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的周六下午看房。
我這套是一室一廳的房。租房的兩個女孩據(jù)說剛畢業(yè)一年。中介小伙子再三說倆女孩挺好的,還幫她們談了價格,從4000塊砍到了3600塊,我也同意了。
上樓的,除中介小伙子、兩個女孩外,又多了一個中年女人。說是其中一個女孩的媽媽。媽媽剛走進房間,就皺起了眉頭,說,你這房子,在5樓,太高了些,你瞧把我給氣喘的。又說,你這墻面,也有些發(fā)黃,還有點開裂,最好能粉刷一下。再說,現(xiàn)在租金是多少?都是兩個小姑娘自己談的,我也是剛知道這事,3600塊?太貴了!房東,小姑娘們也不容易,要么你讓一點?
我沒吭聲。媽媽見沒人理她,有幾分沒趣,就進了臥室。出來時,興沖沖地,像抓到了天大的把柄一樣?!澳汴柵_的玻璃裂開了,碎了,這是要換的呀!”媽媽說,“不行不行,你合同上要寫的,如果出現(xiàn)意外問題,房東要負(fù)全部責(zé)任!”聲音很響。我說:“這都已經(jīng)說好了,這兩天就給換掉,她們都知道?!蔽覊旱土寺曇?,盡量平和些。
這位媽媽又回到了客廳,像又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指了指上面吊著的空調(diào),說,這電器沒問題吧,小伙子,你把插頭插上去,讓我看看。她說的是中介小伙子。中介小伙子已經(jīng)被吵暈了,說,阿姨,我在寫協(xié)議呢!媽媽又說,要不是房子小,要不是她爸偏向孩子,我說什么也不會讓她出去租……
一下子,像一鍋沸騰的粥。我站在那里,心里聽著難耐。甚至想,這房,我不租了!話到嘴邊,我看到一個女孩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記得,女孩第一次看房說的話,我就想逃離,亂哄哄吵成一片的家。我忍了忍,把話兒咽了下去。
房,還是租了。3600塊,簽了一年。
媽媽走出去時,倒是語氣緩和了許多,說,房東,再見呀,以后小姑娘們有什么事,你要多照顧些。
我看到走出門的小姑娘的眼神中,是逃脫般的一抹喜色。
據(jù)說,蕪湖十大名小吃,有一樣便是小圓門的藕稀飯。
小圓門的名字,究竟是怎樣的來歷,我不清楚。以前,這條巷子在勞動路的出口,確乎有一個圓形的門,門的四周刷著天藍(lán)色的涂料。大約因為老舊,門被拆除了,原本“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巷子,豁然洞開地面對著勞動路。
從勞動路上拐進去,各種食物的香味,是劈面撲過來的。前往的多是年輕人——成群結(jié)隊的女孩子,呼朋引伴的小伙子,也有手挽手卿卿我我的親密戀人。巷子的兩側(cè)是樓房,貼著樓房墻壁搭蓋的棚子,便組成了一間間店面。搭蓋得講究點的,自成簡易餐館;搭蓋得馬虎點的,看起來就是臨時排檔。每家出售的食品,各有各的花樣,各有各的風(fēng)采。
我從這條巷子里拎回家頻率頗高的,有兩樣。其中一樣,是烤鴨。賣烤鴨的是個瘦長的男人,動作爽利干凈,我每次買的半只烤鴨,他只消片刻工夫,鴨子上的肉連同皮,便被一小塊一小塊地片下來,進了食盒,剩下來的骨頭,剁成段,放進食品袋,一只稍大的食品袋將食盒和盛著鴨骨頭的袋子放進去,再往里依次丟進已經(jīng)簡單包裝好的大蔥、醬、春卷皮,袋口一系,遞至我手上,他再右手套上塑料袋放錢找零。從攤子擺出來,到烤鴨賣完,攤主少有停歇的時候,顧客是絡(luò)繹不絕的。
另一樣,是酥燒餅。那家的燒餅,有兩種口味,一種甜,一種咸,燒餅上撲滿了芝麻。鋪子里一直不停歇地做著,我們買到手的總是剛出爐的,帶著溫度的燒餅,香味濃郁襲人。好些個從遠(yuǎn)處趕來的顧客,跟攤主一報數(shù),都是幾十只甚至上百只,一只只燒餅在碩大的食品袋里碼放整齊,小山似的。
買完這兩樣,往前走幾步,便是菜攤了,有魚有肉,還有各色時蔬。在蔬菜攤上,稱一塊冬瓜,那是用來和烤鴨骨頭一起燉湯的。
出巷時,有一左一右兩個岔口,從右邊的岔口走過去,便是申元街。申元街兩側(cè)的女貞樹,一棵挨一棵地挺立著。女貞樹的花,從姿容到香味,都是溫和柔美的,沒有飛揚跋扈的蠻橫霸氣,與小圓門里的各色美食一樣,內(nèi)斂,不事張揚。
我5歲離開上海,29歲時重返,其時僅憑先母口述和兒時記憶,在警察幫助下,通過當(dāng)年鄰居,最終尋到失聯(lián)24年的一兄兩姐,至今想來尤感幸運。
1953年春,我出生在上海閘北七浦路,5年后剛添小弟不久,父親卻突然去世。其時異母長兄尚在校讀書;大姐初作人婦,照顧小妹已感困難,實無撫養(yǎng)繼母幼弟能力;母親無工作,母子3人頓陷困境。
此時疏散城市人口,母親一手牽我、一手抱小弟,回到浙江紹興農(nóng)村投靠親友。鄰居楊阿姨送我們到老北站上火車。
母親靠放牛養(yǎng)活我們,不久,14個月的小弟饑病交加夭折。母親致信上海兒女,告知消息,企盼救濟。半年多未得復(fù)信,母親無奈攜我改嫁至寧波農(nóng)村。母子寄人籬下艱難度日,我讀完初小即輟學(xué)當(dāng)牧童,未滿17歲赴浙北參加奪煤大會戰(zhàn),總算自食其力。
惜哉母親積勞成疾,剛過花甲就因病謝世,生前常念叨曾居上海七浦路某弄某號,送我們上火車的老鄰居楊阿姨。母親逝后,我倍感孤寂,完成母親遺愿,到上海尋訪兄姐從此系我心頭。尤其結(jié)婚成家后,我思親之心更切,只是上海雖不遠(yuǎn),但要在茫茫大上海,僅憑零碎信息尋找親人,猶如大海撈針。
1981年冬,我到嘉興職工學(xué)校參加脫產(chǎn)培訓(xùn),其地緊鄰上海,某天我抽空赴滬游玩。這是我離開上海24年后重返,離開之日尚在孩提,重返之年已屆而立。我逛了豫園、大世界、南京路一百,徜徉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間,不知不覺循外灘過外白渡橋,從河南路擬往火車站,打算回嘉興。
此時暮色蒼茫、華燈初上,突然,一塊路牌映入眼簾,“七浦路”三字令我渾身如遭電擊:這不就是我無數(shù)次夢中徘徊的地方嗎?那某弄某號的故園還在嗎?好心的楊阿姨和失聯(lián)多年的兄姐們還好嗎?
我熱切地循七浦路前行,幾分鐘后停留在某弄口。雖已時隔多年,但我依稀記得弄堂口有個小廟,此時門上掛著居委會的牌子,敲門卻沒人應(yīng)答。這一帶原屬棚戶區(qū),20多年變化很大,就算是大白天到此,尋找也非常困難,更何況此時弄堂內(nèi)路燈昏暗,住戶大多已緊閉門窗。我敲了幾家屋門詢問,皆說不知楊阿姨其人。
思親多年,今日有幸至此,我實在不甘心放棄,情急之下,我跑到附近警務(wù)室,求助民警。值班警察姓魏,雖非戶籍警,但在此工作多年,對附近居民都很熟悉。聽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說明來意,深表同情。他說附近有一位楊阿姨,名字有一字不符,也許是我想找的人。他陪我來到她家,楊阿姨已經(jīng)睡下了,聽民警敲門,趕緊開門。原來這排平房錯雜于弄堂深處,如無人引領(lǐng),就算是白天我也很難找到。
楊阿姨聽我自報家門后,說我依稀還有幾分兒時模樣。她激動地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知我母親已去世,楊阿姨眼角濕潤、滿臉悲憫。原來我母親把楊阿姨名字錯記了一個近音字,才造成大家都說不認(rèn)識。
楊阿姨興奮地告訴我:“你大姐還在上海,大哥現(xiàn)在杭州工作……”
一周后我再度來到楊阿姨家,把一封寫給兄姐的長信懇求楊阿姨設(shè)法轉(zhuǎn)交,楊阿姨滿口答應(yīng)。我在信中寫下了曾經(jīng)的孤寂無助、如今渴望親情和尋找血濃于水親人的心愿……
1982年元宵節(jié)前夕,我收到杭州大哥來信,他約我去杭州見他。我手持4歲時拍攝的“全家福”照片趕到杭州,與大哥重敘手足之情。
1982年3月,吾兒呱呱墜地,上海大姐、宜興二姐在杭州大哥陪同下,一起來到地處莫干山麓的我家,我終于有幸尋回了失去25年的手足親情,大家均喜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