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林
史林: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師資博士后、講師。
作為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的重要組成部分,氣候對人類日常生活和生命健康產生了重大影響。近幾十年來,氣候科學議題持續(xù)受到來自科學共同體、媒體、公眾及社會其他領域的廣泛關注。其中,最常現(xiàn)于公眾視野的當屬“氣候變化”議題。作為當前重大的全球性問題之一,氣候變化危害生態(tài)環(huán)境,給人類的未來發(fā)展帶來諸多威脅和挑戰(zhàn)。盡管全球氣候變暖作為既定事實被大部分人所認可,“氣候變化懷疑論”(climate change skepticism)的說法仍然存在于媒體報道中。不少研究表明,氣候變化否定論或氣候變化懷疑主義長期出現(xiàn)于美國報紙中,且與媒體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屬性密切相關(Boykoff & Boykoff, 2004; Painter & Ashe, 2012)。新的研究進一步指出,英國報紙也同樣存在質疑聲音,媒體傾向于采用風險框架報道氣候議題(Painter & Gavin, 2016)。
在中國,雖然有關氣候變化的影響程度在科學共同體內部存在分歧,媒體報道中卻少見對氣候變化的質疑。賈鶴鵬(2017)認為,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在于氣候變化尚未成為中國媒體的主要議題,且中國政府在應對氣候變化上采取的積極行動成為媒體報道的主旋律。與之相對,本土化的“霧霾”議題引發(fā)了媒體和公眾的強烈關切。自2011年以來,各地霧霾頻發(fā),大部分地區(qū)已將霧霾天氣視為一種災害性天氣,并對之采取預警預報措施。由于這種伴隨著嚴重空氣污染的天氣現(xiàn)象威脅人們的生命健康,諸如《沁園春·霾》、“厚德載霧,自強不吸”等各種網(wǎng)絡流行話語無不流露出公眾的無奈和憂慮。大眾媒體對霧霾的報道也不僅僅停留在服務性的氣象報道,更延伸為涵蓋政府政策決議、經濟發(fā)展、環(huán)境治理等多方面在內的環(huán)境報道(董微,2014),其中不乏對環(huán)境污染行為的問責。
近年來,“科學媒體化”成為科學傳播領域探討科學與媒介關系的熱點議題。該理論認為,隨著科學與媒體之間的聯(lián)結日益緊密,科學議題在媒體報道中愈加豐富、多元,媒體對科學的關注度不斷提升。由此,科學體系內部逐漸產生一種“媒體導向”,即科學知識生產日益服從于媒體的價值標準,如媒體報道追求轟動效果、戲劇性、爭議性等。相關的實證研究進一步驗證了科學媒體化在媒介內容層面的表征(R?dder, 2009; Sch?fer, 2009; R?dder & Sch?fer, 2010; Dumas-Mallet et al., 2018)。然而,既有文獻中,對科學媒體化的實證研究大多集中在北美和歐洲國家,在中國語境展開的考察為數(shù)寥寥。此外,關于媒體導向對科學發(fā)展所產生的實際影響,學界亦尚未達成一致結論。
基于此,在中國語境下分析具有爭議性的氣候科學議題,需要結合國際層面的氣候變化和本土層面的霧霾兩大議題,方可更好地理解氣候科學研究與媒體報道、公眾理解科學之間的張力。為彌補既有研究的不足,本研究通過對中國的氣候科學家進行半結構式訪談,旨在探究“科學媒體化”對科學共同體產生的影響,以及這種影響是否觸發(fā)科學的“結構性變化”,以期為“科學媒體化”理論框架提供中國經驗。此外,更值得關注的問題在于,如何理解“中國經驗”的特殊性?具體來說,本研究的研究問題主要有:1.中國氣候科學家如何看待科學與媒體的關系?2.他們如何與媒體進行(策略性的)互動?3.科學的“媒體導向”如何影響科學家的科學決策?
“媒體化”(medialization)一詞最早由德國科學社會學家Weingart(1998)提出,用于描述科學與媒介的互動關系。隨后,這一概念在其與其他學者的論著中得以完善(Weingart, 2002, 2012)。概括來說,科學媒體化意在強調大眾媒體(尤其是新聞媒體)對科學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方面,科學與媒介的互動日漸頻繁,更加緊密地“耦合”(coupling)在一起,最典型的表現(xiàn)是越來越多的科學家與媒體機構增強聯(lián)系,不斷地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另一方面,科學逐漸受到媒體價值導向的影響,部分價值導向與科學自身的價值和規(guī)范形成沖突。
R?dder(2009)進一步將科學媒體化操作化為兩個分析維度:媒體關注度(media attention)和媒體導向(media orientation)。通過對德國多家報紙登載的科學新聞進行分析,R?dder和Sch?fer(2010)將“媒體化”視為媒體對科學的報道數(shù)量與日俱增(extensive)、報道角度更加多元(pluralized)、報道事件更具爭議性(controversial)。他們發(fā)現(xiàn),作為媒介報道中的非常態(tài)化現(xiàn)象,媒體化趨勢只在特定事件中、事件發(fā)展的特定階段起作用,而非貫穿于科學議題報道的始終。
近年來,學者們對考察科學媒體化的第二個維度更感興趣,多采用科學社會學的理論視角,試圖檢視科學的“媒體導向”在不同學科及不同科學共同體中的適用性(史林,2019)?,F(xiàn)有的研究發(fā)現(xiàn),在某些科學領域,如生物醫(yī)學(Jung, 2012)、神經科學(Allgaier et al., 2013)、氣候科學(Ivanova et al., 2013),科學決策受媒體的影響較為明顯,這一勢態(tài)也催生了一小部分與媒體關系密切的“明星科學家”。一項針對1130名德國氣候科學研究領域科學家的研究顯示,67%的德國科學家與新聞媒體機構保持著工作上的聯(lián)系(Ivanova et al., 2013)。Allgaier等研究者(2013)通過對美國和德國的30名神經科學家展開半結構化訪談后發(fā)現(xiàn),大部分科學家通過媒體報道得到不同程度的收益,如自身組織地位的提升、研究的合法性增強等,因此他們很樂意繼續(xù)與記者合作并在一定程度上希望滿足記者們的期望。Peters等(2012)發(fā)現(xiàn)科學家與記者的互動帶有某些強烈動機,即希望這一互動關系有利于自己的事業(yè)發(fā)展。Lo等研究者(2015)通過調研中國臺灣地區(qū)和德國的生命科學家發(fā)現(xiàn),與德國科學家相比,中國臺灣科學家與媒體的接觸更少,與記者打交道的經歷也更為負面。在與媒體的互動過程中,中國臺灣的生命科學家更不愿意適應記者的期望,反而希望記者在報道中更多地采納科學標準。但在媒體報道準確性這個方面,中國臺灣科學家比德國科學家表現(xiàn)出更高的容忍度。
總體來看,學者們對科學媒體化深層次的表現(xiàn)——科學的媒體導向——所產生的影響看法不一。有的學者將這一趨勢置于科學傳播實踐的范式轉移之下,認為科學與媒體日益緊密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出科學的民主化,標志著從傳統(tǒng)公眾理解科學的“缺失模型”轉向公眾參與科學的“對話模型”(Sch?fer, 2009)。賈鶴鵬等研究者(2015a)認為,對科學媒體化的認識不能籠統(tǒng)說之,科學媒體化程度較高的學科主要是因為媒體對該學科分配了更高的關注度,而這取決于該學科與公眾生活的相關性。例如醫(yī)學與健康領域,其學科發(fā)展具有為公共利益服務的天然正當性,該領域的媒體化程度越高,越能說明公眾對這些公共事務的關心。
本研究通過對13位氣候科學領域的科學家(表1)進行深度訪談,探究氣候科學家對“科學媒體化”的認知及其對科學決策的影響。訪談提綱主要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圍繞個人與媒體的互動關系展開,詢問被訪者與媒體聯(lián)絡的基本情況,并邀請他們對氣候領域的媒體報道作出評價;第二部分意在了解他們的科研進展,以及影響他們做出科學決策的各種因素;第三部分圍繞氣候領域的科學傳播實踐,考察科學傳播在中國的進展、存在的問題及可行的策略。
表1 訪談人員列表
訪談開展時間為2016年8月至2017年5月,每次訪談平均持續(xù)一個半小時。每次訪談結束前,研究者會詢問被訪者“還有什么內容需要補充”以保證被訪者較為完整地表達了他的看法。訪談完成后,研究者將訪談錄音整理成文字,并將被訪者用編號進行區(qū)分,以保證被訪者的匿名。在訪談數(shù)據(jù)整理和分析過程中,研究者與部分被訪者保持聯(lián)系,就科學傳播相關議題進行進一步溝通,溝通內容也一并補充進訪談資料中。
在接受訪談的13位氣候科學家中,除了兩位助理研究員沒有與媒體接觸過,其他科學家均有與媒體溝通的經歷。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科學家表示他們都是被媒體聯(lián)系,自己很少主動去聯(lián)系媒體。有時媒體會先聯(lián)系科學家所在機構的宣傳部門,然后宣傳部門再安排他們接受采訪??傮w來看,氣候科學家與媒體接觸的頻率較低,屬于“被動的傳播者”。這與賈鶴鵬等人對中國科學家的問卷調查結果保持一致(Jia et al., 2018),也與Allgaier等人(2013)對神經科學家與媒體互動的研究結果相似。
在科學傳播中,科學家具有雙重屬性:作為知識的生產者和提供者;作為消息的主要來源(陳剛,2015)??茖W家與記者的互動,既影響媒體記者的新聞生產,同時對科學家了解輿論走向、做出科學決策產生影響。因此,科學家與記者之間首先是相互合作的“盟友”關系。由于記者天然地在科學知識上處于“劣勢”地位,在進行科學新聞報道時,相信科學家的觀點似乎更加“保險”。尤其在中國的媒介環(huán)境中,科學記者沒有“懷疑”科學家的傳統(tǒng)。泰晤士報(TheTimes)科技版編輯Mark Henderson曾說,記者有時的確會美化(sex-up)科學故事,但大多是在科學家的幫助之下完成的(Elliott, 2012)。Caulfield和Condit(2012)也認為,記者在“炒作”科學新聞時,科學家應承擔間接責任。這是考察“科學媒體化”的一個新路徑。在本文的訪談中,部分科學家表示記者在寫稿時會夸大某項科研成果的社會影響,但“只要對科學的基本事實報道無誤,我們基本上會采取默許的態(tài)度”。(C11)
然而,科學家與記者之間的關系遠非單純的合作關系那么簡單。中國臺灣學者臧國仁(1999,p. 17)基于社會建構理論視角發(fā)現(xiàn),消息來源與新聞記者之間并不局限于權力的互換,彼此之間以及各自內部還存在著激烈的競爭關系。通過彼此間的競爭與協(xié)商,媒介現(xiàn)實得以構建出來。Shoemaker和Reese(1996, pp.127-128)也將新聞記者與信源之間的關系看作是一種相互影響、相互操控的競爭性關系。甘斯(Gans)則形象地稱二者的競爭與沖突似“拔河”關系,“消息來源不斷地嘗試操控新聞,以呈現(xiàn)最好的一面;與此同時記者也在不斷地操控消息來源,以便取得他們所需要的信息”(Gans, 1979, p.117)。由此,信源與媒體記者之間的互動本質上是一種“競爭性共生”(competitive symbiosis)關系。
對于科學家與科學記者而言,“競爭性共生”體現(xiàn)在雙方植根于兩種不同的社會系統(tǒng)內,通過遵循各自的操作“符碼”(code)來完成邊界工作。科學系統(tǒng)以科學的驗證標準為核心,而媒體邏輯則是媒體對新聞事件進行篩選的各種標準。基于不同的操作邏輯,科學家和記者在互動當中存在競爭與沖突在所難免,如科學家C2說道:
科學家與媒體合作過程中存在很多問題,其中一個就是科學家無法掌控媒體,即使科學家在媒體上發(fā)聲,但媒體的斷章取義也會歪曲科學家原本的意思??茖W記者并不直接接觸科研,媒體的科學報道是對科研資料的二次加工,而且受困于科學記者的科學素養(yǎng)和專業(yè)性,真實性較難保證。
不過,有的科學家表示能夠理解媒體記者制造“轟動的”“聳人聽聞的”新聞的動機,并認為這一需求可以促成二者展開進一步合作,從而有助于科學傳播的推進。
這是由媒體本身特性所決定的,媒體需要“亮點”和“賣點”。科學家需要理解媒體的需求,這恰恰是很多科學家所欠缺的??茖W家不知道媒體想要什么,不知道如何與媒體打交道,因此當媒體報道與科學家所預期的有出入時,二者之間的關系必然會惡化,這更不利于科學傳播的有效開展。(C1)
成功的科學傳播需要科學家和媒體的深度合作??茖W家應該有意識地為媒體(科學記者)提供更多與科研成果有關的資料和信息(包括一些軟信息),促進彼此之間充分的溝通和交流;科學記者也應該在堅持真實、客觀報道的前提下挖掘“賣點”。(C5)
近十幾年來,新興媒體的使用為科學傳播實踐帶來生機。學者們普遍認為,新媒體的出現(xiàn)營造了新的公共話語空間。一方面,公眾可以借助社會化媒體途徑更方便地參與科學議題討論,對科技政策的制定發(fā)表看法;另一方面,科學家也可以利用新媒體進行策略性傳播,掌握輿論走向,甚至重塑公眾意見(Wilcox, 2012; Bik & Goldstein, 2013; Di Minin et al., 2015)。Newman等人(2012)將新技術的應用視為“公民科學”(citizen science)的“催化劑”,認為其促進了科學傳播從“公眾理解科學”向“公眾參與科學”的范式轉變。盡管有些研究(如Trench, 2012)發(fā)現(xiàn)部分科學家并不習慣使用社會化媒體在線上與公眾交流,但更多研究肯定了新媒體在幫助科學家向普通公眾傳播科學成果時的積極作用,并發(fā)現(xiàn)科學家對新媒體技術的接納已成為一種新趨勢(Allgaier et al., 2013; Bombaci et al., 2015)。
三分之二的被訪科學家表示,科學家自己利用新媒體進行科學傳播的質量比科學記者加工后的“二手材料”更高。當問及社交媒體的使用情況時,全部被訪科學家都在使用微信,但只有三分之一的科學家表示他們開通了微博賬號,且在微博上并不活躍,只是偶爾轉發(fā)一些關于本領域的消息。大部分科學家表示他們會在微信朋友圈中轉發(fā)自己領域的文章,并經常在微信群(主要由本領域研究者組成)中討論相關問題,但很少主動面向公眾進行新媒體傳播。
在被訪科學家中,有兩位氣候科學家(C6和C8)開設了微信公眾號,不定期地寫一些氣候科學領域的科普文章,甚至還采用時下流行的“視頻直播”方式,與觀眾進行互動。在談及開設公眾號進行科學傳播的初衷時,科學家C6表示,捍衛(wèi)“科學事實”的權威性是科學家的責任。
就科學議題來說,人們對科學的誤解越來越多,“反科學”“偽科學”言論甚囂塵上,傳播力更廣、效果更強。以氣候變化議題為例,雖然氣候變化已經是一個“板上釘釘”的既定事實,但反氣候變化的人仍然占有很大比例。如果有這樣兩個議題,一個是“新的科學成果進一步證實氣候變暖”,一個是“氣候變暖是西方國家的陰謀”,哪個議題對公眾來說更有意思?答案是后者。人們現(xiàn)在已經不大在乎數(shù)據(jù)和資料的真實性,而是被聳人聽聞的觀點、獵奇的故事所吸引。我發(fā)現(xiàn),科學議題的傳播鏈條非常短,但偽科學的傳播鏈條則很長。因此我認為,科學家需要站出來做點什么。我現(xiàn)在致力于科普和科學傳播,算是一個開始,但科學傳播之路還很長,我做得還遠遠不夠。
科學家C8表示,他運營的“科學有溫度”公眾號目前已有千余位粉絲追隨,粉絲主要由本領域的研究生和科研人員構成,文章的更新頻率約為每周一篇,閱讀量從幾千至幾萬不等。談到用新媒體進行科學傳播與傳統(tǒng)科普的區(qū)別,科學家表示,采用新媒體進行科學傳播更要“嵌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實現(xiàn)科學話語體系和大眾話語體系的“接合”。
我們現(xiàn)在進入了“后真相”時代,人們對事實變得不那么在意,反而更加看重觀點所能引發(fā)的情感共鳴??茖W也應該有理想、有情懷、有故事。這是科學傳播的一個思路。這個從我的微信公眾號名字上也能看得出來。筆名是“冷暖兩心知”,公眾號名字是“科學有溫度”,都是為了提醒公眾,科學并不是冷冰冰的事實和理論,科學也可以有溫度。(C8)
科學話語體系和大眾日常生活中的話語體系差別巨大,就像文言文和白話文的差別??茖W家做科普時很難擺脫文言文的話語體系,我個人在寫科普文章時也存在這個問題。公眾喜歡喜聞樂見的文章,喜歡充滿趣味性的、活潑的、幽默的且富有知識性的文章,這樣才會令他們覺得“不虛此行”。但是我也不想完全迎合大眾口味。我有兩個考慮,一個是完全的白話有時無法準確表達我想要表達的意思,另一個是我希望讀者在閱讀我的文章后能夠逐漸理解科學話語體系,提高自身的科學素養(yǎng)。(C6)
大部分沒有微信公眾號的氣候科學家提到,自己所在的機構——小到研究團隊,大到院系和研究所——基本上都會有自己的公眾號,“有些課題組都有自己的微信公眾號,經常發(fā)布科研成果”。(C1)
但是,運營微信公眾號的兩位科學家表示,科學家的自媒體傳播效果并不理想,特別是與“知乎”“果殼”等泛科技社群相比,科學家缺乏必要的傳播技巧。
以“果殼網(wǎng)”為例,它的成功運營離不開專業(yè)的科學記者和編輯團隊。他們深諳讀者的喜好,在報道體裁、形式和角度上不斷創(chuàng)新,文章也會更受讀者的青睞。(C6)
科學家自己從事科學傳播活動,一方面受制于時間和精力,科學家借助自媒體進行科學傳播的時間被大大壓縮;另一方面也與個人能力有關,科學家自身比較欠缺新媒體內容運營的技巧。自媒體時代,一篇“網(wǎng)紅”文章需要在兩方面做文章:內容本身過硬,內容的推廣和營銷渠道多元。而后者是科學家所欠缺的。(C8)
當被問及對氣候科學領域媒體報道的評價時,受訪科學家的意見并不統(tǒng)一。一部分科學家對媒體報道并不滿意,他們列舉出一系列原因,如對科學結論的簡化和總結不到位導致信息不準確;斷章取義,故意用聳人聽聞的標題和字眼;對一項成果或研究進行夸大;曲解甚至歪曲科學家的意圖等。如科學家C4指出,記者在解讀科學結論時存在因過度簡化而導致的不準確。以IPCC(The Intergovernmental Panel on Climate Change)發(fā)布的氣候變化綜合報告為例,IPCC自1988年成立以來發(fā)布了五次評估報告,其核心都是氣候變化成因。在2014年評估報告(IPCC, 2014)中,有一處是這樣表述的(見圖1):
圖1為評估的1951—2010年期間由混合均勻的溫室氣體、其他人為強迫(包括氣溶膠的冷卻效應和土地利用變化效應)、綜合人為強迫、自然強迫、自然內部氣候變率(甚至在沒有強迫的情況下在氣候系統(tǒng)內部自發(fā)發(fā)生的氣候變率的組成部分)造成的變暖趨勢的可能性范圍(須線)及其中值(豎條)。觀測到的表面溫度變化以黑色表示,由觀測上的不確定性造成的不確定性范圍為5%~95%。歸因的變暖范圍(不同色差)是基于觀測與氣候模式模擬的結合,目的是評估單個外部強迫對于觀測到的變暖的作用。對綜合人為強迫作用的估算與對溫室氣體和其他人為強迫作用的分開估算相比,前者的不確定性可小于后者。這是因為這兩種作用可互相部分抵消,從而產生綜合信號,而這種信號可被觀測結果更好地加以限定。
圖1
科學家C4認為,有些媒體直接將氣候變化的成因解讀為“氣候變化是由人為因素造成的”,而把報告中的時間、程度和信度的限定都省略了。這種不嚴謹、不準確的解讀會成為古氣候學家產生異議的導火索。
另一部分科學家則認為當前的媒體報道基本上能夠及時跟進本領域的科學進展,報道內容也相對準確。不過,科學家們對傳統(tǒng)媒體和新媒體的報道給出了不同的評價。他們普遍認為傳統(tǒng)媒體的記者有較好的職業(yè)操守,但互聯(lián)網(wǎng)上,尤其是社交媒體上的報道卻“良莠不齊”,問題很多,最突出的是事實核查(fact check)的缺位。
以報道中的消息源為例,傳統(tǒng)媒體一般在引用專家學者的話時會直接將專家的身份和姓名寫出來,但社交媒體的報道中經?!爸灰娖渎?,不見其名”,引語沒有出處。(C7)
有關氣候變化的媒體報道,有學者認為應警惕媒體中虛假的“平衡報道”(balanced reporting)。一項關于美國主流報紙在1988至2002年間對氣候變暖報道的研究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新聞中均衡地呈現(xiàn)了“人類活動導致全球變暖”和“自然因素波動導致氣溫升高”這兩種對立的觀點。但是這種平衡報道實際上形成了“信息偏見”(informational bias),因為“氣候變暖主要是人類活動導致的”這一科學界的共識并沒有被呈現(xiàn)出來(Boykoff & Boykoff, 2004)。因此,所謂平衡報道并不是機械地給予雙方觀點相同篇幅或同等播出時長,而應該立體、全面、準確地呈現(xiàn)意見圖景。對于“平衡報道”,氣候科學家C5給出如下建議:
氣候變化議題在中國似乎沒有太多的爭論。人們普遍認為,氣候變化已成為一種確定性的事實。媒體在報道中應該反映科學界的其他觀點(如古氣候學家的觀點),讓公眾更好地、更全面地理解有關氣候變化的科學進展及各種觀點的差別,做到“兼聽”。這樣也能提高公眾的科學素養(yǎng),做“知情的公眾”(informed public)。
為了提高媒體對科學議題報道的質量,科學家們認為,記者要提高自身的科學素養(yǎng),明確已證實的科學事實和觀點性信息之間的區(qū)別。另外,科學家與媒體之間及時的“反饋機制”十分必要:“一般我接受報紙和視頻網(wǎng)站訪談后,記者會把文字和視頻內容事先發(fā)給我看一下,保證表述的準確性。同樣的,科學家在看到媒體的不實報道后,應該及時予以回應,防止錯誤信息的進一步傳播?!?C9)
被問及如何看待科學家的媒體接觸及科學家參與科學傳播實踐等問題,受訪的氣候科學家均表示,科學傳播是科學家履行社會責任的表現(xiàn),而與媒體聯(lián)絡是科學傳播的一個重要途徑。但是,已有的國內外對科學家與媒體互動關系的研究發(fā)現(xiàn),科學家與媒體的接觸并不積極,本次訪談也再次驗證了這一論斷。受訪的科學家表示,科學家與媒體接觸、科學家參與科學傳播大多是“自愿”行為,缺少外部激勵,其中最主要的障礙是非學術活動與學術評估體系的沖突。
科學家不愿意與媒體接觸、不愿意從事科學傳播的最主要因素是學術評價體系。評價體系主要是針對科學家科研能力的考量,由科學共同體所主導,主要側重對科學家的科研成果和科學發(fā)現(xiàn)進行評估,通俗一點就是考察科學家的學術成果(學術發(fā)表),科學家的科普能力和科普活動并未納入評價體系中,因而科學家缺少與媒體和公眾接觸、進行科學傳播的動力,而且科學家平日忙于科研,也無暇顧及科學傳播活動的開展。(C3)
但是,已有研究(如Chapman et al., 2007; Fanelli, 2013)發(fā)現(xiàn),媒體報道對論文引用率的提升有正向影響。中國學者也證明了中國媒體對科技論文的報道與科技論文引用率之間的顯著相關性(賈鶴鵬等,2015b)。只是中國的氣候科學家并沒有將媒體關注度視作“必要條件”,相反更多提及與媒體接觸可能帶來的“風險”:
與媒體保持密切接觸、成為科普明星是一種個人選擇,它也會產生兩方面的負面影響:一方面,它必然會影響到自己一線的科學研究,因為科學傳播會占據(jù)科研的部分時間;另一方面,明星科學家具有某種“光環(huán)效應”,公眾的信任度相對較高,更要小心,不要說錯話,以免誤導公眾。再者,如果科學家的話語被媒體或公眾誤解,必然會造成自身聲譽的損害,這是光環(huán)背后可能的風險。(C10)
盡管如此,科學家們依然對科學家與媒體接觸給予了積極的評價,并表示近幾年來,科學家與媒體的接觸頻率較之以往已有改善。科學家C7認為,科學家參與科學傳播活動,對科學家自身和科學傳播實踐兩方面都有裨益:
越來越多的科學家投身科學傳播實踐,表明科學傳播工作者逐漸呈現(xiàn)一種職業(yè)化趨勢。這對科學傳播而言是好事。因為科學家本身是學者出身,經過了嚴謹?shù)目茖W學習和訓練,對本領域的科研進展有很好的了解。同時他也在與媒體接觸的過程中不斷積累經驗和策略,懂得如何更好地與媒體和公眾溝通。這個程度上說,他們更好地扮演了“中間人”角色,成為連接科學和公眾的橋梁。
對于親自運營微信公眾號的兩位氣候科學家來說,盡管與媒體打交道免不了占據(jù)一些科研時間,但總體來說還是“值得的”。
做科普確實會占據(jù)我一部分科研時間,我也盡量從娛樂、睡眠中擠出時間來。但是寫文章給我?guī)淼臉啡ぴ谟?,我自己也得到了提高。因為寫文章與寫論文不一樣,寫論文只是在自己的研究領域深耕,但科普文章要求你“無所不知”,就是你在解釋一個科學問題時,要把這個問題為讀者解釋得徹底和清楚,你需要添加足夠的背景信息,也需要旁征博引證明你說的都是對的,在這個過程中你自己對這個問題也有了更深的認識。(C6)
我很高興的是我的文章經常被研究所的公眾號或所里的領導轉發(fā),也經常會得到領導和同事的“打賞”,這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認可。(C8)
科學家與媒體的接觸,離不開科學家所在機構的支持。在許多西方國家,當科學家的論文發(fā)表以后,會有多種機制鼓勵科學家與公眾交流或者向媒體發(fā)布成果。例如,國外高?;虼笮蛧H科研機構內部,會有專門從事科學傳播的工作人員,他們被稱為“公共信息官”(Public Information Officer, PIO),扮演著“調停人”(mediator)的角色,專職負責推廣機構和科學家的科研項目。此外,部分科研機構在科研成果認定上也注重向科學傳播方向傾斜,例如美國國家科學基金(the 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 NSF)規(guī)定在某些領域,1%至5%的科研項目經費需要用于包括媒體報道在內的科學傳播活動(賈鶴鵬等,2015a)。
近年來,國內的科研管理體制也在借鑒這些行之有效的方法。例如,在我國的一些重大科技項目(如“國家重點基礎研究發(fā)展計劃”)的經費預算中,就規(guī)定應有一定比例的經費用于科學傳播,即把科研成果向公眾和媒體進行傳播,以增進社會成員對科技項目的了解。這里的“科學傳播”意指廣義的科學傳播,包括科研人員舉辦面向公眾的科普講座、在科普雜志上發(fā)表文章、接受媒體采訪等。
在國內,科研機構中也有公共信息官的身影,一般稱之為“信息宣傳員”,他們往往服務于科研機構的宣傳部門。
以我所在的(大學)院系為例,除了院系有專門的宣傳部門外,每個課題組都有一個專門的宣傳員,可以是學生和青年教師,負責報道該課題組最新的科研進展。一般稿件會發(fā)表在院系的主頁上,稍微重大的活動稿件發(fā)表在學校主頁上,更重要的報道則與媒體聯(lián)系?,F(xiàn)在比較常見的情況是,當有重大科研成果時,學校會主動去約媒體,召開新聞發(fā)布會,主要約一些中央級媒體、專業(yè)類媒體和其他一些嚴肅媒體(學校會有一份媒體聯(lián)絡清單)。(C3)
對于科研成果的傳播,學術期刊也發(fā)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有學者發(fā)現(xiàn),為了提高期刊的聲望,許多行業(yè)內知名的學術期刊更青睞有新聞價值的研究,他們會優(yōu)先發(fā)表那些擁有創(chuàng)新性發(fā)現(xiàn)、結果顯著且出人意料的研究論文(Franzen, 2012; Bucchi & Saracino, 2015)。國際頂級期刊如《自然》(Nature)、《科學》(Science)等,都有非常成熟的宣傳團隊,每期新內容上線后,宣傳團隊會及時召開媒體吹風會,并將文章信息以電子郵件形式通知其媒體聯(lián)絡網(wǎng)及文章作者所在的組織機構。期刊官網(wǎng)上還采用“替代計量學”(Altmetric)算法,以“AM值”①為指標評估每一篇發(fā)表在該期刊上的文章的線上影響力。以Nature子刊NatureClimateChange(NCC)上的一篇氣候科學領域文章為例②(圖2):
圖2 Nature Climate Change網(wǎng)站文章的“線上關注度”指數(shù)
圖2顯示,這篇文章的“線上被關注度”為449,具體測算指標包括:在Twitter上被轉發(fā)395次、被博客提及4次、出現(xiàn)在4個Facebook頁面上、在Google+上被提及1次、被23家新聞機構所關注、有1條維基百科詞條提及、在Mendeley上的閱讀次數(shù)為37次。
但是多數(shù)受訪科學家表示,從他們與期刊的交流經驗看,中外期刊在科學傳播上還有很大的差距。科學家C12向我們講述了他參與的一篇學術論文在中美學界所受到的不同“待遇”:
去年我的研究團隊在NatureClimateChange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作者團隊中大部分是中國學者,其中有一位是來自美國某大學的教授。文章發(fā)表(和上線)后,NCC會給研究者所在的機構發(fā)郵件以示說明。我的同事所在的美國大學很快將文章發(fā)表一事編寫成消息發(fā)布在學校官網(wǎng)上,并積極聯(lián)絡媒體進行宣傳報道。我的同事也先后接受了多家媒體的采訪。但是,這一科研成果并未受到我所在的學校機構的關注,即使他們收到了期刊發(fā)來的說明信息,我猜想學校的宣傳部門也沒把這個太當回事。后來,我所在的院系讓我們團隊自己寫一篇文字報道并配上圖片,隨后這則消息才被發(fā)布到學校主頁上。但是除此之外,國內的媒體并沒有關注到這一成果與我們的聯(lián)系。
科研成果在國內受到“冷遇”,在于科研機構并未與學術期刊及媒體建立常態(tài)化的互動機制。至少從目前來看,科學家群體(包括科學家個人及機構)對于主動將科研成果在大眾媒體上進行傳播,或者參與一些基于自身研究成果的科普宣傳,似乎并不積極(趙金,2017)。被訪科學家指出國內學術期刊在科學傳播過程中的問題包括“國內期刊不注重媒體聯(lián)絡,一個是他們自身面向公眾的科學傳播意識薄弱,新的學術論文和科研成果僅在科學共同體內部傳播,對公眾的傳播基本上是缺失的;另一個是國內學術期刊的編輯部人員比較短缺,有時候無暇顧及對外傳播”。(C4)
值得注意的是,國內一些科研機構在為科學家進行科學傳播提供支持外,也通過“審查”為科學家參與科學傳播設立了“邊界”。對于“審查”,???Foucault)在《規(guī)訓與懲罰》中提到,公共空間的形成就意味著對那些有違公德的行為的限制。Billiani(2014, p.11)認為,自我審查和機構審查依賴于權力結構而存在,通過對事物給予審查秩序(censorial order)而實現(xiàn)社會權力的象征性互動。科學家隸屬于科研機構,在科層制的管理中,科學家在公開場合的一言一行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機構的形象。氣候科學家C12告訴我們,他在進入高校任教之前曾在政府科研機構工作過,通常情況下,記者與科學家溝通之前需要科研機構進行協(xié)調。
那時科研機構有個規(guī)定,媒體記者在聯(lián)系氣象局專家時,需要首先聯(lián)系宣傳辦公室,把采訪提綱先發(fā)給辦公室,由辦公室決定誰來接受訪談。有時候記者已經有想要采訪的科研人員,在和宣傳部門溝通時,可能得到的反饋是:我們研究所的領導認為這位科學家不是接受采訪的最佳人選,建議你聯(lián)系另一位研究人員。
“科學媒體化”理論框架意在探究科學與媒介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這種互動機制對科學所產生的結構性影響(Weingart, 2012)?!翱茖W媒體化”的核心關切是,由于科學家逐漸意識到大眾媒體在形塑公共輿論、影響科技政策等方面的重要作用,他們的科學決策和科學議程日益受到媒體的影響,即服從于媒體的價值導向和喜好。如此一來,科學所秉持的獨立自主、客觀理性等驗證標準可能會受到侵犯。“科學媒體化”框架體現(xiàn)出科學傳播學者和科學社會學學者對科學知識生產的憂慮。
Weingart(2012)曾提及氣候變化“媒體化”對科學共同體所產生的戲劇性影響。20世紀70年代中期,氣候科學家提出人為因素導致氣候變暖的假定,他們使用夸張的說辭修飾相關的預測依據(jù),以此獲得媒體(和政治)的高度關注。果然,在之后的幾年內,氣候變化議題獲得大量的媒體報道,某些科學家還成功借由媒體傳播了他們的政治主張。然而,他們并沒有預測到媒體關注度的“周期本質”(cyclical nature)。當媒體失去了對氣候變化議題的興趣之后,輿論突然轉向了對人為因素導致氣候變暖這一命題本身可信度的質疑。圍繞氣候變化成因的爭議風起云涌,科學家內部的對抗沖突、權力斗爭和信息操控等被媒體悉數(shù)曝出,任何出現(xiàn)在科學家報告中的小瑕疵都成為媒體指責的對象。科學家的公信力急劇下滑,不得不轉而思考如何重塑“信任危機”之后的輿論。
科學媒體化概念背后的西方語境是,科學民主化迫切要求科學家通過媒體接觸增加公眾可見性,從而為自己所從事的科學研究爭取更多的資金支持。在中國語境下,公眾對科學的支持度與科學家科研項目的申請關系并不大。一方面,公眾對很多科學進展,尤其是某些遠離日常生活的基礎學科興趣不多;另一方面,科研經費主要來自政府,科學家更多對政府負責而不是對公眾負責。因此,西方語境下科學家有意地迎合媒體和公眾所需,在中國當前的科研環(huán)境中科學家的“有意之舉”并非必然要求。
頻繁地與媒體接觸的確能夠提高個人知名度,但這種個人聲望的提高并不必然代表其學術聲望的提高。社會資本向學術資本的轉化還無法實現(xiàn)。這受制于現(xiàn)有科學評估體系對學術聲望的衡量。(C13)
美國社會學家埃爾溫·戈夫曼(Erving Goffman)在闡釋人與人的社會交往及互動時提出了“擬劇理論”(theatrical self-consciousness)(戈夫曼, 2008)。其中有兩個重要的概念:“前臺”(front stage)和“后臺”(backstage)。他用“表演”(performance)一詞指代個體在觀察者面前表現(xiàn)出的,并對觀察者產生某些影響的行為(戈夫曼,2008)。借用戲劇表演的舞臺概念,戈夫曼把觀察者看到的、符合社會規(guī)范對角色期待的一種特定表演方式稱為“前臺”,而“后臺”則是與觀察者相隔離,限制觀眾與局外人進入舞臺的那部分。前臺的“表演”與后臺的“現(xiàn)實”之間相互區(qū)隔,卻又可以互相影響、互相轉化。倘若將科學家視作“演員”,那么科學家與媒體日益頻繁的互動關系則是公眾所看到的“前臺”。媒體日益增多的科學報道、科學家為了提高媒體可見性而表現(xiàn)出的媒體導向都是前臺的呈現(xiàn);而至于后臺,即科學知識生產的核心過程、科學內部的運作機制和邏輯,這些未被呈現(xiàn)出來的部分,則是我們更為關心的。被訪的氣候科學家表示,媒體報道可能會對科研產生一定的影響,但這種影響的強度并不顯著。研究大氣污染的科學家C1指出,媒體報道并不能真正改變科學家的科學決策,但可以為科學家提供新的研究問題:
2013年以后,中國中東部霧霾加重。三北防護林對降低北方沙塵暴起到作用,一些公眾/民間科學家借此認為,北方的霧霾天氣與河北的風電場不無關系。河北省張家口市張北縣建設的數(shù)十家風電場降低了風速,空氣污染物的承載力降低,自潔能力降低,從而加重了華北地區(qū)的霧霾。有人也拿出了張北建設風電場的時間與北京幾個氣象站觀測到的風速降低時間基本吻合。輿論也因此沸沸揚揚?;诖耍覀兊难芯恐荚谔剿黠L電場的建設究竟會不會影響風速。倘若這個事件沒有引發(fā)公眾輿論和討論,我們不會做這個選題,因為這并不是一個很明顯的科學問題。
對于科學的媒體導向對科學家的科研決策及科學進程的影響,大部分科學家表達了他們的堅守與抵抗。如科學家C3所言:
科學家在確定研究選題時會考慮許多因素:是不是容易發(fā)表,會不會得到更多引用率,是不是大家所關心的議題等。媒體關注度及公眾關注度也是其中的考量指標,因為這或許對科學家隨后的職稱晉升、聲望提高等有好處。但我認為,一個真正好的研究要跳脫人云亦云的狀態(tài),積極發(fā)掘那些目前還比較冷門,但未來有很大發(fā)展空間和前景的科學問題。好的研究就是要勇于探索那些超前的、有創(chuàng)新性的問題,甘心坐冷板凳。
總體來看,“科學媒體化”目前尚行進于“前臺”階段,隨著科學與媒介日益緊密的耦合,“后臺”是否會受到媒體導向的進一步影響,媒體導向又將在多大程度上改變科學的進程,留待我們日后加以探索。
在知識社會中,知識的生產過程逐漸演變?yōu)橐环N“協(xié)同式”生產,知識的邊界被打破,疆域也在不斷延展。在此背景下研究科學與媒介的關系,必然涉及作為科學知識生產者的科學共同體與作為科學知識“再生產者”的新聞媒介之間的互動與沖突。本研究主要從科學家一方入手,考察個體層面內科學與媒體的互動關系及對“科學媒體化”的認知與反思。
本研究的第一個問題是科學家如何看待并參與到媒體互動中去。在西方語境下,科學家的媒體接觸已經常態(tài)化,為了增加媒體可見性,密切媒體聯(lián)絡似乎已經成為一種“規(guī)定動作”,科學家也將這種規(guī)范性期待(normative expectations)視為責無旁貸的義務,對于那些處在組織機構領導階層的科研工作者而言尤為如此(Peters, 2013)。但是目前對于中國科學家來說,與媒體互動的常態(tài)機制并不成熟,科學家仍然是“被動的傳播者”,即便我們采訪的科學家來自氣候科學這一備受媒體和公眾關注的領域。
總的來看,氣候科學家對自己與媒體記者接觸的過往經歷評價較為積極,并沒有太多證據(jù)證明科學家與科學記者之間存在明顯沖突,這與前人的研究結論基本一致(Peters et al., 2008; Allgaier et al., 2013)。從科學家的表述中可知,記者的科學素養(yǎng)與過去相比有所提升,科學家也開始理解媒體的運作邏輯,雙方逐漸在競爭過程中達成合作。
在與媒體互動的過程中,氣候科學家受到來自媒體和機構兩方的壓力。首先,媒體的一些操作邏輯,如不當?shù)钠胶鈭蟮?、刻意的簡化等,有時反而使科學事實蒙上陰影,加劇學界共識與公眾認知之間的差異。媒體的不實報道增加了科學家的“風險感知”,阻礙了科學家的媒體接觸和科學傳播實踐;其次,機構的支持與審查對科學家與媒體的互動發(fā)揮著中介作用:一方面,科研機構為科學家的成果傳播提供平臺和機會,但作為科學與媒介“界面”(interface)的學術期刊,其科學傳播意識和能力尚有欠缺;另一方面,科研機構對爭議性、敏感性議題的回避和審查也讓科學家在對媒體發(fā)聲時有所顧慮。
為了降低科學家與媒體互動的潛在風險,氣候科學家也采取了一些“策略性傳播”途徑,以提高自身的風險控制能力。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是,科學家越來越多地使用新媒體(尤其是社交媒體)與公眾進行直接溝通,而不僅僅依賴科學機構的“調?!焙兔襟w記者的“再生產”。科學家作為科學傳播的“發(fā)球手”,更能保證科學知識的真實性,也可以運用各種故事敘述方式拉近科學與公眾之間的距離。但不容忽視的是,在實際的風險溝通中,社會化媒體通常是一把雙刃劍(曾繁旭、戴佳,2015,p.130)。一方面,微博、微信等社會化媒體作為“大眾自傳播”的形態(tài)(Castells, 2007),可以給予科學家充分的空間進行科學傳播,讓科學家與公眾共同參與到爭議性科技議題的討論中;另一方面,由于話語權力的扁平化,公眾的情緒性表達或宣泄堆積涌現(xiàn),這可能導致風險感知被放大,致使相關謠言大行其道。
那么,科學與媒介日益緊密的聯(lián)系是否會影響到科學家的科學決策呢?從我們的訪談中可以看出,盡管科學家可能會從媒體報道中了解媒體所關注的熱點、發(fā)現(xiàn)新的研究問題,但并沒有直接證據(jù)表明科學家會為了迎合媒體的喜好、適應媒體的標準和規(guī)則而完全改變自己的研究方向或方法。此外,受當下中國科研評價體系和政治話語的影響,媒體可見性對科學家學術聲望的提升作用有限。與其說科學的媒體導向,不如說科學研究日漸顯露出“政治導向”。中國語境下的“科學媒體化”是一種“有抵抗的”媒體化,而“科學政治化”不失為進一步思考科學與媒介關系的新切入點。
本文系國家轉基因生物新品種培育重大專項重大課題支持項目(2016ZX08015002)、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新媒體時代科學與媒介關系及科學話語生產機制研究”(19CXW002)的階段性成果;本文受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
注釋
① 有關該算法的相關介紹,請參考《替代計量的重要性:入門篇》,網(wǎng)址為:http://blog.sciencenet.cn/blog-822310-983015.html.以及How is the Altmetric Attention Score Caculated? 網(wǎng)址為:https://help.altmetric.com/support/solutions/articles/6000060969-how-is-the-altmetric-attention-score-calculated.
② 文章內容請參見Nature Climate Change官網(wǎng):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558-017-0009-5/metr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