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雯

一、“孤獨”作為審美體驗的內(nèi)涵與價值

“孤獨”一詞的傳統(tǒng)內(nèi)涵被動且消極，中國古人所說的“鰥寡孤獨廢疾者”約略等同于我們今天的“老弱病殘”?！睹献印ち夯萃跸隆分刑岬剑骸袄隙鵁o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盵1]孟子說鰥寡孤獨都是天下無依無靠、走投無路的百姓，而“孤”和“獨”進一步指自己既無勞動力，又無親人可依靠的人：“孤”是無父母的孩子，“獨”是無子女的父母。孤獨常與凄慘、無助聯(lián)系在一起。宋代梅堯臣的《汝墳貧女》中有言：“自言有老父，孤獨無丁壯?！币庵荚诠糯?，只男丁可種田、可征戰(zhàn)、可經(jīng)商，有男丁的家庭是有依靠的，而沒有男丁的家庭，女孩連將老父親的尸體拖回家都做不到，這里的孤獨又映射著一種軟弱感。所以，從傳統(tǒng)意義上看，“孤獨”無疑是帶有悲涼色彩的一個詞，它指一種無人相伴、軟弱無依的被動狀態(tài)，充滿感性上的遺憾。

中國詩人的存在，使“孤獨”逐漸衍化成一種高潔的文人氣節(jié)?！肮陋殹钡娜水?dāng)中很多人并不是孤苦無依，他們當(dāng)中有一國之君、有宗教領(lǐng)袖、有當(dāng)朝宰相，有獨立于軀體的靈魂，身處喧嘩卻寧愿主動將自己的內(nèi)心與風(fēng)塵浮世隔離開來，他們?nèi)匀还陋?，但“孤獨”在他們身上有了新的?nèi)涵，比如不與世俗同流、不為五斗米折腰，“孤獨”是他們心靈的精粹。詩人們的孤獨源于他們對自我的堅守，這種堅守導(dǎo)致無人理解他們，所以他們將孤獨入了詩，于是中華詩詞中有很大一部分詩詞帶有孤獨感。文字穿越時空，喚起讀者的共鳴與感悟，凈化了讀者的心靈，實現(xiàn)一種“形而上的慰藉”[2]，使詩性得到了完滿。讀這類詩就是在這種詩性的完滿中，體會孤獨帶來的感性遺憾，這是一種極為特殊的審美體驗，圓缺交織，甜苦摻半，是不同審美范疇的融合，讀之愉悅、哀傷、爽朗與凄涼等對立的情感體驗一同發(fā)生，帶來持久性的循環(huán)體驗和思考。

二、中華詩詞中孤獨感的來源

很多中華詩詞能夠給人帶來孤獨感，有的詩詞整首讀罷，孤獨感氤氳，體驗完整而持久，比如秋思之祖的《天凈沙·秋思》；有的詩詞孤獨感僅源于一個點睛的字，僅一字就能帶來尖銳、深刻的孤獨體驗，比如謫仙人的《憶秦娥》中的一個“殘”字便盡顯悲涼。將其分類別看，足見詩詞中的孤獨感是分層次的，從微觀到宏觀依次有語言的孤獨、意象的孤獨、意境的孤獨。

(一)語言孤獨源于漢字的構(gòu)型、移情和聲韻

語言孤獨指的是詩詞中的文字充滿孤獨感，這是由于漢字的構(gòu)形、聲韻和移情帶來的。

首先，源于漢字的構(gòu)形性。一些與苦悶、孤寂相關(guān)的文字都能給人帶來孤獨感，比如“愁”和“殘”。在“愁”字中，“秋”既是它的聲旁也是它的形旁。秋天是個萬象蕭索的季節(jié)，草木零落，這個字給人一種寂寥之感。秋在心上，用心去體會秋的悲涼，于是人們看到這個字就有了孤寂、愁苦之感。詩中有這一字，一眼望去就能夠為詩定性，比如辛棄疾《丑奴爾》是一首非常極致的詞，它的每一句都有個“愁”：“近來愁似天來大，誰解相憐。”無人可理解的愁苦，像天一樣大，壓得詞人苦悶不堪，沒人理解他，他只好“又把愁來做個天”，最后的結(jié)果是“移家向酒泉”，總要有個解脫之路，他選擇借酒澆愁，這“酒泉”中又藏著一個“澆愁”。中國詩人要的不是形影陪伴，而是有個人理解他，沒人理解，他就把孤獨傾注于作品，人們把傾注憤怒的作品叫作“泄憤”之作，那傾注孤獨的作品或許可以稱為“泄孤”之作。再如李白的《憶秦娥》，他在上半片描寫了夢中驚醒的秦娥為離別而感傷，下半片寫喧騰佳節(jié)之下的冷清，為逝去而感傷，一句“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中的“殘”字，呼應(yīng)前文“咽”“斷”“傷”“絕”，盛唐末期傳來的悲涼氣息由這幾個字緊緊扣住，在“殘”字這里達(dá)到高潮，借由這種盛世之下小人物的孤寂映射家國的愁苦。

其次，這種文字上的孤獨感還可以源于對詞語認(rèn)知帶來的聯(lián)覺與移情。聯(lián)覺在文學(xué)領(lǐng)域通常叫作通感，各種感官互相觸發(fā)?！巴分箍省本褪莻€好例子，心中想著梅子，口中竟然流出口水。再比如，“蕭索”這個詞會讓人感到心頭一冷，“蒸騰”這個詞會讓人覺得暖和。秦觀的《浣溪沙》首句“漠漠輕寒上小樓”，讀來有點冷，有點百無聊賴，使人感到這個“上小樓”的人有點孤獨，不是那種“風(fēng)頭如刀面如割”的嚴(yán)寒，而是一種不是十分強烈、恰到好處的清冷寂靜的狀態(tài)。移情也能帶來字面上的孤獨感，比如“落花”“流水”“楊柳”能使人感到哀傷，因為人們會將自身情感投射于物，而落花流水卻不與我們應(yīng)答，這時孤獨感就產(chǎn)生了。比如歐陽修《蝶戀花》中“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一句，姑娘含淚問花，花不但不回答，還紛紛亂亂飛過秋千去了。王國維說這是一種“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3]。也許人只有在極度孤獨的情況下才會將情感寄托于物。

詩詞的聲韻也能夠營造孤獨感，比如押江陽韻和東鐘韻，讀起來聲如洪鐘，就能夠?qū)懗鱿瘛稘M江紅》一樣大氣的作品，若是押齊微韻，讀起來細(xì)聲細(xì)語，就有一種柔弱哀愁之感[4]，比如“凄凄慘慘戚戚”“與君生別離”“香滅繡幃人寂寂”等。用一些能夠引起人們共感的字、詞是最直白的、營造孤獨感的方式，它能夠體現(xiàn)漢字之魅力，充分展示詩詞的“聲情”，詩的美學(xué)本性就在于重“聲情”。但對于中華詩詞來說，這也許是最淺顯的，這種孤獨感始于表象，不容易引起讀者連續(xù)性的思考與品味，中國最偉大的詩人、詞人也不會止步于此，只有“聲情”與“詞情”密切結(jié)合，才能帶給讀者回味不斷的詩意體驗。

(二)意象孤獨源于情感的暗喻

蘇珊·朗格曾在《藝術(shù)問題》中強調(diào)，情感是沒有辦法用語言精確描述的，必須通過抽象思維尋找到可與之對應(yīng)的形式，進而以此形式暗喻這種情感，“它創(chuàng)造的是一種與原表象等效的感性印象，而不是與原型絕對相同的形象”[5]，意象就是這種暗喻情感的形式的表現(xiàn)。

中華詩詞中的意象，根據(jù)其含義可以大體分為普通含義意象和典故含義意象，它們都有自己所代表的含義。普通含義意象代表它本身的含義，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比如納蘭性德的《長相思》：“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钡涔屎x意象則有獨有的典故，除其本身含意外，還暗喻著典故中的意義，比如杜鵑的意象曾出現(xiàn)在很多詩詞中，秦觀《踏莎行》的“杜娟聲里斜陽暮”一句，“杜鵑”在這里代表思鄉(xiāng)。另有唐代李商隱在《錦瑟》中寫道：“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蓖凼莻€愛民的君主，相傳他死后，魂魄化為杜鵑鳥，日夜悲鳴直至啼出血來，于是有了“杜鵑啼血”，代表真心不悔，這是一個極其哀傷空靈的意象。再比如，宋代文天祥在抗元兵敗被俘之際，曾寫道“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他期盼著自己死后魂魄能像望帝一樣歸來，也是取了“杜鵑啼血”的意象。杜鵑又叫子規(guī)，所以又有蘇軾“瀟瀟暮雨子規(guī)啼”，李白“又聞子規(guī)啼月夜”，都在杜鵑原有意象上深化了典故的內(nèi)涵，杜鵑的意象就這樣以它帶有孤獨感的綿延內(nèi)涵而被詩人們青睞。

用典的好處在于，僅用一個意象就可以暗喻一個完整故事及其深意，這樣的情感表達(dá)，比精確的語言描寫更有啟發(fā)性和揭示性，看到杜鵑或子規(guī)就能讓人想到一個完整的望帝的故事，看到尺素就能讓人聯(lián)想到書信背后愛而不得的深情與思念，這就是用典的魅力，用最簡的筆力寫最深的情感，最綿延的意境，這是中國文人的智慧。

(三)意境孤獨源于詩人自我信念的堅守

“孤獨”這個大多數(shù)人并不喜歡的詞，造就了中國的詩人，讀中華詩詞，“知人論世”是最能夠體會其意境的。在中國詩人身上，“孤獨”和“寂寞”并不能等同，二者雖然都表達(dá)某種落寞，但寂寞是形體上的，而孤獨是心靈上的，孤獨是一個靈魂無所共鳴，與外界環(huán)境無關(guān)，同睡在一張床上的夫妻有可能彼此都很孤獨，但他們不寂寞。成人往往忘記了自己也曾經(jīng)是個孩子，所以中國很多小孩的成長歷程中，物質(zhì)生活豐厚，但不被大人所理解，所以這些小孩也很孤獨。我國臺灣學(xué)者蔣勛小時候曾經(jīng)問母親“我們從哪里來”，母親回答他“從咯吱窩里來”，當(dāng)母親意識到他問的是個哲學(xué)問題，就責(zé)怪他小小年紀(jì)不要胡思亂想[6]，這種孤獨大多數(shù)小孩子都曾經(jīng)有過，所以很多人的孤獨感是從小到大與之相伴的。

“孤獨”與“寂寞”的另一個區(qū)別在于主觀能動性，“寂寞”是被動的，而“孤獨”是主動的，這在中國詩人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深刻，他們當(dāng)中大多數(shù)人的孤獨都是由自身高潔的理想和心中至死堅持的信念導(dǎo)致的。其實，有時候，他們只要向現(xiàn)實低一下頭就無須悲憤交加。然而，詩人之心就是寧折不彎，他們偏要在桎梏的現(xiàn)實中守住內(nèi)心的自由，也幸虧是這些詩人有著不為瓦全的執(zhí)念，才能造就中華詩詞浩瀚的星河。這些善感的靈魂在曲折的境遇中或淡泊不羈，或拼死抗?fàn)?，在命運的熔爐中錘煉，又在歲月的長河中積淀，使得今天看來他們當(dāng)中很多人的作品接近文學(xué)作品的最高品格——空靈的意境，而正是詩人們這種無人理解的獨特人生經(jīng)歷滲透進文字中，才造就了詩歌的孤獨意境。

蒲震元先生在《中國藝術(shù)意境論》中將意境理解為藝術(shù)畫面以及由于對它的感知所帶來的頭腦中思維及感受的總和[7]。如果一首詩有孤獨的意境，代表它的孤獨感就是滲透性的，穿過語言、意象，直達(dá)受眾的內(nèi)心領(lǐng)域。最著名的要數(shù)馬致遠(yuǎn)《天凈沙·秋思》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斷腸人與天涯，四組象征孤獨的意象并置，在讀者腦海中縈縈繞繞，綿延不斷，意象之明晰，并無難懂之處，讓人仿佛置身詩中，帶來一種通透、純凈的孤獨感。作者是“秋思之祖”，一生郁郁不得志、漂泊不定，轉(zhuǎn)而寄情作品，為后世留下元曲的豐碑。不滿時政，辭官，歸隱田園，將一切寫進詩詞，這似乎是被中國文人所共鳴的抗?fàn)幨侄?，讓這種寓情于景的孤獨有了濃厚的歸屬感，詩性完滿、濃郁，可謂“全匹成熟錦，首末一色”[8]。

有時候，詩詞的語言和意象是孤獨的，而意境卻不一定，李白和杜甫都有這樣的作品，但他們的風(fēng)格截然相反：李白喜歡用孤獨的語言和意象營造暢快的意境，杜甫則擅長以歡快的意象營造孤獨的意境。比如李白《月下獨酌》中“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一句，無人與他一起喝酒，只好舉起杯來邀明月共飲，好像成為三個人一樣，由孤獨到不孤獨，“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由不孤獨又開始孤獨。李白總是這樣，寫詩像游戲一樣灑脫，挑逗著讀者的想象力，雖然營造了獨酌、明月、影等幾個孤獨的意象，全詩卻透露出一種高冷瀟灑的意境。李白從不為他的孤獨哀傷，他認(rèn)定了自己是塊璞玉，連孤獨都是高潔的。杜甫與李白的詩性剛好相反，在《樂游園歌》中，杜甫以樂景寫哀情，秦川對酒、鞍馬狂歡、歌舞升平、青春蕩漾，然而他“卻憶年年人醉時，只今未醉已先悲”。在眾人狂歡中，獨他清醒地認(rèn)識到“此身飲罷無歸處”的人生命題。杜甫時常抱有極強的憂患意識，所以永遠(yuǎn)無法縱酒作樂，這也是他孤獨的源泉，擁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遠(yuǎn)大理想，卻不得伸展，這使得他一生都在尋找“歸處”，直至歿在歸鄉(xiāng)途中的小船上。這兩個作品的意象和意境形成的對比，讓全詩有了一種反差美，詩的情緒有了在悲喜中往來的彈性，再與他們的生命軌跡結(jié)合來欣賞，帶來了更為寬廣的孤獨意境，有著厚重綿遠(yuǎn)的回味空間。

三、結(jié)語

中華詩詞中有高古的孤獨、綺麗的孤獨、優(yōu)美的孤獨、壯美的孤獨，這些孤獨最終都?xì)w結(jié)于中國詩人和詞人不畏強權(quán)、不入世流、堅守內(nèi)心的獨立人格，正是這種獨立的人格使得中國詩人能夠帶著自己的感性遺憾去創(chuàng)造詩性的完滿，他們不需要人們來評判，他們內(nèi)心有著屬于自己的最高價值標(biāo)準(zhǔn)，這就是獨立的文人精神。于是，孤獨有了新的積極內(nèi)涵，代表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文壇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