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真

在當今華語詩人中，宇秀可以說是一位特別擅長于用意象來寫詩的詩人?！段也荒芪兆★L》里不可復(fù)制的對內(nèi)心的真誠敞露以及具有生活喚醒力的意象，是對詩之何以為詩的形象注解。宇秀極具個性化的詩歌創(chuàng)作秘籍，正如洛夫先生在她詩集的推薦語中所言：“意象是她最有力的翅膀，載著她，也載著讀者遨游于一個接一個的嶄新世界。 ”

一、從海派小資作家到北美“痛感詩人”

2002年初，宇秀的隨筆散文集《一個上海女人的下午茶》第一版在全沒有任何炒作的情況下，悄然上市，很快全國各地書店、書城出現(xiàn)斷貨，出版社連續(xù)加印了三次。當時的一些女性雜志也以宇秀“下午茶”里的篇章題目做欄目名，引發(fā)了一場圖書和生活市場的“下午茶熱”。而在大洋彼岸的作者，與此岸的熱鬧似乎毫不相干，當該書上架的時候，她正躺在醫(yī)院產(chǎn)房里。之后，她忙著照料襁褓里的孩子，繼而背起雙肩包重返校園，同時為當?shù)厝A文報刊撰寫“生存調(diào)頻”“北美第三眼”等專欄，她開始了與《一個上海女人的下午茶》全然不同的生活。直到2014年回歸詩歌寫作，2018年出版詩集《我不能握住風》 。

在“下午茶”充滿感性的文字里，我驚異她居然將小資感覺細化到了常人所未能探察的精微程度。她筆下時尚女性的性情、愛戀及生活習性，凸顯出跨入2000年前后上海都市風貌的一個側(cè)面。而人到中年的宇秀，在褪去青春浪漫的斑斕而沉入人間煙火的歲月，在異國他鄉(xiāng)的非母語環(huán)境中，突然在漢語詩歌創(chuàng)作上井噴式爆發(fā)。在與繆斯疏離多年后，她從2014年秋再次開始寫詩：“我的詩歌寫作也就是在20世紀80年代的青少年時期和人到中年的2014年秋季以后的近三年。詩集收入的絕大部分是近年的創(chuàng)作，卻是17年移民生活的積淀和長時期失語的抗爭。”a她似乎把心靈上更多的掙扎和痛楚都留給了詩來承擔。這部《我不能握住風》，則顯示出與小資女人全然相異的另一精神向度。這個迥異的跨度涵蓋了時間、空間和精神的多個維度，她因此被媒體稱為“從海派小資作家到北美‘痛感詩人”b。

二、 生發(fā)于世俗生活的痛感

宇秀是一位天性敏感的詩人，她察覺并抒寫那些由支離破碎的日常里某一瞬間某一事物引發(fā)的感觸，然后，冷不防，那些意象又呈現(xiàn)出突兀高遠的空間，那是由之前的感覺碎片和零散意象聚合而產(chǎn)生的裂變，是抽象與具象、哲思與感性、意念與經(jīng)驗的奇妙融合。孫曉婭指出：“宇秀詩中的意象游走于本土與異域時空大野，富有跨語際的漂移的美學張力，而又不乏細膩與幽微的捕捉能力，尤為難得的是，她的想象生發(fā)于世俗細節(jié)，卻如鯤鵬游弋，沒有疆界。”c宇秀詩歌中大量意象來自她自己直接的生活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這是她的詩歌意象的獨特和可貴之處。比如《我忙著綠花菜的綠西紅柿的紅》：

在不知菜價也無需了解尿片的時候

我常常像哈姆雷特

延宕在夜空之下思考是生還是死

此刻，我就只顧忙著

綠花菜的綠西紅柿的紅

卻怎么也擋不住日子跟著綠花菜泛黃

跟著西紅柿潰瘍

偶爾激動的事情像菠菜一樣沒有常性

轉(zhuǎn)眼就流出腐爛的汁液

所有的新鮮不過是另一種說法的時間d

“詩人借紅紅綠綠的新鮮蔬菜的速朽，隱喻我們忙碌的日常背后的生命之殤，時間之殤。構(gòu)思奇特，令普通的生活畫面成了詩中的詭異意象?！眅常常仰望天空的宇秀，從來不會滿足于徜徉于表面的詩情畫意。宇秀詩歌的深切，正在于它連接起生活里庸常的情景，從日常的當下下筆，“不忘其所忘”地從生活的細微處切入，又時刻保持著對詩意的遠方的觀照。

繁瑣的日常與詩意的遠方反復(fù)并置，疼痛中激發(fā)出對遠方的呼喚，如《打烊》盡現(xiàn)了日復(fù)一日的生存勞作中求生的窘迫與無奈，這身與心蝕骨的痛正是宇秀詩歌創(chuàng)作日積月累的柴薪——

彈一彈微笑上的塵與疲憊

拂去汗水混合的油膩

然后像折疊一張餐巾紙一樣

折疊好自己的微笑

并置于無人觸碰的角落，為明日備用

……

我忽然想以倒下的姿態(tài)抵抗未來

抵抗一次又一次沒有掌聲的粉墨登場

不管明天雨過天晴也好

暖陽撲面也好

此刻的我，只想躲在打烊的世界后面

開一瓶梅洛，無所謂與誰干杯

我習慣了與虛空對飲f

……

寫作就是追尋真相、說出真相的過程。直面生活的勇氣與深刻的洞察力成為作家寶貴的稟賦——真誠。那真誠的文字里，必定攜著自由的風和思想的氣息，傳達出富有洞見的聲音——歷史里的聲音以及內(nèi)心隱秘的聲音。

“大雁的翅膀拉近了天空與頭頂?shù)木嚯x/云低到心扉，風也凝固”g，這些在宇秀的詩歌里常見的意象，凸顯出她詩的張力和內(nèi)心的張力。日常與夢幻、親密與疏離、存在于虛無、刻骨與遺忘……甚至，向隅而泣的無奈與倔強著紅色頭顱的玫瑰，“我被反復(fù)質(zhì)疑/紅燒的上海與泰國的咖喱有何關(guān)系/玫瑰花倔強著紅色的頭顱”h。宇秀詩歌的張力，就在真實的生活經(jīng)驗基礎(chǔ)上、極富想象的、極具跨度的情緒間凸顯出來。也許，一個人的想象力及情緒力量并非后天的學習所能達成，上天只將特殊的稟賦給予那些鐘情于繆斯的人。

《我不能握住風》有一種魅惑的牽引力，它以疼痛牽拉著我的疼痛，沉向生命的深處，沉向詩的深處，沉向沉默后的再度飛翔，與當下那些常見的虛幻的浪漫詩顯然不同，宇秀不屑于用一抹清淺的橘暖掩飾存在的痛苦、一地雞毛的瑣屑，甚至，泥淖般的困窘。她那犀利的理性鋒芒直抵生命的痛處，直視存在的窘境與尷尬，她就像“皇帝的新裝”里那個道出真相的孩子——

你在我劇痛的傷口上

血腥地綻放

原以為

你總是回報我以爛漫的笑靨

卻不料

你也會用目光劈了我

你讓我

一半在天堂一半在地獄

——《致孩子》i

生命之于宇秀，何以就有特別的疼痛存在？“詩，有時比生活美好，有時則比生活更為不幸，在我，大半的情形屬于后者。而詩人的全部工作似乎就在于‘搜集不幸 的努力上。當自己真實地感覺自己的不幸，緊緊地握住自己的不幸，于是便得到了存在。這種存在竟也成為喜悅”j。痖弦先生這段話似乎也是為宇秀的詩做了某種注解。

這個從扎著兩根麻花辮就開始寫詩的宇秀，已經(jīng)習慣于把身心的疼痛瞬間變幻成藝術(shù)的直覺，它們催生著她頗具個人化的詩歌意象。對分離敏感，對時間敏感，對一張餐巾紙、一顆西蘭花、一只西紅柿也敏感，對林林總總諸多事物的敏感，她以疼痛來回應(yīng)自己的敏感。那由敏感而來的緊張感纏繞著撕扯著她，要求她以頑強的毅力和持久的體力來承受它升華它。

我喜歡躲在悲傷的死角

把散開的云

悄悄聚合起來變成細細的雨

把舒放的菊瓣

一絲絲收攏回來卷成一簇含蓄

把笑出來的眼淚

沉淀到時間里凝結(jié)一顆琥珀

讓信馬由韁的思想佇立片刻

不是所有的道路都有出口

讓沖到屋頂?shù)母杪暩氯欢?/p>

不是所有的歌喉都愉悅耳朵

我喜歡躲在悲傷的死角

在一個人的黑夜

聽兩只酒杯碰撞，玻璃炸裂的聲音

在霧蒙蒙的海邊

看沒有盡頭的遠方，想像早已隱沒的帆

…………k

從這首《我喜歡躲在悲傷的死角里》，可見詩人對痛苦和悲傷的反彈力。這讓我想起她曾說，“當我在現(xiàn)實里四處碰壁，詩為我打開了一扇門;當我在生活里走投無路，在詩里找到一條路”。由于詩歌，她超越了世俗的困擾及一己的疼痛，進入到理性的哲思和意象的構(gòu)建，她的詩意世界已經(jīng)成為不可復(fù)制的存在。由生命的疼痛生發(fā)而來的獨特意象，詮釋著一個詩人獨一無二的價值。

宇秀又一首敞開心扉、剖白自我的《我》中寫道：

我是冬日兩朵云邂逅的偶然

我是荒原兩團火燒成一團的瘋狂

我是種子被風吹落到大地長出的一個意外

我，終究是要回到泥土的塵埃

……

我厭惡萬千風情只是詩行里流出的口水

我痛恨夢里的夢見睜不開雙眼

我的身體里總有一個自己鄙視另一個自己

我不是雷電，只是霹靂擊碎的一聲嘆息l

詩的第一節(jié)，冬日、云、荒原、火、種子、風、大地、泥土、塵埃等，一系列大自然意象，組合成一個隱喻世界;最后一節(jié)，直抒胸臆卻并非直白，全然通過意象建構(gòu)了立體、真實的“我”——在文化夾縫中的孤獨與不甘屈服。朱大可認為，“宇秀的詩作是邊際化語言困境中的一種反抗，它們以混雜著批判、諧謔和抒情的獨特風格，向我們傳遞著孤島文化里的跨文化聲音”m。

宇秀的詩呈現(xiàn)的是詩人的心跡——痛苦、掙扎、追求、思索，如此等等，個體生命真相的全息的精神圖式。讀《我不能握住風》，如同在新奇的意象世界里自由穿行，再也沒有了她早期詩作里時而會出現(xiàn)的面墻而立的逼仄。近二十年海外生活磨練、不舍的自我叩問、她暢達的文學氣脈（天賜的悟性、超人的想象力、恰切游刃的文字表現(xiàn)力），還有她毫不妥協(xié)的勇敢，超越現(xiàn)實的哲理思辨，推升著她的詩歌進入形而上的大美之境。她在《五種看見》中寫道：

之一

濃霧，比夜色更深重

我們看見的除了黑暗就是惶恐

所有燈，照不亮征程

我們必須讓盲人拉著手前進

之三

當年，你用手指在她臉上走了一遍

就斷定是你鐘情的那種好看

從此，你一路有人牽手的旅程再無黑暗

原來指尖上的洞察勝過雙眼

之五

因為看見繁花，我們失落了心愛的那一朵

因為看見大海，我們忘卻了飲過的那一瓢

因為看見高山，我們亂了腳下的方寸

因為太多路徑，我們背叛了上帝的指引n

理性的思考全部以意象的拼接組合來呈現(xiàn)，語言超越了性別的立場，而是人類的視角，正如王紅旗指出的：“如果說，非要以‘痛感詩人為她的詩人身份命名，我感覺，這個痛感絕不僅僅是個人化的，私我的，而是集群的，家國的，人類的，時代的疼痛……”o

三、風與火的意象世界

《我不能握住風》里不可復(fù)制的對內(nèi)心的敞露以及具有生活喚醒力的意象，是對詩之何以為詩的形象注解。她的詩作可以分成三大類：第一類，從物象或日常情景出發(fā)，展示某種情境或某種聯(lián)想——愛情、親情、友情、故鄉(xiāng)情融于其中，不期然的細節(jié)與特別的意象，提示著詩人的發(fā)現(xiàn)，令人久久地感動。如《立春》 《解構(gòu)勞動》《農(nóng)事》 《雨中疾馳》等。第二類，自我內(nèi)心的掙扎——我的成長、欲望，我的糾結(jié)、分裂及內(nèi)心的碰撞。如《我連一縷煙都不是》 《水瓶——寫給自己的生日》 《玫瑰，一個非虛構(gòu)故事》 《打烊》等。它們是最具宇秀個性特征的一類作品。幾乎每一首都有別出心裁的意象貫穿始終，情感表現(xiàn)力度和整體架構(gòu)的完勝并舉。第三類是對創(chuàng)造的謳歌和對逝去的傷懷，如《等待》 《淚，正在閱讀火》 《斯蒂芬·霍金》等。

然而，無論怎樣分類，都難以勾勒和傳達《我不能握住風》的布局、意象、難以分野的渾然一體的意緒及內(nèi)容特色。風，火，是宇秀詩中最常見的也是充滿力量的意象。譬如，在《雨中疾馳》中，宇秀這樣描寫風雨交加：“ 風夾著雨/ 被行進中的車窗削成一把把/濕淋淋的快刀/ 追殺路人?！?此意象可謂驚心動魄！難怪洛夫先生曾稱之“ 如此極詭的意象，讓人驚悸，也讓人沉思”。p

火，也是《我不能握住風》里的重要意象，被反復(fù)點燃?！稖I，正在閱讀火——致洛夫先生》，用火焰形形色色的姿態(tài)，從物象的“石榴”“旗幟”到心象的“談心”“兩小無猜”，再到“解凍后的淚”——煉獄般的苦難體驗完成了對當代華語詩壇泰斗洛夫創(chuàng)作的喻象。

以火焰的姿態(tài)，當然

每一次躍動都絕非相同，從不固步自封

你把燃燒的舞蹈跳到盡頭

以海藍、橘暖、櫻桃紅，還有刀光劍影的煞白

你把燃燒的臉色還原得細致入微

像石榴熟到炸裂

像旗幟風中喧嘩

像午夜談心的窸窸窣窣

像兩小無猜的嗶嗶剝剝

你把燃燒的語言翻譯得聲情并茂，盡管如此

要讀懂你，則需要解凍后的淚

……q

火，生命的熱烈、強力與發(fā)光的象征，也是欲望、魔力、吞噬的象征;風，火的助力，它助燃生命也吹滅生命，它是天地間無所不在的大自然的靈。宇秀詩中常常出現(xiàn)火與風的意象，它們構(gòu)成她詩歌的一種雄性的特質(zhì)。而她在詩中的隨處可見的世俗細節(jié)，又恰是體現(xiàn)出女性的綿密細膩和人間的煙火氣，令她的詩在出奇的想象中卻并不失現(xiàn)實的根基。想起痖弦先生對宇秀詩作的感言：“天才都是無性的，其人其作，具有雌雄同體的特質(zhì)?！眗女性的細膩與男性的力度，在她的詩作中常常并舉融合，難分難解。風與火的意象營造，也令宇秀的詩歌打破了一般女性在詩歌表達上的纖弱與板結(jié)，譚五昌教授評價宇秀的詩：“在對世界自身的打量與生命現(xiàn)象的書寫中，常以自覺的女性意識與女性經(jīng)驗貫注其中，其詩思敏銳而奇詭，意象豐富而多彩，想象大膽新穎，言辭犀利有力，酣暢淋漓，打破了東方女性詩人常有的溫柔與優(yōu)雅形象，以及與此相對應(yīng)的藝術(shù)表達上的某種中庸狀態(tài)，帶給讀者以強烈的現(xiàn)代性的審美刺激?！眘

【注釋】

acdfghiklmnqrs宇秀：《我不能握住風》，廣西師大出版社2018年版，第190頁、199頁、46頁、116-118頁、97頁、120-121頁、152頁、97頁、44頁、199頁、34-35頁、18頁、197頁、201頁。

b蕭元愷：《從海派小資作家到北美“痛感詩人”》，《上海采風》2017年第8期。

e安家石：《忙碌在紅綠背后的生命之殤——加拿大詩人宇秀詩歌賞析》，美國《僑報》“文學時代”版，2017年4月13日。

j 宇秀：《痖弦，溫柔之必要的廣義左派》，《鐘山》2017年 第3期。

o王紅旗：《〈我不能握住風〉：心靈疼痛與濟世理想的追問》，《中國婦女報》，2019年1月29日。

p宇秀：《忙紅忙綠》，臺灣秀威出版2018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