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是鄉(xiāng)村人氣聚集的地方,它是故鄉(xiāng)的一個精神符號。
在地里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晚上會到茶館休憩片刻,抱著一杯茶,靜靜地坐在小板凳上看電視,聽聚集在這里的鄉(xiāng)里人聊天。隆冬時分,我經(jīng)??匆娮娓赶矚g抱著一杯熱騰騰的茶水圍在茶館燒得通紅的爐火邊烤火,安靜而又溫暖。年幼時,貪吃的我喜歡去茶館碰運氣。每次路過茶館,都要往里面張望一眼,看看里面有沒有祖父的身影。每次祖父去茶館喝茶,哥和我總會悄悄跟在身后,待祖父在茶館喝了半晌茶,我總會突然出現(xiàn)在茶館門口,茶館的老板八字叔見了立刻沖屋里喊道,鐵匠,你的兩個寶貝孫子來找你啦。祖父見狀,來到小賣部,大手一揮,笑著說道,一人給他們拿兩個花生餅和一杯葵花籽。八字叔性格大方,人也活絡(luò),鄉(xiāng)里方圓幾里,就數(shù)八字叔的茶館最熱鬧。茶館相當于一個鄉(xiāng)村新聞發(fā)布會發(fā)布的地方,鄉(xiāng)村大大小小的事情在這里聚集,散布開來。
多年前那個寂靜的午后,整個村莊的人都沉浸在午后的夢鄉(xiāng)里,貪吃的我小心翼翼地踩著木制樓梯爬,順藤摸瓜似的爬上二樓,午后刺眼的陽光透過窗格子斜射進眼底,讓年幼的我感到一陣恍惚,使勁睜開雙眼,看見陽光照射下二樓木質(zhì)地板上蕩起的灰塵在半空中漂浮著。偷偷揭開瓷罐子,裝了一褲兜的蘭花根,順著樓梯下樓時,過于興奮的我一腳踏空,只聽沉悶的一聲巨響,從半空中摔了下來。在里屋午休的父母親聞聲驚醒過來,母親跑出來見我摔得鼻青臉腫,滿是擔憂,一把把我扶了起來。我滿褲兜的蘭花根早已掉了一地?!澳阋彩堑模@么一點吃的,藏到樓上去干嗎,直接放在一樓給孩子吃就是了。”父親滿是怒氣地朝母親吼道。作為安慰,父親從錢包里拿出一張五毛遞給我,叫我去八字叔的茶館買自己喜歡的零食吃。我緊緊拽著褲兜里的五毛錢,興奮地往茶館奔去,似乎早已忘記了臉上的疼痛。
八字叔把茶館緊挨小路的那間小房間騰出來,開辟成小賣部,專門賣小孩子喜歡吃的各種零食。
九十年代中期的五毛錢對于貪吃的孩子意味著一切,它能瞬間改變一個孩子的情緒,讓他破涕為笑。父親給的五毛錢讓我度過了愉快的一周,我把五毛錢分成三次來花,第一次用兩毛錢買了一大杯瓜子,第二次用兩毛錢買了兩包酸梅粉,第三次用剩余的一毛錢買了一根冰棒。買瓜子時,八字叔正在大廳里忙著給喝茶的人添茶倒水,茶館前的小賣部里就剩下他兒子建明在看店。建明是我同桌,我們同在四年級二班,建明見我捂著腫起的臉,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我說買一杯瓜子。建明轉(zhuǎn)身回頭朝身后看了一眼,見他父親正在忙,舀了滿滿的一杯瓜子裝進我的口袋,隨后又舀了大半杯裝進我的另外一個口袋。建明的舉動讓我頓時感到一陣驚喜。下午上課時,建明跟我說,后天期中考試,一定要幫下我。我笑著點頭答應(yīng)了,作為報酬,建明又遞給我五個冰果凍。
建明雖然成績不好,卻是我們羨慕的對象,村里的茶館就是他父親八字叔開的。茶館緊靠著小學(xué),八字叔小隔間弄成的小賣部,瓜子、花生、冰棒、酸梅粉、冰激凌、辣條等,各種小孩子喜歡吃的零食應(yīng)有盡有。每到課間十分鐘,無形中像是有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我們涌向八字叔的小賣部。八字叔性格隨和,好說話,人也大方,茶館生意自然紅紅火火??恐桊^和小賣部,八字叔在村里第一個建起了一棟三層的洋房。洋房外墻貼著瓷磚,在陽光的映射下閃閃發(fā)光,遠遠望去,金碧輝煌。建明是獨生子,每天來上學(xué)時都會帶好多零食吃,年幼貪吃的我看到他書包里的零食,總是兩眼發(fā)光,暗暗吞咽口水。建明他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零食,我像跟屁蟲一樣步步緊跟在他身后。
讀小學(xué)二年級時,八字叔把老屋拆了,蓋起了一棟三層樓高的洋房,成為鄉(xiāng)里一棟標志性的建筑,一時傳為佳話。中考那年,我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建明上了一所普通高中。高二那年的夏天,八字叔把另一棟老屋拆了,準備早早給建明建新房,老屋緊挨著小路。陽光毒辣的午后,老屋轟然墜地,灰塵久久地彌漫在半空中,揚起又落下。原本彌漫著舊時光氣息的老屋一下子變成了一堆廢棄的建筑垃圾,灰舊的磚頭隱藏在猩紅的泥土深處。那時家里新房的位置選在靠近鎮(zhèn)農(nóng)貿(mào)市場的位置,地基已經(jīng)打好三年。母親從小路旁路過時,看見八字叔家被拆的老屋一地的泥土,靈機一動,跑到八字叔家,兩人一拍即合。母親正愁著不知道去哪里拉來沙和泥土填地基,八字叔也正準備請人來把泥土運走。家里的地基有一米多深,一百多個平方,一整個夏天,烈日的曝曬下,母親帶著我們把八字叔家那一棟老屋廢棄的泥和磚一車車地拉過去,把地基填滿。八字叔家被拆的這棟老屋離我們家不到一里路,可謂無形中幫了我們大忙。以往母親都是帶著我們哥兒倆去六里路外的沙灘上拉沙子填地基,天剛擦亮我們就出發(fā)了,去一次來回需要十多里。見母親帶著兩個瘦弱的孩子拉了一夏天的泥土,皮膚曬得仿佛抹了黑炭一樣,一天晚上,心善的八字叔竟然登門給了母親一些酬勞,還送了好多零食給我們吃。
一年時間,八字叔新的樓房就建好了,裝修得很豪華也很氣派,遠遠望去令人羨慕。過屋那天,鞭炮聲震耳欲聾,八字叔擺了十桌,大宴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甚是熱鬧。那晚,我看見八字叔喝得醉醺醺的,他滿臉通紅地跟酒桌上的人興奮地說道,我這輩子的任務(wù)算完成了,接下來就等著建明娶老婆抱孫子了。
高中畢業(yè)后,漸漸斷了音訊,只隱約得知建明上了省城的一個大專院校,畢業(yè)后留在省城南昌做銷售,很快成為銷售部經(jīng)理,一時順風順水。
過年時,我在路上遇見建明,他大腹便便的樣子儼然一副中年成功者的形象。他嫻熟地遞給我一根中華煙,然后從褲兜里掏出一沓名片,遞給我一張。名片上赫然寫著銷售總監(jiān)的字樣。來南昌記得找我啊。建明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
多年后,村里的中心小學(xué)在一旁的空地上建起了新的教學(xué)樓,十幾年前的舊教學(xué)樓廢棄在一旁,成了危房,綠綠的青苔爬滿一地。八字叔多年前蓋的新房在村里處處拔地而起的新房里,早已泯然眾人矣。八字叔的小賣部依然開著,生意冷清,偶爾有一兩個老人邁著蹣跚的步履,過來買鹽。茶館里幾個年逾七旬的老人在里面喝茶,人影寥落。一旁的學(xué)校已經(jīng)實行封閉式管理,上課時,學(xué)校的那扇門緊鎖著。透過學(xué)校校門,能看見學(xué)校里面有一個小賣部,學(xué)生下課后都往里面涌。教室里傳來的響亮的讀書聲,朗朗上口,驚醒了沉睡中的故鄉(xiāng)。
2010年,我因身患膽管結(jié)石回到老家養(yǎng)病。每天黃昏時分,我經(jīng)常會獨自抱著一個籃球跑到小學(xué)的籃球場上打球。十多年過去,八字叔的茶館變得冷冷清清,白天或者夜晚從茶館路過,只看見里面零星地坐著幾個年逾七旬的老人各自抱著一杯水,圍坐在一臺破舊的電視機前,默默發(fā)呆。茶館沒了當初的人氣,日漸衰敗,但八字叔臉上卻時刻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他已經(jīng)做了三年爺爺。在籃球場打球時,經(jīng)常會碰見他跟他三歲的孫子在偌大的校園里玩捉迷藏。空蕩蕩的校園里不時傳來小孩子咯咯咯的笑聲,這樣溫馨的場面,見了不由讓人心生羨慕。學(xué)校里靜悄悄的,八字叔一臉幸福地跟他孫子玩著捉迷藏??諘绲男@里,他孫子清脆的笑聲回蕩在我耳邊。八字叔年輕時很少干農(nóng)活,看起來依舊那么年輕,頭上鮮見白發(fā)。
“怎么回來了?”八字叔緊抱著他的孫子,一臉疑問地看著我。
“查出有膽管結(jié)石,回來休養(yǎng)一下身體?!蔽冶е@球,有些吞吞吐吐地說道。
“錢是掙不完的,好好養(yǎng)身體,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八字叔笑著說道。八字叔抱著孩子出了校園。獨自站在空蕩蕩的籃球場上,低頭看著自己瘦弱的身軀,橫突的肋骨,想起家中日漸年邁的母親還在為我擔憂,我禁不住感到一絲哀傷。我狠狠地把籃球甩出去,籃球撞擊在欄桿上,發(fā)出劇烈的響聲。
年后,一個雨水彌漫的清晨,屋外電閃雷鳴,母親撐著傘把我送到了小鎮(zhèn)的汽車站。我提著行李匆匆上車,再次踏上了奔往異鄉(xiāng)的旅程。透過模糊的窗玻璃,我看見母親撐著傘,兀自站立在雨水中,默默地朝我這邊張望著。
這年中秋,我正在異鄉(xiāng)的出租屋里做飯,忽然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母親說,開茶館的八字叔去世了。放下電話,八字叔和他孫子在小學(xué)校園里捉迷藏的場景回蕩在我腦海里。世事蒼涼,八字叔去世的消息讓我倍感意外。原來,八字叔在外面不小心被一塊玻璃劃破了腳,出了很多血。血流不止,仿佛失去了閥門。急匆匆趕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包扎后,血依然沒有止住。次日在省人民醫(yī)院,八字叔被診斷為急性白血病。一星期后,八字叔撒手離開人世。
八字叔走后,家里只剩八字嬸一人。建明把她接到南昌。白天,兒子和兒媳都去上班了,孫子也去附近的幼兒園上學(xué),他們一走,整個屋子就空蕩蕩的。一整天,她獨自一人待在家里。八字嬸說,住在那里感覺像坐牢一般,白天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還是老家好,沒事可以在菜園子里種菜,還可以四處串門聊聊家常。八字嬸住了一個月,感到十分不習慣,又回來了。
2013年初冬,寒風呼嘯,患了重感冒的八字嬸在鎮(zhèn)上的診所連續(xù)掛了三天點滴,獨自回到家里時已是深夜。一連兩天,八字嬸的房門緊閉,建明往家里打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百米之遙的鄰居覺得奇怪,也倍感擔心,一撬開門,卻看見八字嬸僵硬地躺在地上,雙目圓睜著,渾身早已冰涼。誰也不曾料到,那天在小鎮(zhèn)上的診所打完吊針,八字嬸回到家里不到一個小時,心臟病突然發(fā)作昏倒在冰涼的地上。連夜趕回家,建明長久地跪在地上,滿心內(nèi)疚。三年間,父母相繼撒手而去,他的頭發(fā)瞬間白了很多,心底的那股涼意慢慢滲透到骨子里去。八字嬸去世時猙獰的面孔似乎暗示著臨死前她經(jīng)歷過怎樣痛苦的掙扎。
“假如我在母親身邊,她就不會去世了,也不會死得這么慘了,她死不瞑目啊?!苯靼杨^深深地埋下去,抽泣著說道。八字嬸的死一直讓建明倍感自責,這慢慢成為他這輩子無法解開的一個結(jié)。命運像過山車一般,一下子從頂端滑到谷底。在他長久沉默的表情里,我窺探到無盡的悲傷。
父母過世后,每年春節(jié),他都堅持著回家過年,清掃干凈屋子,給父母上一炷香。大年初一上山祭祖時,我看見他帶著妻兒默默地在父母的墳前鋤草上香.神情肅穆地鞠上一躬。我從他家門前路過,每次看見他靜靜地坐在屋子里,或者蹲在門檻前默默地抽煙,他調(diào)皮的兒子響亮的聲音回蕩在整個房間里。那天我去他家拜年。他五歲的兒子皮皮忽然問他,爸爸,爺爺去哪里了。我看見建明一怔,沉默了幾秒,回答道,爺爺出遠門了。皮皮繼續(xù)問道,出遠門了,怎么過年還沒回來。奶奶也出遠門了嗎?面對兒子刨根問底的追問,我看見建明的眼眶頓時紅潤起來,他借口去上廁所,轉(zhuǎn)身進了屋內(nèi)。客廳的案堂上放著他父母的照片,照片里八字叔和八字嬸幸福地笑著。深夜,我從老街上的姑媽家回來,路過茶館,暗夜里看見建明坐在長凳上抽煙,回應(yīng)給他的是空蕩蕩的屋子,風吹到屋內(nèi),吹動門板,發(fā)出咔咔的響聲。
過完年,建明帶著妻子兒子又回到了南昌。在電話里,在QQ上,他向我傾訴。他說,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而后是長久的沉默。他感覺自己就像鐘擺一樣,在異鄉(xiāng)和故鄉(xiāng)來回搖擺著,始終停不下來。故鄉(xiāng)成了他內(nèi)心深處永遠的痛。雖然有妻兒相伴,他始終感覺自己像孤兒般,存活于世。時光讓他感到一股恐慌和壓迫感,他開始可憐起自己來,仿佛再輕輕一觸動,眼淚就會奪眶而出。
命運的魔爪并未停下來。
2018年年底,在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我意外得知建明心肌梗死突發(fā)撒手人寰的消息。建明比我小一歲,剛?cè)5弥@個消息的那一剎那,我直感到一陣眩暈,一時難以緩過勁來。
建明的死仿佛一塊巨石砸入寂靜的湖水之中,村里人議論紛紛。從村里人的議論里,我試圖通過種種細節(jié)來勾勒他去世時的場景。建明在省城跑業(yè)務(wù),幾年打拼下來成了業(yè)務(wù)經(jīng)理。那天晚上,他加班到深夜,驅(qū)車回家的路上,忽然感到胸口一陣劇痛,他預(yù)感不妙,強忍著疼痛把車停穩(wěn)在路邊,而后顫抖著手指撥打了急救電話。急救車趕到時,建明已經(jīng)暈倒過去。一個小時后,省人民醫(yī)院宣告建明死亡。建明去世時,手中緊握著的是他們一張五口的照片,那是他父母健在時拍下的一張全家福,照片背景是滿地燦爛的油菜花,他們一家人幸福地笑著,午后的陽光溫暖,油菜花香令人沉醉。他的妻子得到這個噩耗,一下子暈倒過去,連續(xù)多日,神情呆滯,沉默寡言。
墓地緊挨著集市。集市的喧囂映襯著墓地的肅穆。墓地隱匿在故鄉(xiāng)的那一座大山之間。山就在集市后面。山間山風呼嘯,落葉滿地,行走在上面,發(fā)出吱呀的響聲,像是一個老人深夜因為疼痛發(fā)出的呻吟聲。幼時和伙伴在山林間四處穿梭玩耍,從這棵樹爬到那棵樹,躺在巨大的樹杈間打鼾,時光老人也忍不住停下腳步。鄉(xiāng)里人在山間種滿辣椒、花生、紅薯、芝麻,每到收獲季節(jié),山間便人頭攢動,四處彌漫著一股泥土的清香。多年后的今天,山林凋落,土地荒廢,雜草叢生,一股頹敗凋零的氣息在山間蔓延著,像是一種難以抵御的傳染病,席卷開來。在日復(fù)一日的時光里,曾經(jīng)鮮活于集市的人們一個個朝身后的那座大山走去,走向泥土深處,靜靜地躺下來,直至化為一抔塵土,滋養(yǎng)著山林的一草一木,開始一場新的生命的輪回。
從異鄉(xiāng)歸來,大年初一,晨曦微露,父親帶著我們兄弟倆去山上掃墓。山間,鞭炮聲震耳欲聾,響徹云霄,沉寂了大半年的山林此刻陷入狂歡之中。一萬響的鞭炮像一尾蛇左右盤旋著纏繞在墓碑上,父親微微弓下身子,鞭炮瞬間點燃,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我站在不遠處,看著繚繞而起的煙霧,彌散開來,而后又在半空中匯集,朝天邊飄去,頓時籠罩了整個山間。默默地手執(zhí)鐮刀,鋤去墳?zāi)箖膳辕傞L的雜草,雜草旺盛的生命力,凸顯出墓地的蕭瑟與蒼涼。一道墓碑橫隔著生與死,它是命運最后的休止符。緊跟著父親的步調(diào),往祖父的墳前插香,一臉肅穆地磕頭,企求生命的健康和人生的一帆風順。
祭拜完祖父,朝前張望,不遠處的松樹下,我看見建明他妻兒的身影。在祖父的墳?zāi)骨肮虬萃?,穿過叢生的雜草,我來到了建明的墳?zāi)骨?,鮮紅的靈幡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鳳帶著十一歲的兒子站在建明墓前。我從鳳手里接過三根香火,在墓前深深地鞠上一躬。轉(zhuǎn)身回頭,久久地朝建明的墳?zāi)箯埻?,看見墳?zāi)股险掌锏乃荒槹苍數(shù)匚⑿χ?,仿佛不曾離去。掃完墓的入朝山下走去,山下不斷有掃墓的人涌上來,仿佛生與死的循環(huán)更替。靜靜地下山,走到山腳下,再回頭望山間,發(fā)現(xiàn)密密麻麻的墳?zāi)箮缀跽紦?jù)了整座山頭。煙霧籠罩之下,幼時給我們帶來無數(shù)歡樂時光的故鄉(xiāng)的這座大山,變成死一般寂靜的墳場,顯得冷清無比。
茶館還在,門緊閉,布滿灰塵。黃昏時分,在春節(jié)濃濃的鞭炮聲里,從寂靜的茶館走過,一只蜘蛛倒懸在窗戶的蜘蛛網(wǎng)上,聽見我的腳步聲,像是受到驚嚇,迅速隱遁而去。我在茶館門口駐足了一會兒,那些兒時鮮活的記憶迅速涌現(xiàn)在腦海里,像是被某種東西激活了一般。屋內(nèi)傳來老鼠東奔西竄發(fā)出的陣陣響聲。
夜完全黑了下來,我重新走進濃濃的黑夜,一股深沉的憂傷忽然把我攫住。
大年初一過后,故鄉(xiāng)的山林復(fù)歸于寂靜肅穆之中。狹小的街道上車流聚集,人滿為患,不時有豪車鳴著響亮的喇叭,緩緩從人流里駛過,引來路人羨慕和驚訝的眼神。大年初三,在密集的人流中,我看見建明他妻子鳳的身影,她帶著兒子皮皮踏上了回四川成都老家的路。
到年初八,喧囂熱鬧了多日的集市重新變得冷清起來,不到11點,集市上就零零落落的散圩了。春風里吹拂著的鮮紅的春聯(lián),地上殘留的鞭炮屑,暗語著年味正由濃轉(zhuǎn)淡。臘月從異鄉(xiāng)歸來的鄉(xiāng)里人已經(jīng)重新裝好行囊,踏上了外出謀生的行程。
黃昏,在故鄉(xiāng)的寂靜中,我聽到一絲喧囂和躁動,循聲望去,那是薄暮時分廣場上突然響起的廣場舞。廣場上,年邁的鄉(xiāng)里人舞動日漸蒼老的軀體,抵抗著疾病的入侵,并試圖尋找出生命的活力。
周齊林
85后,中國作協(xié)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散文海外版》《青年文學(xué)》《山花》《清明》《北京文學(xué)》等期刊。曾獲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第四屆廣東省散文獎,首屆全國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xué)大獎新人獎等。著有小說集《像鳥兒一樣飛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莊》《少女與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