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如果將奧地利作家彼得·漢德克稱為“厭倦主義者”,大概也不會有太多爭議。在持續(xù)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厭倦”是他唯一的標簽。因為厭倦了沿襲數(shù)百年的戲劇傳統(tǒng),所以他開始“罵觀眾”;因為厭倦了母親數(shù)十年刻板乏味的人生,所以有了《無欲的悲歌》;而當他年紀漸長,厭倦了所有可以厭倦的,他索性放開手腳,毫無顧忌地寫起了《試論疲倦》。從1989年到2013年,《試論疲倦》的創(chuàng)作跨越了整整24年。24年間,漢德克從看破一切的中年直接進入白發(fā)蒼蒼的老年。此時的他早已過了年少氣盛、在“四七社”年會上當眾攻擊德語文學(包括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的作品)的年齡。然而,就算經歷了再多的風雨,看淡了人世的炎涼,他仍然無法輕易釋懷,始終脫不了骨子里的反叛氣質。
作為漢德克的代表作,《試論疲倦》集中體現(xiàn)了他的“厭倦哲學”。全書分為五部分,皆以“試論”為題:《試論疲倦》《試論點唱機》《試論成功的日子》《試論寂靜之地》《試論蘑菇癡兒》。不過,我們實在很難把這一長串流淌著強烈哲學思辨色彩的篇章稱為“小說”。與他的成名作《罵觀眾》一樣,全書沒有人物,沒有故事,連接句子與句子的是一些模棱兩可的片段。甚至,就連這些勉強可以被稱為“情節(jié)”的段落,也沒有太多邏輯上的關聯(lián)。事實上,我們完全可以將《試論疲倦》當成隨筆集、沉思錄,或是漢德克的《追憶似水年華》。因為他寫下的每一個字句,都是為了印證“試論”的勢在必行,更是為了凸顯時時涌現(xiàn)在他腦海里的五個怪異詞匯:疲倦、點唱機、成功的意義、寂靜之地、蘑菇癡兒。
那么,《試論疲倦》究竟講了什么?不妨回到漢德克的創(chuàng)作歷程,來審視這部“試論之作”。他曾經寫過一部詩集,名為《內在世界的外在世界的內在世界》。這個多少有些拗口的句子,精準地命中了他寫作的靶心:伴著強烈的厭倦,踏上漫長的奧德賽之旅,回歸記憶的遠方,尋找那些曾經存在、已經失落的美好物事。具體到《試論疲倦》,無論是談論疲倦、點唱機,還是成功的意義、寂靜之地,或者是蘑菇癡兒,漢德克寫的都是他自己,都是他的“內在世界的外在世界的內在世界”。
以《試論疲倦》一篇為例。這是一部名副其實的“疲倦之書”。只是,漢德克眼中的“疲倦”并不僅僅流于字面意思(身體的疲憊與困頓)。很多時候,這個原本用來單純表述肢體感覺的詞語,被他賦予了更深、更廣的含義,被提升到形而上的高度。在他看來,疲倦就是連接自我與世界的紐帶?!八ㄩ_心扉,它讓一切都有穿透力,它為所有生靈的史詩創(chuàng)造通道?!庇谑牵栌善>?,世界找到了它的史詩,“世界在沉默中完全無聲無息地敘述著,向自己,既對著我,又對著這個頭發(fā)花白的鄰座觀眾,也對著那個從眼前晃過去的漂亮女人:這無聲無息發(fā)生的一切同時已經是敘述,而這個敘述,和首先需要歌手或者編年史作者的戰(zhàn)斗行動和戰(zhàn)爭不同,在我疲倦的眼里自然而然地組合成史詩?!?/p>
是的,《試論疲倦》正是這樣一部有關“疲倦”的史詩。小說由一連串提問引出,又由一連串回答結束。在太多次自問自答中,漢德克想象著他在奧地利鄉(xiāng)間度過的童年,回味著那些被“同甘共苦的疲倦”填滿的年少時光,并從農民收割的機具、建筑工人的鉛垂線、木工筆中,找到了久違的“悅耳動聽的疲倦音樂”。這是童年時整個村子聚在一起脫麥粒的勞動場景,是二戰(zhàn)結束后他與家中男性長輩共同參與的重建工程。在長時間的集體勞動中,善良的山區(qū)農民、默默無言的建筑工人,因為疲倦走到了一起,又被疲倦凝聚到一起,“一些人坐在院落的板凳上,另一些在車杠上,還有一些已經躺在離得遠遠的草地上,的確好像聚在一塊,處在一段短暫的和睦中”。
而漢德克呢,就像是行走在城市里的漫游者,始終用他“疲倦”的雙眼觀察世界、尋找同類,順帶把所有的疲倦(收獲的疲倦、建筑的疲倦、戀愛的疲倦、倒班的疲倦、寫作的疲倦、死亡的疲倦)收集起來,將短暫的和睦變?yōu)殚L久的和睦,構成他理想的“疲倦烏托邦”。顯然,這是一種通過無盡的回憶召喚逝去美好時光的行為。當然,漢德克很清楚,他沒有權力去美化記憶,將童年想象成毫無瑕疵的理想國。畢竟,這個世界除了美好、善良,還有丑陋、邪惡。還好,“疲倦”與作惡無關。因為惡人從來不知疲倦,總是不分晝夜地散播著邪惡的種子。同時,惡人不是手工藝者,不是農民,不是建筑工人,而是終日大吹大擂的人、暴力分子,以及法西斯的幫兇。他們總是“頑固不化,注定缺少對其非人的罪行的認識,注定無休止地循環(huán)往復”。
問題是,如果邪惡已經占據(jù)了這個世界,那又何必非要待在原地,倒不如來一次徹底的遠行。于是,就有了《試論點唱機》。書中,一位像漢德克一樣的奧地利作家,深感德語環(huán)境已經不再適合他了,索性獨自穿越西班牙內地,去尋找即將消失的點唱機。與其說,這是一部點唱機的禮贊,倒不如說,是漢德克對普通人生的吟詠。正是那些隱藏在破敗點唱機背后的小人物,構成了這次追尋的終極意義。西班牙唯一尚在運轉的點唱機,在安達盧西亞的利納雷斯的某個酒吧里。整個酒館好像要歇業(yè)了,自動點唱機卻裝得滿滿的;一個年邁的男人與身邊的機器相依為命,隔桌的年輕姑娘認真地寫著漢字……而點唱機呢,它和漢德克一樣,既是這個世界的逃離者,又是這個世界的觀察者。
因此,就有了下一個“試論”:這樣的場面究竟算不算“成功”?當然,就像談論“疲倦”一樣,我們同樣不能用尋常的觀點來定義漢德克的“成功”。他堅信,“成功”與財富的聚斂無關,與人生的價值無關。相反,它是日常點滴的累積,是“神性乍現(xiàn)的瞬間”。想象這樣的畫面:當一個孩子回想起他的母親,懷著熱情給他錢,讓他去買表帶;當他走進雨中,踩著路面上的積水,看到站臺上避雨的人群;當他路過商店精心布置的櫥窗,無意間看到路邊一只正在玩彈子球的貓咪……那么,這到底是“愉悅的一天”,還是“成功的一天”?
不過,漢德克沒有給出他的答案。顯然,他并不愿意扮演“社會人”的角色,既不急于做出解釋,也不急于蓋棺定論。在持續(xù)24年的時間里,他以極富實驗性的文字,記錄并傳遞著他獨特的“疲倦哲學”。在他看來,現(xiàn)實世界太虛偽,太丑陋。因此,他情愿回歸記憶的遠方,用文學的方式重建自我的完美世界。而《試論疲倦》就是這樣一次重建?;蛟S,只有當他遠離了這個軟弱無力、無休止咆哮的世界,所有的“試論”才算是真正地抵達了“完美”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