閭楠

家里有很多照片，我從小就經(jīng)常翻看母親那幾本厚厚的相冊，和小朋友一起看這些微微泛黃的照片，講述我們家的故事。后來我也從事了和攝影有關的工作，我看到母親的相冊已經(jīng)有些褶皺和褪色，就用翻拍或者掃描的方式進行了整理。在整理的過程中，我感到這些照片恰似一本歷史書，不僅僅是我們家庭的過往，從中也能窺到國家那些年代的歷史。

母親非常注重拍家庭合影，她認為這種合影是幸福家庭的儀式感，她曾設想每年都拍一張全家合影，可惜有些年份實在不具備條件，因此留下不少遺憾。母親習慣在照片上寫下拍攝時間和地點，甚至有一些簡短的評價。恰恰是這些字跡，能使我更加了解照片背后的故事。

我的父母于1961年結婚，因此這張結婚合影是我們家的第一張合影。我父親是江蘇泰興人，他不負所望，從著名的揚州中學參加了高考，雖然分數(shù)超過了當時他報考的北京大學錄取線，但因為出身問題，最終被錄取到了山東師范大學，母親也就讀于山東師范大學。父母在淄博相識、結婚、扎根在此，他倆在本地舉目無親，因此生活上面臨許多問題，比如我哥哥出生之后由誰照看就成了難題。父母工資加起來不到100元，除了養(yǎng)家糊口，還要接濟雙方的4個老人和三五個未成年的姊妹，家里經(jīng)濟一直捉襟見肘，根本請不起保姆。所以當時我舅舅、姑姑、奶奶輪流來照看我哥哥。那幾年正處于“三年自然災害”，物質極度匱乏，人們的營養(yǎng)不夠，我母親的奶水不足。并且奶粉罕見，沒地方買到。有一次父親托幾道關系從供銷社買到了一袋奶粉，回家打開一看，卻早已發(fā)霉變質。容易買到的是一種叫“代乳粉”，我母親說，這只不過是一些淀粉摻雜了糖的混合物。母親說：“你哥哥小時候總是哭，我們沒有經(jīng)驗，不知道緣故，后來才知道其實是饑餓……”

1966我姐姐出生，姐姐從小就活潑可愛、性情開朗，帶著一種不服輸?shù)木髲姟?969年我哥哥到了上小學的年齡，母親還是希望他能去一所比較好的小學，就把他送去老家讀書。1971 年，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奶粉依然不好買，只有喝牛奶，買牛奶需要介紹信，還要到距離家20多公里的奶牛場去買，當時又沒有交通工具，買自行車需要“自行車購物票”，但是父親還是克服種種困難買到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當時家里有一輛自行車不亞于今天有一部奔馳。自行車、手表、縫紉機和收音機“三轉一響”，曾經(jīng)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富裕家庭的標配。這輛自行車大家都很珍惜，父親仔細地用一種黃色的塑料帶把它的大梁、前叉等包裹起來，母親專門為它縫制了厚厚的坐墊。

小時候我回老家，那時爺爺臥病在床，家境貧寒，為了給爺爺補充營養(yǎng)，奶奶在屋子里養(yǎng)了一只羊（養(yǎng)在院子里會被偷）。老家雖然貧窮，但是畢竟扎根多年，有一些積累，父母從老家?guī)Щ亓藥讐K大木板，因為父親存書很多，無處存放，就想自己做一個書架，在山東找木頭還要花錢。上火車時，我父親背著姐姐，提著一個大包，單手抱著我;母親扛著那幾片超過她身高很多的木板擠上火車……

雖然經(jīng)濟緊張，父母仍購買了一部收音機，主要是讓姐姐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英語教學，因為小鎮(zhèn)上的中學沒有英語課，而父親認為英語將是重要的交流工具。姐姐特別感謝父親的這個決定，這個決定改變了她的一生。

1984年的中國令人振奮的消息很多：洛杉磯奧運會的首次奪金、中國女排的五連冠等，“天安門城墻”周曉蘭，“鐵榔頭”郎平……當時街頭巷尾到處是宣傳女排的口號和畫面，學校也掀起了“運動熱”，因為學校場地有限，為了占場地練球，很多同學不吃早飯就去運動場。我穿了一雙足球鞋，這是我二姨從青島捎來的，這種腳底帶有凸起圓點的足球鞋一度在學校引起轟動，大家都沒見過這種鞋子，體育老師專門叫我抬起腳，仔細研究球鞋的構造。

1985 年姐姐高考考了500分，被上海外國語學院錄取，我們家都很高興，最開心的當屬我的父親，他多年來研究語言專業(yè)的心愿，終于被姐姐實現(xiàn)。為了省錢，哥哥帶領我開始做木工，給姐姐做上學用的木箱。哥哥從小心靈手巧，這次他拿出看家本領，做了一個異常結實的木箱，這個箱子至今仍在我們家，完好無損。

從我記事起，父母就不斷地變換工作地點，1986 年我家終于搬到了張店。這年春節(jié)，在上海讀大學的姐姐放假回家，她穿回了上海的時髦服裝，哥哥也帶來了我的“準嫂子”。20世紀80年代，身邊涌現(xiàn)很多新事物，港臺歌手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電視上，姐姐給我們講了很多上海的新鮮事。

1992年，我從職大畢業(yè)，父母也分到了大的房子。身邊很多忙忙碌碌尋找各種商機的人們，那時候還沒有手機，大家的聯(lián)系主要依靠“尋呼機”，腰上別著帶長長銀色鏈子的“摩托羅拉”是成功人士的象征。我剛參加工作，買不起尋呼機，因為姐姐在外地，為了聯(lián)系方便，父母咬咬牙裝了一部固定電話，當時裝一部電話要先申請，還得等兩個月，安裝費4300元，當時我的工資才220元。

1994年，父母分到“三室一廳”的大房子，哥哥、姐姐和我都參加了工作，家里的經(jīng)濟逐漸開始好轉，父母也能買些自己喜歡的家具。1995年，我開始了艱苦的創(chuàng)業(yè)：搞了一個攝影棚。過年時，合影到我的攝影棚拍攝。

1999年秋天，父母的單位要集資建房，我們去即將建房的地方看了位置，當時覺得那地方很偏僻，而且當時要買那房子，需要花近10萬元，對于習慣分房子住的父母來說，似乎不太能接受，但最終他們還是買了這房子。2000年，父母搬進了新房子，和以往不同的是，我們對新房進行了裝修，那是最后的“福利建房”的年代。

2000年之后，我們家一如既往地平實安靜，我買了車，哥哥跳槽到房地產(chǎn)行業(yè)。2006年底，我注冊了一個淘寶賬號，初次網(wǎng)購的心情很好。2008年，我整理家庭合影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從有了數(shù)碼相機，合影變得沒那么儀式感了。2010年，我侄子高中畢業(yè)，遠赴加拿大留學，我開著“捷達”去北京送他，這種車曾經(jīng)非常拉風，現(xiàn)在周圍層出不窮的新款轎車讓人目不暇接，家庭汽車已相當普及了。

2011年父母結婚50周年，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金婚”。我經(jīng)常感到愧疚的是，我每年都要拍攝幾萬張照片，但是給父母拍的照片卻不多。因此，這次我專門帶了燈光回家，精心布光、找角度，希望給父母好好拍張合影。母親也非常重視，專門找出紅色的衣服穿上。

2015 年的春節(jié)較清冷，小時候過年，大年初一是不能睡懶覺的，因為會有朋友、同學來早早拜年，桌子上還要擺上糖果、瓜子等等招待他們。有了微信之后，大家都在朋友圈里拜年、發(fā)紅包，微信圈的春節(jié)特別熱鬧，家里反而變得清靜了。2016年我們帶著父母進行了一次海上旅行，在海上沒有手機信號，我們把時間都用于聊天、回憶過去，這種不得不慢下來的海上生活，似乎把我們帶回到幾十年前的單純時代。

2017年，智能手機普及以后，拍照變得極其隨意和平常，這年春節(jié)我們居然沒有拍攝一張“正式”的合影，大家都用手機在自拍。今年，女兒已經(jīng)高二了，歲月如流，讓人不勝感慨。

2018年，我一直渴望能擁有一臺“萊卡”相機，但它的價格讓我始終下不了決心，妻子送給我一臺“華為”手機，這臺手機采用了萊卡的鏡頭技術，想不到我多年的萊卡夢居然通過這種方式實現(xiàn)了。（編輯/陳先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