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煙

晚飯后，我們常在小區(qū)對面的大學(xué)操場散步。那所大學(xué)，是我先生的母校。他金牛座，出了名的懷舊。我笑他像只春歸的燕子，喜歡在校園附近盤旋。他陳述了好幾個必須常到母校去的理由。他說：“站在女生浴池門口，看漂亮的女大學(xué)生一手端著澡盆一手捋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有助于保持荷爾蒙分泌旺盛。”又說：“畢業(yè)季的時候，宣傳欄里張貼密密麻麻的招聘信息，體會畢業(yè)生緊張焦灼的心情，感覺自己幸福指數(shù)瞬間飆升?！崩碛珊芏唷?/p>

當(dāng)然，這不是我要敘述的重點。

就是于這千百個散步的傍晚中的某一天，我們偶遇張老太太。張老太太是教務(wù)處的退休教師，70多歲。隔著老遠(yuǎn)，她居然認(rèn)出了我先生，并清晰無誤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畢業(yè)十幾年了，這讓我們頗為意外和感動。

張老太太皮膚白皙，戴著副金絲眼鏡，笑容可掬，叫我們?nèi)ニ依镒?。她一臉真摯，指指旁邊那座粉色的家屬樓——“喏，前面幾步就到了?！蔽覀兺泼摬贿^，就跟著去了。

張老太太腿腳不好，上樓很慢。家住四樓，歇了三歇?，F(xiàn)在回想，我都不知為什么當(dāng)時就鬼使神差地跟著她回了家。幾天以后，我意識到，那是個不幸的開始。

開門，張老太太的老伴在家，是退休的校長。這令我先生倍感親切。校長也健談，退休后在家寫書法、畫畫。畫得像模像樣，拿出一大摞習(xí)作，讓我跟著一起點評。那天我們兩家人聊得挺開心，一點芥蒂都沒有，甚至稱得上興奮。感覺師生之間的情誼，像電燈。電路一直都通著，開關(guān)一按，燈就亮了。

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我已經(jīng)被張老太太悄悄喜歡上了。她覺得我面善，特喜歡跟我交流。這是幾天后她在電話里講起來的。被她喜歡是一件頗為痛苦的事，因為接連下來的幾天，我?guī)缀趺刻於紩拥剿碾娫?。有時候是問路，問從大學(xué)門口去某醫(yī)院的路怎么走，該坐幾路車。她說她女兒告訴過她，但她忘性大，女兒手機接不通，所以打給我。有時候電話是提醒我，特別累特別忙的時候，也千萬不要喝咖啡提神。我這種體質(zhì)，應(yīng)該多喝姜棗茶。還有一次是夜里很晚了，我剛剛?cè)胨?，手機響個不停，張老太太告訴我：“明天要降溫！”我強壓住心中的怒火，“嗯”了一聲，狠狠掛斷。

都說人與人之間，開始建立感情很難。我發(fā)現(xiàn)，跟張老太太的交往正好相反，剛開始一拍即合，后來幾次想斷絕，卻下不了決心。那是一個長輩，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輩。又是老師，一個令人尊敬，又頻繁表達(dá)對你關(guān)心愛護的師長。世上沒有一個絕對理由，可以拒絕一顆慈母般的心。

大約一周后，她邀請我去她家喝粥，專門為我熬得紅棗百合粥。我先生倒成了次要角色。等我下班趕過去的時候，已經(jīng)七點半，老兩口都在飯桌前等著，誰也沒動筷。我一進門，招呼我換上暖和的棉拖鞋，一家人一樣，親熱地聊天喝粥。校長自制的咸菜，張老太太蒸了一鍋發(fā)面包子。香噴噴的，吃吃聊聊，猛然讓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像是回到了山東老家。哦，突然想起來，張老太太老家山東，這也是她黏住我的重要理由。山東人直爽，直爽到一有想法，不經(jīng)多少思索，就立刻撥通我的手機。

飯后又暢快聊。天南海北，聊老家，聊她女兒，聊她買的各種保健品，聊她正吃的液體鈣，聊那個效果特別好的破壁靈芝粉。還給我介紹客廳角落里的小房間，那是花十萬塊錢買的頻譜儀。每天進那個小屋子坐一小時，治療腿，治療腰，有利于全身血液循環(huán)。一直都是她在說，我在聽。偶爾她也會問我近況。

我發(fā)現(xiàn)跟張老太太聊天有個好處，就是不費腦子。她說了很長一段話，你不用做出很多回應(yīng)，只需嘴角一個上揚，或者輕輕點頭，她就心滿意足接著講。你無需付出什么熱情，她有足夠的熱情來調(diào)動氣氛。跟她聊天，相當(dāng)于休息。臨別時，送給我?guī)讉€木質(zhì)艾灸盒，說是市場上很難買到的那種，叮囑我別懶，經(jīng)常做艾灸。

那天晚上回到家，忍不住跟我先生分析張老太太黏上我的原因。好奇她為何平白無故對我好。先是猜她女兒不夠孝順，老太太寂寞，有強烈的交流渴望。看著不像。冰箱里滿滿的水果，都是女婿買來的。身上穿得體面，也都是女兒孝敬的。后來又極端地揣測，老太太會不會是想把保健品推銷給我，像搞傳銷一樣的，先培養(yǎng)感情，再談錢。也不合理。我們這歲數(shù)，并不是消費保健品的年齡。那是圖什么呢？

記得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時候，也有一個老太太喜歡上我，請我吃飯，幫我聯(lián)系實習(xí)單位，給我拍照。后來得知，她是想給鄰居家的兒子介紹對象。而這個理由，在張老太太那里根本不能成立。百思不得其解。思來想去，只好作罷?？偛恢劣诒镏ξ?。

不出所料，那次喝粥后，我更加頻繁地接到張老太太的電話。數(shù)了一下，最多一次，一天接到七個。又是問路。走幾步就問一次，直到抵達(dá)目的地。老太太聽力不算太好，我大聲，加上不耐煩，嚴(yán)重影響同事辦公。我感覺自己的耐性快磨沒了，暗暗發(fā)誓接下來的幾天不再接她電話。

看到她號碼，我就直接按靜音。后來覺得不妥，每次來電都心虛。于是干脆換了手機號碼。一個月后，換上舊號碼，開機收到張老太太信息。由她女兒代發(fā)的，問我近況，說她媽媽非常擔(dān)心。

我感覺自己有些殘忍。為了求個心安，周末提一兜水果，去看她。開門的瞬間，她激動不已，像要涌出眼淚了，完全沒有提及我換號碼的事情。我含糊其辭，說近來忙，幫剛畢業(yè)的表妹找工作焦頭爛額。她拉著我的手，家長里短聊一通。臨別前，竟不忘問我新號碼。我頓時有昨日重現(xiàn)的不祥預(yù)感。

沒承想，那以后，張老太太還真沒怎么給我打過電話。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懷疑這老太太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幾天后，我接到陌生男子來電，稱是張老太太的女婿。問我表妹的年齡，專業(yè)，奉張老太太之命，幫我表妹介紹工作。她女婿是某銀行經(jīng)理，有些名頭。我知道找工作不是容易的事，誠惶誠恐。雖然后來沒了下文，但還是感動了一下。不再猜疑張老太太對我的真心。

不久后，我生了一場病。張老太太來家里看我。帶著她的靈芝粉，好幾盒。一進門就說讓我堅持喝這個靈芝粉，如果早喝了，免疫力早就提高了，不至于生病。我身體不適，心情自然也不舒爽，嘀咕著，什么歪理邪說！她還帶了光盤，介紹靈芝粉的神奇藥效，讓我看視頻。我毫無興趣。老太太對我的反感情緒并沒覺察，滔滔不絕宣傳靈芝粉。說自己近來身體狀況前所未有地好，腿腳也靈便了，一口氣可以上三層樓，都是靈芝粉的功勞。又責(zé)怪我不堅持做艾灸。我沉默以對。她干聊一個多小時，終于把電量耗得差不多，起身走了。我長舒一口氣，轉(zhuǎn)身將靈芝粉塞進柜子角落。

坦白地說，這種善良的探望并沒有讓我心生感動。我是個相當(dāng)敏感的人。感覺老太太在極力塞給我某種理念。執(zhí)拗，對，特別執(zhí)拗。我喜歡柔軟的人。我感覺她特別堅硬。她抓住一個觀點不放松，且反對無效。像一棵老樹，樹干遒勁，誰也無法改變它生長的走向。不靈動，也缺乏智慧。明明自己被賣保健品的洗腦了，卻又想傳染給我。后悔跟她交朋友。

實際上，我這個后悔的情緒并沒有得到蔓延。那年春節(jié)，大年初三，收到張老太太女兒發(fā)來的信息，說老太太突然走了。泡溫泉，在水池里突發(fā)心臟病。家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停止呼吸。

我得知消息，驚愕，許久做不出其他反應(yīng)。我看到我先生流了很多眼淚。那是在我山東老家，跟父母同住，他在克制，臉埋在被子上，嗚嗚地哭。我也被他傳染著痛哭起來。哭一個人的突然離世，哭自己的多疑、虛偽、自私和冷漠。

那年的冬天，老家氣候出奇地冷。大雪封門了。聯(lián)想到，這世上少了一個愛我的人。

張老太太的故事就此終結(jié)。

也許注定我的命運被老太太關(guān)注。歷史離奇地重復(fù)上演了。一年后，我們在校園里，認(rèn)識了另一個老太太，姓金。這一次，我不再接受主動和熱情。我不再想對陌生人開啟一段感情。害怕那種游離在虛假與真誠之間的猜忌，害怕過度真摯反彈回來的辜負(fù)，更害怕深情之后的猝然離別。

沒承想，這金老太太的女婿，居然跟我是大學(xué)同學(xué)。只能說是掰扯不斷的緣分了。金老太太認(rèn)識我家，從她家的家屬樓，過一個馬路，就到我家。她常來我家，給我送菜。她在西郊有個別墅，菜地里種菜。吃不完，每周末摘了，洗得油光水滑的，給我送來。說我懶，不用洗，切了直接下鍋。新鮮的黃瓜、油菜、冬瓜、西紅柿。還有黃杏。她提了一兜子來。她也健談，說別看這黃杏長得不好看，外表坑坑疤疤，卻甜得很。我對這些蔬菜水果并不親熱。家里不常開火，總覺得做飯是對時間的浪費。

聊多了，我發(fā)現(xiàn)這金老太太頗有些傲慢，似乎她的一切都是好的。她的老伴很能干，炒股賺了不少錢。她的外孫女很聰明，教兩遍就能背唐詩。她種的菜是好的，她穿的衣服也是好的。即使穿了不好的衣服，她也忍不住對自己的簡樸夸贊一番。我猜，這金老太太總來給我送菜，是不是借機炫耀她家的別墅。

金老太太三天兩頭來，嫌我家沒綠植，讓我種辣椒。帶來兩棵辣椒苗，我象征性地栽進花盆。她要三天兩頭來看。一會兒嫌太旱，一會兒嫌太澇，嫌開的花不夠多。這些在我眼里當(dāng)然是雞毛蒜皮。我甚至鄙夷地感覺到退休生活的可悲，只靠著種幾棵辣椒來解悶兒。

我去外地度假，金老太太也跟了去。勉強帶上她，返程時誤了火車。我聯(lián)系火車站的朋友把我們送進站。人家問起來，我懶得費口舌解釋，指著金老太太說：“這是我媽?！?/p>

金老太太樂呵呵地當(dāng)真了，逢人說我是她家二閨女。那天在校園里散步，有個阿姨指著我說：“你媽在家給你做阿膠糕。”我以為她認(rèn)錯了人，誰知當(dāng)天晚上，金老太太就捧著一盒阿膠糕來了。這東西做起來頂麻煩，要把阿膠粉碎，用黃酒、核桃紅棗拌在一起，上鍋蒸很長時間。具體我不得知，總之是很費時費力的。金老太太強調(diào)，這是上好的老阿膠，沒一點火氣。又強調(diào)，她將做得好的那一份，分給了我，叫她親閨女都妒忌了。三句話不離本行，她又開始夸贊自己了。從年輕時說起，勤快，心靈手巧，十幾年前給她閨女縫制時髦的裙子，現(xiàn)在穿著都不過時呢。我耳朵快起繭子了?？丛诎⒛z糕的面子上，強打精神聽下去。

奇怪。明明自己是占便宜的一方，經(jīng)常收到老太太的禮物，卻怎么一肚子委屈！其實，我心里明白，對于這些老太太，只要放下內(nèi)心的對抗，放下那些極力想要改造她們的愿望，做一個乖順的孩子，就可以嘗到幸福。可是忍不住，每次金老太太一說話，我表面不動聲色，內(nèi)心卻像只好斗的螞蟻，警覺地豎起兩只觸角。就是想斗贏她！

比如，金老太太喜歡指點我，嘮叨著年輕人這不會做那不會做。家里垃圾倒得不及時，鞋盒子不該摞在墻角。估計她在家里早嘮叨成習(xí)慣了，自己沒感覺，我聽著卻不順耳?？傁腠斪欤謴娧氏氯?。

輪到我讓她吃水果，還沒嘗呢，她就說：“這種桃子不好吃，一點味道都沒有。”我強調(diào)：“甜得很！”她非說酸。她說自己剛買了這種桃，酸得牙都倒了。我說：“不是一棵樹上結(jié)的，不一樣。”她爭辯說：“長得一模一樣，肯定酸。”我火氣躥上來，批評她以偏概全。逼著她嘗。她嘗了一口，不說酸了，卻馬上轉(zhuǎn)移話題，說：“現(xiàn)在吃水果都要削皮的，農(nóng)藥很重?！彼B吃冬棗都要一顆一顆削皮，并批評我平時吃得不健康。我又輸給她！

跟金老太太的聊天，就是這樣擰巴。她一點也沒意識到，隔幾天就來找我聊，樂此不疲。

金老太太的出現(xiàn)，經(jīng)常讓我想起張老太太。想起張老太太給我送完靈芝粉，一瘸一拐下樓的身影，心里感到微微的疼。也許是上天的安排，給我一個機會彌補。她們這些老太太，可是從歲月深處穿越過來的，非親非故，捧著一顆真心來獻(xiàn)給你。如若再不認(rèn)真對待，命運會對你大發(fā)雷霆。她們會以決絕的方式懲罰你，會用一種永別方式來教訓(xùn)你。你敢對抗，就永遠(yuǎn)地懷揣著自責(zé)內(nèi)疚去過生活。

再細(xì)想，老太太們倒也像面鏡子，照一下，竟發(fā)現(xiàn)外表柔順的自己，其實內(nèi)心是相當(dāng)好斗的。在家跟先生斗，在單位跟同事斗，跟周圍的環(huán)境斗，而且一味地想贏。心里總揣著一把尺子，隨時衡量誰又對不住自己了。平時不發(fā)覺，跟老太太的對抗倒是提醒我，有時候棱角分明到底是很疼的。

今天周末，在家整理家務(wù)。突然看到，三個屋子的床底下，塞滿了被子。頓時又起了郁悶。全怪我媽。我媽每次從老家過來，必定給我?guī)б淮脖蛔印＝Y(jié)婚的時候，縫了新的棉花被子褥子，鋪滿了幾張床，還余下一摞。此后幾乎每次來京，都帶被子，生怕我冬天不夠暖。不足80平方米的房子，早就沒什么空閑了，她還是忍不住做推銷——上好的棉花，大姨親手縫制的新被子，留著總有用到的時候。大約是自己年輕的時候，太渴望新被子。

還有鲅魚，每次必定帶鲅魚來。去年夏天，我媽一來，幾十斤鲅魚，冰箱負(fù)荷重，第二天就鬧罷工了。只好換了新冰箱。今年亦復(fù)如是，一箱子鲅魚，手提肩扛，大老遠(yuǎn)帶來。我吼著說：“不愛吃。離家多年，口味早變了。”她不肯聽。一味地說鲅魚好，純天然無污染，并數(shù)落我，老家的魚不愛吃，真是忘了本了。

怎么說到鲅魚了呢？之所以想起寫這個小文，也是因為，跟我媽的對抗也持續(xù)多年了，輸贏未見分曉。又看到那么多被子，堵在床底下，像堵在我心里。還有金老太太前幾天，給我?guī)硪缓邪⒛z粉，非逼我早餐放在粥里吃。一周后，嚴(yán)重上火。中醫(yī)說，阿膠吃錯了季節(jié)。在心里責(zé)怪我媽的時候，也一并責(zé)怪她。責(zé)怪她的時候，也順帶著責(zé)怪我媽。突然意識到，我媽也是個老太太了。什么時候的事兒呢？眼淚忍不住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