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俊
夏夜途經校園日日走過的小路,忽聞一陣香味襲來,抬眼望去,熒光燈下沙棗花金光點點,樹葉熠熠生輝。沙棗樹褐灰泛黑的樹干又添幾道年輪,十幾載光陰轉瞬即逝。我想起了學校做后勤的鄭師傅,因為聽聞這些沙棗樹是他親手所植。大家都叫他“老鄭”,其實我在三十多年前就認識他,只是他也許不曾記得我。
上世紀80年代,暑假的一天,我跟隨小伙伴到縣城來玩。因為伙伴的哥哥在縣城中學當老師,故此他認識學校門衛(wèi)。看守校園的師傅經不住我們軟磨硬泡,終于允許我們進學校操場玩。當時還是坎坷不平的土操場,只是在南北兩端放置了足球門。但是學校院墻周圍楊柳婀娜多姿、隨風飄逸;榆樹青翠碧綠,如傘如蓋,遮天蔽日;綠草也長得規(guī)規(guī)矩矩,不曾越過小畦半步。紛繁小花點點似明燈如星星,裝扮著古老而樸素的校園。
操場里同學們你追我趕、汗如雨下,那時踢足球毫無技巧、章法,跟著足球亂跑。場邊有一個身材清瘦的中年人,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中山裝,褲子膝蓋處凸起兩個小包,顏色幾乎脫落。兩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臉色嚴肅凝重,目光似乎盯著我們的足跡,每當足球踢得很遠時,他的眼里就掠過一絲擔憂。
長時間不進球,大家都焦躁起來,挨著球便鉚足勁亂踢,足球像個沒長眼睛的野獸,隨著我們的發(fā)泄,一次次砸向平房教室玻璃窗,飛向籬笆圍起的教室間的花圃,好幾次撞斷籬笆,像風吹倒蒿草般碾平了一枝枝菊花、蜀葵、芍藥、牡丹……每次撿球,到了中年人跟前,我似乎做賊一樣,溜過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將歪倒的花枝扶正,然后抱著球躲得遠遠地跑了回去。也許他不再信任我們了,徑直走過來把足球抱在懷里,久久陰沉著臉看著我們。大家不歡而散,郁郁走出校門。后來聽說他是學校的臨時工,專管花圃苗木剪修,兼做修理桌凳、送電打鈴。
中考時我的考點正好在那座縣城重點中學,走進學校大門,兩排榆樹分列走道兩邊,里邊樹枝似乎修剪過,枝葉交接覆蓋形成拱形,宛如綠色的隧道,濃蔭匝地,陽光從縫隙里落下來斑斑駁駁,隨風擺動明暗閃爍不定??拷@南端有一個文化長廊,水泥長條凳潔凈光亮,牽?;ㄅ试渖吓`放,小小花朵如小喇叭在喊:好好學習!兩排整齊的格桑花姹紫嫣紅,猶如一張張孩子的笑臉,蓬勃盛開,充滿活力;教室中間一排排松柏肅穆莊重,如等待檢閱的衛(wèi)士挺拔而立;一排排秋槐枝頭紅色的花朵正羞怯地露出笑臉,讓人感到熱情似火;夾雜著一棵棵披頭榆,如少女長發(fā)又似綠色瀑布潺潺瀉下。
我在考場里冥思苦想,有時禁不住向窗外張望。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清癯的臉上添了一些皺紋,短短的胡須稍顯凌亂,上身月白襯衣,袖口衣領有一圈淡淡的黑色。那雙手青筋暴露、干瘦粗糙,握著的水管正在那里噴灑出一圈圈彩虹。
幾經輾轉,我又來到了這座全國五百強名校。但不是外來的客人,是它的一個主人。放在辦公桌上的君子蘭總是長不大,開不了花,閑談時請教后勤主任,他說,我們有個師傅特別會養(yǎng)花,閑了讓他來看看。一天,有輕輕的敲門聲,“請進”之聲落下,便從門縫里探出一個腦袋:蓬松雜亂的頭發(fā)黑白色均分江山,羞怯的眼神好像是他在求別人。原來是他——那個曾經趕我們離開校園的花匠。我忐忑地向他說明情況,他說,這很簡單,說著抱起那盆君子蘭急匆匆向外走去,一會兒抱著花盆回來,黑色的T恤上沾滿著樹葉、小枯枝、雜草?!袄蠋?,我給你重新?lián)Q了本地的黑土,以后注意不要過勤地澆水,不然根系會糜爛?!蔽译S口道“憂之太勤,雖曰愛之,其實害之。”“老師,你說什么?”“沒說什么,謝謝您,鄭師傅……”我欲言又止,他哪里知道,我就是三十年前毀壞了花圃的調皮孩子呢?
鄭師傅不再在學校干了,原因是學校重新修建教學樓的時候,用挖掘機鏟掉了他特別喜歡的玉蘭樹。那天,為了保護那幾棵玉蘭樹,鄭師傅擋在樹前不讓開工,學校領導多次找他談話。在春天,那些干枝上盛開著白色玉蘭花的樹被挖走了。有一天我在門衛(wèi)取快遞,偶爾看到一張工資條:姓名鄭有仁,基本工資1500,獎金100,其他加班費200。閑談到鄭師傅,有個保安說“鄭師傅亡故的妻子叫X玉蘭”。
多少年來我一直希望,那個身軀佝僂的老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在那玉蘭花盛開的樹下,有一個使我感到親切而又溫暖的身影。
(作者單位:海東市樂都區(qū)第一中學)責任編輯:苗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