃地毯的丫頭片子”[15]而暴怒。這一階段,卡爾的身份是“她”,存在于社會的規(guī)范之中,是存在于他人的眼中的“女性”。
在被發(fā)現(xiàn)身體異于常人之后,卡爾對自己的性別身份有了一個初步的認識,卡爾知道自己“不再像別的女孩那樣是個女孩了”[16]。輾轉(zhuǎn)地做了各種身體檢查,卡爾對自己的性別愈來愈迷茫。最終,當“她”在字典上發(fā)現(xiàn)“中性人”的同義詞居然是“怪物”時,她精神崩潰并且徹底地對自己的身份感到了困惑?!八痹诒R斯醫(yī)生桌子上偶然看到了卷宗,這使“她”認識到了“她”是一個“作為女性撫養(yǎng)的遺傳男性染色體”[17]的類型。即使“她”看到盧斯醫(yī)生詳細地寫明了做手術(shù)與否的區(qū)別:如果不做手術(shù),自己會遭到各種各樣的羞辱;而做手術(shù)之后,“她”可以結(jié)婚成家,并且“在社會上被視作一個正常的女人”[18]。卡爾堅定地認證了自己的身份是一個男孩,于是他(此后卡爾的代詞變?yōu)椤八?決定逃離父母,逃離手術(shù),并且留下字條宣稱了自己的性別:“我并不是一個女孩,我是一個男孩”[19]。對那時深陷身份危機的卡爾來說,醫(yī)生的卷宗無疑是一根救命稻草,他死死地抓住了自己身為男性的身份不放,并且也意識到了他放棄了作為女兒的倫理身份——“這是我最后一次還算做他們的女兒”[20]。這種身份認知的追求是卡爾逐漸成熟的表現(xiàn),但是他也忽略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他不是女孩也不是男孩,而是一個中性人。這時候的他對自我身份的意識仍然充滿了迷茫和恐慌。
卡爾由“女性”變?yōu)椤澳行浴钡倪^程展現(xiàn)了性別對一個人的身份產(chǎn)生的重大影響。在《中性》中,杰弗里·尤金尼德斯不僅探索了卡爾的性別與身份這個主題,而且通過卡爾這個“特殊體”踏上認知身份的旅程??梢钥吹?,作者更多地將視線聚焦于以卡爾為代表的邊緣群體的身份認知問題。
那么,以卡爾為代表的同性戀、變性人、中性人等類屬于性別邊緣的人該如何在社會中自處,找到屬于自己的倫理身份呢?正如巴特勒所說,對于性別的消解雖然會粉碎早先建立起來的個人意識,但是“這種消解過程會帶來一個新的概念,一個以爭取生活的更大的適宜性為目標的概念”[21]??柕穆贸陶菍ψ约簜惱砩矸莸南夂椭貥?gòu),是一個追求更大適宜性的旅程,同時給這一類社會邊緣的“他者”提供了一種更加廣泛的可能性。
旅程中的卡爾遇到了和他遭遇著相似性別問題的人——卡爾曼和佐拉。兩人對待自己性別與身份的態(tài)度,對卡爾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柭鼜男【椭雷约河兄粚儆谀行缘撵`魂:“我原來就和你一樣!誰把那玩意兒安在我的身上?我從來沒有這樣的要求?!盵22]卡爾曼代表著對自己所欲求達到的性別和身份執(zhí)著追求的一類“變?nèi)恕?,他們無論是男變?nèi)?transmen)還是女變?nèi)?transwomen),都有著“不同的社會性包袱和希望”[23]。他們選擇自己的性別和自己所欲求,而非社會所欲求的身份。佐拉則寧可把自己稱為兩性人,是雙性兼具者的代表。無論是卡爾曼代表的“變?nèi)恕边€是佐拉代表的“雙性人”,他們的存在“都在質(zhì)疑那種不顧一切代價建立或維持一種自然的二態(tài)性原則”,都認為“性別不應該通過強制指派或選擇獲得”[24]。在佐拉的引導下,卡爾逐漸了解了中性人,并且認識到了中性人身上的顛覆性??枏淖衾幍弥?,中性人是比其他普通人都更加完整的人,因為他們“已經(jīng)獲得了兩個半體”[25];在很多文化中,中性人是了不起的天賦異稟的人[26];中性人是即將登上社會舞臺的“下一個出場的人物”[27]。在佐拉“神圣的兩性人”的精神的渲染下,卡爾對自己特殊身份的羞恥感消失了。“更衣室里所受的創(chuàng)傷正在慢慢地消除,對自己長著一個與他人都不一樣的身體所感到的羞恥也逐漸消失。那種自己是個怪物的感覺也在一點點地淡化。而另一種創(chuàng)傷同羞恥和厭惡自己一樣,也正在逐漸愈合?!盵28]在這次認知身份的旅途中,卡爾逐漸地構(gòu)建起了自己的身份——一個超越了男性或者女性的二元對立的中性身份?!靶詣e麻煩”“性別混雜”和“跨性別”的范例都在例證著,性別有超出那種被自然化了的二元結(jié)構(gòu)的方式[29]??柎淼闹行匀苏窃凇岸P(guān)系的縫隙之間”呼吸、生活著的人,他們證明了“這個二元關(guān)系并不涵括一切,也是不必要的”[30],并且用自己性別的特殊性創(chuàng)造出了不能類屬于男性或是女性的特殊身份。正如巴特勒所說的,如果要選擇的話,一個人可以變成既非男又非女的“第三性別”[31]。
構(gòu)建起自己“第三性別”這個身份的卡爾回歸了原本的生活并且擁有了更好的生活。面對母親“難道你不認為要是保持原來的樣子會比較容易嗎”這樣的疑問,卡爾堅定地回答道“那是我過去的樣子”[32]。摒棄了社會強加給卡爾的虛假的女性身份,現(xiàn)在的卡爾深切地意識到自己的真實身份,并且向愧疚的無以復加的奶奶保證“我喜歡我的生活。我會有美好的生活”[33]。在杰弗里·尤金尼德斯對成年后的卡爾的生活描寫中,我們也的確看到了一個有著不同于男女兩性身份的卡爾。這種特殊的身份給他帶來了一些好處:他不會脫毛脫發(fā),他能了解兩性的想法,也帶來了一些不便。例如:不知何時,身體里的卡利俄博就會突然出現(xiàn),像是“一種童年的言語障礙”[34]。但是,無論是穿著私人訂制的衣服和鞋子的卡爾,還是抽著大衛(wèi)杜夫頂級三號新的雪茄的卡爾,或者是最后獲得了愛情的卡爾,作者都在透露一個信息——即使脫離了男女兩性的既定身份,即使身為性別上的特殊體,人們也可以有很好的生活,也可以找到自己的身份和最終歸屬。
“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方法并不拒絕其他的批評方法”[35],將文學倫理學與其他方法相結(jié)合,文學倫理學能夠發(fā)揮出更強大的文學教誨功能。本文將文學倫理學的批評方法與女性主義的性別理論相結(jié)合,探究了《中性》這部小說中的倫理包容性和嚴正的道德觀念。巴特勒在談及雙性嬰兒的時候曾經(jīng)提到,這樣的嬰兒不僅可以生活,而且可以活得很好,他們也是人類形態(tài)譜的一部分[36],這代表了一種社會的寬容性。無論對待雙性人還是同性戀、雙性戀等,人們都應該秉持一種寬容倫理,即“對他人與自己不同的性生活和方式、性取向應持理解態(tài)度”[37]。當今社會,隨著性和性別方面的邊緣人士的增多,社會也越來越需要這種包容性。從文學倫理學的視角出發(fā),我們看到《中性》這部小說中宣揚了一種寬容倫理,一種對性別選擇權(quán)利的理解,一種對人性的寬容。而在涉及的性禁忌方面,杰弗里·尤金尼德斯也恰當?shù)匕l(fā)揮了文學的道德教化和批評功能,樹立了正確的道德觀念和倫理價值,這也再次印證了文學倫理學批評對構(gòu)建當今和諧社會、和諧世界、解決人類面臨的諸多問題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