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惠

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雖然耳熟能詳，但相關(guān)研究其實(shí)遠(yuǎn)遠(yuǎn)與其聲名不侔。例如，《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既然是在1917年出版，就想當(dāng)然地將其翻譯時間定于1916年。實(shí)際上，周瘦鵑在《筆墨生涯五十年》中做過清楚的說明“我二十二歲那年，為了要娶你的母親，籌措一筆結(jié)婚費(fèi)，因?qū)⒃诟鞣N報刊發(fā)表過的歷年所譯歐美十四國的名家短篇小說五十篇，全都搜集起來，編成一部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賣給中華書局，得稿費(fèi)四百元，下一年我就像模像樣地跟你母親結(jié)了婚”①。因此，《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是一個匯刊本而不是原譯本（或者不完全是原譯本）。據(jù)筆者考證，《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的50篇譯作中，發(fā)表于1914年5篇，發(fā)表于1915年14篇?？梢娤卤恚?/p>

卷號 國別 篇名 發(fā)表時間、刊物、頁碼溯源上卷 英吉利鬼新娘 （英）干姆司霍格（著），瘦鵑，《禮拜六》1914年 ［第18期，第53～65頁］古室鬼影 （英）司各得（著），瘦鵑（譯） 《游戲雜志》1914年［第3期，第15～22頁］慈母之心 名家短篇倫理小說：慈母之心（英）韋達(dá)（Ouida）（著），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62期，第10～22頁］紅樓翠幙 哀情小說：紅樓翠幙（英）哈葛德氏（著），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39期，第6～26頁］名家短篇言情小說：纏綿（英）科南達(dá)利（A.Conan Doyle）（著），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57期，第11～20頁］黑別墅之主人 復(fù)仇小說：黑別墅之主人（英）科南達(dá)利（原著），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47期，第 6～20頁］纏綿無可奈何花落去中卷 法蘭西哀情小說：無可奈何花落去（法）施退爾夫人（著），瘦鵑《禮拜六》，1914年［第20期，第22～34頁］美人之頭 慘情小說：美人之頭（法）大仲馬（著），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31期，第18～32頁］阿兄 倫理小說：阿兄，瘦鵑《禮拜六》1914年［第24期，第16～33頁］傷心之父 愛國小說：傷心之父（法）阿爾芳斯陶苔（原著），屏周，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64期，第40～48頁］功……罪 軍人小說：功……罪，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51期，第32～42頁］傘短篇名家滑稽小說：傘（附圖）（法）毛柏桑（Guy de Maupassant）（著），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74期，第34～48頁］恩歟怨歟說部：俠情小說：道是無情卻有情（一名恩歟怨歟）（法）保羅鮑葉德（著），瘦鵑（譯）《游戲雜志》，1915年［第12期，第33～45頁］

續(xù)表

其次，由于對周瘦鵑等近代譯者的譯作未曾全面了解，論斷有時不免有失偏頗，比如謝天振、查明德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翻譯文學(xué)史》，就將首先譯介安徒生作品的榮譽(yù)委于他人：“最早的安徒生作品譯本是《十之九》，譯者陳家麟、陳大鐙，上海中華書局，1918年出版。”②事實(shí)上，周瘦鵑才是嚴(yán)格意義上譯介安徒生作品的第一人。

很多研究者認(rèn)為周作人是譯介安徒生作品的第一人，因?yàn)轸斞浮⒅茏魅嗽?909年7月出版的《域外小說集》第二集里有一個“預(yù)告”，說下一期將要推出一位名叫“安兌爾然”（即安徒生）的作者的作品，但預(yù)告的這一期后來沒有出版。

也有論者認(rèn)為周作人1913年第一次把安徒生引介入中國②，然而，雖然周作人在1913年又寫了《丹麥詩人安兌爾然傳》并在這篇文章中翻譯了安徒生的《第十四夜》，然而那只是《第十四夜》的其中一節(jié)而已，不能算是完整的譯文。

還有研究者認(rèn)為，1914年7月1日，劉半農(nóng)在《中華小說界》發(fā)表名為《洋迷小樓》的“滑稽小說”“是目前可查文獻(xiàn)中安徒生童話最早的中文譯作”④，然而，劉半農(nóng)在翻譯時只選取了安徒生《皇帝的新裝》的故事梗概，對主人公的身份和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背景都進(jìn)行了再創(chuàng)作。主人公變成了“自海外游學(xué)歸來”“滿身沾滿羊騷臭”的公子“洋迷”，這位公子光著身子出門，被人笑話，但他不以為然地說：“這是西洋新發(fā)明的織物，你們都不是好東西，哪有看得見的資格呢?！币虼耍荒芊Q為對安徒生《皇帝的新裝》的仿寫而不能稱為翻譯。

接著，有的研究者直接從1914年跳到1917年，認(rèn)為周瘦鵑《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中亨司盎特遜（即安徒生）的短篇小說《斷墳殘碣》即周作人、劉半農(nóng)翻譯安徒生作品的接力之作⑤。

然而，《斷墳殘碣》事實(shí)上早已首發(fā)于《禮拜六》1915年第68期。并且，周瘦鵑此前在《禮拜六》1915年第64期曾經(jīng)發(fā)表過一組短篇哀情小說《噫（八之后四）》，其中第一篇為《噫、祖母》標(biāo)明“丹麥大小說家亨斯克里司金盎特遜原著”⑥，這可以說是第一部完整的嚴(yán)格意義上的安徒生作品的首譯。

因此，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仍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對象。說熟悉，是因?yàn)榉舱劶爸苁甍N者，都會對《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有或多或少的認(rèn)知，不會對其存在完全無動于衷。說陌生，是因?yàn)楝F(xiàn)有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研究，還存在著偏重其中一國的現(xiàn)象，如以周瘦鵑為研究對象的博士論文，對他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多側(cè)重只研究法國甚至是僅研究法國莫泊桑，并且對這五十篇小說原刊于何時何地也基本上未曾論及（僅《這一番花殘月缺》一篇談到始載于1915年7月24日上?！抖Y拜六》周刊第60期而已）⑦，有些研究者甚至對《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發(fā)表的時間和具體作品還存在或未詳考或以訛傳訛的現(xiàn)象。所以，本文不揣淺陋，就《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翻譯取材、翻譯風(fēng)格和翻譯影響獻(xiàn)鄙鯫見，以求證于方家。

一 反古的翻譯取材

首先，《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翻譯取材是以情為主的，50篇小說中，寫情的篇章約為26篇，可謂超過半數(shù)；還有2篇為疑似，只是其中寫情的部分不是那么顯豁罷了。其中，寫情小說在各國小說中所占份額和比例可簡要表列如下：

卷號 國別 小說總額 寫情份額 比例上卷 英吉利 18 9 50%中卷 法蘭西 10 5 50%中卷 美利堅 7 4 約57%下卷 俄羅斯 4 0 0%下卷 德意志 2 1 50%下卷 意大利 1 1 100%下卷 匈牙利 1 0 0%下卷 西班牙 1 1 100%

可能又有論者會大不以為然，周瘦鵑本來就是寫情圣手，翻譯小說也偏重哀情，不過陳見而已！而且，也有別的研究者用社會學(xué)的方法已經(jīng)進(jìn)一步挖掘過這是周瘦鵑個人生活和戀愛經(jīng)歷的影響（雖然周瘦鵑早已在書信和著作中反復(fù)提及過了⑧）。然而，如果深入審視也許會發(fā)現(xiàn)“言不盡譯”。

《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出現(xiàn)了比較明顯的“反才子佳人小說”傾向，表現(xiàn)之一就是“反小人”的“俠士（女）”形象?！都t樓夢》曾經(jīng)指出才子佳人小說中的一類固定形象模式——“小人”，專以橫刀奪愛為己任——“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靶∪藫軄y離散”是從魯迅到現(xiàn)在被才子佳人小說研究者公認(rèn)的界定標(biāo)準(zhǔn)之一。小人是給才子佳人的愛情婚姻設(shè)置障礙的主要人物，他們往往胸?zé)o點(diǎn)墨，專好相互勾結(jié)，挑撥是非。劉坎龍將其歸納為三種類型：內(nèi)外兼丑型、內(nèi)丑外美型、美丑混合型，并分析了他們的審美特征，認(rèn)為他們“突出地體現(xiàn)了古代審美趣味向近代審美趣味的轉(zhuǎn)變”⑨。與此針鋒相對的是，周瘦鵑所選譯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則出現(xiàn)“俠士（女）舍己成人”模式。當(dāng)兩男爭一女時，道德更高尚的一男退讓以成人之美。如英國賈斯甘爾夫人（Mrs.Caskell）原著的《情場俠骨》（The Sextons Hero）中，約翰和杰爾白朋友兩人同時愛上蘭菂，蘭菂更愛魁梧奇?zhèn)サ慕軤柊祝鴮s翰比較淡漠。約翰嫉妒之下，和杰爾白化友為敵，要求格斗，杰爾白以“朋好爭執(zhí)，至于用武，實(shí)不足為訓(xùn)”⑩拒絕。雖蘭菂私下淚求杰爾白為榮譽(yù)而戰(zhàn)，杰爾白亦不從，于是所有人以懦夫視之，孤立、恥笑并疏遠(yuǎn)杰爾白，蘭菂亦最終嫁約翰為妻。然而，當(dāng)約翰和蘭菂夫婦深夜陷于沒頂海潮之時，杰爾白孤身往救，本可以獨(dú)自攜蘭菂乘馬脫險，卻毅然將生的機(jī)會讓給約翰與蘭菂，自己被無情海水吞沒。收拾杰爾白遺物時，見《圣經(jīng)》中夾干花一束，乃當(dāng)年蘭菂相悅時所贈，珍藏至今，書中有一句畫橫線——“朋友勿相仇視”。乃知當(dāng)年實(shí)非怯耳！

法國阿爾芳士陶苔（Alphonse Daudet）原著的《阿兄》（Le Peite Chose）中，兄長亞克更早認(rèn)識和愛上加美葉，兩人“很有情愫，卿卿我我，十分相得”?。對此不知情的弟弟但尼爾此后也愛上加美葉，亞克察知之后，雖心如刀割，但毅然揮慧劍斬情絲，玉成其弟?！霸瓉硭蚜⒘艘粋€決心，以后只替阿弟求幸福，使阿弟快樂，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快樂，倒丟在腦后了。”?即使但尼爾之后移情別戀愛上女戲子又被玩弄，自己也化身娼優(yōu)粉墨登場從而和加美葉決裂，病中的亞克還是從劇場中救回弟弟并為其求得加美葉原諒與之成婚。

美國白來脫哈脫（Brete Harte）原著的《噫，歸矣》（The Man of No Account）中，多金狷介的法格和拉德勒同時愛上南麗，南麗的父親也中意法格，然而，深愛南麗的法格認(rèn)為南麗更愛拉德勒，擔(dān)心南麗的父親因?yàn)樨敻缓徒磺槎鴱?qiáng)迫女兒舍拉德勒而嫁自己，于是犧牲自己一生之幸福而選擇了退出和離開。其剖白心跡更似為這種“成人之美”模式做了一個總結(jié)：“然吾實(shí)見拉德勒之愛個儂，適與吾同一纏綿。而觀個儂之愛彼，似亦較吾為深摯。脫為個儂未來之幸福計，尚以嫁彼為宜。吾縱無狀，敢不玉成其事。顧吾富，老陸屏斯又重吾，勢必故違女意，迫女事吾。吾惟愛女，故決走避。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吾生又何恤焉?！?

當(dāng)兩女爭一男時，才貌更出眾的一女退讓以成人之美。法國施退爾夫人（Madame De Sta?l）原著的《無可奈何花落去》（C’orinne）中，著名的羅馬美女詩人柯林娜與英倫少年貴族奧斯佛爾彼此深愛，但奧斯佛爾父親生前欲子娶女郎露珊哀加莽德為妻，奧斯佛爾雖與露珊素?zé)o情愫，但不忍拂亡父之意，故遲遲無法向柯林娜求婚。柯林娜得知奧斯佛爾亡父遺命后大驚，原來露珊是其同父異母之妹。后柯林娜見露珊偷偷跪在亡父墓前祈求父親襄助令奧斯佛爾傾心于己，娶己為婦?？铝帜洒鋈幻撓聤W斯佛爾所贈的指環(huán)托仆人璧還，奧斯佛爾亦因此轉(zhuǎn)而締婚露珊。四年后，奧斯佛爾思念柯林娜不止，縱露珊在面前，落落無復(fù)情意。病殆的柯林娜召露珊前來，反而好言授以夫婦相愛相處之道，露珊察納雅言，于是和奧斯佛爾輯睦如初，而柯林娜死矣。

《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還集中出現(xiàn)“溫馨穩(wěn)固的一夫一妻式婚后生活”。如荷蘭作家安娜高白德（Anna Kaubert）原著的《除夕》（Our First New Year’s Eve），“吾”因和丈夫彼得新婚，因此希望在結(jié)婚后的第一次除夕能夠兩人獨(dú)自甜蜜相處。沒想到父母雙亡的彼得剛好接到把他養(yǎng)大成人的叔叔嬸嬸的邀請，希望新婚夫婦前去度歲。由于“吾”恃寵嬌嗔，彼得無奈回絕叔嬸，但彼得心中實(shí)不悅，因此無論“吾”溫言探詢，畫眉邀憐，還是清歌取悅，彼得都漠若無聞或冷言以對?！拔帷辈挥杀渎錅I，彼得這才攬偎相勸，于是“吾”反柔順其意，邀彼得共至叔嬸家，大家皆大歡喜，彼得對“吾”更增親愛，“親吾兩輔，久久弗已”?。

又如英國作家約翰白朗（John Brown）原著的（Rab and his Friends），結(jié)婚四十多年的妻子愛儷患病，其夫干姆司常常徹夜看護(hù)；愛儷病重乃至神思錯亂，乃至胡歌亂罵，干姆司憂急已極，只能踱步室內(nèi)，或手書朗誦，以悅其妻，或隨意謳歌，為妻解悶，并時時以“吾親愛之愛儷”“愛儷吾之愛妻”“吾靈魂中之至寶”?等呼其妻，期冀悅舒妻心。愛儷死后，干姆司親手下殮，悲哭甚慟。后亦忽病，不日遂死。此卷正可與《影梅庵憶語》對看，男女恰恰對調(diào)。冒辟疆五年三次病至瀕死，全賴姬妾董小宛不避寒暑熬夜看護(hù)，“姬當(dāng)大火鑠金時，不揮汗，不驅(qū)蚊，晝夜坐藥爐旁，密伺余于枕邊足畔六十晝夜，凡我意之所及與意之所未及，咸先后之”。冒因病狂怒，董每每曲意承歡：

閱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僅卷一破席，橫陳榻邊，寒則擁抱，熱則被拂，痛則撫摩?；蛘砥渖?，或衛(wèi)其足，或欠伸起伏，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適，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無形無聲，皆存視聽。湯藥手口交進(jìn)，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xì)察色味，以為憂喜。日食粗糲一餐，與吁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余病失常性，時發(fā)暴怒，詭誶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

冒因此轉(zhuǎn)危為安，董卻勞瘁至死。中國的女子為男子這樣付出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但反過來卻可能被視為離經(jīng)叛道，令世人側(cè)目，荀奉倩不過親自為妻子退燒，便被《世說新語》編入《惑溺》條，“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卒，以是獲譏于世”?。從那時起一直被嘲笑了近兩千年。中西對看，可知周瘦鵑的取材非偶然耳！

中國古典小說中雖然《金瓶梅》《林蘭香》《歧路燈》等寫了“婚后生活”，但其實(shí)不是以表現(xiàn)“婚后生活”為主的，而且是一夫多妻（妾），爭風(fēng)吃醋鉤心斗角也很難稱得上“溫馨穩(wěn)固”。更多的中國古典小說寫到成婚就戛然而止，這是因?yàn)閭鹘y(tǒng)禮俗強(qiáng)調(diào)男女有別，已婚夫婦雖感情甚篤，在人前即使是家人面前也必須言行有度，坐立有別，不可有過于親密的舉止，否則即會被人視為輕浮、淫蕩、不正經(jīng)而受人恥笑，所謂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才是夫婦相待的典范。即看沈三白《浮生六記》，他們二人在父母兄弟妯娌共居的大家庭內(nèi)舉止過于親密，不避旁人，有違男女有別之禮，遂使“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蕓背著家人換男裝與夫出游，及謊稱歸寧而與夫同游太湖等，公婆怒斥其“不守閨訓(xùn)”?，“憎惡日甚”?。因此中國古典小說不擅長也不敢表現(xiàn)“婚后生活”。而《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卻通過翻譯引介了多篇以表現(xiàn)“婚后生活”為主題的小說，從而開啟了一扇新窗。歌德說過：

獨(dú)創(chuàng)性的一個最好的標(biāo)志就在于選擇題材之后，能把它加以發(fā)揮，.從而使得大家壓根兒想不到在這個題材里發(fā)現(xiàn)那么多的東西。?.

謂吾不信，請看周瘦鵑選譯的意大利作家法利那（Salvatore Farina）原著的《悲歡離合》（Separation），記錄一對七十歲老夫婦瑟爾比西哇和康珊他的啼笑姻緣，兩人結(jié)婚五十四年以來情好彌篤，唯一次因就餐時醬汁中略帶煙氣而發(fā)生齟齬，竟然要鬧離婚，第二天轉(zhuǎn)念一想，“萬方有罪，罪在醬汁”?，因此又和好如初。但此一試之后，再試三試風(fēng)潮愈劇，但又每每請鄰居做議和大臣，重歸于好。一年后，康珊他因病暴卒，瑟爾比西哇幾小時后亦面含微笑乘化歸盡，從其愛妻于天上。一貫為老夫婦做和事佬的小夫妻此際正也因小事冷戰(zhàn)，見此感觸良多，回心轉(zhuǎn)意，“吾二人不當(dāng)如是耶？”?

當(dāng)代作家馮驥才的名作《老夫老妻》，年近七十的老夫老妻，相依為命地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也吵吵打打地一起度過了四十多年。一輩子里，大大小小的架，誰也記不得打了多少次。但是不管打得如何熱鬧，最多不過兩個小時就能和好。兩人最激烈的一次沖突也是因?yàn)槌燥埗?，要到提出離婚的地步，終于還是一笑了之：

她搖搖頭，走上臺階打開樓門。當(dāng)將要推開屋門時，心里默默地念叨著：“愿我的老頭兒就在屋里!”這心情只有在他們五十年前約會時才有過。初春時曾經(jīng)撩撥人心的勁兒，深秋里竟又感受到了。?

因此近代文學(xué)的“毛毛蟲”是會化蛹成蝶的，只不過看來比一般人想象的時間更久也更隱蔽而已。

周瘦鵑的翻譯取材是經(jīng)過過濾的，是有“偏好”的，否則，何以五十篇中寫情的要占一半以上呢？而且不同國別的作家甚至有趨同的寫作模式如“俠士（女）舍己成人”模式、“溫馨穩(wěn)固的一夫一妻式婚后生活”現(xiàn)象等。而且，那些個人風(fēng)格很明顯的作家，周瘦鵑也挖掘出他們不為人知的柔情一面。如以偵探小說聞名的柯南道爾談起了《纏綿》（Sweethearts）?：“我老婆和我結(jié)婚了五十年，時時比肩，夜夜并頭，從沒有別離的事……我們倆總時時到這里來，一夫一婦，對著這一片碧玻璃似的海波，把臂情話，倒也是雅人雅事……我真好似落在一個無可奈何天的境界里，寂寞也寂寞到了極點(diǎn)，悲痛也悲痛到了極點(diǎn)。這一回的別離，直是我好夢中的夢魘，相思教人如何受得！”?以童話聞名的安徒生轉(zhuǎn)入了現(xiàn)實(shí)：“二老眼作炯炯然，回溯其鴛鴦成行時寸寸甜蜜之光陰”?；以冷面幽默聞名的馬克·吐溫放下了反諷，“年年今日，翹盼其妻歸來……嗟夫上帝，渠儂實(shí)可愛也”?。

周瘦鵑雖然“偏情”，卻不“濫情”，相反，他也選取了很多“懲情”之作。如英國湯麥司哈苔（Thomas Hardy）的《回首》（Benighted Travellers），羅雪德因和表哥私定終身后又和施密都齊私奔，被表哥尋回后遺棄在古廈陪珍寶、良田、美園、奴仆度過孤獨(dú)的十二年，“兩個香腮，也褪盡了玫瑰嬌紅之色”?。英國史蒂文遜（R.L.B.Stevenson）的《意外鴛鴦》（The Sire de Maletroit’s Door），白朗希父母雙亡，偷偷愛上一個少年軍官，相約深夜密會，伯父探知后大怒，在當(dāng)夜另找一名名叫但臬司的少年軍官強(qiáng)迫他們成婚，若但臬司不從便殺之。但臬司愿以死成全白朗希，兩人互為對方的俠腸和美貌打動，最終奉命成婚，反而覺得怡然自樂。美國華盛頓歐文（W.Irving）的《這一番花殘月缺》（The Pride of the Village）少年軍官在反復(fù)思量身在軍旅、貴族世家、老父不愿等種種條件后，放棄相戀的農(nóng)家女，導(dǎo)致女郎花憔玉悴，慘側(cè)而死。這些集中的選材透視出周瘦鵑似乎也不無思考，私定終身是否就事事如意？父母之命是否就全無道理？周瘦鵑甚至還超前地選譯了一組金錢侵蝕真愛的作品，如英國山格萊的《情奴》、英國哈葛德的《紅樓翠幙》、法國伏爾泰的《欲》，都是女子為了金錢，放棄或者搜刮直至對方破產(chǎn)再放棄深愛她們的男子。以致小說敘事人發(fā)出這樣的哀嘆：“愿那天下的有情人，別做這種呆子……以后我愿普天下的男子，別識這一個不祥的情字，別做那情的奴隸?！?這句和王實(shí)甫《西廂記》第五本第四折的名言“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構(gòu)成了絕妙的“反對”。這事實(shí)也代表了中國同西方、古典與現(xiàn)代的激烈碰撞。中國婚姻的缺陷，才子佳人小說作家早就感到了，私訂終身不容于天下，就用才子及第，奉旨成婚來解決?！爸袊讼騺硪?yàn)椴桓艺暼松?，只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于已經(jīng)自己不覺得?！?其實(shí)，才子及第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立即解決了經(jīng)濟(jì)（金錢）問題，不用貧賤夫妻百事哀而滋生其他隱患。然而廢除科舉的近代中國，失去了“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平步青云的機(jī)會，就不得不面對和西方相似的錢與情驚心動魄的角力。

二 雅化的翻譯風(fēng)格

魯迅曾經(jīng)評價過周瘦鵑的翻譯，說他“命題造語，又系用本國成語，原本固未嘗有此，未免不誠”。再度編刊周瘦鵑翻譯小說的伍國慶也指出其中“使君尚無婦，羅敷亦無夫”“誰也不想一識荊州”等語說明其“有些失真”。核對原作與周瘦鵑的譯文，確實(shí)有些用語是“增飾”的，如原文中確實(shí)沒有“畫中愛寵”“青鳥使”“紅葉書”“陌上花開時，行緩緩歸”“拉雜摧燒之”等語，魯迅的前半句是對的，然而，鄙意認(rèn)為，這種“增飾”不但不是“失真”，反而更加“逼真”，詳述如下：

（1）其寢處床上，恒懸一少婦小影。此畫中愛寵者。

Over.his.bed.in.his.tidy.quarters.hung.the.photograph.of.a.young.lady.who.was.known.to.be.the.young.lady.（反轉(zhuǎn)今譯：在他的宿舍床頭，懸掛著一幅年輕女士的照片，人盡皆知正是“她”。）

其中“畫中愛寵”來源于《西廂記》第二本第四折：【越調(diào)】【斗鵪鶉】“他做了個影里兒的情郎，我做了個畫兒里的愛寵”，本身就有“心上人”的含義，正和原文中梅蒂玲是約翰的心上人相合；而“畫中愛寵”的水月鏡花，還和梅蒂玲最終拋棄約翰暗合——終不能成真正佳偶。

（2）瓶囅然而笑，知此青鳥使必帶得意中人紅葉書來，或更得調(diào)歸故鄉(xiāng)之命令，亦未可必。

With.a.beaming.smile—for.to.him.the.English.mail.meant.one.if.not.two.letters.from.Madeline，.and.possibly.the.glad.news.of.sailing.orders.（反轉(zhuǎn)今譯：［他不由］粲然一笑，因?yàn)閷λ裕]件意味著一兩封來自梅蒂玲的信，說不定還有歸航命令的好消息。）

神話傳說西王母有三青鳥代為取食報信。后因以“青鳥使”借指傳遞書信的使者。唐孟浩然 《清明日宴梅道士房》詩：“忽逢青鳥使，邀入赤松家?！碧评钌屉[《昨日》詩：“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鳥使來賒?！泵魍敉⒃G《種玉記·赴約》：“暫為青鳥使，忙把錦箋傳?！痹龠M(jìn)一步而言，“青鳥”又被賦予了“情人來信”的含義，可以李商隱《無題》“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李璟《浣溪沙》“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為證。又“紅葉書”來自“紅葉題詩”傳奇，幾個版本中，晚唐范攄《云溪友議》記述的可能是最早的一個，說唐人盧渥從宮墻外水溝中拾到一片寫有怨詩的紅葉，后珍藏起來。宣宗放宮女嫁人，盧渥選中的宮女，正巧是在紅葉上題詩的人。后又有北宋劉斧《青瑣高議·流紅記》，以及被元人白樸、李文蔚分別改編的雜劇《韓翠蘋御水流紅葉》和《金水題紅怨》。原文確實(shí)說的是“英國郵件意味著一兩封來自梅蒂玲的信”，然而，“英國郵件”和“梅蒂玲的信”用“青鳥使”和“紅葉書”來借代，原意有損失嗎？

（3）一日，渠忽求婚于儂，儂怒甚，告儂已與一軍中健兒有白首之約，今方在南亞非利加。陌上花開時，行緩緩歸矣。渠大笑，謂南亞非利加至窎遠(yuǎn)，歸不歸烏可必。儂不應(yīng)。?

one.day.he.asked.me.to.marry.him，.and.I.was.very.angry.and.told.him.that.I.was.engaged.to.a.gentleman.in.the.army，.who.was.in.South.Africa..He.laughed，.and.said.South.Africa.was.a.long.way.off，.and.I.hated.him.for.it.（反轉(zhuǎn)今譯：一天，他求我嫁給他，我非常生氣，告訴他我早就和一名身在南非的軍人訂婚。他大笑，說南非太遠(yuǎn)了，我為這個恨死他了。）

“陌上花開時，行緩緩歸”典故出于吳越王錢镠思念歸省母家的原配夫人戴氏王妃，于是寫信催還，然而千回百轉(zhuǎn)的思慮后，輕輕落筆處，只得“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平實(shí)溫馨，情愫尤重的九字短箋。清代學(xué)者王士禎曾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二語艷稱千古。”后來還被里人編成山歌，就名《陌上花》，在家鄉(xiāng)民間廣為傳唱。周瘦鵑增此一筆，將千古情語來反襯出梅蒂玲為了撇脫約翰，故作深情地在信中為自己開脫的虛偽。

（4）郎欲索回疇昔寄儂之書乎？脫不欲索回者，則以儂書拉雜摧燒之可也。

Do.you.want.your.letters.back?.If.you.burn.mine.that.will.do.（反轉(zhuǎn)今譯：你想要回你寄給我的信嗎？如果你想燒掉我給你的信，也由你吧。）

原文中確實(shí)只是說了“燒”沒說“拉雜摧燒之”，后者源于漢樂府《鐃歌·有所思》“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dāng)風(fēng)揚(yáng)其灰。從今以往，勿復(fù)相思。相思與君絕！” “拉雜摧燒之”本身就是得知情人變心、絕情后被拋棄者將定情之物毀壞焚棄的傷心絕望之舉，試問“燒”和“拉雜摧燒之”哪個更確切？

當(dāng)然，也許同意“直譯”“異化翻譯法”的研究者會贊同魯迅，認(rèn)為無論如何，不該參以己意來翻譯他國文字，然而，試看中西兩位備受好評的大家之翻譯：

趙元任先生在民國十年首度將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一書翻譯為中文，書名為《阿麗思漫游奇境記》，這本書 1922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至今仍被視為最經(jīng)典的譯本。尤其令人佩服之處，在于他能把原著中幾乎無可翻譯的英文，轉(zhuǎn)為可譯的中文。

（1）“Mine is a long and a sad tale!”said the Mouse，turning to Alice，and sighing.

“It is a long tail，certainly!” said Alice，looking down with wonder at Mouse’s tail；“but.why.do.you.call.it.sad?”（Carroll.1965:35）

趙譯：那老鼠對著阿麗思嘆了一口氣道，“唉！我的身世說來可真是又長又苦又委屈呀——”阿麗思聽了，瞧著那老鼠的尾巴說，“你這尾是曲??！可是為什么又叫它苦呢！”

在此句中，由于誤解，老鼠口中的“tale”變成了愛麗絲嘴中的“tail”，因?yàn)檫@是一組同音異義詞。趙元任為了達(dá)到幽默的藝術(shù)效果，將其譯成“委屈”和“尾曲”，因其在中文中是一對同音異義詞。

（2）“Reeling.and.Writhing，of.course，to.begin.with，”the.Mock.Turtle.replied；.“and.then.the.different.branches.of.Arithmetic—Ambition，.Distraction，.Uglification，.and.Derision.”（Carroll.1965:98）

趙譯：那素甲魚答道，‘練浮’和‘瀉滯’；此外就是各門的算術(shù)——.‘夾術(shù)’‘鉗術(shù)’‘沉術(shù)’‘丑術(shù)’?！?/p>

原文中，素甲魚由于學(xué)習(xí)不咋樣，把音都讀錯了，本來想說Reading（讀），卻念成了Reeling（旋轉(zhuǎn)），想說Writing（寫） 卻念成了Writhing（扭動）；把算術(shù)的Addition（加法） 說成了Ambition（野心），Subtraction（減法） 說成了Distraction（狂亂），Multiplication（乘法）記成了Uglification（丑化），Division（除法）記成了Derision（嘲笑）。趙元任在譯文中用諧音的方法來模仿素甲魚的口齒不清和記憶混亂，因此，素甲魚想說“念書”，卻說成了“練浮”，想說“寫字”卻說成了“瀉滯”；又用“夾”“鉗”“沉”和“丑”這些與海洋生物生活習(xí)慣密切相關(guān)的字來代替“加”“減”“乘”和“除”，再現(xiàn)原文中近音雙關(guān)的特點(diǎn)，從藝術(shù)欣賞的角度堪稱妙譯。

又如以英譯《紅樓夢》聞名于世的霍克思，也是創(chuàng)造性地有所改變原文，在第二十二回，賈母所出的燈謎“猴子身輕站樹梢”是一道諧音謎。“站樹梢”即“立枝”，諧音為水果“荔枝”。但是在英語中，Stand on the utmost branch（站樹梢）與Lichee（荔枝）毫無聯(lián)系。為了解決諧音格修辭這種翻譯難題，他對謎題稍作改動，The monkey’s tail reaches from tree-top to ground.（“猴子尾巴長，從樹梢垂到地上”），站在樹梢上的猴子能使自己的尾巴拖到地上，肯定是a long end（很長的尾巴），諧音a longan（龍眼）。雖然賈母的燈謎事實(shí)上是雙重寓意，因?yàn)橥粋€謎面還可諧音為“離枝”，意即“樹倒猢猻散”，預(yù)示了賈府家破人亡的未來，這一點(diǎn)霍克思的“龍眼”無能為力，然而，原文用諧音格（Homophone），譯文用析字格（Anagram），譯者精彩再現(xiàn)了原著中的修辭效果，并且在不影響原著思想性、藝術(shù)性的前提下，大膽創(chuàng)新，把譯語文化融入譯文中，更加有利于譯文讀者對于原著的接受和欣賞。

中西這兩位翻譯大家的具體垂范都是令人贊嘆的，因?yàn)樗麄兡軌蛟谧g文行文中大膽運(yùn)作，勇于打破原作言語表層意義的束縛，挖掘深刻的思想內(nèi)核，在譯者允許的空間內(nèi)大量借用譯語文化，發(fā)揮譯者應(yīng)有的創(chuàng)造力，為譯文讀者閱讀和理解原著的精髓打開了方便之門。張中良先生曾經(jīng)提出這是一種“神譯”，而我認(rèn)為這其實(shí)是一種Dynamic Equivalent（動態(tài)對等），從部分來看不忠實(shí)于原文，但從整體來看反而是忠實(shí)的；從字面來看不忠實(shí)于原文，但從精髓來看反而是忠實(shí)的，周瘦鵑的“畫中愛寵”“青鳥使”“紅葉書”“陌上花開時，行緩緩歸”“拉雜摧燒之”等翻譯亦應(yīng)如是觀之。

三 “催化”的翻譯影響

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學(xué)者注意到魯迅的《狂人日記》對安特萊夫的《紅笑》有“奪胎換骨”的借鑒之處，如《“吃人”的寓言與象征——魯迅〈狂人日記〉與安特萊夫〈紅笑〉的比較性解讀》?《論安特萊夫〈紅笑〉對魯迅〈狂人日記〉的影響》?《魯迅與安特萊夫》?等。從象征手法、日記體、瘋狂視角、“寓熱于冷”的風(fēng)格等聯(lián)系來看，《紅笑》與《狂人日記》顯然存在一定的影響關(guān)系。不過，在《紅笑》到《狂人日記》單線聯(lián)系的同時，周瘦鵑的翻譯也和魯迅先生的翻譯有“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的“催化”之效。

1917年，周瘦鵑將近些年翻譯的歐美短篇小說匯集成冊，連版權(quán)一起賣給中華書局成為《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分上中下三冊，在這一年2月正式出版。11月30日，《教育公報》上刊出一份《通俗教育研究會審核小說報告》，在這篇魯迅所擬的評語中?（一說為魯迅與周作人合擬?），認(rèn)為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搜討之勤，選擇之善，信如原評所云。足為近年譯事之光。似宜給獎，以示模范”。而確實(shí)在1917年9月24日，這張“褒狀”已經(jīng)由教育部頒發(fā)：“茲審核得中華書局出版周瘦鵑所譯之《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三冊，與獎勵小說章程第三條相合，應(yīng)給予乙種褒狀，經(jīng)本會呈奉教育部核準(zhǔn)，特行發(fā)給以資鼓勵。此狀又給周瘦鵑收執(zhí)?通俗教育研究會會長袁希濤（簽章）。”

一條線索于是漸漸顯形：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在1917年出版，由中華書局送呈教育部審查注冊，發(fā)到魯迅手里去審查，當(dāng)時身為社會教育司科長的魯迅，對這部著作應(yīng)經(jīng)過仔細(xì)的審視、思考和比較，給出“空谷足音”，如“昏夜之微光，雞群之鳴鶴……足為近年譯事之光”的考語，并推薦和促使教育部在1917年9月24日給予“褒狀”。

而《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中所選譯的安特萊夫的《紅笑》也幾乎必然會引起魯迅的注意和審讀，因?yàn)槭紫若斞副旧砭头浅ｊP(guān)注安特萊夫，周作人說過：“豫才所最喜歡的是安特來夫。”?魯迅也曾承認(rèn)：“他們（托爾斯泰和高爾基）對我的影響是很小的，倒是安德烈夫有些影響?！?于是1908年親自翻譯了安特萊夫的兩個短篇小說——《謾》和《默》，收入《域外小說集》中，成為安特萊夫作品在中國的最早譯文?？梢?，魯迅當(dāng)時對安特萊夫的喜愛之深。

其次，魯迅更被《紅笑》所深深吸引，初版《域外小說集》卷末載有“新譯預(yù)告”五種，第四種即為“俄國安特來夫：《赤笑記》”：“長篇有《赤咲》（今改譯為《紅笑》）一卷，記俄日戰(zhàn)爭事，列國競傳譯之?！?并且親自動手翻譯過一部分，“《關(guān)于紅笑》，我是有些注意的，因?yàn)樽约涸?jīng)譯過幾頁，那預(yù)告，就登在初版的《域外小說集》上，但后來沒有譯完，所以也沒有出版”?。在文學(xué)傳播過程中，譯者選擇一部作品，“即使他的譯文不能盡原文之妙，他選擇哪一部作品進(jìn)行翻譯，至少可以反映出他對這部作品的共鳴”?。直到1929—1930年前后，幾乎同時翻譯《紅的笑》的鶴西和梅川為誰是抄襲者而大打筆墨官司之時，曾經(jīng)將梅川的譯稿根據(jù)日本作家、翻譯家二葉亭四迷的譯本改訂了二三十處，后親自送交小說月報社出版的魯迅還撰文《關(guān)于〈關(guān)于紅笑〉》表示對梅川的支持，且不諱言對《紅笑》這部作品的偏愛：“不過也許是有些舊相識之故罷，至今有誰講到這本書，大抵總還喜歡看一看?！?

可以想見，魯迅1917年在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中再睹《紅笑》，幾乎必然會深切留意用心通讀。魯迅先生很早就注意到了《紅笑》且親自翻譯了幾頁，但他沒有譯完，并且此后八九年時間也沒有再對安特萊夫或《紅笑》寫過只言片語。那么，當(dāng)數(shù)年后再睹周瘦鵑首尾俱全的《紅笑》全譯后，其連貫的結(jié)構(gòu)、完整的意象有無可能喚醒和激發(fā)魯迅腦海中潛藏已久的朦朧輪廓使之清晰具象化，以至?xí)r隔數(shù)月，在1918年4月便推出了與《紅笑》頗為神似的《狂人日記》呢？

然而，仔細(xì)斟酌，魯迅在周瘦鵑的譯文之前就注意到《紅笑》且親自翻譯了幾頁，當(dāng)然通讀過日譯本，無須再待周譯本的啟發(fā)。何況周譯本的敘述風(fēng)格過于歸化或雅化，不脫傳奇文體的趣味，與《狂人日記》的深度寫實(shí)風(fēng)格不侔。

但是，從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中再睹《紅笑》，當(dāng)不免在魯迅心中激起“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的感受。他曾經(jīng)深有感觸地說：

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jìn)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dú)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yīng)，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催化劑加快化學(xué)反應(yīng)速率，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對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也不能不說頗有“促其前進(jìn)”的“催化”之效。

注釋：

①周瘦鵑：《姑蘇書簡》，新華出版社1995年版，第55頁。

②謝天振、查明德主編：《中國現(xiàn)代翻譯文學(xué)史》，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560頁。

③錢中麗：《20世紀(jì)中葉中國語境下的安徒生童話》，《外國文學(xué)研究》2011年第1期，第143～144頁。

④王蕾：《安徒生童話的翻譯與中國現(xiàn)代兒童觀的建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9年第5期，第29頁。

⑤李紅葉：《安徒生在中國》，《中國比較文學(xué)》2006年第3期，第155頁。

⑥周瘦鵑：《噫（八之后四）》，《禮拜六》1915年第64期，第17頁。

⑦禹玲：《現(xiàn)代通俗作家譯群五大代表人物研究》，蘇州大學(xué)2011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

⑧周瘦鵑：《姑蘇書簡》，新華出版社1995年版。周瘦鵑：《拈花集》，上海文化出版社1983年版。

⑨劉坎龍：《才子佳人小說研究之二：論“撥亂小人”》，《明清研究小說》1996年第3期，第87頁。

⑩??????????????周瘦鵑：《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岳麓書社1987年版，第57、283、284、422、537、49、490、498、181～182、523、417～418、122、88～91、156、157頁。

?冒辟疆：《影梅庵憶語》，（清）沈復(fù)著；唐昱注評《浮生六記 外三種》，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39～140頁。

?劉義慶：《世說新語》，柳士鎮(zhèn)、錢南秀譯注：《古代文史名著選譯叢書·世說新語選譯》修訂版，鳳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280頁。

???沈復(fù)著、俞平伯校閱：《浮生六記》，樸社1924年版，第9、50、49頁。

?《歌德文學(xué)語錄選》，《古典文藝?yán)碚撟g叢》第8期，第115頁。

?馮驥才：《神鞭》，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314頁。

?魯迅：《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1卷，同心出版社2014年版，第125頁。

?王本朝：《“吃人”的寓言與象征——魯迅〈狂人日記〉與安特萊夫〈紅笑〉的比較性解讀》，《廣東社會科學(xué)》1993年第1期。

?江勝清：《論安特萊夫〈紅笑〉對魯迅〈狂人日記〉的影響》，《孝感師專學(xué)報》1994年第1期。

?王贏杰：《魯迅與安特萊夫》，《中山大學(xué)研究生學(xué)刊》（社會科學(xué)版）1999年第20卷第2期。

?“因?yàn)橹芫g的‘歐美小說譯叢’三冊，由出版書店送往教育部審定登記，批復(fù)甚為贊許，其時魯迅在社會教育司任科長，這事就是他所辦的。批語當(dāng)初見過，已記不清了，大意對于周君采譯英美以外的大陸作家的小說一點(diǎn)最為稱賞。”見鶴生（周作人）《魯迅與周瘦鵑》，1950年。

?“這書在1917年出版，由中華書局送呈教育部審查注冊，發(fā)到魯迅手里去審查，他看了大為驚異，認(rèn)為‘空谷足音’，帶回會館來，同我會擬了一條稱贊的評語，用部的名義發(fā)表出去。”周遐壽（周作人）：《魯迅與清末文壇》，《文匯報·筆會》1956年10月。

?周作人：《周作人集（下）：關(guān)于魯迅之二》，花城出版社2004年版，第617頁。

?馮雪峰：《關(guān)于魯迅在文學(xué)上的地位附記》，《魯迅的文學(xué)道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5頁。

?魯迅：《域外小說集·序言》，第1頁。

?《語絲》周刊第5卷第8期，1929年4月29日。

?約瑟夫·肖：《比較文學(xué)研究資料：文學(xué)借鑒與比較文學(xué)研究》，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6年版，第117頁。

?《語絲》周刊第5卷第8期，1929年4月29日。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