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蔚

做申花球迷真的苦。本來想給“苦”字打個雙引號，轉(zhuǎn)念一想，不用了。是實實在在的苦。

申花球迷苦與甜

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伊始。有遠房的親戚，去南方淘金，那個目空一切，那個眼睛幾乎翻到天上的感覺，我們窩居在上海的人，除了羨慕就是無地自容。魔都衰落了。那時，在外地人面前甚至不敢說自己是上海人，特別是在廣東倒爺、蘇浙所謂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面前。人家早已賺得缽滿盆滿，我們上海人還囊中羞澀。那時，連餅干都被叫作“克力架”。用上海閑話來說，能吃到廣東人嘴巴里的克力架，簡直不要太賣樣哦。沒辦法，人家就是這么拽，就是這么得瑟，誰叫你不爭氣呢？

從那時起，相當一部分上海人養(yǎng)成了低調(diào)、務(wù)實、謙遜的作派。不豁胖。

“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背鲎浴逗商猎律防锏倪@句話，總記在我的心間，朱自清觸動了我——那時，生活在還沒有“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的魔都，就是這般心境?，F(xiàn)在，作為一個申花粉，這種心境也是年復(fù)一年地揮之不去。

真的，熱鬧是別人的。是隔壁的，是皇城根的，更是在天河的山呼海嘯里的。

前一陣，我花還在保級階段。某同事咧嘴問，笑容中沒怎么懷好意：“申花球還去看??？這種球有啥好看？”我其實真的不愿多說什么，說什么呢？就像生了一個考試總是喇叭腔的孩子，開家長會時不把頭埋得低低的，還能怎么樣。但是，我還是脫口而出：“這就好比有人喜歡越劇，有人喜歡滬劇，愛好而已。”你猜那人說啥嗎？他竟然說：“我喜歡淮劇?！蔽腋铱隙?，心虛的是他，不是我。我敢肯定，他壓根不知道淮劇團的門是朝南還是朝北開。

申花，連同申花球迷，就是這般被人不斷嘲諷、挖苦、取笑。就如同當年，別人在吃克力架，我們還擠在弄堂里生煤球爐。

申花常遭人罵。該不該罵？不要說申花，中超哪個隊不該罵？看著國足就氣不打一處來。“見誰都輸，中國足球還要不要臉了？”這是范大將軍的話。

有時，不罵申花兩句，真的不解氣，哪怕自己是花粉。踢成那個熊樣，被李鐵之流在主場欺負成那樣。他的原話，是我平生第一次旁聽賽后發(fā)布會時聽得真真切切的：“花了那么多錢，打成個保級隊！”人家就是敢在你的主場撒野，向著你們的教練席、你們的觀眾揮拳示威。

我并不贊同“瘌痢頭兒子自己好”。這不對。但是，有些人罵申花，其實都是瞎起哄。

申花絕對是悲壯的，坎坷的。尤其是今年，瀕臨降級，苦苦掙扎，絕地反擊，逆境奪冠。我常常想，喜劇固然好看，但悲劇更具震撼力。在中超的舞臺上，你說恒大球迷幸福？拿冠軍如探囊取物。天天高潮，真有高潮？倒不是羨忌恨，真的是高潮太多會讓人有審美疲倦。跌宕起伏、百折不撓，用驚心動魄換來含淚的歡笑。只有大片才有這樣的元素。

我并不贊同“瘌痢頭兒子自己好”。這不對。但是，有些人罵申花，其實都是瞎起哄。我最討厭，最不愿搭理的，就是那種跑到你面前，知道你是花粉，然后一陣嘲笑：“申花這種球還能看啊？還要看啊？”吧啦吧啦一大堆，然后又跟著來一句屁話：“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看你們申花了。”你既然都不看球了，你知道個球？你還罵個球？就好比，我只看上?；鼞?，從來不看河北梆子、東北二人轉(zhuǎn)、安徽黃梅戲，所以，我是萬萬沒有資格去詆毀人家的戲怎么不好看，怎么不如海派滑稽。同理，你聽不懂或不看滑稽戲的人，也沒權(quán)利來貶損上海的地方劇種。

這就是人品。

藍色信仰，矢志不渝。

藍色信仰矢志不渝

“不狂不放不申花！”盡管我們的口號也屢屢被人訕笑、調(diào)侃甚至污辱，但這就是我們的藍色信仰，矢志不渝?？?、放，不代表放浪形骸，不代表狂妄囂張。

我很欣賞新華社為我花奪冠而發(fā)的時評，其中一句太贊了：“藍色綻放申城，申花逆勢奪冠！不驕不餒不放棄，不狂不放不申花。”

“不驕不餒不放棄，不狂不放不申花！”構(gòu)成了完整的申花精神。

12月6日晚7時15分，當今日首發(fā)閃亮在虹口大屏幕上時，當球隊的第12人——藍血人激情四溢時，一張遠去又熟悉的面龐劃過夜空。張阿姨那句對孫女說的話：“奶奶看不到冠軍了，但你一定能看到！”要多催淚有多催淚啊。我想，張阿姨還有沈爺叔，一定是昂著頭駕鶴遠行的。這就是申花人的精神。

但申花球迷之痛，恰恰在于讓你時常抬不起頭來。黃袍加身的阿拉定定也感慨，太難了，太苦了：“這一年真的非常不容易，保級、質(zhì)疑聲，那種不認可非常多啊……”

“吳曉輝還在，周軍還在，申花搞得好啊？”耳朵里聽出老繭了吧？在百度里鍵入“申花 吳曉輝”兩個關(guān)鍵詞，跳出的95600條鏈接嚇得死人。前三條的標題依次是“上海申花總經(jīng)理吳曉輝，球迷讓你‘滾蛋！”“炮轟管理層！申花球迷憤怒聲討：吳曉輝滾蛋，這是復(fù)興第一步。”“張玉良真的一眼不看申花啊，哪怕看一眼，申花被吳曉輝搞成這樣。”放眼中超，有哪一個俱樂部的老總背負這樣的罵名？但我可以說，罵聲里有花粉的恨鐵不成鋼，但更多的或許是“水軍”們在興風作浪。試想，能夠在鈔票掏得遠遠沒有別人多的情況下，三年里為魔都搬回兩座金燦燦的重量級冠軍獎杯，這樣的老總搭檔，還不夠模子嗎？

“有了這兩座獎杯墊底，還要什么自行車？”當晚，我發(fā)在朋友圈里的這句話，許多人留言莫名其妙。哎，只怪我中本山大叔的毒太深了。沒看過《賣拐》？大忽悠不是說“要什么自行車”“要什么手表”嗎？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年初，有人打我電話說：“今年不要看申花了呀，我的好幾個朋友都調(diào)方向了。”調(diào)方向？調(diào)啥方向？不就是看到人家在吃克力架嗎？我當即斷然拒絕。吃不起，我們不眼饞，更不會饞吐水嗒嗒滴。

我的觀點，看中超真的不是看球技，比得過五大聯(lián)賽好看嗎？甚至連日韓的皮毛都學不像?？幢緡就恋穆?lián)賽，就是看地域情懷，看人文底蘊，看把自己的內(nèi)心安放于何處。

大浪淘沙。1993年12月10日，上海申花足球俱樂部成立。如今，26歲了。其間，有的申花人改換門庭，這也正常，打工而已，哪里錢多奔哪里。其間，有的擁躉把一身藍變成了一身其他顏色，悉聽尊便，這也正常得不得了。就像我老早是迷曲調(diào)委婉的越劇的，現(xiàn)在為啥不能讓我迷一把抑揚頓挫的碼頭號子？但是，職業(yè)足球的魅力之一，就是培育了一大批前仆后繼的死忠，他們構(gòu)成了職業(yè)足球的最基本文化元素。

愛其香自苦寒來

申花客場比賽，被罵得最多的就是“騷花”?？完牫Ｒ浴安葴珧}花”來給我花添堵。

“騷花”？有啥不好。一個“騷”字，如果只把它理解成舉止輕佻，那就太狹隘了。

《爾雅》里，騷，動也。從建隊伊始，“搶逼圍”就是攪動中國足球的一股新風。

更為普遍的釋義，在傳世之作《楚辭·離騷·序》里就有“騷，愁也”之解?，F(xiàn)代人認為騷是個貶義詞，其實不然，騷只是一種被壓抑情緒的行為表現(xiàn)。古人還把詩人稱為“騷人”呢。毛澤東著名詩篇《沁園春·雪》，最早就是發(fā)表在新民報上的，轟動全國。其中一句“唐宗宋祖稍遜風騷”真是神來之筆?！膀}”也是一種文化，一種境界，一種品格。當今，對“騷”最鞭辟入里的解釋，莫過于“悶騷”，與海派文化“悶聲發(fā)大財”頗為暗合。所以，能把一支球隊鍛造成“騷”之隊，那也是需要底蘊和功力的。

我們憂愁過，或許還會不斷地伴隨各種各樣的憂愁，但我們更向往達到“風騷”的意境。一般來說，暴發(fā)戶是“騷”不起來的，他們的日子太舒坦。而中國古語不是還有一句“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嗎？

我們愛申花，正是愛其香自苦寒來。

申花球迷在2018 亞冠小組賽時，赴韓國水原加油助威。

申花球迷在虹口足球場等候區(qū)為主隊搖旗吶喊。攝影/李銘珅

球迷翹首以盼熱情迎接申花新外援沙拉維。

12月6日17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虹口足球場正門兩側(cè)的人行道上已經(jīng)是藍色的海洋，藍色的旗幟在冬夜的寒風里招展。我們在迎接自己的隊伍到來。

望眼欲穿。隊歌唱起來了，旗幟揮舞起來了，口號喊起來了。就當是暖場。

出人意料，以前一直是由內(nèi)環(huán)方向由北向南駛來的申花大巴，突然從反方向疾駛而來。

人有時候是要有點“迷信”的。

美國心理學家、新行為主義學習理論的創(chuàng)始人伯爾赫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納（1904-1990）曾做過實驗假設(shè)。人們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迷信行為，比方說，忌諱從梯子下走過，忌諱踩到裂縫等。很多人不愿意承認這一點，但是某些時候人們卻會因為迷信而做某些事情。斯金納認為，人們這樣做的原因是他們相信或推測，在迷信行為和某些被強化的結(jié)果之間存在聯(lián)系，即便是實際情況下兩者并不相關(guān)。斯金納的結(jié)論是迷信無處不在，盡管迷信行為并不會導致你想要的結(jié)果，但它們還是有積極功能的。當一個人身處困境時，迷信行為經(jīng)常能產(chǎn)生力量，避免失控。有時候，由迷信行為帶來的力量感和控制感，能降低焦慮，增強自信和信心，并提高成績。所以，從事危險職業(yè)的人比其他人更加迷信。

迷信能提高成績？這個問題其實只要問問上海足球教父徐根寶就可以了。崇明基地的巨石是有靈性的。命硬的根寶，內(nèi)心也是柔軟的。

更出乎意料。7時30分。一身白衣白褲的申花進場了。這是虹口啊。印象里好像沒見過。根據(jù)中國足協(xié)的規(guī)定，比賽雙方球隊尤其是客隊，必須攜帶兩套顏色明顯不同的比賽服到賽區(qū)，一般情況下，主隊有優(yōu)先選擇比賽服裝顏色的權(quán)利。

是啊，我們是主隊啊。決戰(zhàn)魯能的一身白，這是我們打客場時的隊服，現(xiàn)在被選擇在虹口披掛。就如同當晚進入賽場的大巴也臨時改變了行進路線。這難道是巧合？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寓意？

破咒。這是球迷們舉起的巨幅海報。申花不信邪。不狂不放的申花就敢打破魔咒。

談未來總是老掉牙的事。尤其是申花。真的。我們興奮過了，高潮過了，接下來的迷茫會不會接踵而來？

不過，有一道很簡單的算術(shù)題，還是有必要算一下的。雖然我的數(shù)學很差，否則也不學文科了。30分和60分比，到底少了多少？如果從能進亞冠的終極目的來看，兩者應(yīng)該是相等的。再來推算一下。如果在投入幾乎可以少三分之一的情況下，三年里兩奪足協(xié)杯，與七八年甚至十來年奪一次聯(lián)賽冠軍，哪個更合算？我想，絕大多數(shù)俱樂部老板會選擇前者吧。當然，這僅僅是個數(shù)學玩笑。不當真?！?個聯(lián)賽冠軍等于10個足協(xié)杯冠軍?！蹦鞘且林v伊戇以剛的人的哲學。上海人樂于把生活過得很實惠。這不是阿Q，而是做人的智慧。

1998年11月1日下午，我拖家?guī)Э谧诎巳f人看臺的最后一排，也是全場最高處，上視的攝像機就在我旁邊。兒子那時才八歲。我們見證了申花的第一個足協(xié)杯冠軍。

2019年12月6日，兒子從遠在澳大利亞的家打飛的回到虹口，再次見證了申花是冠軍。我們父子相約，明年的亞冠，澳大利亞賽場上，我們?nèi)以贋樯昊佑汀?/p>

“簽證好辦起來了?！边@是奪冠之夜朋友圈里最傳為美談的一句話。亞冠，我們又來了。

愿申花再書輝煌。愿上海之藍繼續(xù)耀眼浦江兩岸。

這對我們310來說，還需要更多的理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