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城市化與旅游開發(fā)初期,傣族的干欄式民居逐漸被改造成融合外來建筑材料的漢式平頂樓房,傣族的文化傳承意識也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逐漸淡漠。地方政府進行了一系列“再地方化”的改造運動,將外來的建筑材料、漢族的建筑文化和內部格局轉化成民族建筑文化意義和價值的表征,外來的建筑工人也成為再地方化的重要參與者。在具體的實踐中,本地居民和外來移民用自己的行動邏輯來創(chuàng)造出一種既保存地方特色又保證經濟利益的模式,同時生產出一種新的邊疆建筑文化。
關鍵詞:“再地方化”;建筑;移民;傣族;西雙版納
中圖分類號:C9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9)06-0051-08
一、問題的提出
西雙版納在民眾話語中一直是“植物王國”“孔雀之鄉(xiāng)”“傣家竹樓”的形象,無數游人和內地經商的移民都將美妙的傣族歌舞、民族傳統(tǒng)手工藝、傣族特色飲食以及南傳佛教建筑藝術等作為滿足自身精神需求和物質需求的媒介。自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東南亞各國建立外交關系之后,西雙版納作為文化意義上的過渡地帶,更是成為國人“放眼看東南亞”的窗口。如今走在西雙版納州的州府景洪市城區(qū),映入眼簾的是帶有金色三角屋頂的高樓大廈,裝點精致的獨棟干欄式小洋房,以及帶有民族文化符號的街道燈箱。從建筑材料和外觀樣式上來說,與托馬斯在馬達加斯加鄉(xiāng)村所見到的“鐵皮屋頂、木材與混凝土嵌合的地板、多間房屋并存以及使用外來材料如油漆和玻璃”的建筑如出一轍,而當地傳統(tǒng)的民居則是“以一間房為主、采用木頭、棕櫚樹和藤蔓為混合材料”的房屋。托馬斯以“再地方化”來解釋這種新的現代性建筑的生產過程。他指出再地方化與消費緊密相關,使用非本土材料修建房屋,既是外來建筑者進行再地方化的一方面,也可以看作是他們重申與祖籍地之間關聯性的方式。因此房屋體現出來的去地方化層面,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人們進行再地方化的產物[1]。
“再地方化”的結果從本質上來說也是一種文化再生產。布迪厄在1970年代提出文化再生產理論,用以解析社會文化的動態(tài)過程。文化再生產表明的不是從現在到未來的沒有矛盾的直線發(fā)展,而是一個既有沖突也有矛盾的個人和制度的關系網絡。被再生產的不是一成不變的體系,而是在既定時空之內各種文化力量相互作用的結果[2]。也就是在一定的場域內,個體通過在以往的制度中獲得的慣習來建構新客觀條件下的生活邏輯,從而對文化進行繼承和發(fā)展。其中“資本”和“場域”是重要的解釋概念。范可使用布迪厄的“象征資本”的理論,對閩南一個回族社區(qū)近年來出現的民族特色建筑的進行研究,并指出地方政府通過將外來意象結合進地方建筑和都市規(guī)劃中來構建民族特色建筑,獲取象征資本,但是這種再地方化的舉動并未得到地方民眾的認可,反而造成了政府與民眾之間的“緊張”[3]。
而旅游發(fā)展對地方文化再生產的影響是有目共睹的,通過開發(fā)本地資源(包括自然資源和人文資源)而打造出一種具有獨特視聽效果和非常態(tài)生活的異文化感成為國內多數旅游城市的典型實踐。孫九霞在研究云南麗江義尚社區(qū)時提出該社區(qū)內的建筑、服飾、民間組織和族群意識出現了“再地方化”過程,而民族語言的流失也在加速,旅游的發(fā)展并不會完全破壞社區(qū)族群文化,也不會抹殺地方的地方性[4]。還有學者指出,當地方民眾通過旅游業(yè)的發(fā)展產生文化上的尊嚴感和自豪感,同時也獲得一種主動性時,即維護地方特色,體現地方價值,“地方就不再是原來的地方,而是具有新的品質與內涵的地方,即具有某種現代品質的地方,就是說,旅游可以促進地方的再地方化”[5]。
西雙版納作為中國特色旅游城市以及中國與東南亞的交界區(qū)域,在近年來也得到眾多學者的關注。關于全球化時期西雙版納文化變遷的研究多集中于城市化、旅游發(fā)展與民族文化重構方面,例如孫九霞等人對西雙版納傣族園的旅游發(fā)展模式和本地人的體驗研究[6]。光映炯等人以“舞臺真實理論”對西雙版納傣族潑水節(jié)中的民族文化傳承進行分析[7]。陳麗坤通過3個傣族村寨的比較研究指出,在外部社會現代化發(fā)展的整體推力把某些民族文化特質推離傳統(tǒng)的當代,民族社區(qū)旅游發(fā)展的內生動力反而是把其拉回原形的拉力[8]。民族特色建筑作為區(qū)域文化最直觀的表象,在全球化和地方化的雙重作用下,產生了意象和內涵的變遷,并且?guī)恿艘幌盗腥说仃P系的重組。關于西雙版納傳統(tǒng)文化中極具特色的傣族民居建筑的研究大多是從建筑材料、建筑更新和傳統(tǒng)民居保護的角度進行的建筑學研究[9-11],對建筑變遷與社會政治、地方民眾的實質性關系的討論還比較少。因此,本文擬從西雙版納城市化過程中建筑文化的變遷出發(fā),通過地方政府和民眾所進行的建筑“再地方化”實踐,探討政府、市場、移民和本地少數民族在地方性文化再生產過程中的重要作用,以及再生產中所體現的族群關系。
二、西雙版納傳統(tǒng)傣族民居與城市化初期的建筑變遷
西雙版納傣族傳統(tǒng)住宅即干欄式建筑的竹樓,其建材主要是竹、木、草排。木在竹樓中多作柱、梁。草排的用途是覆蓋屋頂,起瓦的作用。墻壁、樓板連接物多用竹削制的竹篾。傣族傳統(tǒng)民居分上下兩層,“下層高約七八尺,四無遮攔,牛馬拴束于柱上,上層近梯處有一露臺,轉進即為一長形之大房,用竹籬隔出一個角來做主人的臥室并重要錢物存儲處;其余便是一大開間,屋頂不甚高,兩邊傾斜,屋檐將及于樓板,無窗。若屋檐稍高者,則兩側亦有小窗,后面亦開一門,樓的中央是一個火塘,煮飯烹茶,都在火塘上,主客集談,也都圍爐或蹲或坐”[12]。按照傣族習俗,一家?guī)状右皇遥囟P,一人一鋪。他們睡覺是有規(guī)矩的,“傣族以高處為上,低處為下,故一個村寨,或處于相同地勢的幾個村寨,所有人睡覺時頭都躺向高處一方,即同方向”?!坝械牡貐^(qū)又是長者睡在里邊,因里邊為上,晚輩依次睡在外邊,表示對長者的尊敬”[13]。在1990年代后期,國家對森林資源的保護政策出臺,嚴禁砍伐木材,建全木結構的傣族竹樓已經不現實了。雖然個別較為富裕的傣族居民蓋起了現澆鋼筋混凝土梁、板、柱的“竹樓”,其形式保留了傳統(tǒng)干欄式特征,但是由于造價甚高,且全部為現場零星施工,對于民族地區(qū)的施工技術水平來說,質量無法保證。
在改革開放和邊疆發(fā)展的契機下,西雙版納涌現出了一大批內地的建筑工程隊。1984年來自大理、玉溪、石屏、江川等地的施工隊員達11612人。1985年后,又陸續(xù)增加了來自昆明、四川、廣東等地的建筑施工隊。1988年末共有外來施工隊201個,從業(yè)人員7856人[14]。特別是在城鎮(zhèn)化進程的推動下,城市舊房改造和新的商業(yè)建筑的開發(fā)吸引了更多的工人。由于建筑工程隊來自內地,多為漢族,他們對西雙版納地方少數民族的傳統(tǒng)建筑樣式和內部結構不甚了解,仍然使用內地城市建房的一套標準和材料,興建許多8-19層的高層樓房,房屋內裝飾普遍采用實木或層板門加門套,墻體刮塑或彩噴,鋁合金窗戶,外墻或貼墻磚,或粉刷成金黃色、銀灰色等以顯得尊貴大氣,內部的房間格局也是按照漢族的客廳、臥室、廚房等布局形式。而這些都與西雙版納傳統(tǒng)建筑所講究的開敞的前廊和露臺、歇山式房頂、屋面交錯組合、房屋色調和諧以及內部居住規(guī)則毫無關系,無法體現西雙版納傳統(tǒng)民族文化的內涵。如果沒有周圍茂盛的熱帶植物和身著傣裝的姑娘們,穿梭在這些樓房中,如同行走在內地一個普通的小城鎮(zhèn)里。隨著現代性觀念的滲入,大多數傣族群眾模仿漢族建房,用磚瓦材料來加固和擴大老房子,甚至還出現了許多“漢式”平屋頂民居。由于技術水平有限和沿襲傳統(tǒng)文化的意識薄弱,傣族盲目蓋房的現象越來越嚴重,面積也越來越大,既大量占用土地又喪失傣族傳統(tǒng)文化元素。
雖然1980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了邊疆地區(qū),西雙版納國營農場職工及其家鄉(xiāng)的親戚朋友開始在農場周圍發(fā)展小商品貿易和餐飲服務等第三產業(yè),但是西雙版納真正意義上的改革開放是從1990年代開始。1993年,西雙版納旅游度假區(qū)成立,吸引了大批來此尋求發(fā)展和創(chuàng)業(yè)機會的內地移民,他們多從事導游、餐飲業(yè)、賓館業(yè)和小商品經營。外來游客和創(chuàng)業(yè)者的增多,使得住宿需求急劇上升,直接導致了大量現代化漢式建筑的生產,而曼景蘭就是在這樣一場旅游風暴中被徹底改造的典型村寨。曼景蘭,在傣語中的意思是“百萬人的城中寨”,相傳:召法王(漢皇帝)皇三公子入主勐景洪,將500萬兵馬扎營此地為副帥營得名。①①《云南省景洪縣地名志》, 景洪縣人民政府編,1985年,第10頁。 在景洪城迅速拓展之前,曼景蘭位于其東南角,緊鄰市區(qū),當時整個寨子有130多棟竹樓,四周都是鳳尾竹、芒果樹,風光迷人。提起曼景蘭,每個傣族人都是無比贊賞和神往的表情。自1986年至1990年,曼景蘭中的傣族村民利用自家的竹樓辦起了傣味餐廳,形成了一條極具民族特色的食品街。但是在2000年左右,曼景蘭被迅速納入到城市化發(fā)展的建設浪潮中,村寨小道變成了柏油馬路,道路兩側全部修建了6層高的私人建筑,其中大多都是外地移民投資的賓館,每個賓館的熱水、電話、電視等配備齊全。外來投資者和開發(fā)商首先考慮的并不是保存民族文化風貌,因為修建民族特色建筑需要花費很高的材料費、設計費、維修費等。而寨子里的傣族村民在外來開發(fā)商給予的高額地租驅使下,盲目接受新鮮事物,完全不考慮自身的居住條件,對整個村寨的開發(fā)也沒有統(tǒng)一規(guī)劃。賓館酒店火爆的生意造成了一系列連鎖效應,村民們開始盲目的效仿,紛紛與外來移民簽訂協(xié)議修建出租屋,“你看他家賓館生意那么好,住的人也多,我把我的家房子也敲了,弄上個三四層、五六層出租,他家住不下客人,就來我家住”。在這種經濟利益和傣族從眾攀比心理的刺激下,不僅房屋樣式全部都是水泥磚墻的樓房建筑,而且曼景蘭的傣族村民也都住進了與傳統(tǒng)民居大相徑庭的現代平頂樓房中[15]。內部是整齊劃一的獨立房間形式,他們多居住于二樓(一樓是店鋪),逐漸淡忘了長者為上的居住規(guī)則。據2012年的調查統(tǒng)計,曼景蘭城中村里有55家賓館、5家網吧、12家電玩室、1家歌舞廳、11家藥店、4家修理店、2個廢舊收購點和130家各類商鋪,暫住外來人口達7000多人。②②數據來源于:http://qcyn.sina.com.cn/news/yzjd/2012/0224/15592671181.html. 原本清幽美麗的傣族村寨瞬間變成了環(huán)境嘈雜的“鋼筋混凝土棋盤”,失去了它原有的風情。
三、城市化進程中建筑的“再地方化”
由于建筑材料的稀缺和經濟利益的驅使,傳統(tǒng)傣族干欄式民居建筑變成了磚墻落地以及漢式平頂樓房。特是隨著城鎮(zhèn)化開發(fā)和經濟水平提高,大量房地產商進入西雙版納建設商業(yè)和住宅用房,現代性的建筑材料和建筑風格如洪水般涌入邊疆民族地區(qū),改變了西雙版納原有的稻田與傣族村寨相互映襯的空間格局。在西雙版納這個以少數民族文化為主要特色的旅游地區(qū),作為最易引人注目的建筑文化必須有著鮮明的地方特色。為了改變這一狀況,突出西雙版納地方特色,強化地方給予外界的個性化印象以期與旅游經濟和邊貿消費相結合,地方政府與少數民族群眾加強了民居和公共建筑的整改和創(chuàng)新,進行城鄉(xiāng)建筑的“再地方化”生產。
首先,將無法改變房屋結構的漢式平頂樓房加蓋三角屋頂。傣族傳統(tǒng)建筑的典型特色就是歇山式屋頂,坡度較陡,重檐居多,屋面交錯組合,外形輪廓豐富。但是許多城中村在開發(fā)初期完全以外來投資者為中心,犧牲良好的居住環(huán)境來換取經濟價值。“老百姓以前很少見到這么多錢,現在人家一下子拿出幾萬塊給你就可以改善生活,所以都亂來了,等到后面錢花完了才蘇醒過來。當時也沒有人正確的引導,沒有人告訴他們要蓋成什么樣,要不要保留民族文化特點。后來大家意識到了,補救的辦法就只有蓋個帽子”。①①訪談對象:西雙版納州婦聯玉主任,訪談地點:西雙版納州婦聯辦公室。 于是2004年之后整個景洪城開展了加蓋三角屋頂的行動,并且將城區(qū)主干道兩旁附加于建筑樓房外的小廣告牌全部清除,換上民族特色濃郁的各式路牌、燈箱,從外形上達到還原傳統(tǒng)建筑特色的目的。這種補救式的方法往往只是將傣族建筑元素作為象征性的添加,尋求統(tǒng)一的城市風貌,是通過行政手段驅使而來的“再地方化”創(chuàng)造,無法從根本上喚起地方少數民族傳承民族文化、彰顯民族特色的意識。
其次,對于即將重修民居的傣族住戶,地方政府借用新民居建設圖集和施工圖集對其進行指導和服務。隨著新農村建設的不斷推進,傣族民眾對建蓋新房、改善居住條件的需求逐漸增加,但是鑒于他們對現代建筑材料掌握的技術有限,對功能性空間的擴大和傳統(tǒng)樣式如何相結合的經驗不足,地方政府與相關的學術機構合作,制定出新型的傣族民居建筑,提供給廣大百姓作為建房的參考?!拔覀冎萆吓c一些學校合作編輯圖集,實際上是告訴他們如何用現代材料來建傳統(tǒng)民居,保持他原來的傳統(tǒng)風貌。還有把現代的居住功能放進去,引導他改善居住條件,提高居住品質。我們提出一些具體方案,免費送給老百姓,引導他來做。但他實際在操作過程中也不會完全按照你的圖集,圖集只是指導參考作用,具體的地形地貌不同,家庭條件、人口情況也不同,他可以自己選擇。我們研究也在不斷改變。我們現在在做鋼結構的,因為現在鋼材便宜,我們也在推動鋼結構產業(yè)的發(fā)展,所以在研究這方面。實際上做出來之后免費指導老百姓應用,既改變了傳統(tǒng)的居住方式,也保留了他們的傳統(tǒng)特色”。②②訪談對象:西雙版納州城建局曾副局長,訪談地點:西雙版納州城建局。 在進行建筑樣式指導的同時,政府對那些按照新民居參考范例建設新房的住戶給予相關的財政補貼,通過利益保障來完成傳統(tǒng)特色民居的再地方化生產。旅游度假區(qū)的曼景法村寨就是在政府的統(tǒng)一指導下完成的新農村建設,屋頂統(tǒng)一用藍色的新型瓦材,墻體用磚材,墻面用白色粉刷。層高由原來的18-25米增加到26-3米,加大窗洞面積。房間類型上設置了獨立的臥室、客廳、廚房、餐廳、衛(wèi)生間等功能房,底層一邊設客房以做旅游接待,另一邊架空,可以做家務或接待親朋好友。自從村寨統(tǒng)一規(guī)劃之后,曼景法村民們大多將房屋一樓出租給外來商人做餐館或者招待所,實現了房屋利益最大化。在民族特色村寨旅游的推動下,傣族的民族文化意識得到加強,相較于城市化初期盲目修建高層出租房,他們現在更愿意按照政府的指導方案修建新式傣族民居。這種“再地方化”的建筑文化生產,不僅可以形成文化象征資本,從而使地方民眾獲取經濟效益,讓他們意識到文化資源向經濟資源轉化的可能性;而且也滿足了傣族人傳統(tǒng)家庭結構和生活方式延續(xù)的需求。傣族是一個十分尊崇老人的民族,即便子女成年分家之后,也要留一個孩子在家和老人住在一起,贍養(yǎng)老人,通過傳統(tǒng)居住習俗延續(xù)這個民族尊老的文化原則。同時傣族非常喜歡聚會,經常邀請親朋好友來家中做客,喝酒唱歌,傳統(tǒng)民居的大展臺就是用于家庭聚會。因此按照傳統(tǒng)格局來修建的新民居,實現了空間利用與傳統(tǒng)形式的結合,避免了過度漢化而造成的家庭規(guī)模變化和日常生活方式的變遷。
同時,政府對于新建、改建、擴建的建設項目,特別是外來房地產開發(fā)商的項目,進行相關規(guī)定,把景洪市民族特色化建筑作為一個硬性指標列入設計要求,把對規(guī)劃建設項目的民族特色化審查納入規(guī)劃審查制度,對符合要求的核發(fā)《民族特色化建筑審查意見書》。近年來,一些大型企業(yè)紛紛進駐西雙版納,如萬達地產、喜來登酒店以及世紀金源等,他們在景洪修建了大量的商品住宅樓、度假酒店和商業(yè)廣場,與此前投資者廣泛修筑的平頂樓房不同,這些大型企業(yè)的建筑設計風格更加多元,甚至融入了很多泰國建筑元素。除了傳承了傣族民居的歇山式屋頂,在房屋外形的設計上創(chuàng)建更多鏤空式窗戶、添加金色的孔雀圖案和宗教建筑藝術。除此之外,城建局等相關部門還組織培訓班,為村寨和城鎮(zhèn)的工匠提供技術服務,教他們如何用現代材料來施工,學習傣族傳統(tǒng)建筑紋飾。甚至很多工匠都去泰國學習圖案雕塑,用于西雙版納民族特色建筑上。特別是在傣江南、傣泐金灣、告莊西雙景等旅游區(qū),房屋建筑全部打造成低層獨棟式的熱帶風情小樓,給人一種置身于東南亞的感覺。經過十幾年的民族特色建筑開發(fā),景洪城儼然打造出一個獨具熱帶風光和濃郁民族風情的城市。這種充滿異文化特色的建筑風格,對于初來乍到的外地游客和外來創(chuàng)業(yè)者具有很強的視覺沖擊力,很容易將其帶入一個想象中的異域風情園,調動他們積極探索的熱情,從而帶動更多的人來此旅游、消費甚至定居。筆者在旅游區(qū)參與觀察時看到,絕大多數游客在剛踏入西雙版納時就選擇入住民族印象的賓館,甚至還有游客說:“沒有機會出國的話,到了西雙版納就跟去過東南亞一樣”。同時筆者訪談的來西雙版納做生意的湖南、四川移民,在經過幾年的奮斗之后,都愿意在此定居,除了邊疆的經濟發(fā)展契機外,很大程度上是被西雙版納獨特的民族文化風情所吸引,而其中最直觀的一點便是建筑所帶來的異域空間感。
西雙版納城鄉(xiāng)建筑的“再地方化”生產是在政府的主導下進行的全民文化行動,外來的建筑材料、漢族的建筑文化和內部格局在地方政府和民眾的主動性實踐下,轉化成民族建筑文化意義和價值的表征,而外來的建筑工人也成為再地方化的重要參與者。長期以來,民眾話語中的“東南亞風情”成為建構西雙版納民族特色的參考系,在建筑表現上將三角屋頂、金色的孔雀和干欄式獨棟民居作為傣族文化的代表。而地方政府把建筑造型元素應用在城市化建設和農村新民居建設上的舉措,從當前西雙版納旅游業(yè)的興旺和地方民眾的滿意度來看,無疑是成功的。首先,通過建筑表現而來的地方民族化塑造,強化了地方給予外界的特殊印象,使地方被人認可并形成一種象征資本。其次,在地方建筑的“民族化”實踐中,挪用了很多泰國、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的建筑元素,這種“國際化”的實踐追求,在視覺效果上打造出既與內地漢族文化區(qū)不同的少數民族風情,又與東南亞國際接軌的區(qū)域特色文化,將傣族歷史及其文化遺產與整個東南亞世界連接起來,“建構某種超越民族國家語境的敘事”。其目的在于體現出西雙版納作為中國與東南亞過渡地帶的特殊性,為當地的邊境貿易和旅游業(yè)打開市場。與此同時,當“再地方化”生產過程中的文化資本轉化為實際的經濟資本之后,少數民族開始意識到民族文化傳承的另一層現實意義,在保證日常生活的基礎上主動開展民族文化保護,使建筑再地方化生產不只是停留在表面,而是在民眾的實際生活中真實地延續(xù)。
四、“再地方化”實踐中的族群關系
不論是因現代性生活觀念和新的生計模式而導致的文化同質化,還是在傳統(tǒng)主義訴求和旅游經濟的推動下進行的地方性再生產,都是一個文化調適的過程。西雙版納的外來移民數量非常多,早期農墾系統(tǒng)的建立遷入大量湖南移民、以及昆明、重慶等地的知青,改革開放之后因邊境貿易和城鎮(zhèn)發(fā)展又匯聚了全國各地的移民,西雙版納城市化的發(fā)展可以說是外來移民與地方政府及本地居民共同推動的,甚至外來移民所扮演的角色更為重要。移民所帶來的新技術、生活方式以及經濟利益,是地方文化變遷的重要動因。從早期地方民眾因經濟效益和對改善生活的強烈愿望而忽略民族文化的保護,到后期地方政府倡導建筑“再地方化”實踐中外來移民與本地居民進行的文化調適,我們可以看到一種獨特的族群關系和新型邊疆文化的構建。
首先,傣族新民居的建設基本上都是由外來漢族修建。筆者在西雙版納的曼弄楓、曼貢、曼景法村寨調查時,看見許多正在修建房子的工人,據了解他們大多是從湖南、四川、云南墨江等地過來,長期在這里幫傣族修房子。因為在2003年寨子剛開發(fā)的時候,傣族人不懂畫設計圖,也看不懂施工圖集,只能請漢族來做,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長期的合作關系。曼弄楓的巖扁說:“我們家的房子就是湖南人修的,他們按照城建局給的方案設計好樣子,然后帶了一個施工隊來修。我們寨子五六戶人的房子都是他們修的。他幫我家修好房子,我就把樓下一層租給他做生意?!睗h族建房的技術得到傣族的認可,并由此形成了合作關系。傣族的房子漢族修,也成為西雙版納城市化過程中的一個特殊標簽。
其次,在居住形式上,形成漢傣同住一戶的格局。目前城市邊緣的傣族村寨大多已經完成了新民居的改善,新民居的一層改變了以往架空的樣式,許多人家都將一層設計成中間開放兩邊是獨立房間的格局,或者直接設計成全封閉的一層。西雙版納自2005年以來進入城市化迅速發(fā)展的時期,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和旅游所帶動的一系列相關產業(yè)的發(fā)展吸引了數以萬計的外來人口,他們大多在此經營五金建材、農副產品、餐飲等,新移民往往不會購買商品房,而價格低廉的城中村出租房就成為他們的首選。早期的城中村如曼景蘭已經飽和,所以新移民將目光轉向城市邊緣新開發(fā)的村寨如曼貢、曼弄楓、曼邁等。他們大多租住在傣族新民居的一層,平均一間房月租300-500元,有些資本較多的人往往會租賃整個一層做倉庫、餐館、五金店或者茶葉店。而房子的戶主就住在第二層,在這種幾乎為零距離的居住空間上,本地傣族和漢族移民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關系。傣族和漢族因傳統(tǒng)文化差異而形成不同的生活習慣,雖然傣族戶主經常抱怨租房子的漢族沒有固定的作息時間,說話聲音大,打擾到他們的休息,但是又不得不依靠漢族的房租收入作為自己的經濟來源,特別是當土地被集體征用之后,失去了農業(yè)生產資源,日常生活中的糧食蔬菜也要靠外地運送。曼弄楓原村委會主任說:“我們景洪本來也不大,如果外地人不進來的話,我們的生活就不行了。沒有外地人來,我們的菜都賣不出去,房子也租不出去,我們沒有的東西也買不到,靠他們我們才有收入。建材啊、蓋房子,你要什么人家都帶來了都有了,我們自己人做不出來嘛?!雹佗僭L談對象:西雙版納旅游度假區(qū)曼弄楓原村委會主任,訪談地點:曼弄楓村委會辦公室。 在居住空間相互嵌合的基礎上,本地傣族和漢族新移民保持著密切的經濟聯系和日常生活聯系,在城中村里,隨處可見不同民族的人在市場里買賣農副產品、坐在出租屋下聊天。
同時,因城鎮(zhèn)化開發(fā)的需要,傣族的田地被征用,每家每戶分到了15畝宅基地,除了自住的民居建房用地之外,傣族將其余的宅基地出租給外來漢族,修建賓館、洗車場、家具城、歌舞廳等商業(yè)場所。在外來人口增多和市場競爭的影響下,許多傣族甚至將外來移民的需求提前納入到房屋修建的過程中,筆者在曼弄楓看到的一戶傣族民居旁邊正在修建5層高的現代樓房,戶主說這棟樓一個四川老板來投資的,樓房按照賓館的格局修建,此前已經與開發(fā)者商定了建筑用途。同時在進行網絡調查時,還看到一些傣族村民在微信朋友圈中發(fā)送房屋出租信息,例如“在建房屋一層整層出租,全框架結構300多平,旁邊還有05畝空地,適合餐廳、寫字辦公等用途,歡迎有志之士提前介入按照你的用途及想法同步專(裝)修改造”。但是因為所有的新建建筑都必須符合政府有關民族特色化建筑的規(guī)定,即便是按照漢族的實際功能要求來設計的樓房也必須修建成傣族的歇山式屋頂、以及象征傣族文化的墻面元素,所以在曼弄楓、曼貢等城中村就形成了傣族傳統(tǒng)獨棟民居與添加傣族文化元素的漢式建筑相互交錯的空間文化景觀,而漢傣之間的族群互動也在這樣的生存空間中慢慢展開。
“空間被視為宇宙觀或一種象征,也被建構為有如意識形態(tài)或政治經濟條件,更被視為文化習慣,包括文化的分類觀念與個人的實踐”[16]??臻g的利用往往反映出人的文化訴求和社會人際關系。而建筑正是空間中最直觀的表象,與人的關系最緊密,日常生活的進行和社會互動都可以在建筑的修建和利用中得到體現。在城市化和旅游發(fā)展的大背景下,西雙版納成為內地移民和邊疆少數民族共同分享的邊疆城市,在居住空間和生計模式的影響下,漢族移民和本地傣族形成了一種相互依賴的嵌合式生存關系,包括相互雜居、租賃關系、日常生活買賣、信息交流等,但是深層次的社會結構關系如婚姻、社會組織團體等在新移民群體與地方原住民中還未得到建立。同時在不同族群和文化的碰撞下,民居建筑和商業(yè)建筑也在發(fā)生變遷,地方文化再生產的過程,構建出一種包含了傣族傳統(tǒng)民居樣式、添加了傣族文化元素的漢式建筑以及漢傣建筑相互交錯的多元建筑文化。
五、結語
西雙版納民居建筑和商業(yè)建筑的“再地方化實踐”及其產生的文化結果是在多個場域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文化變遷。布迪厄在論述文化再生產時強調“權力場”的重要作用,因為權力場總能強有力地延伸到其他場域中并對其產生影響。就西雙版納而言,政府的主導是建筑“再地方化”運動的主導者,為了推動現代旅游業(yè)和增強少數民族文化保護的意識而挖掘展示地方建筑文化資源,可見政治權力對文化發(fā)展的方向有著很大的規(guī)則作用。同時,作為文化主體和文化再生產的參與者,民眾的客觀需要、利益取向也影響著文化發(fā)展變化的方向。民居建筑的“去地方化”和“再地方化”都是在經濟利益的導向下出現的文化元素的流失和重組。而當文化元素成為“象征資本”被廣泛認可之后,它又會以經濟資本為媒介滲入人的思想意識和生活文化中。文化是人的產物,是人在一定社會條件下創(chuàng)造性、適應性的結果。雖然“再地方化”是以行政力量為主導,但是在具體的實踐中,本地居民和外來移民用自己的行動邏輯來創(chuàng)造出一種既保存地方特色又保證經濟利益的模式。在政府、本地民眾以及外來移民的共同作用下,一種新的邊疆建筑文化展現在大眾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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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健]
The “Relocalization” Practice and Ethnic Relation
in Urbanization of Xishuangbanna
WANG Xin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81, China)
Abstract: At the beginning of urbanization, the Dai Ganlan-style houses are gradually transformed into Han-style flat-roofed buildings that integrated in the foreign materials, and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consciousness of Dai people is also declined driven by the economic interests. Local government conducts a series of “relocalization” reform movement, transforming the foreign building materials, architectural culture of Han and the internal structure into the characterization of architectural significance and value of ethnic minority. Foreign construction workers also become the important participant in relocalization. In the practice, local residents and immigrants create a model that preserves both regional features and economic interests with their own logic, producing a new frontier architectural culture.
Key words: “relocalization”; architecture; immigrants; Dai people;Xishuangban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