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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逝與見證

        2019-12-24 08:57:18范若丁
        廣州文藝 2019年12期

        我親愛的手風琴……

        ——記少年友伴朱可

        走在小區(qū)路上,忽然從鄰居的窗口飄出一陣手風琴聲,很久很久沒有聽過這悠揚的聲音了,心突然震顫一下,站立良久。因為手風琴聲中有一首我難忘的歌。

        我親愛的手風琴你輕輕地唱,

        讓我們回憶起少年的時光……

        又想起朱可。

        上世紀50年代,有部蘇聯(lián)電影名為《忠實的朋友》,我和朱可走出電影院還在遐想,說過些年我們也要像電影中那幾個中年朋友一樣,撐一個木筏順河浮流……好像“我親愛的手風琴……”就是這部電影的插曲。我和朱可喜歡這首歌,也借過一部手風琴學著彈唱,但伊伊呀呀終未成調(diào)。

        我和朱可沒有電影般的一次浪漫旅行。離散二十年后重逢,最初想起的也不是那首歌。

        ……不知從何談起,先提起遙遠遙遠的往事。

        “你還記得一起去看梅蘭芳嗎?”他問。

        “記得?!蔽艺f。

        “啥劇目?”他好像在考我的記憶力。

        “《貴妃醉酒》?!?/p>

        于是端起矮桌上的酒杯喝酒。談著當年我們還看不太懂的其他京劇名家程硯秋、荀慧生、言慧珠、趙燕俠等等,努力回憶他們演出的劇目,有的回憶不起來了,于是又喝酒。

        “都是在武漢人民戲院看的?!睅妆葡氯ブ炜捎终f。

        “不,趙燕俠的演出是在民眾樂園的民族大舞臺?!蔽腋?。

        “還記得烏蘭諾娃的《獵人與小鳥》吧?”

        “這時我們已經(jīng)到了廣州?!蔽艺f,“還有蘇聯(lián)紅軍歌舞團小白樺,朝鮮、蒙古和東歐兄弟國家的歌舞團……從資本主義國家來的歌舞團只有英國的一個芭蕾舞團?!?/p>

        “都是在中山紀念堂演出?!敝炜上肫鹗裁?,抬頭看我一眼,滿眼都是淚水。

        我哽咽了。

        “小范,今年你也四十多了吧?”

        我點點頭。

        兩人不問似乎也不敢問分別后二十多年的遭遇,卻去談梅蘭芳,談烏蘭諾娃,分明在回避什么……沉默,沉默,看著兩個沉默的淚水滂沱的正當盛年的大男人,司機小汪從驚詫中醒來半開玩笑地輕聲提醒:

        “領導,我們?nèi)ツ闷笨磻虬??!?/p>

        朱可是河南省文聯(lián)的一位負責人,主管行政和戲劇,為人沒有架子,和司機班關系密切,司機們同他談話常常是沒大沒小。這一年剛剛開始改革開放,單位好不容易弄了一個進口車的指標,他就帶上司機小汪接車來了。接車容易,找回失落在廣州的記憶就不那么容易了。幾經(jīng)周折,他找到了我那個居住在越秀北路一間不足八平方米小屋里的四口之家??匆幌卤慌_風刮壞用繩子綁在窗框上的玻璃窗,他點著頭連說了幾個“好”字。不談別后,不問冷暖,妻將矮桌和幾個小凳拉出來,端菜上酒。剛好我?guī)团笥奄I到了一瓶五糧液還放在家里(那時這種酒的價格還不高),于是打開。

        一瓶怎夠?又將家藏的一瓶從化三花放上桌面。沒有什么像樣的菜,連小菜都談不上,酒卻喝得高興,可謂是開懷大飲,我和他是真真地醉了。第二天還是去看了一場粵劇。按當時文化系統(tǒng)的規(guī)矩,外省的文聯(lián)領導來到,為了觀摩當?shù)貞蚯强梢缘轿幕秩∑钡?。他帶我們?nèi)铱戳艘粓龌泟 峨僦贰?/p>

        其實我和朱可當初都算不上戲劇愛好者,更談不上對戲劇有什么研究,對京劇的唱、念、做、舞、打,幾乎一竅不通;對西洋的芭蕾舞更是不甚了了。因緣際會讓我們看到人們難以一見的梅蘭芳和烏蘭諾娃等著名藝術家的演出,也只是看個熱鬧,但這種機緣,蘊藏了我們太多的青春記憶。

        我認識他那年,我15歲,他17歲。

        本來這是個無憂無慮的年齡,但回憶起那段生活我卻常常會不禁想起大詞人辛棄疾在《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的名句:“少年不識愁滋味”,但由于經(jīng)歷,由于激烈的革命斗爭,我想將這句詞改一個字,將“不”改為“早”——“少年早識愁滋味”??!

        當年,我這個對革命充滿熱情與幻想的少年,剛開始革命就差點成了革命的“敵人”。我和朱可就是在這種境遇中相識的。

        我們是從不同的學校被集中到一個一般人十分陌生而又十分神秘的干部訓練班里。這個訓練班在開封西棚板街一所普通的四合院里。因我家住開封,對開封的街道比較熟悉,在中原大學結業(yè)分配時,隊領導將40個同學的檔案交給了我,讓我?guī)Т蠹乙黄鹎叭蟮馈T揪褪菐?,不幸竟成了“領隊”。這個小小訓練班似乎權威很大,雖然看著不起眼,但班領導說話口氣很粗,一開口就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知識分子們”“投機革命而又自命革命的投機分子們”,還讓他招收進來的鐵路失業(yè)工人為他助威,隨聲附和他的怒斥和嘲罵。

        我們這些一心追隨革命的小知識分子在中原大學除學了一些夾生的馬列教條之外,還被“自由、民主”的校風弄得醺醺然,突然轉換到這個意想不到的環(huán)境,一時很不適應,加之對訓練班的培訓宗旨多有抵觸,思想產(chǎn)生混亂。不久發(fā)生班干部拿手槍逼女同學“談戀愛”一事,群情激憤,幾個同學找我談話,要我回中原大學反映情況。為什么找我去反映情況?

        因為是我拿檔案來報到的,因而我是“領隊”;還因為同學中我年齡小,校領導對我有印象。

        我想一想,他們的話似乎有幾分道理,竟當仁不讓,責無旁貸地接受了眾同學的如此重托。

        現(xiàn)在知道中原大學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其實它在新中國的教育史上的地位不容忽視?,F(xiàn)今的中南政法財經(jīng)大學、武漢音樂學院、廣州美術學院的校史都要直接從它開始寫,湖北大學、華中師范大學的創(chuàng)立也與它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

        當年它是一所短期培訓干部性質的革命大學,1948年7月由中共中央中原局報中共中央批準,陳毅負責籌辦,于河南寶豐成立。同年10月遷入開封原河南大學校址??赡茉趲浊€同學中我年紀最小,校領導對我的確留有印象。我先找到隊主任,要求去見校長。校長范文瀾因病從未到職,副校長潘梓年也常不在學校,隊主任只好帶我去見教務長孟夫唐。

        孟夫唐是個瘦高、背微屈、年約五十左右的長者,戴副近視眼鏡,風度文雅,曾任冀南行署、冀魯豫行署主任,參予創(chuàng)辦冀南建國學院、北方大學和華北人民大學,是黨內(nèi)著名的教育家。他為人樸實,知識淵博,深受師生尊重。我見到他,他非常和善親切,認真地聽取我的匯報,表示會將同學們的意見反映給訓練班的上級單位,并囑咐我勸說同學們尊重訓練班的領導,服從組織分配,安心學習和工作。最后還談到我,想不到他記憶力那么好,竟然記得結業(yè)分配時關于我的分配意見。他說,根據(jù)形勢的發(fā)展,中原大學要逐步轉為常規(guī)大學,你年紀小、好學,原方案是將你留校,分配到即將成立的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室,后來你們現(xiàn)在那個部來挑人,很強調(diào)年齡,就把你挑了去。不管在哪個崗位上都是為革命工作,你回去要起個帶頭作用,安下心好好學習。

        想不到我的這次母校之行,惹出了大禍。孟夫唐言而有信,想必是將我談的情況反映給了訓練班的上級機關,令訓練班的領導惱羞成怒。先是在早集合時,班領導旁敲側擊大罵中原大學是個大雜燴,“有什么了不起?我是個地委級干部,問問他們有幾個地委級干部,告狀告到他們那里,嚇誰?”接著是開展思想檢查,一個個過關。我這個15歲少年的歷史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卻三番五次通不過。緊接著追查“反革命小集團”,“還有誰?你不是頭目,誰是?”無休止地反復追問?;鹆Σ粔颍僬{(diào)兩個組一起圍攻。我的組長年紀較大,二十多歲的人已經(jīng)兒女成群,有社會經(jīng)驗。發(fā)言句句刺刀見紅。聽他說他12歲結婚,就敢打18歲的新娘,性情古怪刁鉆,可能有虐待癖,逼視著我這小小的一塊瘦巴巴的砧上肉特別興奮。在他呼風喚雨的操弄下,人人嘴巴不軟,這是一個進步的臺階啊,都想踏上一腳!只有別組來的一個青年說話溫和一些,我注意到了,他叫朱可。在那種被眾口一詞、不分青紅皂白地圍攻、逼問的日子里,只要有一個清醒的眼神,一句稍帶溫熱的話,就會把一種難得的同情傳遞給我,使我心懷感激與自信。朱可就是這樣將一種當時極為稀有的同情傳遞給了我,我記住了他。他是從鄭州挑選來的中學生,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行事穩(wěn)重,加之出身好,很受班領導器重。5月4日,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宣告成立之后,他是第一批團員,并擔任團支部書記。我和他不來自一個學校,平日接觸不多。

        后來,班領導倚重的鐵路失業(yè)工人當中出了問題,連續(xù)清查出了十幾個真正的特務、把頭、偽軍官、反革命,才把追查“反革命小集團”的事放下。

        大部隊過了長江之后,訓練班由開封遷到武漢,很多同學入了團。我也想入團,但小組長不斷歪曲我在學習討論會上的發(fā)言向上匯報,我雖從不辯解,但可以想象班領導對我的看法,深感入團無望。不料一天晚飯后,我和幾個同學從長江岸邊散步回來將要步上樓梯,朱可卻拉住了我,先談最近的生活學習,接著談起入團問題。

        “你對入團有什么認識?”他問。

        “我也想入團……”我輕聲答。

        “那怎么不申請呢?”

        “沒有介紹人?!蔽艺f,想起我的那個小組長。

        “我當你的入團介紹人!”他鄭重地看著我。

        我入了團,在訓練班的境遇好了很多,同朱可的友誼漸漸加深了。

        這年底,部里要抽兩個人去協(xié)助謄寫,想不到抽的竟是我和朱可,這是我們兩人第一次在一起工作。

        一個新政權建立,各種法令法規(guī)、規(guī)章制度都需要重新制定。兩個年紀大的工作人員帶著我和朱可制定交通法規(guī),他們起草,我們謄清。這兩位算是專家吧,都有點來歷,一位是治安處的科長,在做地下工作時,曾任開封某警察分局局長;另一位是武漢解放前夕的市警察局長,臨陣起義,雖在部里沒有職位,原有的經(jīng)驗還是有用的。這兩位起草的法規(guī)多為前朝翻版,修修補補,不盡如人意,聊勝于無。他們憑經(jīng)驗想得周到,譬如交通警察的指揮手勢,衣著,包括要不要戴白色袖套和白色帽套?甚至西洋馬車的拉車騾馬身后要不要掛糞兜?都在考慮之列。反復修改,反復謄寫。

        這兩位專家工作時間喜歡聊天,聊著聊著就聊到我和朱可身上,??湮页瓕懙每於舟E工整。說多了我不單不好意思還擔心朱可不高興,但朱可一點不在意,沒有嫉妒,沒有失落,有時還同他們一起說我的字好,一個十多歲的少年有這種胸懷是少見的。

        這個部設于一大片荷田旁邊的幾棟高級別墅里,我和朱可暫住在人事處那棟別墅的底層,原先這地方是汽車房和仆役居處,設備比較簡陋,夜晚被透進來的寒風一吹我竟發(fā)起燒來,夜里燒得說胡話,朱可一直照料我。后來干訓班結業(yè),我和他正式分配到部辦公室,他在機要科當譯電員,我在秘書科刻鋼版,日日相見。

        部里雖然制度很嚴,但也發(fā)生過很多趣事。文章開頭說的觀看梅蘭芳等名角戲劇之事,就在這個時候。這個部是管轄六省二市政法系統(tǒng)的大機關,每逢有名角來漢必有贈票送給部領導,木匠出身的部領導對此沒興趣,一般是不去的。近水樓臺先得月,這就便宜了秘書科的幾個愛熱鬧的年輕人,有時我會拉上朱可去蹭戲。朱可的工作接近部長,有時也會幫助我們反映遇到的難題。

        1950年換裝,向蘇聯(lián)學習,軍服全部改為蘇式。干部服開襟兩口袋,袖口鑲紅邊,戴大蓋帽;戰(zhàn)士服不開襟,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猛一鉆”,戴船帽,許多戰(zhàn)士不滿。警衛(wèi)連的戰(zhàn)士特別看我們這些身穿干部服,只有十幾歲的小鬼不順眼,不知什么時候將門崗增加為8人,胸挎卡賓槍,金鋼般的一邊排列4個,每逢我們進出,故意大喊“敬禮”,弄得我們手足無措,不敢輕意進出大門。朱可向部長反映,特別提到我,于是部長把警衛(wèi)連長找來大訓一頓,命令立即恢復二人崗,凡本單位的人員進出一律不致禮,我們幾個小鬼像又一次得到解放似的高興。

        1952年我從郴州參加土改歸來,機關已經(jīng)過“三反”運動,人事大變。

        原部長受審查,朱可調(diào)去給新來的文副部長當秘書。部里一批人陸續(xù)調(diào)出,我被安排去讀大學,這本合我的心愿,但大家都明白這叫作“清理中內(nèi)層”,是把一些出身或有其他問題被認為不適合做原先工作的人調(diào)出去,只是心照不宣,有人高興有人落寞,我不覺也有點凄凄然。每次朱可遇到我只問讀大學的事,不提其他,最終因我讀書少、學歷不夠,未能走進大學校園,被分配到了廣東。臨行前,我和他在花明樓吃了一頓小籠包。沒有安慰的話,也沒有惜別的話,只是一味讓我吃,兩個人吃了四十多個,可能吃光了他一個月的津貼費。誰都不知道何時再見?能否再見?但機緣巧合,未出兩月,卻在廣州又見了。

        他跟著文副部長到廣東來檢查工作,中共中央華南分局接待他們住在當時廣州最高級的主要接待華南墾殖局蘇聯(lián)專家的沙面勝利賓館。朱可在我的新單位所在地詩書新街1號找到我,真讓我喜出望外。此時我已成了“富豪”——有了工資,而且居然每月有六十八元五角之多,與當年的每月七元津貼,正經(jīng)是不可同日而語。我?guī)浣帧⒊詮V東菜,正值六省戲曲匯演在廣州開幕,我買票請他在太平北路的太平戲院看了一場演出。這個戲院在當年的廣州是絕不可被小睇的,它建于1933年,有1800個座位,是廣州最大也是第一家有旋轉舞臺的戲院??戳藥讉€劇目,如今只記得有湖南花鼓《劉??抽浴贰:髞硭嬖V我,回到勝利賓館文副部長同他開玩笑。

        “朱可,你比我強啊,我來到這個地方?jīng)]有人請,你來這里還有人請你看戲,不錯嘛!”他嘿嘿一笑,“是個老朋友?!?/p>

        “你的老朋友多大了?”

        他想一想,答:“今年應該有十八了。”

        “喲,夠老了?!蔽母辈块L笑起來 。

        我相信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是有機緣的,我和朱可之間就有一種緣分在。

        他少時家庭比較貧苦,出身好,我當時則有個不好的家庭出身。聽他說過,他兄弟兩個,由于他是初生子,父母讓他穿戴“十二紅”,唯恐妖魔鬼怪傷害,特別嬌愛,但長大后他過的卻是苦日子。1942年河南大災荒,餓殍遍野,他們?nèi)译S著饑餓的人流沿著隴海鐵路向西逃難,有時步行,有時扒上西行的火車,不顧勞累及日軍從黃河對岸發(fā)射的炮彈,走走停停,往隨處都是河南難民的西安尋找舅父,舅父無能為力,一家人能夠吃到的最好食物只有燴菜。所謂吃燴菜,就是飯館酒肆里顧客吃余的殘羹剩飯燴成一鍋,非常便宜地賣給難民食用。西安的名吃如“老孫家羊肉泡饃”之類,雖價格不貴,對他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出身的差異,并沒有在我們中間形成一條無形的壕溝,沒有阻礙我們的接近;他從不以好出身傲視別人,對我更沒有歧視和排斥,有的只是默默的同情、鼓勵與支持!

        文副部長來粵檢查工作后不久,調(diào)來廣東任政法部長,后又任省委書記處書記,朱可一直跟隨他當秘書,住梅花村。當時交通不是很便利,我們還是來往不斷,周末常在一起,即使他和同事姚雪梅結婚之后,因姚雪梅繼續(xù)去讀大學,亦如此。廣州這個我們?nèi)諠u熟悉的城市,對兩個從北方來的年青人來說,充滿陌生與神秘感。從擦拭锃亮,鼓起圓肚、體形高大的銅壺中流出的令我們吃驚的王老吉涼茶,到潔凈清爽的甜品店里的一碗被我們贊不絕口的綠豆沙;從珠江小艇上的艇仔粥、沙河鎮(zhèn)上正宗地道的沙河粉,到街邊小攤的豬紅粥、豬腸粉、“鮮明油器”和酥皮面包等等,在我們的不斷爭論中悄然將兩個北方來的年輕人吸引進這座美麗的南方之城。

        那是我們最美好的青春歲月啊!那時拍照還不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朱可從部里的攝影室借出一部德國蔡司照相機,兩人在北秀湖等地拍過不少照片,但因缺乏基礎知識,光圈、距離調(diào)不好,拍出來的照片大都模糊一片,可惜了當年頗為珍貴的膠卷。他有一頭桀驁不馴的濃發(fā),一次為拍照特意理個發(fā),還讓理發(fā)師用火剪在頭發(fā)上壓了幾道波,呈時尚狀??上н@些努力都被我這個蹩腳攝影師給毀了。我們再接再厲,又幾次外出,如今留下的唯一成果,只有一張他站在北秀湖旁身姿高大、眉目不清、剪影般的側影。我們外出由于與當?shù)厝苏Z言不通,從不問路,走哪算哪。一次從沙面乘小艇去到花地,在城里住久了,忽然身處一片鄉(xiāng)野,只見農(nóng)夫澆水,姑娘采花,花被扎成一捆一捆裝上小船運往城里,風光怡人,十分興奮。楊桃樹上的楊桃熟了,黃黃綠綠,任游客自選自采,然后過稱付錢。我和朱可也采了一堆,買了一堆,玩得興起,不覺日已偏西,游客漸稀。我們撿起吃剩下的楊桃想向小碼頭走去,卻怎么也找不到來時的路,走了許久,不見登岸處。改變方向找,走了好遠仍找不到原先上岸的地方。

        他說:“我們可能方向錯了?!?/p>

        我說:“不錯?!?/p>

        “找個人問問吧?!?/p>

        “不問!”我在生自己的氣。

        “要不我們會迷路的?!?/p>

        “不會迷路,”我堅持,“一直往前走,繞地球一圈我們還會回到這里!”

        太陽就要沉入江心了,我們終于看到了江面上的小艇。

        “繞地球一圈我們還會回到這里!”這句話被他牢記了。這次花地之行,給我們留下的記憶很深,在以后的歲月里,他多次提起我的這句話,還往往再加一句:“這就是小范呀!”不知是贊美還是嘆惜。

        畢竟那時都年輕,也做過一些年少荒唐的事,譬如開汽車。周末晚上,朱可常開著文書記的汽車來找我。給領導開車的司機歸他管,他跟司機學會開車,周末知道領導不會外出時,就要司機將車鑰匙交給他。他開我坐,往往是車開動了才問我到哪里?一個勇敢的駕駛員和一個不怕死的乘客,真是一對絕妙的搭擋。所幸這位無牌司機尚有自知之明,車速很慢,但有一次還是出了事。那時我和他都未坐過飛機,對那種“吾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感覺頗有些好奇。當時廣州嶺南文物宮(后改名廣州文化公園)里有一種像兒童輪轉椅一樣的“飛機”,只不過它的輪轉軌跡是個上下起伏的斜面,速度不高。座椅外形作飛機狀,吸引不少顧客。我們各自登上一架,忽上忽下地轉動于半空,似有點飛翔的感覺,但其滋味比乘現(xiàn)代的大飛機偶遇的不適感強烈得多。當轉輪停止,一向身體比我強壯的他卻吐了。我說休息一會兒再走,他不聽,車開到愛群大廈旁邊他就支持不住,猛然停車,差點撞上人行道。江邊寂寂無人,路燈下出來一個警察,問怎么回事?我代回答熄火了,警察看看車牌扭頭走開。

        省委由梅花村搬入新建的大樓后,他數(shù)次帶我到小禮堂看電影,周末有時還帶我到他的辦公室聊天。隔壁就是常委小會議室。被毛主席譽為“一把火,走到哪里哪里燃”的陶鑄,糾正了“和平土改”之后,這時正在發(fā)動反地方主義。朱可說他常常聽到隔壁激烈的爭論,不,是吵架!以陶鑄為首的書記處書記們爭論不休,桌子常常拍得“嘭嘭”響,誰拍的他分不清,但反對陶鑄發(fā)動反地方主義的尹林平和馮白駒的大嗓門,他是聽出來的。不知書記之間為什么要如此互不相容?雖然文書記站在陶鑄一邊占著上風,他似乎也很難理解。這就是官場嗎?這就是“斗爭”嗎?我的住處距中山紀念堂不遠,一次他找我在附近散步,情緒明顯低落。

        中山紀念堂本是我們留下許多美好記憶的地方,我們在這里觀看過許多外國歌舞團的表演,像幾年前在武漢人民戲院有幸看到梅蘭芳等名角那樣,常常很興奮,信口評說一番。但這一次在路旁一株樺樹下他突然停下,對我說他想調(diào)動工作的事。按說他的工作是很受同輩人羨慕的,我卻立表贊成,他有點不解地看看我。

        我說:“天天跟著首長也沒意思。”

        他嘆口氣,“秘書工作實際就是侍候人,這個我倒不計較,但我寫東西不行,幫不了首長什么?!笨次蚁腴_口勸解,他搖了搖手,“小范,如果我有你那支筆,我可以在這里做下去?!?/p>

        2018年3月26日

        學長李駿

        人一生只從事一種工作,這不知是幸運抑或是遺憾。

        但我知道這對我的學長李駿來說,不僅是幸運的而且是幸福的。

        李駿今年87歲了,如果將他一生的工作經(jīng)歷用一句簡單的話概括,那就是編過7張報紙和3個刊物。他先后在兩廣縱隊《進軍報》《珠江人民報》《珠江農(nóng)民報》《粵中農(nóng)民報》《廣州日報》《羊城晚報》《南方日報》和《家庭》雜志、《源流》雜志及《炎黃世界》雜志任編輯或擔任領導工作,始終沒有離開編輯崗位,可以說他一直從事一種工作,而且這工作是他熱愛的。

        李駿原名李家駿,因此老同學間都喚他家駿。他比我大6歲。六十多年前年齡相差6歲的兩個人不僅是同學,而且還是同班同學,同在中原大學的一個隊里學習。

        1948年底,他從西安出發(fā),穿過國民黨重兵把守的潼關,穿過炮火紛飛的封鎖線,又從黃河上穿越來去,徒步來到天寒地凍但滿城熱氣騰騰到處秧歌鑼鼓的開封,投身革命大學。原來已是大學三年級學生的他,同我這個高中只念了半個學期的高中生編在一個隊里學習。那年他21歲,像當年許多大學生那樣,穿一件藍布長衫,戴一副近視眼鏡,比起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學生來說,沉穩(wěn)許多。我們的住處是一棟磚木結構的兩層樓房,每個小組兩間,里間是麥秸地鋪,外間是學習室,隊部在二樓。家駿是學習組長,常到隊部開會,他在磚砌的伸出樓外的樓梯間上下的身影,至今我還留有印象。

        參加革命之前,在家境窘困中掙扎的家駿,不像我這個少不更事的滿腦子幻想的少年,從來不敢對未來有什么期待。后來他在笑談中多次說過,當時他這個西北農(nóng)學院農(nóng)業(yè)化工系三年級學生,對畢業(yè)之后的生活只能有兩個“抱負”:一是當小學教師;二是做醬油。父親的半生經(jīng)歷擺在眼前,令他不寒而栗。辛亥革命時期,父親是一個對未來抱有無限憧憬的青年,參加三原起義,起義的旗幟就是他書寫的。為了讓白布上墨,父親按照民間的方法用蒜頭在白布上擦抹,無疑也將一腔激情擦抹上去。革命多么美好!未來多么光明!起義之后,他被保送到南京民國大學,還在上海親耳聆聽過孫中山的演講。又之后不知那個時代哪里出了毛病,有人升官發(fā)財,有許多有志青年卻找不到工作。父親幾十年間在機關和報社之間游走,當小職員當校對當編輯,但朝不保夕,時時有失業(yè)的危機。在年輕的家駿眼里,父親常常為找工作發(fā)愁,時時為養(yǎng)家糊口擔憂。就在他決定前往解放區(qū)的前幾天,在市政府地政科當個小科員的父親被裁了。父子倆在寒風凜冽的西安大街上相遇,相對無言,只有苦笑。最后父親解釋道,人家說咱們鄉(xiāng)下還有幾畝地,還有活路。家駿望望灰色的天空,很想大聲問:真有活路嗎?于是,他下了離開西安的最后決心!

        如果說父親對他的第一個影響,是使他看清了那個黑暗社會沒有出路,第二個影響則是,使他對辦報產(chǎn)生了最初的興趣。曾經(jīng)在報社工作過的父親令他對編輯工作產(chǎn)生了好感,特別是國際時事。

        家駿熱愛編輯事業(yè)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從在兩廣縱隊辦《進軍報》起,他就一心投入編輯工作當中。他隨兩廣縱隊從河南出發(fā),一直徒步到江西。那時電臺少,新華社每天發(fā)的電訊稿,報社是用收音機收錄的,這個收錄任務就由他來完成。白天行軍,夜里他就俯在收音機前,伴和著身邊的手搖磨電聲,凝神屏息地聆聽和記錄著收音機傳出的電訊,并整理成稿,第二天見報,把全國各地的勝利消息,迅速傳遍全軍。最后部隊到達珠江三角洲,他被記三等功。自此,他在編輯崗位上從沒懈怠過。

        上世紀80年代他調(diào)到《家庭》雜志任總編輯,除堅持這個生活類雜志應有的特色之外,決心提升雜志檔次,增進其知識性和文學性,擴大作者隊伍,廣交朋友。那時我在《花城》雜志工作,他與我相約,凡有著名作家到來都同他聯(lián)系,因此《家庭》這個并非純文學的刊物周圍,一時聚集了一大批作家。他對作家的熱忱勝于我,與作家的關系也勝于我。我曾退過賈平凹的稿,只因為我認為他未將“好稿”拿給《花城》,也不作解釋;黃濟人來廣州訪問曾到我的住處去過,我沒有立即回訪,禮貌不周,而他則恰恰相反。他對賈平凹的態(tài)度,曾有“五顧茅廬”之說。他到西安組稿,曾五次探望賈平凹,令病中的賈平凹十分感動,為此給《家庭》寫了名聞一時的《祭父》。他去看望黃濟人,黃濟人住在重慶低處,一個年逾六旬的老人,上下一百余級臺階,令主人不能不感嘆不已、欽敬不已。他在主持《家庭》工作時,提出了“家庭文學”的概念,作者們感其誠、感其真,一時趨之若鶩。王蒙、張潔、叢維熙、秦牧、張賢亮、李國文、徐遲、賈平凹等一大批作家都在《家庭》發(fā)過稿,盛況空前。他在《家庭》工作期間,這個生活類月刊曾一度發(fā)行至四百余萬份之多。在建國60周年之際,他被中國期刊協(xié)會評為新中國60年有影響的期刊人之一。

        前兩年,《炎黃世界》85歲的總編輯李駿風塵仆仆北上京城采訪106歲的語言學家周有光,加上留在廣州處理稿件的年已91歲的副總編輯張寶鏘,采訪者和被采訪者三人的年齡總和幾近300歲,一時在報刊界傳為美談。

        家駿對于他熱愛的編輯事業(yè)的態(tài)度,真可以用“鞠躬盡粹,死而后已”來形容。他離休后,先后接手了兩個刊物——《源流》與《炎黃世界》,而這兩個刊物都是硬骨頭,辦辦停停,困難重重。他在接辦《炎黃世界》后,為了工作方便,他自已掏錢買車,私車公用,遇發(fā)不出工資的時候甚至自己掏錢先給員工發(fā)工資,千方百計要把刊物辦下去,不使其夭折。他工作的認真精神,無人不佩服,但有時也失之于過于細心和固執(zhí)。作為老同學我常同他開玩笑說:“你的最大優(yōu)點是認真,你的最大缺點也是認真?!边@玩笑話只有我能與他說,話中也許還有種勸諭的味道,因此我就接著說:“我的最大缺點是不認真,最大優(yōu)點也是不認真?!彪m是玩笑,細想想也不無道理。它反映了我們這兩個老同學的某些性格特點。我想,人的優(yōu)點和缺點也是一個對立統(tǒng)一體,相輔相承而又相互轉化。

        可能因為在中原大學那批同學中,他是年齡較大的,我是年齡最小的,他對我始終很關心,有兄長風。

        上世紀70年代初,我們都是剛從五七干校回來,景況都不好,一天他到住處看我,見臺風刮過多天被刮掉的窗門仍沒人來修,只用一塊床板擋住,不禁面露凄色;聽說我的女兒即將到了上學年齡,戶口尚在汕頭不能轉來,也十分著急。我這一生,經(jīng)過許多磨難,均能自己挺過去,從不垂頭喪氣,唯女兒的戶口問題幾乎壓倒了我。那時我這個戴罪之人,雖然一直堅信我罪何有,但上了另冊,百口莫辯,百事難行。女兒轉戶口事,單位不敢表態(tài),無奈之下我曾寫信求助于當年與我同在一個科室工作而今身居公安系統(tǒng)要津的老同事,得到的只是冷漠加冷漠。世態(tài)炎涼,心情灰冷,那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時候。后來也是他有心,也是有天助,一日他竟在東山廣州鐵路局門前,偶遇了幾十年前的一位老師——董隆斌。董老原是中原大學23隊的輔導員,聽家駿談起我的困境,立即向有關部門反映情況,經(jīng)過他的一番努力,女兒轉了戶口,得以按時入學。師長之情,學長之情,深藏我心數(shù)十年而不敢稍忘。

        在我們這幫同學中,家駿是公認的學長,并以學長之禮敬重之。上世紀80年代初,在廣州、佛山兩地尚有的二十幾個同學建立了同學會,推他為會長。之后他一直是會長。三十多年來雖會員日稀,但這個小小同學會一直不散,是他用真誠與真情將大家團結起來的。

        家駿是一位成就卓越、碩果累累的優(yōu)秀編輯家。我因有這樣一位學長為幸,并常引以為榮。

        2015年7月31日

        責任編輯:朱亞南

        作者簡介

        范若丁,原名范漢生,河南汝陽人,曾任花城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花城》雜志主編,主要作品有《并未逝去的歲月》《失夢莊園》《舊京舊京》等,作品曾獲第三屆和第八屆廣東省魯迅文藝(文學)獎、第一屆和第二屆秦牧散文獎,特區(qū)文學獎和廣州朝花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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