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勇
(溫州大學法政學院,浙江溫州 325035)
習近平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要求確保到2020年所有貧困縣要全部摘帽,解決區(qū)域性貧困問題[1]。盡管我國已有豐富的扶貧經驗和更充實的國力保障,但政府通?!爸挥写执蟮哪粗福鵁o其他手指”[2],如果僅僅依賴政府部門單向發(fā)力,完成這一任務并不輕松,并且余下的扶貧工作往往都是難啃的“硬骨頭”,歸根結底,扶貧必須高度關注“脫貧”的內生動力。習近平總書記為此強調:“要注重扶貧同扶志、扶智相結合,把貧困群眾積極性和主動性充分調動起來,引導貧困群眾樹立主體意識,發(fā)揚自力更生精神,激發(fā)改變貧困面貌的干勁和決心,靠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雹賲⒁姡焊猛七M精準扶貧精準脫貧 確保如期實現脫貧攻堅目標[N].人民日報,2017-02-23(1)。根據這一指示,國務院扶貧辦、中央組織部等13個部門近期聯合發(fā)布《關于開展扶貧扶志行動的意見》②參見:關于開展扶貧扶志行動的意見[EB/OL].[2018-11-19].http://www.cpad.gov.cn/art/2018/11/19/art_46_9126 6.html。,專門就加強扶貧扶志工作提出具體要求和措施。
從激發(fā)內生動力、實現貧困人口“自強自立”角度去考量精神貧困,毋寧作一種廣義理解,亦即,相對于客觀層面的物質貧困而言,精神貧困屬于主觀層面,可以概指各種有利于擺脫貧窮內在、主觀的因素的缺乏,包括進取意識、市場意識、風險觀念、知識儲備、能力培養(yǎng)、社會資本等諸多方面,將這些因素的缺失一起納入精神貧困范疇來理解,既是由于其均歸屬于主觀與個性特征,也是因為這些因素往往緊密聯系,互相作用。因此本文認為將精神貧困定義如下或許更為貼切,即“人的追求、信念、價值觀、習慣等人類理性滯后,人缺乏基本生存與發(fā)展的技能、方法,無法滿足現實生活基本需要的狀況”[3]。
基于以上對精神貧困的界定,本文收集、梳理了國內外有關精神貧困的相關研究文獻,現有的研究成果多是從文化視野視角對精神貧困作出分析,但也有一些透過教育、經濟、政治等文化外視野思考精神貧困,為理解精神貧困提供了別樣理論視角。下面分別予以述介。
大量事實表明,“貧困人口文化觀念與素質落后,致使自我發(fā)展能力喪失”是致貧的深層次根源[4]。因此,研究精神貧困決然繞不開文化維度的思考。有學者甚至提出,“文化貧困也就是精神貧困”[5],是某一社會群體在生活方式、思維與信仰方式以及知識、觀念、習俗和技能上的滯后與缺乏現象[6]。
就貧困研究而言,幾可認為與精神貧困同義的文化貧困,主要指向兩個維度。第一個維度是最直觀意義上的,指基本公共文化服務不均衡,導致貧困地區(qū)(主要指廣大農村)居民無法獲得與市場經濟和時代發(fā)展相適應的知識與技術支持,從而造成文化貧困。例如陳前恒等通過調查認為“日益擴大的城鄉(xiāng)文化不平等產生了對農村居民的文化排斥,進一步導致了農村居民的貧困”,“實現城鄉(xiāng)基本公共文化服務均等化,是關鍵所在”,以“激發(fā)出貧困群體擺脫貧困、走向富裕的內在動力”[7]。也確可看到,近年來政府部門針對農村地區(qū)的公共文化服務逐年加強,但陳建認為:“公共文化服務偏離精準扶貧需求,供給粗放化;脫離精準扶貧靶向,運行離散化;背離精準扶貧要求,配套機制脆弱化?!盵8]“嚴峻現實表明,我國文化扶貧既要系統(tǒng)推進農村文化公共服務均等化,也要重點解決基層文化機構服務能力、質量和品質問題,推動供需有效對接?!盵9]
然而,推進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對文化貧困而言是否就是“對癥下藥”,學界仍有存疑。一方面,在某些沒有顯著社會分化的民族地區(qū),當地民眾有著相對和諧、自給自足的文化模式,不能按照城市精英階層的文化標準,將這些“特殊文化模式”指為“落后文化”[10],從而比照城市文化公共服務作出再造的努力。另一方面,推進農村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改善農民閱讀條件是工作重點之一,但閱讀是精神活動,“人類必須首先解決吃喝穿住等維持基本生存的物質需要,才有理由去滿足精神活動的需要”[11]。王虹等也指出,“農民看書少的主要原因,是農民閱讀的有效需求少”,“在這樣的背景下,向農村投放與城市等量的閱讀資源,并不能改變農民看書少的現狀,也不可能實現所謂的社會公正”[12]。不過,對此類觀點,邊曉紅斥為“城市中心主義論”,主張在研究鄉(xiāng)村文化貧困現象時,需要探究此種現象背后的社會結構與制度原因,而非簡單地將責任推到窮人身上[13]。然而在文化扶貧和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實踐中,經驗顯示這些問題也確乎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至少說明一些舉措仍顯虎頭蛇尾,不接地氣。
文化貧困另一個維度則指向特定個體或群體致貧的文化基因,認為貧困群體存在一種落后、執(zhí)拗的貧困文化,這在根本上造成貧困,并使貧困難以逆轉而且易于代際傳承。這也是學界乃至扶貧部門最經常意義上所理解的文化貧困??姞栠_爾即曾指出:“不發(fā)達國家民眾巨大的貧困至少部分是由于他們的宿命論、他們的麻木和他們對于改變觀念和制度、推廣現代技術、改善衛(wèi)生條件等努力的冷漠。”[14]繆爾達爾通過對南亞國家長達10年的實地調查發(fā)現“南亞人懶惰成風,不愿積極工作。因此,南亞人缺乏創(chuàng)新精神,缺乏改進他們經濟狀況的興趣,缺乏對勞動的重視”,并由此最終認為“厭惡勞動的懶惰思想態(tài)度是造成南亞人貧困的根本原因”[15]。
不過,最早明確提出“貧困文化”概念的是人類學者奧斯卡·劉易斯,其指出“貧困文化”是在既定的歷史和社會的脈絡中,窮人所共享的一種亞文化,體現出窮人對其邊緣地位的適應或反應[16]。“貧困文化一旦形成,就必然傾向于永恒。住在棚戶區(qū)的孩子,到6 - 7歲時,通常已經吸收貧困亞文化的基本態(tài)度和價值觀念。因此,他們在心理上,不準備接受那些可能改變他們生活的種種變遷的條件或改善的機會”[16]。班費爾德的研究工作也得出近乎一致的結論——窮人基本不能靠自身努力去利用機會擺脫貧困之命運,因為他們早已內化了那些與外部社會格格不入的一整套價值觀念。[17]哈瑞頓亦指出貧困文化的存在和強大力量:“投入卑微父母的懷抱,進入一個落后的國家或社區(qū),選擇一個錯誤的工作場所、一個被歧視的種族,或誤入一個倫理環(huán)境,就只能耳濡目染,成為那種環(huán)境中贊美的道德和意志的楷模。”[18]
貧困文化是何以發(fā)生和“永恒”的?制度論者包括馬克思主義者從“不公平的社會制度”“社會排斥”“社會變遷”等因素中找尋原因。例如張忠等認為,區(qū)域發(fā)展不平衡和城鄉(xiāng)差別,造成不少大學生深陷貧困,久而久之形成焦慮、孤僻、自卑、偏激、人際關系敏感等心理問題,形成或加固了自身的貧困文化心理[19]。在一些國家城市化進程中,一方面,政府有意通過公共住房制度將窮人聚居;另一方面,窮人基于相互間身份認同也愿意聚居一起,通過正式的服務機構和彼此非正式社會關系互相提供幫助,防御外來侵犯,如此就日益發(fā)展和強化了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的城市貧困亞文化[20]。窮人聚集的社會生活空間或社群,亦可能構造具有共享世界觀的“小世界”,其封閉狀的社會規(guī)范和社會交往行為等所形成的局內人和局外人結構為信息獲取和分享行為帶來屏障[21],從而會進一步加強或鞏固窮人群落的貧窮文化。非獨國外,在我國城市化進程中,農民工也因物質窘迫,多租住于城中村,按照地緣關系、血緣關系等形成團塊狀聚居,在生活方式、行為準則、價值觀念和社會網絡等很多方面構成與所在城市居民的異質性,構成并加強這一群體共享的貧困亞文化[22]。俄羅斯在社會轉型過程中出現一個引人注目的群體——轉型性貧困者,他們多屬于原蘇聯時期的中產階級人員,比照解體前的情況,形成分配不公、收入懸殊、保障缺失等認知和哀怨,造成這一群體“轉型性貧困文化”的形成——他們一方面擔憂國家經濟不穩(wěn)定會使自身生存狀態(tài)更加惡化,另一方面又擔心自身的勞動能力無法適應激烈的市場競爭[23]。
也有研究者辯證、發(fā)展地論及貧困文化的緣起。例如,趙倫對黔東南侗寨進行研究發(fā)現,起初在侗寨村民看來,他們處于貧窮,是由于自身掙得少,怨不得國家或他人,但隨著收入差距持續(xù)擴大,富人與窮人之間,地區(qū)與地區(qū)之間形成巨大的收入鴻溝,造成窮人對自身貧窮的理解發(fā)生極大轉變——貧窮被視為生活權利的缺失,是國家政策安排或社會待遇的不公,貧窮問題于是從自我歸因開始轉向社會歸因,貧困文化的釀造者是社會而非個人了[24]。
貧困文化的社會歸因,還存在另一些向度。盡管不少人反思社會不公在根本上塑就了一些群體的貧困文化——希圖借助貧困文化對社會不公作出解釋或報以怨恨,從而對貧困作出適應,抑或自我維護和辯解[25],但吊詭的是,二戰(zhàn)后西方國家紛紛確立旨在增進社會公平、扶困濟危的社會福利體制,并且不斷趨于完善,然而卻反過來“濡化”了貧困文化。例如默里認為窮人也是經濟人,其行為是通過理性計算的結果。由于福利給付高于努力工作所得,造成福利如同一吸就上癮的毒品[26]。米德則認為產生福利依賴的理由是窮人的公民精神有所缺陷——不懂得權利(領受福利)與義務(努力工作)是相對稱的道理,窮人形成不工作也可以領福利的預期,導致依賴福利的人口激增[27]。事實上,我國貧困群體也較普遍存在這一情況,“自身依賴吃救濟、吃社保,安于現狀,不珍惜政府安排的就業(yè)機會,甚至用扶貧補助金買煙抽買酒喝”[28],“有些貧困村已經習慣了資金、人員、決策甚至需求都來自上級或外部的輸入式扶貧,除了等靠要,其他事項都不作為”[29]。谷家榮還提出“文化帝國主義”是造成第三世界國家貧困文化的幕后推手。其認為歐洲人在入侵這些國家的過程中,除使用暴力外,還采用了“文化帝國主義”方式,不僅征服受害者的肉體,還征服他們的心靈,使他們淪為附庸和幫兇。“鄉(xiāng)民迎合外國人的消費習性離開田野,拋棄漁船,招徠顧客。在為游客牽毛驢的過程中,小偷、妓女接踵而至?!盵30]
過于關注貧困文化形成的外因,有可能陷入一種因果循環(huán)——社會因素滋生了貧困文化,貧困文化助推了貧困,進一步加劇社會不公,反過來又加強了貧困文化。如此,也有可能使得改造貧困文化的任何努力陷入無解或極為繁瑣的境地。單純意義上的貧困文化論者毋寧回到個體層面,撇開社會因素。例如,杭承政等即將貧困文化乃至精神貧困的發(fā)生理解為“個體失靈”的結果,個體失靈既可指人們不按照理性原則進行決策和行為,導致個體福利無法最大化,還指向心理學家所謂的“志向失靈”,即個體缺少志向,信念消極,期望降低,進而直接影響貧困者的經濟決策和努力水平[31]。就個體歸因而言,貧困文化抑或精神貧困的另一種情形也可能是:貧困人口由于久已習慣于貧窮,乃至并不悲觀,“出現‘你認為我窮,但我不認為我窮’的主觀不貧困現象”[32],抑或一種“我很‘懶’,但我很快樂”的鄉(xiāng)民閑適的貧困生活狀態(tài)[33];貧困人口“堅持以自認為合理的程序作出價值判斷,具有排他性和維護傳統(tǒng)的傾向,在養(yǎng)殖種植等方面遵循傳統(tǒng)習俗,潛意識對外界先進的思想觀念、生產生活方式等存在抵觸情緒”[34];“一些‘精神貧困戶’甚至明確表示不愿脫離貧困,本來是政府拉一把、自己蹬一腳的共振式扶貧,變成了干部唱戲,群眾看戲的局面”[35]??梢?,貧困文化的分析與矯治不能回避這些個體因素,邱澤奇等甚至提出,貧困首先在于主觀原因,貧困者決沒有理由以貧困自居向國家申請補貼[36]。但值得思考的是,這種觀點是否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文化是教育傳承或改造的對象,所以精神貧困分析的教育維度與文化維度有著彼此糾纏的聯系,但教育是一項基本的公共職能活動,經由對個體內在素質、能力和觀念的改觀,對精神貧困發(fā)揮著獨特且重要的影響,因此值得單獨討論。
與貧困文化的個體歸因路徑一致,不少學者認同貧困源于個體素質低劣,比如王小強、白南風就曾調研指出貧困根本在于人的素質差——人從事商品經濟的素質[37];閻文學認為一些地方的貧窮系“弱智”人口所占比重過大,重要根源在于通婚圈狹小造成的落后乃至違法的婚姻方式[38]。不過,素質低下論實際上也并無充足證據,因為貧困群體并不見得大面積素質低下,若僅以進取心與智力作為判斷素質高低標志的話,則古往今來出身貧寒卻成功逆襲的高素質人士大有人在,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或許是關鍵所在?!敖逃桥囵B(yǎng)和提高人的素質的基本途徑”[39],“受過一定教育,具有一定的文化知識的人容易接受新的事物,其視野開拓的潛力大,所以創(chuàng)業(yè)的思路新、從業(yè)的路徑多、致富的門路寬,學習新技術的能力強”[40],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教育有益于走出精神貧困乃至擺脫貧困,并且發(fā)揮一種決定性作用。高中教育尤其決定人生命運,地方政府與學校須盡全力幫助貧困戶子女順利完成這一階段的學業(yè)[41]。
正如在阿馬蒂亞·森看來,經濟繁榮之下的貧困并非是物質供給不足造成的,恰是“貧困者自身能力欠缺,參與社會競爭能力低下”導致的,但在應試教育體制下,教育并不一定會帶來扶貧對象素質與能力的預想改變,所以學界一直以來不遺余力地倡導走向素質教育——素質教育旨在培養(yǎng)學生創(chuàng)新勇氣和實踐能力,尤其強調學生的自主選擇和自主發(fā)展[42]。鮑爾等新發(fā)展經濟學者批判“貧困惡性循環(huán)理論”時宣稱:個人可以通過努力工作、節(jié)儉、深謀遠慮,獲取高收入走出貧困[43],但前提則應是個人自主性經由素質教育獲得有效的培養(yǎng)和提升。恰在這一點上,貧困地區(qū)存在著劣勢和不足,更值得憂思。有學者總結我國農村地區(qū)素質教育面臨的窘境:家長總體文化水平低,不了解、不認同素質教育;學校延續(xù)傳統(tǒng)教育模式,對素質教育重視不足,素質教育也缺乏條件實施[44]。
上世紀80年代以來,受財政危機影響以及公眾差異性教育需求驅使,新公共管理取向的教育市場化潮流風行西方各國,并很快影響了包括中國在內的發(fā)展中國家。張偉等認為教育市場化可以提質增效,即便改革中出現問題,也并不是市場化造成的,而恰恰是市場化不足或市場化畸形發(fā)展所致[45],但市場化對精神貧困以及社會分層的消極影響應引發(fā)反省。首先,對教育社會觀念上構成了嚴峻挑戰(zhàn),“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教育信仰被市場式的金錢追求幾近摧毀[46],教育私人投資收益率下降、就業(yè)機會和教育機會的不均等以及教育質量下降造成農民新“讀書無用論”[47],形成新時期對扶貧工作影響最深且難于糾治的精神貧困現象。作為一個直接后果,高考棄考現象逐年加重,而棄考者大多是農村學生[48]。其次,在市場化政策導向下,不少大學將無法直接帶來經濟效益的歷史、人文和哲學類專業(yè)停招、減招,負載培育學生人文精神與健全人格的人文學科不斷邊緣化[49],假使將精神貧困寬泛理解為精神生活貧乏,這有可能或者已經引起大學生群體的集體性精神貧困。
以上討論指向的是學校教育,廣義上的教育包括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教育在內。家庭教育對精神貧困的形成尤應重視。上文論及的貧困文化的代際傳承很大程度上也正源自家庭教育的影響。以大學生精神貧困現象來說,貧困大學生多來自于社會底層,家長文化水平總體不高,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對已升入大學的子女進行正向的家風與價值觀教育[50]。而就社會教育對精神貧困的影響作用而言,當前社會對個人社會地位的評價很大程度上是以財富占有狀況為標準的,這使得身陷貧困的大學生較為在意別人的評價,不愿被貼上貧困生的標簽,但有的學校或班級鑒定貧困生時要求貧困生站在講臺上自述,這經常會造成貧困生情緒失控、落淚。要之,社會輿論使貧困大學生承受了巨大心理壓力,貧困成為他們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51]。這有可能對其產生正向激勵,但亦可能導致自我沉淪和精神貧困,甚至引發(fā)對社會的仇恨。
精神貧困問題根本上就是針對經濟(主要是市場經濟)發(fā)展提出的。關于精神因素與市場經濟的內在關系,馬克斯·韋伯發(fā)人深省地探討了新教文化倫理對市場經濟發(fā)展的重要作用,揭示了社會的主流文化與其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密切聯系[52]。與此類似,亦有研究指出,溫州民營經濟體制外爭得生長空間與溫州人敢闖敢為、吃苦耐勞、義利并舉的精神文化品質是分不開的[53]。同理,一些地方在市場化改革初期之所以拔得頭籌,與這些地方政府官員的膽識及改革氣質也是分不開的[54]??梢?,冒險意識、利潤意識、勤勞意識等精神品質匱乏,即為精神貧困,并會反向制約該地區(qū)或人群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和財富增長。當然,也存在著悖論情形,如溫州近年來經濟曾一度有下行乃至產業(yè)“空心化”趨勢,系溫州人缺乏規(guī)則意識與市場經濟對法治的本質訴求之間張力不斷趨深所致[55]。規(guī)則、法治意識缺失在改革之初并不被認為是精神貧困的表現,甚或是有益于推動市場經濟的寶貴精神資源,但此一時彼一時,在市場經濟發(fā)展的高級階段則又可以理解為是精神貧困的一種表現了。
市場經濟下精神貧富狀況很可能與物質貧富狀況存在層次分明的對應關系。調研發(fā)現,貧困農戶與富裕農戶在文化信息需求上差異顯著:貧困農戶較少關注科技信息,愛看電視娛樂節(jié)目,而富裕農戶則對新技術、新品種、農村政策與市場信息等有較大興趣[10]。但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可以逐步改變貧困階層的觀念,尤其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安貧樂道”等傳統(tǒng)文化心理,“極大地提高人的主體能動性”[56]。換言之,市場經濟自身是醫(yī)治精神貧困的“良藥”。但也可能存在著二者之間相互加強的情形:第一,市場經濟是競爭性經濟,其優(yōu)勝劣汰的運行機制必然使貧困地區(qū)和人口處于不利地位[57],使其缺乏參與市場的能力以及信心,致使市場經濟越發(fā)展,越可能反向加固貧困人口的貧困文化;第二,市場競爭會造成貧困主體“反理性”選擇心理與行為方式,構成與市場經濟格格不入的精神貧困情形,如:貧困主體會以生存為導向極力壓縮消費,以致有學不上、有病不醫(yī);謹慎乃至避免投資,即便有有利機會;過于看重鄰居看法并據此調整自身行為,而不是根據個人經歷做出選擇等[58]。
市場經濟與精神貧困的關系還體現在各類資本的運用、發(fā)展之中。首先是人力資本。精神貧困可以指向貧困群體內在的智識與能力的欠缺,基于舒爾茨理論,則可理解為人力資本的缺失。在當代市場經濟下,“人的知識、能力、健康等人力資本的提高對經濟增長的貢獻遠比物質、勞動力數量的增加重要得多”,“這種資本已在西方國家比常規(guī)的(非人力的)資本快得多的速度增長起來,而且它的增長很可能是這個經濟制度的特征”[59]?;谌肆Y本的非凡意義,大部分研究成果指出,提高人力資本對減輕農戶貧困程度具有正向影響,而人力資本的匱乏及其代際轉移效應是農戶陷入貧困陷阱的重要原因之一[60]。就農戶家庭而言,家庭人力資本存量擴大有利于農戶收入的增加、農業(yè)技術的進步、地區(qū)經濟的發(fā)展和農民生活水平的提高[61]。但也有研究表明人力資本對貧困或收入的影響程度不確定或者說作用不明顯[62]?;蛟S因為人力資本開發(fā)過于偏重“人力”,卻忽略了對其“資本”式的運用。就人力資本與區(qū)域性貧困之間的關系而言,“人力資本對東部貧困人口收入的邊際效應貢獻最大,其次是西部貧困人口,最后才是中部貧困人口”[63]。因此,以人力資本開發(fā)為導向的精神扶貧工作應注意區(qū)域差異化對待。
市場經濟與精神貧困關系還涉及社會資本層面。社會資本是存于特定共同群體中以信任、互惠合作為特征的參與網絡,是人們在社會性交往中相互作用、彼此合作而產生的資源存量[64]。根本而言,社會資本屬于個體內在的、側重誠信品質與交往能力的資本形式,在此意義上,基于經濟考量的精神貧困應包括社會資本維度。社會資本可通過增加融資和創(chuàng)業(yè)、保護產權、提供公共物品和促進勞動力流動等渠道,增加貧困人口的人力資本和物質資本,或提高這些資本的回報率,從而緩解或者減少農村長期貧困[65]。問題是,貧困人口社會資本是否在市場經濟發(fā)展中顯現缺乏,從而構成精神貧困的一個方面?經濟發(fā)展與貧困人口社會資本存在怎樣的互動關系?就前一個問題來說,周曄馨基于經驗數據分析指出,低收入農戶普遍存在社會資本的資本欠缺和回報欠缺問題,其僅在與農業(yè)相關的傳統(tǒng)互助規(guī)范維度上擁有更多的社會資本,在其他維度以及在社會資本綜合指數上都處于劣勢[66]。因此在社會資本維度上,窮人的確可謂精神貧困。就后一個問題而言,風笑天等研究證實個體通過社會網絡獲得的社會資本對求職、地位獲得、提供生活保障均發(fā)揮顯著作用[67],亦即社會資本有利于脫貧。然而遺憾的是,窮人社會資本總體卻并不充裕。不僅如此,市場經濟的發(fā)展還會反向解構窮人的存量社會資本,美國社會就發(fā)生這樣的變化——市場所鼓勵的自由放任的道德取代了強調自律、公共責任的維多利亞道德,原本不太遵從或適應規(guī)范的低收入群體較之其他群體來說,更容易放棄舊有的規(guī)范[68]。隨著經濟的不斷發(fā)展和傳統(tǒng)文化與現代文化的激烈碰撞,從早期區(qū)域間、地域性的封閉互助到更為復雜的人際交往和更為寬泛的經濟聯系,都極大地影響了農戶家庭社會資本的擁有狀況和使用狀況[69]。
政治維度直接關聯精神貧困的相關分析,首先體現在對精神貧困、萎靡不振的政治根源的認識。正如杭承政等指出,精神貧困很大程度上表現為貧困者自尊、自我效能感較低,容易否定自己,缺乏心理韌性[31]。這有可能來自先天遺傳因素,抑或出自家庭原因,但生產方式與政治文化的影響需要引起足夠的重視,我國貧困農村人口的精神貧困情況正是與我國古代長期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及在其之上形成的臣民型政治文化密不可分?!坝捎谧越o自足,彼此隔絕,盡管小生產者之間存在著共同的利益,但狹隘的眼界、保守的意識、盲從的心理使他們看不到也形不成統(tǒng)一的力量以維護自己的利益?!盵70]馬克思對此深刻闡述為:“他們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塊小得可憐的土地上,靜靜地看著整個帝國的崩潰?!盵71]對于自身的地位、命運和發(fā)展,“他們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別人來代表他們。他們的代表一定要同時是他們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們上面的權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權力,這種權力保護他們不受其他階級侵犯,并從上面賜給他們雨水和陽光”[72]?;谡挝幕曇?,按照阿爾蒙德的區(qū)分,此種政治文化即為臣民型政治文化,“‘臣民’的最大特點就是奴性。‘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的意識一直困繞著農民,使他們不敢也無心談論政治,自然就失去了自覺的反抗能力,形成了對皇權、家族的崇尚和依附心理,獨立人格、主體意識和權利意識根本沒有生存的土壤”[73]。當代中國農民權利意識與主體意識雖已有所覺醒,但“他們對權利的認識是不全面的、狹隘的。在日常社會中他們更關注的是經濟權利,當他們的經濟利益受到威脅的時候,不惜以命抗爭,而對政治權利和文化權利表現得比較冷淡,就是對與他們福祉密切相關的社會權利,他們總是認命現有的制度安排。就義務意識而言,他們在追求個人利益的時候,往往忽視個人義務。在日常生活中,習慣于接受來自公共的‘陽光雨露’”[74]。根本來說,這應是貧困地區(qū)農民精神貧困現象的重要政治文化心理依據。
也正因如此,一些學者主張走“參與式扶貧”道路,這有助于幫助貧困人口逐漸明確自我意識,走出精神貧困。參與式扶貧強調讓受益群體參與項目的全過程,從受益群體的角度設計項目。在政策支持和社會各界幫助下,提高受益群體的自主發(fā)展能力,最終實現扶貧更扶志的目標[75]。根本而言,即是要從“父權式”或“保姆式”扶貧走向“賦權式”扶貧[76]。20世紀70年代以來,國際機構通過對發(fā)展中國家的調研和觀察,已將參與式扶貧引入減貧實踐。社區(qū)主導發(fā)展(CDD)被視為參與式扶貧的最高階段,世界銀行將其定義為“將決策權和資源賦予社區(qū)成員及其組織,為社區(qū)提供基礎設施服務和社會服務,為窮人賦權,提高社區(qū)發(fā)展能力和治理水平,加強對最貧困群體的保障”[77]。社區(qū)主導發(fā)展如今在國際上得到廣泛應用,21世紀以來,中國亦將其引入扶貧實踐,取得一些令人振奮的經驗和成效。
第三波民主化中涌現的一些被認為劣質民主①劣質民主指第三波民主化以來涌現于某些國家的虛假空洞、治理乏效的民主形式。參見:趙衛(wèi)濤.正確評估“第三波民主化”.紅旗文稿[J].2015(23):33-35。的國家,窮人并不必然表現出政治冷漠,但常常與極端化、非理性的心理特征相伴生,根本而言,正是精神貧困在政治生活中合乎邏輯的延伸與表現。窮人激烈地乃至無節(jié)制地表達自身的平等訴求和福利主張,有可能通過三種機制構成對民主的傷害:第一種機制是貧困往往將窮人送進激進政治的旋渦,從而以種種非正常的政治參與行為反向損害民主;第二種機制是窮人參與到民主中來,但窮人易于接受反民主的價值,造成民主走向崩潰和威權政治建立;第三種機制是窮人參與民主引發(fā)富人恐慌,富人轉而尋求威權政治的保護,從而導致民主政治的崩潰[78]。在此意義上,精神貧困以對政治反作用的方式,證明了其與專制集權乃至暴政之間的某種必然聯系,也由此可見,精神貧困的影響并不限于經濟和社會層面,對一國民主的良好運行和鞏固也顯得意味深長。
現行扶貧工作存在“救濟性”與“開發(fā)性”兩種模式。救濟性扶貧只是給予貧困人群物質上的幫助,只能“暫時”緩解這部分人群的貧困現狀,而開發(fā)性扶貧又忽略了特殊貧困人群的實際狀況,并且要達到開發(fā)性脫貧發(fā)展的預期目標,又有賴于貧困人群的精神狀態(tài)和自我發(fā)展能力[79]。綜合來看,精神扶貧的確應是當前及今后扶貧工作的著力點。
精神扶貧,首先要對精神貧困“刨根究底”。通過對現有文獻的梳理發(fā)現,精神貧困涉及文化、教育、經濟、政治等諸多維度,不同學科視野的學者紛紛加入對這一問題的討論之中,由此亦可以說明,精神貧困致因的復雜性以及精神貧困對社會生活影響的廣泛性。
總體而言,相較于國際同行,國內學界對精神貧困問題的研究還不夠深入,目前直接以“精神貧困”為題的文獻并不多見,雖然以精神貧困現象為話題的相關報道經常見諸報刊,但符合科學規(guī)范的本土個案分析以及田野調查文獻仍屬少見,基于教育、經濟、政治等維度的精神貧困分析亦缺乏系統(tǒng)性,或者挖掘不深。有鑒于此,精神貧困研究不僅亟待加強,更需要進一步強化研究的實證取向以及拓展研究視野。
精神貧困與物質貧困往往相輔相成、相伴而生,應深入思考精神貧困與物質貧困的內在聯系與作用機理,進而為從精神扶貧入手支持物質扶貧提供理論依據。“與物質貧困一樣,精神貧困既有絕對形態(tài),亦有相對形態(tài)”[80],物質貧困研究一直重視測量標準與方法的分析,矯治精神貧困同樣也應重視開展精神貧困的測量標準和方法研究,這有利于界定區(qū)域、家戶、個人精神貧困的實際水平,以便精準施策。
精神貧困研究關注貧困的精神層面。盡管精神現象是對社會存在的主觀反映,但毫無疑問,精神現象有其自身的發(fā)展和變化規(guī)律,而非與社會現象或社會發(fā)展亦步亦趨。有鑒于此,在文化、教育、經濟、政治等傳統(tǒng)分析視野之外,應鼓勵和吸引心理學、精神學研究人士更多介入精神貧困研究領域,為從微觀層面干預精神貧困提供專業(yè)性理論與方法支持,建立與其他學科視野交融的跨學科式精神貧困研究態(tài)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