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時節(jié)。
早稻已經(jīng)登場,稻場上稻垛林立。松枝上掛出了一簇簇沉甸甸的青果。菜畦邊的南瓜長得有磨盤那么大。山芋藤子雖然還在瘋長,但厚厚的綠被下面,偶爾也可發(fā)現(xiàn)一兩條裂開了的小土縫,蔸子底下已經(jīng)長了象小老鼠一般的山芋?!捌唛L上,八長下,九月(農(nóng)歷)挖紅芋過夜?!爆F(xiàn)在已經(jīng)是七月中旬了,再也不能讓藤子像烏風(fēng)蛇似地在的上亂竄了……
剛剛下過一場透雨。太陽一出,山野里顯得特別鮮亮,處處翠綠欲滴。路邊的小草盡管經(jīng)過了又一次的踐踏和牲口的啃吃,但一得甘霖,嫩綠的新芽兒便像利劍似的,從深綠的老葉幫子中間倔強地生長出來,梢尖上還凝聚著一顆顆晶瑩的小水珠,以致杏花嬸從上面走過時,濺得濕透了鞋子。
她是一個中年女子。沾丈夫的光,她的輩份在這彭家大屋是最高的,和她的年齡相仿的人一般都得叫她嬸嬸,至于那些搭起梯來叫她的晚輩們,則有的叫她奶奶,有的叫她婆婆,她都一一答應(yīng)。其實她心里說:“么子‘奶奶、‘婆婆唦?早出了五服呢!”
她梳著一頭烏黑的短發(fā),穿著暗灰條紋短袖大襟褂,黑印度綢褲子。服裝色調(diào)的冷峻并不能掩蓋她的健美,反之,倒把她那橢圓臉映襯得更白晰紅潤了。村里那些不爭氣的稱她為“嬸嬸”、甚至“奶奶”的后生們,常常直勾勾地看著她,使她渾身不自在。
雨后,地潮土松,是翻山芋藤子的好時機。此刻,她提著一根青竹棍,踏著路邊小草,急急地朝自家山芋地里走著,并不時地朝身后望望……
她望的是兒媳婦姣姣。
多少年來,人們都窮怕了。近年上面允許大包干搞責(zé)任制后,家家都想干大事,人人都想過好日子。憨子有一身牛力氣,又會開手扶拖拉機,除了種好責(zé)任田,還將隊里一部閑著的舊手扶拖拉機買下來了,一年中農(nóng)忙時給人家脫粒、打田,其他的日子都是跑運輸。最近,縣建筑公司在公社輪窯廠里訂購了一批紅磚,一部手扶拖拉機跑一趟可得十二塊錢的運費,機會難得。憨子便拿出憨勁來跑,一大早就要吃飯,吃了飯好去裝車。誰給他炒飯呢?過去是媽媽,現(xiàn)在是妻子,是出水芙蓉一般的姣姣。做娘的已經(jīng)看出,兒媳婦樂于接下這個班,兒子更愛吃堂客炒的飯。倆人如膠似漆,稍有空閑就粘在一塊。也難怪,他們結(jié)婚才半年嘛,誰當年不是這樣過來的呢?
“媽,一路?。 辈灰粫?,姣姣就趕來了。杏花嬸稍微放慢腳步,疼愛地看看兒媳婦那汗涔涔、紅乎乎的臉蛋,問道:“沒給他炒飯嗎?”
姣姣笑答道:“我只給他刷了鍋,生了火,雞蛋也拿出來了,讓他自己炒?!?/p>
“他能炒得好嗎?”
“讓他學(xué)學(xué)嘛?!?/p>
對,讓他學(xué)學(xué)。還是她們新一代女人善于培養(yǎng)丈夫。
說話間,婆媳倆來到了山芋地頭。這里是全隊的山芋地,每戶包了一片,在杏花嬸家下邊的是滿貞家包的。這時滿貞已經(jīng)下地了,她和她的嫂子翠梅,一人站在一壟山芋的一端,面對面地用竹棍挑翻著纏成了一股股的芋藤,說著話兒。杏花嬸正要招呼她們,卻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靶踊桃舱娌蝗菀?,只三十多一點就守了寡……”是翠梅的聲音。
杏花嬸不禁一怔。她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滿貞笑道:“嘿嘿,寡不寡,天曉得!人家講她和長松老相好呢!”
哎呀,天哪!杏花嬸頓時好像渾身沾滿了芒刺。“誰和誰相好”,按此地鄉(xiāng)風(fēng),就是指責(zé)那個寡婦背叛了自己死去的丈夫,背叛了自己的兒子,背叛了自己的家族,暗地里做下了世界上最臟、最丑,最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旦這種事情傳揚開了,她還有什么臉見人?怎么在這彭家大屋生活?她頓時覺得兩眼發(fā)黑,兩腿打顫,幾乎要摔倒下去。但一股強烈的欲望支撐著她,她要救自己,這種事情,沒有人會幫她的忙。她要是忍下了,就是承認了!
她眨了眨有些昏花的眼睛,打了一個趔趄……
姣姣大吃一驚,立即搶上前去扶住婆婆。
這時,下邊地里兩個饒舌的女人才“啊呀”一聲,煞住了話頭。
杏花嬸一反平時那種溫柔豁達的常態(tài),沖下地去,站在滿貞面前抖著嗓子問道:“你……你剛才胡謅么話啦?”
滿貞和翠梅見杏花嬸那微胖的橢圓臉已經(jīng)失去了血色,變得鐵青,嘴唇發(fā)烏,淚水直流,自知無意間惹下了大禍,頓時慌了神,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踩著山芋藤子一步步地往后退著、退著。杏花嬸怕她們溜了,一把揪住滿貞的衣襟,厲聲說:“捉賊捉贓,捉奸捉雙。我么會子和李長松相好了?誰看見了?誰捉到了?”
滿貞也萬萬想不到幾句戲言竟然招來了如此大禍,也嚇得面如土色,狼狽不堪,任憑杏花嬸揪著扯著。她乞求地看著姣姣。姣姣擋住上前勸解的翠梅,身子倏地一閃,便橫在了婆婆和滿貞之間。婆婆氣紅了眼,狠狠地搡她一把,吼道:“你給我過去!”說罷又要去揪……
杏花嬸和滿貞都哭著鬧成了一團。姣姣怕出事,對婆婆說:“媽,你不能怪滿貞,那些話本來是我講的!”
杏花嬸猛煞住了哭聲,用淚眼怔怔地望著自己的兒媳婦,手一松,身子軟軟地倒下去……
二
實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責(zé)任制后,社員們把責(zé)任田當作自家的土地,精心地耕耘,播種,收獲。平時各干各的,但每到雙搶季節(jié),就一家家地自動聯(lián)合起來,割稻、插秧各盡所能,互相協(xié)作。長松老、滿貞、姣姣等人家很自然地聯(lián)成了一組。
姣姣和滿貞這倆小女子,都是今春從外村嫁過來的新媳婦,年輕水嫩,分外要好,干什么事都喜歡黏在一塊,有什么話也喜歡講,倆人之簡幾乎沒有什么秘密。滿貞文化低,只讀了個小學(xué)二年級,實際上只剛剛脫掉文盲帽子;而皎姣卻是一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初中畢業(yè)生。她本還可以繼續(xù)升高中、考大學(xué),但由于她兄弟姐妹多,為了讓小弟弟、小妹妹也都能上中學(xué),她主動放棄了繼續(xù)上學(xué)的機會,和父兄一起投入了責(zé)任田里的辛勤勞作。她很知足。她常常自忖著,認為自己是個幸運兒。在當今農(nóng)村里,許多父母都還不愿給女孩子讀書,而她卻正兒巴經(jīng)地上了中學(xué)。
滿貞十分羨慕她。
雙搶時,有一天,她倆在一塊兒扯秧。她倆頭戴草帽,襯衣的袖口挽著,褲管也卷到了小腿上,坐在秧馬上匍匐著身子,一手捏著一扎碧綠的秧苗,交替地扯著,嗤,嗤,不一會兒就扎起了一個秧把。這活兒看起來輕松、簡單,其實不然。一次只能拽住一小撮秧苗,大拇指朝天,小拇指挨地,挨泥拽。弄得不好,秧根斷了,秧苗亂了,秧把七長八短的,像八哥腳似的,插秧的人可就要叫苦了。不過干這種活兒也有一門好處,老半天不用挪步,全是坐著,倆人可以挨著說些知心話兒,不悶人。
她倆說什么呢?在那難忘的三年困難時期,彭家大屋里的人個個饑腸轆轆,到一塊要么冷若冰霜,要么就是談“吃”。哪個食堂吃死牛肉呀,城里賣糠粑只要五毛錢一個呀,誰家用舊衣服從山里換回來了一袋山芋干子呀,等等,談得直咽口水??墒?,如今他們不談“吃”了。姑娘們談時裝,小伙子們談姑娘,老年人談蓋房子……
此時此刻,姣姣和滿貞談的卻是新婚之夜……
“這個屋的人真壞!”滿貞嗔怪地說?!八麄凈[新房鬧到雞啼都不散……”
姣姣道:“哼,你以為他們散了之后就甘休了么?一一他們還蹲在窗口底下聽呢!”
“他們不怕冷,隨他們聽去!反正我關(guān)起房門來睡我的覺……”
姣姣想起了那個初夜,那個令人陶醉的時刻,不禁抿著嘴笑了笑,說:“鬼話!你睡得著嗎?”
滿貞也噗哧一笑,反問著:“你呢?”
姣姣直起腰來,笑微微地瞥著滿貞:“我是說你呀!”
滿貞心里癢癢的,那些話哪里憋得?。克谷灰恍Γ溃骸班?,說實話,那一夜我?guī)缀鯖]有合眼!夜里本來就睡得晚嘛……”
其實姣姣又何嘗不是一樣呢?現(xiàn)在看起來當然是笑話,但是她卻沒有說。滿貞仍然憋不住,又好奇地問道:“你們一開始就睡一頭么?”
他們都聽老人說,新婚之夜一開始不能倆人睡一頭,要一人一頭才吉利……
姣姣又狡黠地反問道:“你們就一人一頭睡到天亮啦?”
“嘻嘻……沒呢,只憋了一會兒就爬到一頭去了!”
“嘻嘻嘻……”姣姣笑得直不起腰來。
滿貞被姣姣笑得羞紅了臉,嗔道:“你笑、笑么事?烏龜莫笑鱉,都是泥里歇,還不總是那么一回事?”
“嘻嘻嘻……”姣姣還是笑。
“你就是笑!笑么子?那事人人都是猴急猴急的,你一樣,我也一樣,連長松老和你婆婆也一樣呢!”
長松老戀著杏花嬸,村里早有所傳,但誰也不敢公開說,誰也不敢得罪杏花嬸。一來是因為她在村里輩份最高;二來大家發(fā)現(xiàn)她這些年脾氣變壞了,你要是惹翻了她,她不是哭,就是鬧得你幾日幾夜無法安寧。對那種傳說,姣姣過門不久也就知道了,但她一開始并不怎么相信,以為無非是“寡婦門前是非多”,人家吃飽了飯無事瞎編排的。后來,有一天晚上,她和滿貞從大隊里參加團支部會回來,剛剛分手,各自打著電筒往家里走時,她在自家屋角頭發(fā)現(xiàn)有個黑影子從后門口出來。她心里一驚,剛想用電筒照,那個黑影便鉆進廁所去了,那顯然是一個人,一個男人。憨子到山里拖柴去了,當天不得回來,那是誰呢?是賊么?出于人的警惕性,也是出于少婦的好奇心,她往墻拐里一閃,想躲著看個究竟。不一會兒,那黑影就出來了,她看清了是長松老……
長松老為什么深夜從她家出來呢?姣姣很快聯(lián)想到了村里的傳說,知道里面確有文章。但她將心比心,又覺得也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長松老和婆婆的年紀都不大,又都是中年喪偶的人。
姣姣認為,婆婆和長松老都是不幸的人,他們有權(quán)利、而且也有條件重新得到幸福。她很同情他們,甚至想暗暗地助他們一臂之力??墒?,當她后來把這件事跟自己的丈夫說過之后,憨子卻連連搖頭,一口否認說:“我媽不是那種人。”此時,她又趁滿貞和她談起的機會,把那件事和她自己的想法都說了一遍。
滿貞雖然也覺得姣姣的想法有理,但滿貞的嘴是沒關(guān)欄的……
三
憨子在城里交完最后一車紅磚,拍了拍手,揩了揩汗,便一躍身跳上了未曾熄火的手扶拖拉機。他慢慢地調(diào)轉(zhuǎn)車頭,開上了回家的路。當小手拖爬上了寬闊的柏油馬路時,他便加大油門,推上快擋,向著城南方向的彭家大屋疾馳而去。
這里屬于江淮丘陵的一隅。此時,輕紗一般的霧靄將海浪似的山丘籠罩著,四野蒼茫,無邊無涯。憨子頓時感到十分愜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眼前仿佛看見了姣姣……
他的大名并不是叫做憨子,憨子是他的乳名。他之所以得了那么一個外號,一方面是因為此地人大都把男伢子看得金貴,都喜歡將乳名命為帶有保護色的牛伢、狗伢、大孬、二孬之類,名賤實珍,杏花嬸這一輩子只生了這么一個寶貝疙瘩,在他呱呱墜地的時候,年輕的父母見他很少哭鬧,總是睡眼惺忪的,于是也就以“憨”命名了;另一方面呢,還因為他長大以后,沉默寡言,無論干什么事都有那么一股可愛的憨勁兒,于是村里人都覺得他那個外號比老師給他取的大名更適用,也就一直叫到如今。其實他并不憨。如果他真是個憨子,那他能讀到高中畢業(yè)嗎?能當上那么出色的拖拉機手嗎?還能娶得了像一朵出水芙蓉一般嬌美的皎姣嗎?
有人說他家祖墳山上的風(fēng)水美,所以一連幾代討的堂客都是彭家大屋里的“壓屋姐”。
壓屋姐可不是好當?shù)摹R粋€姑娘嫁到彭家大屋來后,如果大家都公認她的人貌、人品和能耐等等方面都超過了她的同代新人,才能得到那個榮譽。當然,同是壓屋姐,時代不同,標準也會不一樣。人們認為當年的杏花嬸與當今的姣姣是有很大區(qū)別的,最突出的是一個膽小怕事,忍辱負重,一個敢作敢為,標新立異。前不久,大隊書記家的華居落成了,本村有個要求入黨的“積極分子”便挨家挨戶地收禮金去恭賀,每家五元,沒有一家敢怠慢的,手頭無錢也要想方設(shè)法找人借來交了。收到杏花嬸家時,姣姣一人在家,她非但自家分文不交,而且要那位入黨“積極分子”將禮金全部退給社員?!胺e極分子”說:“這都是大家自覺自愿的呀!”姣姣正色道:“那好哇,那你就讓他們自覺自愿吧,你把錢退給他們后,他們有誰愿送,讓他自己送去,不必?zé)﹦谀懔??!彼娔俏弧胺e極分子”很不愿意,便警告他說:“如果你今天不立即退掉,我馬上就去向公社黨委、甚至縣委、省委反映,看看你們搞的到底是些么名堂!”那個“積極分子”深知面前這位新媳婦的厲害,只得乖乖地去把禮金退了……
這件事在村里已經(jīng)成為美傳,但杏花嬸總是婉言相勸,叫兒媳婦莫管閑事!而憨子也跟著指責(zé)妻子“逞能”……
當夜幕完全籠罩著彭家大屋的時候,憨子的小手拖亮著一對黃橙橙的“大眼睛”,探照著村前的小道,嘟嘟嘟地開到了家門口。一下車,憨子就抓著一迭大十的鈔票,喜形于色地喊著“媽”,要將這一天“發(fā)的財”交給媽媽,讓媽媽高興高興,誰知媽媽卻未能像過去那樣笑瞇瞇地迎出來。進門一看只見姣姣系著那潔白的圍裙,在廚房里忽上忽下地忙著燒夜飯。他盯著燈光里的妻子問道:“我媽呢?”
姣姣給灶里塞了一把火,驚喜地、然而頗為抱歉地迎著丈夫,擺了擺手,悄聲說:“媽在床上睡……”
“怎么搞的?”
“有點不舒服……”
他一聽說媽媽不舒服,心里就著了慌,立即就往媽媽房里跑……
“等一等!”皎姣卻一把拽住他的膀子。接著,她把今天早上所發(fā)生的一切告訴了丈夫……
“你呀,就是喜歡逞能!”憨子黑著臉說,“現(xiàn)在看你怎么辦?”
姣姣淚汪汪地:“她已睡了一天,不吃不喝,也不理我,還在生我的氣……”
憨子甩開了妻子,徑直來到媽媽房里,蹲在媽的枕頭邊,親親熱熱地叫了好幾聲,杏花嬸才翻過身來,用微弱的聲音叫了一聲“我的兒”,又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起來。
憨子將牙一咬,手往床上一擂,火爆爆地說:“媽,你莫生氣!往后還有人嚼蛆,我的拳頭決不認人!”
杏花嬸擦擦淚,嘆道:“唉,我的命苦??!”
這時,姣姣捧來了一碗肉絲面湯,站在堂屋里,遠遠地向丈夫招著手。憨子被招過來了,她又貼著丈夫的耳朵說:“我捧去她不吃,你捧去……”說罷,將面湯交給憨子,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笑了笑。
杏花嬸果然吃了和喝下了兒子捧來的肉絲面湯。
夜深了,小兩口關(guān)著房門,壓著嗓子,依靠著一對木沙發(fā),還在繼續(xù)地打“嘴官司”。
“今天要不是你逞能,媽媽就不會氣成那樣子!”
姣姣笑辯道:“我說的是實話嘛?!?/p>
“實話?實話也要看是什么樣的呀!我媽早年守寡,好不容易把我供養(yǎng)大,還讀了那么多書,又給我們成了家,現(xiàn)在剛剛過上一點稱心日子,你卻惹她生氣!”
“你能捏得住我的嘴,哪能捏得住人家的嘴?”
“以后誰敢嚼蛆,我的拳頭就不認人!”
姣姣噗哧一笑:“那全村人就要把你揍扁。”說罷又笑。
憨子疼愛地瞪著姣姣:“還笑呢!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何況我媽沒有什么話給人家講,就是有個一差二錯的,我們做下人的也要包涵一下……”
沉默了一會兒,姣姣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將話鋒一轉(zhuǎn)說:“啊,對了,我還忘記告訴你,我表妹來信說,我姨媽提前退休了,讓她頂替了。姨媽退休回家鄉(xiāng)后,還找了一個老伴,也是一個退休工人,最近結(jié)了婚了?!?/p>
憨子皺起濃黑的眉頭,不屑地說:“那有么意思呢?又不是沒有兒女……”
“兒女只能是兒女,夫妻還是夫妻……”
“那么大年紀還結(jié)婚,真不要臉!”
姣姣倏地站起身,看著丈夫,嬌嗔地說:“哼,你莫講人!假如再過幾年我也死了,看你怎么辦?”
憨子直勾勾地望著姣姣。他的妻子是那么白嫩,那么嬌柔,那么美麗,怎么會死呢?怎么能死呢?他也倏地站起身來,一手攬過妻子的腰身,一手捂著妻子的嘴,顫聲道:“不許你瞎說,不許你瞎說……”他一面說,一面將妻子往床邊拽……
姣姣調(diào)皮地扭了扭身子:“嗯,我還沒有喝藥呢?!?/p>
“算啦,莫喝啦,媽媽早就想抱孫子了?!?/p>
他們又照例瘋狂地親熱了一陣子之后,憨子便摟著妻子睡著了,他很累,但姣姣卻怎么也睡不著。她輕輕地推開丈夫,靜靜地在一旁躺著,想著今天所發(fā)生的一切……
一刻鐘后,姣姣昏昏欲睡,但忽然聽到外面有響動,好象是開后門的吱呀聲。她心里倏地一驚:“是媽媽?該不會出事吧?”她腦子里飛快地閃過幾幅悲慘景象,出了一身冷汗。她用力推了推丈夫,想叫他起來陪她一路去看看,但丈夫睡得呼呼的,看來就是打炸雷他也不會醒。她側(cè)耳聽聽,一個人獨自爬下床來,摸索著往外屋走去……
四
長松老本來也不是鰥夫,是五年前死了妻子的。所幸的是,他有一兒二女,而且個個人才出眾。兒子是最后一屆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現(xiàn)在合肥一家大工廠里擔(dān)任助理工程師,成了家;大女兒雖然沒有鐵飯碗,但也是一個出色的民辦教師,已經(jīng)出嫁;小女兒尚未婚配,但國家一恢復(fù)高考她就考到哥嫂身邊去上大學(xué)了。兒女們都已遠走高飛了,妻子早逝了,現(xiàn)在只剩下他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在一幢偌大的獨門小院里,不愁吃,不愁穿,就是孤單。去年小女兒考走的時候,兒子和兒媳婦還特地把他接到合肥去小住了一個時候。但他才四十六歲,身體又壯實得像一頭犍牛,渾身還有旺盛的精力,老是閑著不僅不痛快,而且還悶得慌,不到半個月就過得像被霜打了的芋葉似的,蔫巴巴的。沒辦法,兒子又送他上了長途汽車,回到了坐落在綠水青山之中的彭家大屋。
有一天夜里,他和年輕人們一道從外村看電影回家,當他路過妻子的墳場時,不禁悄悄地溜了下來,一步一步地朝妻子的墳頭走去。
秋風(fēng)習(xí)習(xí),孤雁凄凄。一輪半圓的月亮懸掛在西天,灑下了萬道銀輝。
他踏著月光來到了妻子的墳前,佇立著。墳上長滿了青草,墳旁的小樹也長得十分茁壯。月光宛如輕紗似地籠罩著妻子的安息之地……
這時,他好像看見妻子靜靜地睡在一床巨幅的蚊帳里。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墓頭,手下卻冷浸浸的,手指上沾滿了夜露,不,那是妻子的淚水!
他也流淚了……
當天夜里,他睡在床上做了一個夢,夢見妻子變得年輕了,漂亮了,就像剛成婚時那樣,但她就是不回家,老在山野里轉(zhuǎn)悠。他把她往家里拽,妻子卻哭著說:“人死了是再也不能復(fù)原了!你回家吧,家里有一位好心的人等著你,是我請求她去照顧你,給你作伴的……”但他仍然不忍心拋下愛妻,哭著大喊一聲……
啊,天亮了,他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原來是夢!
自從那場夢后,他似乎意識到了自己所缺少的是什么。他默默地期待著,期待著死去的妻子給他安排的新伴。
傍晚,他前腳收工回到家,杏花嬸后腳就給他送換洗衣服來了。他們兩家本來就是鄰居,本來就很要好,互相幫助。當年,杏花嬸喪夫之后,長松老夫妻倆對她像親姊妹似的,處處關(guān)心她,護衛(wèi)她,連憨子上學(xué)的事都一路操心,學(xué)費不夠,他們就從自己家里拿來添補。后來,長松老又喪妻了,杏花嬸便主動地過去幫他們家料理家務(wù);小女兒一走,他的衣服就包給她洗了。實際上,他們已經(jīng)生活得像一家人一樣,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但此時此刻,長松老卻像第一次在自己家里發(fā)現(xiàn)杏花嬸似的。他呆呆地看著她捧在手上的干凈衣服,頓時心頭一顫,鼻腔一酸,“啪!”兩顆熱淚掉在那干凈的衣服上……
“你怎……么啦?”杏花嬸驚問道。
長松老如夢初醒。他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用手背揩了揩,立即擺頭說:“沒……沒什么,眼里好象有一粒沙……”
杏花嬸立即去給他擦,給他吹。
長松老回避著……
杏花嬸是個精明人,一對麻雀從面前飛過,她都能認出公和母,長松老那反常的神態(tài)意味著什么,她心里已經(jīng)一清二楚。她立即飛紅了臉,將衣服放在桌上就急匆匆地車身回家了。
過了不久,長松老終于鼓起勇氣來,把那個奇妙的夢告訴了杏花嬸。杏花嬸聽了,頓時羞得面紅耳赤,但心里卻甜滋滋的……
他們之間只隔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紙。他們很想捅破那張紙,但又苦于沒有那個勇氣。愛情并不是青年人所專有的。如果說青年人的愛情好比烈火,那么中年人的愛情就是巖漿,他們比青年人愛得更熾烈,也更深沉,粗心人是看不見的。他們終于捅破了那張紙,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幽會了,一個從前門出,一個開后門迎……
幽會是短促的,令人陶醉的,然而事后他們又惘然若失,覺得犯下了彌天大罪……
“這樣下去不行?!?/p>
“怎么呢?”
“偷來的鼓不響?!?/p>
“我要娶你!”
“你的子女會說我們是吃飽了脹得難過……”
“不要緊的,他們都是讀書人,現(xiàn)今又都出了窩,應(yīng)該想得通?!?/p>
“……”
“他們都各有奔頭,管不了我!”
她默然,心里也想順理成章地招夫養(yǎng)子……
可是,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他們還是他們,他們還是只能提心吊膽地幽會,還是過著半人半鬼式的日子,因為憨子壓根兒反對。
現(xiàn)在,她已決定要結(jié)束這種半人半鬼式的日子,而他卻還在執(zhí)著地追求著,期待著……
今天早晨,他正在家里燒飯,忽聽屋外有人哭鬧。他系著圍裙,拿著鍋鏟,站在家門口望著,只見她被幾個人架著,一面往家里走,一面哭訴著,怪可憐的。他想打聽一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問張三,張三不理,問李四,李四不言,而且還向他投來了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眼光。他很快意識到發(fā)生的事情與自己有關(guān),便再也不問了。
現(xiàn)在已是午夜之后,村子里一切都已沉睡了。他輕輕地打開自己的家門,跨進了墨黑的夜色之中……
五
姣姣特地給婆婆做了一碗肉絲面,讓憨子捧去給婆婆吃了后,小兩口才狼吞虎咽地把自己的晚餐解決。其時已過晚上九點,姣姣又舀了一些熱水倒在提桶里,要憨子送給婆婆洗澡。
憨子卻再也不聽指揮,瞪著嬌妻問道:“哎,你為么事老要我送……呢?”
姣姣神秘地眨了眨眼,小聲說:“憨哥啊,你知道嗎——眼下還是兒子貼心,你聽我的不會錯……”
憨子抓了抓頭,乖乖地給媽送去了洗澡水,隨后又帶上房門回來了。
杏花嬸面對著搖曳不定的孤燈,瞟了瞟兒子送來的洗澡水,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今天,她竟然在家里關(guān)起房門來睡了一天的覺,這對她來說是稀罕的,平時要不是病沾了身,她是享不到這個福的。她這樣做,完全是出于一種無奈,完全是為了向命運進行抗爭。她想用自己的淚水和罷工來向所有中傷她、毀壞她的名譽的人進行示威,以維護自己的可憐的孀居生活。果然,她勝利了,滿貞已被嚇得面如土色,兒媳婦也向她道了歉,村里還有那么多人對她進行了安慰,并且紛紛指責(zé)滿貞瞎扯……
是的,她勝利了,但這是怎樣的“勝利”呢?別人越是說滿貞的不是,她越感到自己的可憐。她今年才滿四十一歲,是農(nóng)歷二月二十過的生日——二月杏花嘛。這樣的年齡,對當代的城里人來說,雖然不能算是紅日剛剛起山,但起碼還可以認為是正當人生的盛年,就像這生機勃勃、方興未艾的初秋時節(jié)一樣;可是,在這江淮丘陵的一隅,在彭家大屋,她卻是一個真正的長輩,早已被人們送進了“老太婆”的行列。
老太婆就老太婆嘛,如果她果真如此,也就心安理得,別無他念了??墒?,她卻偏偏不是一個老太婆,而是一個健美的中年女子,還有強烈的七情六欲。她既愛兒女,也愛丈夫。然而,她的丈夫七年前就離她而去了,當時她才三十四歲,還有滿腔的少婦之情,又癡又濃,終日哭哭啼啼……
無獨有偶。兩年后,她的老鄰居長松老也喪妻了。出殯的時候,長松老哭,她也哭,而且哭得那么合拍,那么動情,相同的命運很快就把他們的心聯(lián)結(jié)起來。后來,他們便默默地相愛了。當然,這種愛是見不得人的,不能公開的,隱藏得深深的。一開始,她本想趁兒子還在上學(xué)的機會,以“招夫養(yǎng)子”為名,把那個后來居上的心上人攬進自己的懷抱里來,誰知憨頭憨腦的兒子卻說:“那……那我怎么好見同學(xué)啊!”他的臉憋得紅紅的。她嘆了一口氣,道:“我一個人又忙里,又忙外,還得供你上學(xué),沒個幫手……”憨子搶著說:“那我就不上學(xué)了?!彼龂標懒?,生怕兒子不上學(xué),只得把事情擱下來,一擱就是幾年。現(xiàn)在,兒子高中畢業(yè)了,當上拖拉機手了,媳婦也到家了,吃、穿、住、用的都達到了她這一輩子里做夢也沒有夢到過的水平,她還能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呢?
今年,她和長松最后一次幽會時,她對他說:“我們要想做夫妻,只有等到來生了……”
他問:“來生怎么做?”
“死后將兩口棺材埋在一起?!?/p>
“誰給我們埋?”
“……”
“現(xiàn)在是火葬呢……”
“那好!我們丟下話,叫伢子們把我們的骨灰丟到河里去,我們可以到大海里去相會,小河通大河,大河通大海嘛!”
倆人都凄然一笑,但又潸然淚下。
…………
杏花嬸關(guān)起房門來睡了一天,雖然不全是睡覺,但斷斷續(xù)續(xù)地畢竟也睡夠了,剛才又吃了那碗肉絲面湯,還得到了兒子的一番安慰,現(xiàn)在體力、精神都完全恢復(fù)了。
她起身上好門閂,準備洗澡。
她將兒子拎進來的那桶水,先倒一些在瓷盆里洗了個臉,然后全部倒進了澡盆里。她脫了衣,輕輕地坐進了澡盆,盆里的水頓時一漫,幾乎漫出了沿。她洗著洗著,終于又皺起了柳葉一般的黛眉,心里又涌起了一股無可言狀的哀怨,因為她發(fā)現(xiàn)像自己這樣被人們尊稱為“奶奶”的女人,至今竟然還保持著少婦一般的體型。皮膚細白,肚皮也還是緊繃著;乳房豐滿,圓鼓鼓的,對襯而不拖沓。這也許是由于她生育少的緣故吧。她這一輩子就只生了一個孩子。這一切,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本該是值得驕傲的;但是對于她,對于一個丈夫已經(jīng)死去七年,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守寡到老、到死的人來說,除了會不斷地給她增添煩惱,還能有什么別的意義呢?
她越洗越?jīng)]勁了。然而她終究還是洗完了,穿上了一身干凈涼爽的衣服……
現(xiàn)在她本該睡覺,但她再也睡不著了。
她從竹節(jié)櫥里拿出一只褪了色的紅漆藤缽(這是她的嫁妝之一)來,又從藤缽里揀出一雙又厚又大的用雪白的布片搪成的鞋底,然后坐在燈下,一針針地打著麻線。
她這是給他做的最后一雙鞋……
她“嘶嘶”地抽著麻線,打了一針又一針,一圈又一圈,夜深了,人靜了,雞叫了,她還是沒有睡……
“篤篤?!?/p>
咦,怎么?又是那種輕輕的、只有她才可以立即聽得出來的敲窗聲……
該死的,在這種危險的情勢下他還敢來?
她的心撲撲直跳!
“篤,篤。”又在敲。
天哪,又是他來了!真是狗膽包天啊……
她停止了手里的活兒,但又不敢去開門。
她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
她下意識地放下了鞋底,站起了身……
“篤……”又敲了幾下,但輕得幾乎聽不見,好象要走了!
終于,一股熱血涌上了她的心頭,猛地像小貓似地跳過去開了門……
他進來了,手里拿著一只電筒。他用那燃燒著愛火的眼睛盯著她。盯了一會兒,便吹熄了燈,隨即一把將她摟著,親著,親著……
她的四肢頓時癱軟了。
“往后你再也不能來啊?!绷季?,她哭訴著。
他不置可否,只是繼續(xù)地親她,撫慰她……
“今天早上險些出事了……”
“我知道了?!?/p>
“要是再被伢子們發(fā)現(xiàn)了,我就再也沒臉活了!”她繼續(xù)哭訴著。
這時,堂屋里突然“啪”地一聲響,好像是誰踢倒了什么東西。
她立即從他懷里掙出來,嚇得渾身直抖。
他們在黑地里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好一陣子又沒有動靜,她便從桌上摸起他的電筒,輕輕地拉開通向堂屋里的門,靠在門框上往堂屋里一照,天哪,姣姣正跌倒在地,一條腿蹲著,一條腿跪在地上,雙手摸著膝蓋,疼得嘴直歪地昂著頭,望著她……
杏花嬸頓時頭暈?zāi)垦?,一下子癱倒在門檻上……
六
長松老憑著手電光的一閃,發(fā)現(xiàn)自己心愛的人兒突然癱倒在門檻上,一時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慌忙中又不敢點燈,只得摸索著來到門檻邊,將心愛的人兒攔腰抱了起來,又一步一步地摸索著往床邊走。
但他還沒有走到屋子中央,姣姣就拿著一盞明亮的臺燈,一踮一踮地跟進來了。
長松老一見姣姣,頓時不知道把臉往哪兒擱……
姣姣還只穿著一身貼肉的睡衣。她羞澀地一笑,也不作聲。
倆人心照不宣。不管三七二十一,這一老一少只是合作著把暈倒了的人往床上抬。安頓好后,長松老便訕訕地走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杏花嬸終于經(jīng)不住這人生的驚濤駭浪的襲擊,果真大病一場,一連幾天躺在小屋里不吃不喝,還發(fā)燒,講胡話,動不動就哭,連在睡夢中都淌眼淚,怪可憐的。
憨子見媽媽病得這樣,心里又急又氣。他還不知道媽媽突然真正病倒了的原因,還以為是姣姣那天氣的,于是一面為媽媽請醫(yī)買藥,一面罵罵咧咧的,責(zé)怪妻子缺德,進門還未過兩個三伏天就擱不得婆婆,等等。
姣姣害怕丈夫轉(zhuǎn)而生娘的氣,又不好把那天晚上無意捉了“雙”的見聞和盤托出,只得忍氣吞聲的,任隨丈夫的責(zé)罵,有時也不免要掉下一些辛酸而又委屈的眼淚。
杏花嬸經(jīng)過公社醫(yī)生的幾天精心治療,又是打針,又是吃藥,終于退了燒,神智也清醒了,但仍然好哭,也不大愛吃,三天后被姣姣或憨子難不過,才張口接下一匙兩匙湯水……
最后她雖然康復(fù)過來了,但神態(tài)像換了個人似的。
一天,她把兒子和兒媳婦叫到跟前,木然地看了看他們,說:“你們現(xiàn)在都大了,成房立戶了,家里的事也該讓我放手了,再也不需要我為你們操心啦。因此,我決定從現(xiàn)在起再也不管家,不燒飯,只天天出去做功夫。我是交了秋的絲瓜,過一天算一天,你們也……也不用為我……操、操……心了!”說罷,交下了用手帕包著的一迭現(xiàn)金、存折和與親友來往的賬目,便伏在桌上,“哇”地一聲慟哭起來!
小兩口大吃一驚。
憨子措手不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站在一旁,撫摸著媽媽的肩頭,哭著嗓子叫著:“媽,您又是怎么啦?又是哪個多事啦?”
姣姣也在一旁流淚……
憨子見娘不語,只是哭,又抬起頭來瞪著妻子,粗野地吼道:“要是你又惹媽生氣了,我就真揍你!”
這時,杏花嬸卻慌忙止住哭聲,溫柔地望了兒媳婦一眼,大聲說:“不不,你不能怪她,她……她是一個好伢……”說罷又哭了。
姣姣出于一種善良的天性,也觸景生情地陪哭得很傷心……
從此以后,杏花嬸果然把家里的事甩了手,撂了挑子。她每天日出而做,日落而歇。飯不熟,兒媳婦不喊她不進家門;日不落,天不黑她不歸村子。她不是在田里,就在地里忙活。田地里被她收拾得熨熨貼貼的,菜畦被她培育得郁郁蔥蔥的,而她自己卻像那經(jīng)了霜的路邊草,一天天地枯蔫了,憔悴了。對此,她心里暗暗地為之“高興”……
每天晚上,她都關(guān)著門坐在房里做針線。這是她空閑下來時的唯一樂趣。不過再也不是為他做鞋了;給他做的最后一雙鞋已給送去了?,F(xiàn)在她是給兒子、兒媳做鞋。她做了一雙又一雙,終于壓成了堆,好幾年都穿不完。姣姣再也不要她做了。于是,她又換了一件活兒,給還不知在哪里轉(zhuǎn)胎換世的孫兒、孫女做鞋,做帽,縫衣……
有一天夜里,她正在給“孫兒”打毛線衣,忽然聽到兒子房里的收音機說:“對于人來說,在某種情況下,睡眠比吃飯更重要。有科學(xué)家用小白兔做過實驗,從同一時間起,一只小白兔不給食吃,一只小白兔不給覺睡,最后,先死的是那只長期得不到睡眠的小白兔。對于人來說,也有類似道理。……”杏花嬸聽了,覺得大受啟發(fā)。于是,往后她每天除了日出而做,日沒而歇,還加了一個常常徹夜不眠的辦法來摧殘自己……
她的身體垮得更快了!對此,村里人又傳出了新的謠言。有人說她是做了虧心事,自愿受苦;有人說她的心不清靜,丈夫的陰魂不放她;還有人說她是害相思病……
憨子急得團團轉(zhuǎn),他一次又一次地要用自家的“專車”把娘送到縣里去查病,但他的娘就是死活犟著不肯上車,兒子催得沒辦法了她就哭,一哭自己的命苦,二哭丈夫狠心丟下她,三哭世道不公正,不過這一條沒哭出字音,只是啊啊哇哇地窩著那些意思……
現(xiàn)在,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最了解杏花嬸的“病根”,那就是姣姣。為了拯救婆婆,她暫時地瞞著丈夫,正在主動地與長松老在合肥等地的兒女和有關(guān)方面進行聯(lián)系,還分頭找了公社和大隊里的領(lǐng)導(dǎo),想商定一個幾個方面都樂于接受的良策。終于在一天中飯后,她把愁眉苦臉的丈夫拉到自己房里去問道:“你真想把媽媽的病治好,讓她多活幾年嗎?”
憨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頂,眨巴著眼睛反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對媽媽難道還有半點二心嗎?”
“那好!”皎姣高興地說。“那你就得聽我的!”
“你有什么高招?快說吧!”
姣姣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有板有眼地說:“第一,我們必須立即請媽從那間小屋里搬出來,暫時住在倉庫里,把那間披屋升成像我們的房間一樣的正屋。行嗎?”
憨子咳了咳,抓了抓頭皮。他草草地算了一下賬,媽媽交下來的現(xiàn)金尚有五百七十元,到期存折有兩張,可取一千元;還有兩百斤秋繭,三頭肥豬,加上余糧等等當年收入,足可再賣一千五百元。合起來就有三千元多一點,蓋一間房、買電視機等開銷綽綽有余。于是連連點頭說:“行行,我也早想干脆把那間披屋升起來哩!”
第一條通過了,姣姣又宣布了第二條:“披屋升起來后,要像布置我們結(jié)婚的新房一樣,好好地布置一下,然后把長松伯(她有意把長松老改叫成了長松伯)接過來,讓他和我們合成一家,和媽媽住在一起……”
憨子猛一下仿佛感到如雷擊頂。這一條雖然媽媽在他讀書的時候曾經(jīng)提出來過,但現(xiàn)在面對姣姣,他還是不知如何作答,臉上窘得像關(guān)公似的……
“咯,咯咯……”姣姣突然鬼笑。她又調(diào)皮地說:“怎么樣?這一條將了你的軍吧?我早就預(yù)料到啦!”但她馬上又拉下臉來,正色道:“這么一件好事都想不通,你的書念到腳肚子里去啦?你真自私!告訴你,這一條你要是不依,我馬上跟你分家,我跟媽媽過!”
憨子又抓耳,又撓腮,心如亂麻,急急地說:“你莫急,等我想想……”
姣姣爽朗地說:“好,給你三天時間?!苯又?,她又溫存的提示著:“你想想看,那樣大家都安居樂業(yè),無憂無慮地過日子,有什么不好呢?”
憨子苦苦地思索了兩天一夜,終于同意了。
剩下的問題是,杏花嬸不肯從那間小屋里搬出來:“我不要新房子。我以后就死在這間屋里。”
沒辦法,事到如今,姣姣只有把她的“精心策劃”和盤托出了:“媽,我們家現(xiàn)在農(nóng)村里人家有的東西,我們有;城里人所稀罕的東西,只要我們愛,也一樣辦得到。等今年接通了華東電網(wǎng),我們這里就有電了,我家也可以買一部電視機了。日子雖然這樣好,但我總覺得還少了一點什么,那就是你還不老,還只有四十來歲,長松伯也不老,以后的日子還很長。所以,我希望長松伯搬過來與我們合家。這樣大家都有個照應(yīng)?,F(xiàn)在,大家也都商量好了,都很樂意……”
姣姣所說的“大家”中包括雙方的子女和當?shù)赜嘘P(guān)領(lǐng)導(dǎo),都是她悄悄地背著丈夫和婆母聯(lián)系商量的。
聽罷兒媳婦的話,杏花嬸猛地一愣……早年間她就想招夫養(yǎng)子,自從遭到兒子的堅決反對后,她一直很苦惱,雖然不敢公開“背叛”兒子,但背地里卻身不由己,很難與長松老一刀兩斷,只是雙方盡量克制著,盡量隱秘些。然而這種事總是紙包不住火的,倆人再克制做得再隱秘也還會露出蛛絲馬跡,自以為人不知鬼不覺,屋場里的傳說卻不斷更新。對原來的傳說她沒有親耳聽到就不管,這次滿貞幾乎是當著她兒媳的面明說了,如果再不當回事,那不就是默認了?那往后她在兒媳、在眾人面前還怎么做人呢?因此,她一方面得理不饒人,抓住滿貞又哭又鬧;一方又在心里痛下決心,從此再也不和長松老交往了。為了斬斷那煩人的欲念,她已想方設(shè)法作賤自己,近乎自殘,以圖早日結(jié)束這苦澀的人生,萬萬沒想到姣姣卻在背地里為她周旋,為她拯救她并不情愿拋棄的后半生。因此,此時此刻她既從內(nèi)心里欽佩這個兒媳,感激這個兒媳,但一時又懷疑這是否是真事……
正當杏花嬸懷疑之際,婦聯(lián)主任和幾個當?shù)馗刹繋е恍┤藖淼搅怂麄兗?,其中包括滿貞,翠梅;不一會兒,長松老竟然也帶著他的兒孫們樂滋滋地來了。他們一起涌到杏花嬸前,笑著嚷著要幫她搬房間,拆披屋,蓋正屋。杏花嬸佯裝著不知道大家為何要來幫她,只是羞澀地排開眾人,一股腦兒鉆進廚房里去,把已撂下的挑子再拾起來,燒茶,炒瓜子,招待客人,當家理事……
長松老隨后也跟進了廚房。
他們家像撐傘似地很快蓋起了一間新屋,屋里住著一對不是新婚卻勝似新婚的夫婦。他們一家過得和和美美,甜蜜得令人眼饞。杏花嬸不僅重操家務(wù),還和皎姣一起出工。他們都顯得那么豐盈,那么嫵媚,那么亮麗;倆人在一塊,乍一看分不出誰是婆,誰是媳,仿佛是一對親姐妹,又像兩朵盛開的臨水芙蓉……
【作者簡介】曹鴻騫,安徽省老作家文學(xué)貢獻獎獲得者、縣作協(xié)名譽主席、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