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源 丁逸楓
薄懷奇老人是我的老領導,更是我的老師,他引導著我走上革命道路,并且一步一步精心培育我,讓我在前進的道路上,腳步更堅實,走得更遠……
一
我第一次見到薄老,是在1948年的河南商城縣。那年12月下旬,我和一批青年學生被固始縣黨組織送到正在籌辦的鄂豫公學。他是鄂公的教育長,也是籌備者之一。
薄老有著豐富的教育經(jīng)驗。早在1943年,他就是太行二分區(qū)一專署主管教育的科長,1945年又任太行二中校長。1946年,平漢戰(zhàn)役后,他又調(diào)到由范文瀾在河北邢臺籌辦的北方大學擔任行政學院主任。劉鄧大軍千里躍進大別山時,他帶著部分學生隨軍南征。根據(jù)劉、鄧首長“創(chuàng)建鞏固大別山根據(jù)地”的指示,抵達河南的薄懷奇就地鋪攤子開始工作。
1948年10月,商城、固始相繼解放。為了把鄂豫地區(qū)建成中原野戰(zhàn)軍的后勤基地,區(qū)黨委、軍區(qū)和行署進駐商城,薄懷奇調(diào)任行署教育處長。11月上旬,薄懷奇到任后,行署領導向他講明中原局關于創(chuàng)辦一所抗大、陜北公學式的鄂豫公學的決定:創(chuàng)辦學校的目的是為了組建各級政府機構(gòu),開展鞏固基層政權工作,為新區(qū)準備大批干部。學校由軍區(qū)司令員王樹聲任校長,薄懷奇任教育長。
鄂豫公學的籌備從當年12月份開始,校址就定在原私立雩婁高中校址。籌備組只有八九個人,薄老夜以繼日地工作著:他不僅要籌劃學校的機構(gòu)設置,制定學校編制和教學計劃,還要編講義、準備開學、授課事宜。學校各項工作尚未準備就緒,學生們就開始陸續(xù)報到。我們這批固始學生是第二批到達的,被安排在行署招待所,后面陸陸續(xù)續(xù)來了鄰近商城的潢川、金寨、霍邱、葉集等地的一些進步青年。學校生活很艱苦,學生沒有宿舍,就住在教室里,把課桌拼起來當床鋪,吃飯也是“有親投親,無親投友”,但前來投考的青年人仍然絡繹不絕。1949年春節(jié)過后,就達到近200人。
1949年2月23日,學校正式開學,薄老主持開學典禮。時隔半個多世紀,我依然清晰地記得薄老給我們上的第一堂課——在開學典禮上的講話。他說中國共產(chǎn)黨的宗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鄂豫公學的辦學宗旨就是培養(yǎng)一批能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革命干部。要求我們在經(jīng)過長期的學習、改造、實踐后,徹底轉(zhuǎn)變立場,建立新的人生觀,樹立起革命的新信念。他用一個“誠”字將革命理論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結(jié)合起來:希望我們誠心誠意參加革命學習。只有誠心誠意參加革命學習,世界觀才能通過革命理論指導的革命實踐得到徹底轉(zhuǎn)變,才能成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革命者。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所謂“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他告誡我們要用誠實的態(tài)度來接受革命教育,用誠實的勞動進行革命實踐。薄老講話善于古今結(jié)合,并賦予新的內(nèi)容,與時俱進,對啟迪我們學習革命理論的積極性和改造世界觀的自覺性,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薄老本身就具有待人以誠、執(zhí)事以信的品德。多年后,他在給《鄂豫公學校史》? 領導小組辦公室同志的來信中,自謙地寫道:“我這個人很平凡,要說有點什么好處,就是對黨還忠誠,對人還誠懇,對革命還堅定……”
薄老是北大歷史系的高材生,基礎扎實,知識面廣。在鄂公,他給我們講授《中國革命史》? ,從鴉片戰(zhàn)爭一直講到解放戰(zhàn)爭。他善于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去研究歷史,講課時條理分明,邏輯性強,既有知識性,又有鼓舞性。本來他的課是兩節(jié),各40分鐘,結(jié)果一講就是一上午,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
20世紀80年代末,根據(jù)國家教委的意見,組織編寫湖北人民革命大學(簡稱湖北“革大”)校史。1993年6月,成立了編寫《鄂豫公學校史》? 的工作班子,歷時3年,直到1996年5月23日,在慶祝校史出版發(fā)行暨鄂公校友南下47周年的紀念大會上,薄老深情地說:“鄂豫公學雖然從籌備、開學、剿匪、南下、支前,到辦‘革大,總共不到一年時間,但同志們對它的懷念,對它的感受卻是那么深!為什么?因為大家在鄂公解決了兩個問題,一個是政治方向,另一個是工作作風。鄂豫公學的凝聚力、吸引力,或者說感召力、穿透力,也集中表現(xiàn)在這個上面?!?/p>
可以說,我和我的校友們都是在鄂公接受了生命中的第一次“革命洗禮”。我們在那里接受黨的傳統(tǒng)教育,參加各種社會實踐,建立了革命人生觀、世界觀,繼承和發(fā)揚了艱苦奮斗、團結(jié)友愛、追求進步的革命精神,堅定了跟黨走的革命信念。而薄老就像一位不辭辛苦的園丁,傳道授業(yè)解惑,精心培育著校園中的這些幼苗,剪杈修枝,讓所有的營養(yǎng)都輸送到主干,茁壯成長。
盡管我們在鄂公學習的時間很短,但無論老師還是同學,都對他滿懷深情。在編寫校史的3年時間里,薄老擔任編寫領導小組組長,他遠在廣州,仍4次給校史辦公室寫信,具體指導如何開展修史工作;召集辦公室的校友去廣州商議,對書稿的內(nèi)容、出版,都作了詳細規(guī)劃;對最后30萬字的校史清樣,他更是逐字逐句地看,連一個標點都不漏過。
編寫校史時,校友們一方面是積極寫稿,有妻子代故夫?qū)懜?,夫君代故妻寫?另一方面是踴躍捐款,有些校友家境清貧,也捐了50元,一些故世校友的子女也代父捐資,薄老和夫人薛英,更是屢次捐助,在他和夫人相繼住院做手術期間,仍然寄來捐款。據(jù)編寫校史財務小組最后統(tǒng)計,薄老的捐款前后累計達3000余元。這在當時算得上是一筆“巨款”了。
1996年5月23日,在武昌的桂子山上,84歲高齡的薄老與來自全國十幾個省、市、自治區(qū)的200余名鄂公師生,歡聚一堂,舉杯同慶鄂公校史出版發(fā)行。
鄂豫公學的歷史是短暫的,而校友之間的感情卻是永存的。
二
1955年,我轉(zhuǎn)業(yè)到湖北省教育廳工作,意外地見到薄老,再次成為他的“學生”。1949年6月,鄂公奉命從河南商城南下湖北武漢的途中,我和另外38名同學一起在麻城投筆從戎,加入湖北軍區(qū)獨三師文工團。那年別后,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薄老。
辦理好工作手續(xù)后,我心里有些想不通:薄老是北大的高材生,有文化有水平,早在1934年就參加革命入了黨,是老黨員、“老資歷”,為什么卻只是一個在非黨員廳長(柳野青)領導下工作的副廳長?
談話中,薄老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我思想上的波動,他很嚴肅地給我“上課”:“柳廳長之所以沒有成為黨員,是組織認為他在黨外的作用比在黨內(nèi)更大。他早在大革命之前就和惲代英同志一起工作,從黃埔軍校第四期畢業(yè)后,組織了抗日游擊隊……無論是文化水平,還是革命資格,他都是我的前輩……”
薄老的一席話,令我慚愧地低下了頭。
大約是看出了我的難堪,薄老又笑起來,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小鬼,作為一個黨員干部,你應該知道,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喲……”我使勁點點頭。
對我這個當年的“小鬼”,薄老始終像園丁一樣,給我修枝剪葉,幫我吸收更多的陽光雨露,順利成長。
我到教育廳工作后,時逢全廳組織理論學習,學習按干部級別劃分小組,盡管我只是主任科員,卻成為負責輔導處級干部學習的小組長。小組成員多是一些重點院校的校長,包括本廳的廳長,薄老也是組員之一。小組每周組織兩次理論學習,一次半天。
雖說我是小組長,卻當?shù)脩?zhàn)戰(zhàn)兢兢。那些校長、教授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不管是文化水平還是理論水平,都令我高山仰止,而我只讀過信陽女子師范,充其量也只是個高中水平。后來雖在鄂豫公學學習了半年時間,理論水平哪能和這些從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的硝煙中走出來的領導們相比?
果然,一次學習結(jié)束后,薄老將我叫到辦公室。他問我對中國近代史了解多少?在北大歷史系畢業(yè)的薄老面前,我的歷史知識近于小學生水平。薄老嚴肅地說:“你沒弄清楚的東西,就不要輕易下結(jié)論。輔導也是一種引導,所以,你要先學!”接著,他耐心地給我進行歷史“掃盲”,從鴉片戰(zhàn)爭的起源講到清王朝的退位、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的建立、北洋政府的軍閥割據(jù),直到國民政府的腐敗無能,其間穿插著不同歷史時期發(fā)生的大事件,使我對各個不同歷史時期有了更直觀的了解。講完了近代史,他又講起近代革命史,著重闡述孫中山領導的舊民主主義革命和毛澤東主席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其中的區(qū)別和成敗原因,他都爛熟于心、娓娓道來。他甚至給我講《三國志》? 《三國演義》? 《水滸》 ,同樣的歷史人物,哪些事件是真實的,哪些是虛構(gòu)的……
課上完了,薄老說:“認識由模糊到清晰,學習由不自覺到自覺,都有一個過程……在學習討論過程中,也是一樣,先摸清哪些觀點大家認識模糊,然后找難點,抓焦點,找準切入點,就觀點討論,不要輕易地表揚或批評任何人,注意求同存異,通過學習明晰觀點,提高思想認識水平,就是輔導?!?/p>
聽完薄老這一堂深入淺出的歷史課,我頓時醍醐灌頂,感覺他給了我一把打開一扇知識大門的金鑰匙。事實上,在此后的工作中,每走一步,薄老都會給我一把鑰匙,不斷地培養(yǎng)和提高我的理論水平和工作能力。
學習《反杜林論》? 時,薄老告訴我:“《反杜林論》? 是一枚酸果,既然你要帶領大家去啃,就要自己先啃……”
學習《馬克思主義哲學》? 時,他教我:“學習馬哲,就要學理論聯(lián)系思想實際和工作實際,學習唯物辯證法的基本規(guī)律;事物的發(fā)展是由量變到質(zhì)變的,在發(fā)展的過程中,是矛盾在作用,矛盾暴露出來,先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以及矛盾的主要方面,再尋找解決的辦法……”
知恥而后勇,好學近乎知。薄老讓我在心底埋下了一顆熱愛學習的種子,我在工作中孜孜不倦地學習著,理論水平有了質(zhì)的提高,在后來的輔導學習中,再未出現(xiàn)過失誤。
1957年5月1日,《人民日報》? 公布中共中央的整風指示,全黨開始整風。整風整什么?認真學習文件,聯(lián)系實際,討論問題,檢查自己的思想。在學習小組會議上,大家暢所欲言,各抒己見,揪出不少的“小我”。但是從5月中下旬至6月初,國內(nèi)政治生活的氣氛突然變得十分緊張,社會上極少數(shù)人趁“大鳴”“大放”之機向黨和新生的社會主義制度放肆地發(fā)動進攻。6月8日《人民日報》? 發(fā)表社論《這是為什么?》? ,自此,中共中央正式改變決策部署,全黨由開門整風轉(zhuǎn)入了反右派斗爭。
由于一些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主要是來自民主黨派和高等學校,因此,教育系統(tǒng)的很多知識分子首當其沖被扣上了帽子,并且運動還在擴大化。
我在獨三師文工團的戰(zhàn)友馮文錦,也是鄂豫公學的校友,比我年長10歲。投考鄂豫公學時,她坦言自己因在抗戰(zhàn)時期參加過第五戰(zhàn)區(qū)青年軍團,參加過一些宣傳、演戲活動,因此被管制。薄老當即派學校的齊瑞棠去商城公安局查閱檔案,公安局所提供的材料說她的身份是國軍系統(tǒng),而她的活動是宣傳抗日,并沒有劣跡。薄老從事統(tǒng)戰(zhàn)工作多年,知道在國共合作期間,許多文藝團體是以國軍面目活躍在正面戰(zhàn)場的,而“青年軍團”也有一部分人是地下黨組織領導的,所以,決定收她入學。鄂公南下時,公安局不準馮文錦離境,薄老又派人與公安局反復交涉,她才得以跟著我們一起走。南下途中,她和我們一起參加了獨三師文工團,因為演技很高,還獲得過軍區(qū)會演的“優(yōu)秀演員”。不幸的是,因檔案中的記載,馮文錦與丈夫都被戴上了帽子,蒙冤而逝。薄老自責地說:“那時候,我要是讓組織科長在她的檔案中把調(diào)查結(jié)果寫清楚,就不會給她的生活留下后遺癥了?!彼f因為自己的粗心,留下了無法彌補的遺憾。
薄老愛護同志的政治生命,我深有體會。1956年7月審干開始時,首先抽我到廳審干辦公室任第二組小組長,看到其他同志都是工農(nóng)出身,我是小商出身,父親身份不清楚,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有一天,薛英大姐交給我一張復印紙,打開一看,是薄老在我的“審干”調(diào)查上的批示:“她沒跟其父生活過,對他一無所知,所以他對她沒有任何影響……”短短的幾行批示,令我感動得淚流滿面……
在薄老這盞指路明燈的引導下,此后在各種運動中,我對群眾工作都做得得心應手。
1964年,我隨共青團湖北省委“四清”工作組到麻城蹲點,推廣試驗田、改良品種,剛開始受到農(nóng)民的抵觸。我想起薄老曾經(jīng)教過我:“教任務的同時,還要教工作方法,分析他們工作中的難處,關心他們,并盡力去解決……”我和一些小隊干部具體分析情況后,知道農(nóng)民是希望提高生產(chǎn)力的,如果能給國家多貢獻點、集體多留點、自己多分點,他們何樂而不為?摸準了大家的心理,再細致地工作,將政策與實際相結(jié)合,農(nóng)民很快就接受了改良的新品種和試驗田。
薄老自1964年離開武漢后,再也沒有回來過,我也再未見到他。如今,他故去也有19年了,但我從未忘記過他,于我,他不僅是老領導,更是馬列主義的啟蒙老師。至今,他和我們大家的合影,我一直珍藏著。
(責編 申世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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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懷奇(1912-2000),山西五臺縣東冶鎮(zhèn)人。1933年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1934年參加革命,同年12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37年7月畢業(yè)后回到山西,曾任高平縣縣長。長期在教育系統(tǒng)工作。新中國成立后,歷任湖北省教育廳副廳長、高教廳廳長,中共中南局宣傳部副部長、廣州市委書記等?!拔幕蟾锩背跗诒幌路诺交洷备尚!?972年回到廣州。1981年至1988年,任廣州市第七、第八屆人大常委會副主任。1990年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