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曉燕
1
振林嫂心里是有氣的,金江古渡,怎么說淹就淹了呢。
現(xiàn)在,她站在昏暗的灶房里,從被柴火熏黑的小木窗中冷冷地看著斜坡下院墻外的那兩個男人,任他們叫喊,忙亂地用木棍驅(qū)趕黑狗,就是不出聲,也不制止黑狗張牙舞爪的狂吠。
要叫黑狗狠狠地咬你們一口才安逸呢。振林嫂恨恨地在心里說。
振林嫂認(rèn)識他們,雖然不知道他們來她家的目的,可是因為對他們滿心的恨意,她無法用平常熱情待人的禮節(jié)去迎接他們。
振林嫂是桃園鎮(zhèn)為數(shù)不多的船工中唯一的女船工,唯一一個在金沙江滾滾激流中撐渡船的女人。俗話說人生有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這樣艱苦的職業(yè),振林嫂的祖祖輩輩一代代地選擇了,振林嫂也選擇了,心甘情愿的。她從不認(rèn)為撐船是苦差事,這是人丁單薄的家族世代相傳維生的手段啊——心里再苦也是踏實渡船。她覺得自己對金沙江的喜愛是骨子里與生俱來的,她一直堅信身上流淌著的不是血液,而是金沙江的水。因為她對金沙江愛得深沉、深情!
在湍急的金沙江中撐船,是許多年富力強的男子也做不到的,可是年紀(jì)輕輕的振林嫂,卻快快樂樂地干上了。她天生膽大,真心熱愛著這門辛苦的職業(yè)。多年的撐船生涯,金沙江的大風(fēng)大浪,使她具有了如金沙江水般包容、柔軟、強韌的性格。這些優(yōu)良的品質(zhì),精湛嫻熟的劃船技巧,豁達開朗的天性,使振林嫂在桃園鎮(zhèn)上的人緣與口碑都極好。
可是,誰能料到,在振林嫂即將步入花甲之年時,在這個原本應(yīng)該更加沉穩(wěn)的年紀(jì),她卻轉(zhuǎn)變了性子,變得像一只刺猬,碰不得摸不得。她將自己用帶刺的鎧甲緊緊包裹起來,再不對人露出和藹燦爛的笑臉,也不愿與人推心置腹地相處。
這,都是因為那個陪伴了她將近六十年的金江古渡被江水淹沒了的緣故。追根溯源,是金沙江下游修建的水電站……
狗越叫越兇,又沒有人回應(yīng),兩個男人走遠了。振林嫂從灶房里出來,走到院子邊上粗壯的清香樹下去。黑狗聽到屋門響,不再追趕他們,轉(zhuǎn)身跑回來,溫順地站在主人身邊,伸出紫紅的長舌頭,嗬哧嗬哧喘粗氣,黏黏的口水像釣魚線般掛在舌頭與牙齒之間,嘴邊的毛濕漉漉的,油黑的尾巴輕輕搖擺,摩擦著主人褲腿高卷的瘦腿肚?!白唛_,沒出息的東西!”振林嫂有些惱火,將精瘦的光腳板踢在黑狗柔軟的肚子上,黑狗“嗚”地叫了一聲,知趣地夾著尾巴走開了。
“這天,怎么比往年更熱了!莊稼不干死掉才怪!”振林嫂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順手揩在清香樹粗糙的樹皮上,手搭涼棚,瞇起眼睛朝山下的金沙江望。
午后火熱的陽光照射在寬闊的金沙江面上,閃耀著一片銀亮的光,逼得人張不開眼。振林嫂固執(zhí)地盯著亮閃閃的江面,眼睛很快酸痛起來,眼淚從皺癟的眼眶中滾落了下來,她不去擦,任由眼淚和汗水在布滿皺紋的瘦臉上交匯流淌。“都怪那個什么鬼電站,把水蓄起來就知道淹老百姓房屋、淹渡口。岸上的田地卻是干得要起火!我早就說了,他們引江水灌溉農(nóng)田的話是不能相信的哩!”
這些話,振林嫂只能說給黑狗聽。
從前還有老伴和兒子聽,現(xiàn)在好了,老伴受不了她沒完沒了的嘮叨和抱怨,到縣城找打工的兒子去了。兩口子自結(jié)婚起,從沒分開過,沒想到因為渡口被淹的事,老夫老妻卻過不到一塊去了。
2
說來話長。振林嫂沒讀過書,大半生的時光都消耗在家與桃園古渡這兩個距離不超過二十公里的方寸之地。出嫁前,她叫玉珍,兒時的她對眼前的這條江來自哪里又要到何處去根本不清楚,也不關(guān)心,當(dāng)然也就不會知道長江是我國第一大河,干流長6300多公里,發(fā)源于青海唐古拉山北麓,流經(jīng)西藏、四川、云南等省。而她喜愛的這一段金沙江水域為長江上游,水勢洶洶,浩浩蕩蕩奔騰南下,沖破峽谷,在萬山叢中劈開一條道路,至云南永勝縣桃園鎮(zhèn)境內(nèi)一個大轉(zhuǎn)彎又向東而去,蜿蜒曲折。江水流經(jīng)峽谷深箐時洶涌澎湃,流經(jīng)開闊平坦的江面時平靜舒緩。金江古渡就處于江面開闊水流緩慢地段,從唐朝南詔統(tǒng)治以來,一直是通往大理、楚雄等地的重要關(guān)塞。在這個古渡上,每天都有行人、馬幫往來,上船下船,人喊馬嘶,熙熙攘攘,呈現(xiàn)出一片繁忙的熱鬧景象。
長此以往,古渡周圍就漸漸形成了熱鬧的集市。江兩岸的商品交易就在這里進行,村民們會在這里與遠道而來的馬幫交換物品。桃園鎮(zhèn)因為金江古渡而出名,也因為古渡而逐漸繁榮。
金江古渡是坐落在群山腳下的桃園鎮(zhèn)與外界聯(lián)系的紐帶,也是桃園人一日之計的開始。
清晨,天空像蒙了一層輕紗,灰藍灰藍的。氤氳的霧靄將山與水籠罩。鳥兒鳴囀,狗兒輕吠。桃園鎮(zhèn)愈發(fā)顯得沉靜,美好。在這樣安靜的早晨,金沙江沿岸勤勞的女人們陸續(xù)踏著微涼的青石板,來到江邊:挑水、洗菜、洗衣。于是,桃園鎮(zhèn)新的一天就從女人們的勤勞開始,從她們愉快的談笑聲、搗衣聲中開始了。
天光大亮,云霧消散,天空變成了亮藍,繼而又與朝霞交融、輝映,將絢麗的色彩投進江中,金沙江便似乎真的變成了一條金色的江。
江水一路向南奔流而來,環(huán)繞著桃園鎮(zhèn),悠悠徘徊成一片寬闊平緩的水域,繼而又積蓄力量劈開東邊連綿的群山,一路狂奔而去,完成它千百年不變的使命。在那轉(zhuǎn)彎處,山與水連接,不分彼此。太陽從山水交匯處升起,金燦燦、水淋淋的,很新鮮。陽光照亮了金沙江,水波蕩漾,熠熠生輝。
早晨的金江古渡有一種含蓄、嫵媚、沉靜的美。
傍晚的金江古渡呢,又別有一番景致,有一種壯麗、深沉的美。西山的斜陽染紅江面。輕柔的微風(fēng)吹皺一江紅艷艷的光與影。船兒蕩漾、樹影婆娑、晚霞橫鎖古渡。繁忙了一天的古渡在柔和的夕陽照射下漸漸歸于沉寂,人們或在江邊戲水,或在古渡閑坐,掃除一身疲憊,靜享江邊小鎮(zhèn)獨有的詩情畫意。
有人說,金江古渡的早晨與傍晚景色雖美,可是都還不及月夜中的金江古渡美。確實,玉珍也有同感,她就是在一個美麗的月夜,在金江古渡與丈夫相遇的。
那個夜晚,蟲鳴唧唧。夜空在稀疏的星星與圓月的映襯下,藍得干凈、可愛。天空投入水中的倒影賦予金沙江沉寂與肅穆的美。月光下,群山險峻的輪廓顯得柔和;金沙江像一條銀色的帶子,溫柔地纏繞著青黑的山。江岸的燈火,使夜歸的人心里踏實、溫暖。
月光下的金江古渡,一切都是那么地靜謐、溫柔、美好!
這個美麗的夜晚是由玉珍來劃渡船。爺爺年紀(jì)大了,晚上早就不再劃船渡人。今晚上要渡江的是爺爺認(rèn)識多年的一個老朋友,人家信任他,放著那么多渡船不坐,非要坐玉珍家的。爺爺不放心玉珍夜晚劃船,也要來??墒巧钋锏囊雇?,江上寒氣重,玉珍再三勸說,才將爺爺說服留在家中。
盡管玉珍的劃船技藝已經(jīng)相當(dāng)嫻熟了,可是在夜晚獨自劃船,還是第一次呢。玉珍興奮又忐忑,不知道能不能平穩(wěn)地將客人渡過江去。
這是一隊因事耽擱不能在白天按時渡江的馬幫,聽說他們是從很遠的麗江古城趕來的,為了能按時交貨,只好在晚上渡江。
月光皎潔,照得江面一片銀光閃耀。玉珍在木船上將馬燈和火把點了起來。爺爺說,對于江上行船的人來說,這是信號,也是儀式。
馬的嘶鳴在寂靜的夜里顯得異常響亮。它們打著響鼻,馬蹄“噠噠”踏著渡口古老的青石臺階,沿著銜接船與岸的木板,走上船去,盡管馱著重物,步調(diào)卻從容優(yōu)雅、紋絲不亂。疲乏的馬鍋頭們將貨物卸下,將馬拴好,即刻紛紛往船艙中一躺,愜意地閉上了眼睛。
確認(rèn)沒有什么遺漏的,玉珍便解開纜繩,將船槳一搖,船就緩緩離開了渡口,逆流上溯,朝對岸劃去。船槳單調(diào)的撥水聲以及江水流淌的聲音,使江夜寂寥。這樣美好的夜晚,對于一個正直青春年少的姑娘來說,讓她覺出了孤單。玉珍沒來由地一陣心慌意亂,但還是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在火光、月光的照耀中,將船駛到了江心激流處。這處水域的重要性玉珍知道,她努力平復(fù)情緒沉穩(wěn)從容地像白天劃船一樣,把舵一轉(zhuǎn),槳一收,使船乘著急流,如箭離弦,飛馳急下,劃向彼岸。
船在激流的沖擊下?lián)u晃得厲害。這時,傳來一聲短促的驚呼,一個人迅速爬起來,撲到船舷上,面朝涼颼颼的江水嘔吐起來。
為深入貫徹胡錦濤同志在清華大學(xué)百年校慶上的重要講話精神,全面落實教育規(guī)劃綱要,教育部在北京召開了“全面提高高等教育質(zhì)量工作會議”,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wù)委員劉延?xùn)|同志代表黨中央、國務(wù)院在會上強調(diào)指出:“提高高校教育質(zhì)量是立足我國現(xiàn)代化建設(shè)階段性特征和國際發(fā)展潮流提出的深刻命題,是當(dāng)前我國高等教育改革發(fā)展最核心最緊迫的任務(wù)?!盵1]一場以內(nèi)涵建設(shè)為推力,以提升核心競爭力為目標(biāo)的高等教育改革大幕給力拉開。
玉珍吃驚地看著男子的側(cè)影,沒想到走南闖北的馬幫漢子還會暈船呢。她覺得好笑,可是看他吐得很厲害,不免有些不安,畢竟這船是自己劃的呀。好一會功夫男子才停止了嘔吐,有氣無力地轉(zhuǎn)過身背靠船舷坐下,喘息著,年輕的臉孔蒼白。她理解這樣的感受,小時候第一次坐爺爺?shù)拇?,到這里的時候她也同樣害怕。她盡量將船控制穩(wěn)當(dāng),關(guān)切地安慰他,輕聲說:“馬上就要到了,你再忍耐一下呀!”聽見溫柔的聲音,男子睜大眼睛吃驚地望著她,顯然他沒有注意頭戴斗笠的玉珍是個女孩。玉珍仰起頭來朝他笑了笑,不再說話。男子又轉(zhuǎn)過身去,出神地看船槳的搖動,看跳躍在水波中的光影。
蟲兒的鳴叫愈響了,岸上的燈火更明亮了,船快要靠岸了。年輕男子站起身來,將目光投向江岸的群山,看了一會兒,突然嘆息一聲說:“古渡還真有如此美麗能干的女子??!”
玉珍心頭不由一震,臉面發(fā)燙,溫暖的情緒涌上心頭。
玉珍記住了這句話,也記住了這個年輕的納西伙子和振林。后來這個男子成了玉珍的丈夫,玉珍就被叫做振林嫂。
那個美麗的夜晚,月光下的金江古渡,使玉珍終身難忘……
3
往事如煙。從前的古渡已被電站蓄水淹沒。振林嫂眼睜睜地看著江水沒過金江古渡,沒過油亮的青石板路、沒過古樸溫暖的房屋、沒過一層層的田地……蓄水使蜿蜒曲折的金沙江改變了模樣,變成了一汪平靜的湖泊,從此任風(fēng)云變幻它自波瀾不驚。人們再也看不到金沙江或急或緩,肆意奔騰,勇往直前的姿態(tài);再也體會不到金沙江劈山穿石的氣勢;再也望不到金沙江隨著季節(jié)變幻出的美麗色彩。它作為“江”的軀殼已經(jīng)被暴漲的水流占據(jù),靈魂早已隨淹沒的一切永遠消散在過去的時光里……
水漫上來了,原先居住在低處的人已經(jīng)搬遷到了山頭上。玉珍家不用搬遷,可她覺得心里難受,像是裝滿了冰冷渾濁的江水。
她站在清香樹下。正是六月,太陽火辣辣地照著,細小油亮的樹葉有些發(fā)蔫,散發(fā)出一股灼熱的香氣。刺目的陽光無情地照著桃園鎮(zhèn)這片干燥的河谷山地。紅褐干裂的土壤,黃亮刺目的陽光,蔫蔫的花草樹木,無精打采的人和牲畜……這一切的景象,都說明了這個地方鮮明的特點——干、熱。
結(jié)婚后,丈夫和振林叫玉珍不要再去劃渡船,辛辛苦苦卻掙不到幾個錢,而且還很危險,要她在家一起耕種玉珍祖上買下的那片山坡。玉珍不愿意,她從小就喜歡金沙江,喜歡隨波漂流的那種感覺,她也牢牢記著祖訓(xùn):劃船渡人是一件公德!不圖其他。
父親身體羸弱,劃不了船。爺爺將祖?zhèn)鞯亩纱坏搅宋ㄒ坏膶O女——玉珍手中。從此玉珍將船槳一握就是大半輩子。1962年政府建了金江吊橋,坐渡船的人一下子少了許多,金江古渡從此沉寂下來。為了生活,許多劃船的人紛紛將渡船改造成淘金船,金沙江中一時掀起了一股淘金熱,桃園鎮(zhèn)的居民靠此發(fā)家致富的有很多。
玉珍對此毫不動心,她依舊在金江古渡劃船。古渡附近兩岸的村民不愿繞遠過橋,還是喜歡坐船往來。玉珍說:“哪怕只有一個人,我也會繼續(xù)劃船?!?/p>
和振林暈船,劃不了船,便精心經(jīng)營起了家里的坡地。玉珍的父母都是憨實的人,大字不識幾個,只會在坡地上種些應(yīng)季的莊稼,又不會打理,那么大一片坡地上收獲的莊稼竟然僅夠當(dāng)年吃,沒有多余囤積。
和振林身強力壯又有頭腦。他開挖溝渠,引來山泉,將整片坡地都種上了水稻。那時候水稻產(chǎn)量不高,愿意種的人家不多。可是和振林卻將坡地全部種上了水稻。他說前些時候一位叫袁隆平的水稻專家到桃園來考察了,他還親自到稻田里去,脫掉鞋襪下田割稻子,取樣稱重估產(chǎn)。說桃園這地方雨水、光照都很充足,熱量也豐富,極適合種植水稻。他還要在桃園鎮(zhèn)建1500畝試驗田,專門種他研究出來的水稻。
和振林聽說了這事,專門去了一趟農(nóng)科所,軟磨硬泡要到了一些袁隆平研究出來的水稻種。后來,試驗田年年高產(chǎn),玉珍家也破天荒收獲了富足的糧食。
可是現(xiàn)在呢,那1500畝試驗田,還不是和金江古渡一樣,被江水淹沒了?,F(xiàn)在想再找出這樣好的良田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玉珍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這些年想要靠種農(nóng)作物來持家也極難了。環(huán)境惡化,水土流失,干旱缺水成了近幾年桃園鎮(zhèn)面臨的嚴(yán)峻問題。她想不明白,金沙江變成了高峽平湖,蓄著那么多的水,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以前鎮(zhèn)上的人靠在江中淘金掙錢養(yǎng)家,后來禁止淘金了,只能下船來侍弄土地。因為缺水,一些人家買來了抽水機和膠管,抽取江水灌溉山上的田地,可是那代價真是太大了,靠抽水種出來的那點莊稼,還遠遠抵不上電費呢。
氣候是一年比一年干了呀,不久恐怕是連吃水都成問題了。
振林嫂望著那一汪豐盈、平靜的湖泊,憂心忡忡。她憤憤地想:幾年前,就是那個羅毅,那個協(xié)調(diào)組長,嘴巴像抹了蜜一般,硬是幫政府說服人們在征地賠償協(xié)議上簽了字。他當(dāng)時還說政府要利用金沙江電站的優(yōu)勢,在桃園鎮(zhèn)修建引水渠,用江水灌溉岸上萬畝良田。結(jié)果呢,都過去三年了,怎么什么都見不到呢?
4
振林嫂怎么也忘不了那個“協(xié)調(diào)組長”羅毅。認(rèn)識羅毅,是因為三年前電站庫區(qū)搬遷移民鬧事。那時候他是桃園鎮(zhèn)的武裝部長。
武裝部長來當(dāng)移民搬遷的協(xié)調(diào)組長,原因就是桃園鎮(zhèn)下游要修電站,沿江一線的居民都要往山上搬遷。振林嫂家住在江灘上方的一個山頭上,這個山頭與四周連綿的群山相比,不高,不大,江水上漲后卻也淹不到她家,因此她家不在搬遷范圍內(nèi)??墒?,振林嫂卻帶頭鬧起事來,鼓動鎮(zhèn)上的一部分人跟政府多要賠償款。一些貪圖小利的人動搖了,糾結(jié)在一起到政府鬧事。
這天,振林嫂心里很矛盾。她是人群里嗓音最大、鬧得最兇的,嚎啕大哭著,放開喉嚨喊道:不許在金沙江修電站,不許把江水堵起來。
振林嫂使勁地呼喊,使在場的人覺得她的情緒反常。桃園鎮(zhèn)的人都明白,振林嫂家跟移民搬遷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她這樣激烈的反對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呢?
羅毅開著自己的那輛“北京現(xiàn)代”趕到了現(xiàn)場。發(fā)動機熄了火,高大的身軀從車?yán)镢@了出來,“呯”地一聲關(guān)了車門。
一起鬧事的人看見羅毅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土地管理行政執(zhí)法的制服,臉上還冒著汗呢,目光里透出果敢與堅毅——這些人都知道羅毅,做事執(zhí)法都是有理有據(jù),從不稀里糊涂。同時,他們覺得事情鬧大了點,許多人就紛紛開溜了。政府門口只剩下幾個思想比較頑固的人和哭泣的振林嫂。
其實,振林嫂在哭,誰也沒有猜透她到底在哭什么。這時候,連振林嫂自己也沒有把這天聚眾鬧事的目的想清楚。這時候,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看著羅毅沉著地走到了政府院子里。
看著羅毅一步步往院子里走,振林嫂等待著這個協(xié)調(diào)組長的驅(qū)趕或責(zé)罵。越走越近,振林嫂看到羅毅的臉色由鐵青變?yōu)槌奔t,繼而帶著微笑走到振林嫂和幾個鬧事村民的面前。他擦了一把臉上的汗,開口說道:我不止一次對大家說了,金沙江上建設(shè)電站,是功在當(dāng)代,利在千秋的事。我們要作出一定的犧牲,同時,國家也給予了我們相應(yīng)的補助!
幾個人都不作聲,這話他們真的聽了不止一次了。
大家都不作聲,都看著羅毅。振林嫂看到就要冷場,馬上停住了哭泣,說道:補助?我們大片的良田被江水淹了,眼前這片旱地怎么能補助得了!
聽到振林嫂說到眼前的旱地,羅毅抬頭望去,金沙江沿岸一大片一大片金黃色的土地在陽光下冒著熱氣,此時,他的眼睛里放著光,又高聲說:任何壞事都可以變成好事!很快的,我們的引水渠就要修建完成,那時候,這些土地都要披上綠裝,碩果累累!
然而,振林嫂并不聽羅毅講,又傷心地哭起來。羅毅以為她家遭遇到了極不公正的待遇。轉(zhuǎn)身向旁人了解情況,才知道,振林嫂家并不在搬遷之列。羅毅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懷疑起振林嫂是不是神經(jīng)上有點問題。他正要叫人強行將她送回家去,振林嫂的兒子和丈夫趕來了。
羅毅趕快拿出一包“紅河”香煙來,給這兩個男人每人一支,再給在旁邊的男人每人一支。抽著煙,緊張的氣氛也緩解了一些。振林嫂的丈夫悄悄地向羅毅講了振林嫂對古渡的感情,羅毅才恍然大悟,點頭說:原來是舍不得即將被淹的金江古渡??!
羅毅的心情突然沉重起來。是呀!他雖然不是土生土長的桃園人,可在這里工作多年,金江古渡的歷史價值他是清楚的。他了解桃園的風(fēng)土人情,也領(lǐng)略過金江古渡讓人流連的美景,深深知道桃園人對金江古渡的感情??墒菫榱烁L遠的利益,這是不得不作出的犧牲……他看著面前這個黑瘦的老婦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可是振林嫂不領(lǐng)情,被丈夫和兒子帶走的時候,她恨恨地盯著羅毅。似乎那古渡是被羅毅淹了一般。
……
現(xiàn)在好了,羅毅終于松了一口氣,那個幾年前承諾給老百姓的諾言,要引水修渠,讓江岸上的萬畝荒地變良田的愿望,終于要實現(xiàn)了!然而,當(dāng)羅毅走到振林嫂家門口的時候,沒想到卻又吃了一次閉門羹。
羅毅今天想找振林嫂,是要告訴她,金沙江水電站綜合利用工程正式動工了。但讓他感到頭疼的事是怎樣才能見到振林嫂,并跟她仔細講講這項工程依然要涉及到的水渠征地和影響到村民住房的問題。其實,羅毅很清楚,利用電站水庫的放水閘孔,由電站水庫調(diào)度供水灌溉,這顯著的效益村民十分清楚,不用解釋。但是,要把江水引到沿途的村鎮(zhèn),必須因地制宜,因勢利導(dǎo)修建明渠、渡槽、隧洞和倒虹吸等各種工程,這些引水工程的實施,又將會涉及到水渠沿線千家萬戶的利益。
然而,振林嫂家的大門緊鎖。門前大黑狗汪汪狂吠。羅毅的眉頭也緊鎖起來,他深深感覺到他這個協(xié)調(diào)組長,肩上的擔(dān)子不輕。然而,想到江水流過金色的荒地,想到金沙江兩岸荒漠變成綠洲,羅毅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一項關(guān)乎到千萬搬遷移民的民生工程??!我是無論怎樣都不能退縮的!
5
振林嫂家的大門依然沒有開。站在門前,聽著狗的叫聲,羅毅點燃了香煙。煙霧在他的身邊飄起。他想起了心事:難道是我自討苦吃?這“協(xié)調(diào)組長”,就是成天和村民打交道,在別人看來,是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本來,隨著水電站的蓄水發(fā)電,這個“協(xié)調(diào)組長”是已經(jīng)完成歷史使命了的。但是,就為了那個承諾,要修建引水工程,利用金沙江水資源,為搬遷的移民謀福利,羅毅留在了這個崗位上。
站好最后一班崗!在縣政府正式組建了水資源綜合利用工程建設(shè)管理局,要選調(diào)羅毅到管理局擔(dān)任協(xié)調(diào)組組長的時候,羅毅這個老兵在心里暗暗下了決心。
羅毅記得,選調(diào)他再一次出任協(xié)調(diào)組長的時候,王副縣長找到了他,說道:老羅你當(dāng)過兵,身體素質(zhì)過硬,在桃園工作多年,有一定的群眾基礎(chǔ),要不辱使命哦。
對于身體素質(zhì)過硬這個理由,羅毅當(dāng)時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年過五十的他,體力、精力都大不如前。特別是當(dāng)妻子去省城照顧剛出生的孫子后,他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更是明顯感覺力不從心了,他打算再過一兩年就退休,帶著老父親去省城,一家團聚,享受天倫之樂。
當(dāng)然,對政府的任命,羅毅也很矛盾。他參加了水電站建設(shè)移民搬遷工作,對桃園有很深的感情,他也想讓桃園盡快擺脫缺水的現(xiàn)狀,讓老百姓的日子過得輕松、滋潤起來。然而,家庭現(xiàn)狀又讓他猶豫不決:答應(yīng)了吧,擔(dān)心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沒人照料。他知道協(xié)調(diào)工作的重要與艱辛,一旦干上了,就意味著再沒個正常的作息時間,原來按部就班的生活規(guī)律都將被打亂;不答應(yīng)吧,他心里過不去,桃園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貏e是那天早晨,他對幾個鬧事的移民和那個在古渡劃船的振林嫂的承諾。如果自己就此走了,提水灌溉江岸良田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這輩子心里都難以安寧。
回到家里,羅毅默默不語。妻子剛好從兒子那里回來看望老人和羅毅,叫吃飯了,他好像沒有聽見。
妻子知道羅毅的心事,她知道羅毅對桃園的感情,說道:趁還干得動就多為百姓做點事,讓兒子將老人也接到省城去吧。
羅毅很感動,這些年,妻子都很支持他的工作,從不拖他的后腿。
只是老父親常年在鄉(xiāng)村,怕過不慣城市生活。父親知道了,說道:習(xí)慣習(xí)慣!你們成天為移民流血流汗都心甘情愿,我沒有不習(xí)慣的!
羅毅含著眼淚來到水資源管理局報到上班了……
振林嫂家的大門依然沒有開。黑狗汪汪叫著。
6
羅毅沒有了后顧之憂,去金沙江水資源管理局報到,走馬上任了。讓他沒想到的是,這次水利工程施工遇到的阻撓比三年前要大許多。
他記得剛上任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棘手的事。那天的天氣很熱,他端起飯碗正準(zhǔn)備吃中午飯就接到了工地上的電話,說有百姓聚眾鬧事,阻止工程隊施工,要他馬上去解決。他二話沒說,放下飯碗就朝第二施工隊所在的金江村趕去。
羅毅依然是開著他的那輛“北京現(xiàn)代”。
“北京現(xiàn)代”是兒子買給他的代步工具?!氨本┈F(xiàn)代”底盤低,道路起伏不平,但依然沿著江岸曲折蜿蜒的公路飛快行駛著。車?yán)锖軣?,空調(diào)又不起作用,車窗已經(jīng)全部打開,可是吹進來的卻都是灼熱的風(fēng)。羅毅頭上、臉上、脖子上全是汗水,可他顧不上擦,一心只想快點趕去把事情解決好。他知道這樣大的工程,多耽誤一天就會造成很大的損失。
車行駛了半個小時左右,灰白的馬路右邊出現(xiàn)了一條岔路,羅毅快速地將方向一打,車就沿著蜿蜒的山路往上而去。山路狹窄,坑洼也多,干燥的泥土在太陽的暴曬和人畜、車輛的碾壓下變成了紅色的粉末,車輪過處,灰塵漫天飛舞。羅毅心里焦急,可是在這樣的路況下也只能減慢車速了。到達半山腰的時候,車就過不去了,被一群人和施工機械給擋住了。
羅毅急忙將車停在一旁,跳下車飛快地往前面跑去??吹剿麃?,施工隊的人緊張的神情輕松了不少,一邊摘下橘紅色安全帽朝大汗淋漓的臉上扇風(fēng),一邊七嘴八舌向他講起了緣由:今天早晨,施工隊剛要進場施工,便被村民擋住了。一些村民說施工影響到了房屋安全,將自家的屋子震開裂了,要賠償;一些村民嫌政府給的賠償太少,要加錢。所以施工隊剛到他們村子外面,他們就聚眾阻撓。已經(jīng)一個上午了,原先施工人員都在耐心地勸解著,可是到中午的時候,有幾個年紀(jì)輕些的竟然想動手打人。所以才趕緊請羅毅來協(xié)調(diào)解決。
羅毅默默地聽著,沒有發(fā)表意見。他朝人群中看了看,發(fā)現(xiàn)這群人雖然人數(shù)眾多,但大部分是些老人,其中幾個還背著小孫兒。老人們大都佝僂著脊背,黑瘦的臉油膩潮濕,神情疲憊。有幾個支撐不住的竟然不顧泥土的灼燙,就在路上坐了下來??礃幼舆@些人已經(jīng)是又累又餓了。鬧了一上午,別說是老人,就是年輕人也未必禁受得住高溫與饑餓的折磨呀。再看那些老人背上背著的孩子:呼吸急促,眼睛緊閉著,被太陽曬得紅通通的臉蛋上有被汗水粘裹的灰塵和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沖刷出來的一道道灰色的水印。要是上前去摸摸,這些嬌嫩的臉頰一定是滾燙的。羅毅看著這些孩子,心里不由一陣疼痛。
羅毅悄聲把工頭叫到一邊。他看到這工頭滿臉是汗,也是還沒吃中午飯,可能水都沒得喝呢,覺得事態(tài)不能再這樣發(fā)展下去,解決得越快越好,于是說:什么事都有個頭尾,你們知道是誰在帶頭鬧事嗎?
工頭皺皺眉頭,悄悄說道:就是靠土墻站著的那個老頭,姓張——你看,還背著一個孩子呢!
羅毅大致弄清楚了帶頭鬧事的人,心里就有底了。他知道要把事情解決就必須將帶頭的人先安撫好。于是,他振作了一下精神,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面帶微笑朝一個頭發(fā)花白,面頰精瘦,眼睛卻炯炯有神的老頭走去。
羅毅微笑著走到張老漢面前,假裝十分熟悉的樣子,笑著說道:“哦,原來是張大哥!你看,這么大的太陽,孩子都被曬昏了。再這樣曬下去,可能會中暑哦。去那邊樹底下歇歇。???”一邊說一邊去攙扶老頭的胳膊。
老頭斜了羅毅一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語氣強硬地說:“你們修建溝渠又是放炮又是炸石頭,還有那笨重的挖土機震壞了我家的房子,兒子和媳婦回來我不好交差,陪錢給我,我才走?!?/p>
羅毅依舊笑著說:“有什么事咱們?nèi)リ帥鎏幒煤谜?。這大太陽底下,你不怕曬壞,你孫孫還這么小一點,可受不了這樣曬。要是曬出個三長兩短,你怎么跟兒子兒媳交待呀?再說孫孫曬病了,你做爺爺?shù)男睦镆膊缓檬懿皇???/p>
老人動動嘴唇,沒說話,半彎下身子將往下墜的孩子往高處聳了聳。
羅毅趁機上前一步,兩只大手摟住了孩子,老人的身子一輕,輕松地呼出了一口長氣。在羅毅的勸說下,他朝周圍的人望望,慢吞吞地將縛住孩子的背帶解開。羅毅一手抱著孩子,一手?jǐn)v扶著老頭的胳膊,往樹底下走去。
其他背孩子的人看見老頭走了,也開始動搖。施工人員見狀趕緊走上前去,幫助他們將背上的孩子解下來,帶到樹下去乘涼。
不一會兒,老人孩子都往樹底下去了。
羅毅趁熱打鐵,說道:鄉(xiāng)親們,你們肯定餓了,特別是這些小孩,可餓不得!
說話間,羅毅快步走到村口小賣部買來礦泉水和餅干,說道:“來來來,大家先把水喝了,把干糧吃了,有什么事我們再商量?!?/p>
俗話說:拿了人家的手軟,吃了人家的口軟。村民們吃了干糧,又喝了礦泉水后,說話也不再那么生硬了。但是,他們反映的問題卻是尖銳的。有的人家說因施工放炮炸壞了房子,有的說水渠占了他們家的良田或宅基地……
羅毅聽了,都一一地記了下來。他誠懇地說那些開裂的屋子,他會報告給局里,請省里的專家來鑒定。要是真的是因為施工受到影響的,政府會賠償。至于那些水渠占地嫌賠償少了的,政府有明文規(guī)定,根據(jù)情況該賠多少就賠多少,絕不會不公平的。羅毅還將隨身帶的文件拿出來,指給識字的人看賠償標(biāo)準(zhǔn)。
村民都有些無話可說了??吹秸\實的村民,羅毅又苦口婆心地給他們講了水渠從村子里經(jīng)過的光明前景。他說:以后,這片山上要種上柑桔,那片山上會栽上石榴,至于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以后便是高產(chǎn)雜交水稻試驗田……
羅毅不厭其煩的解釋,誠懇的態(tài)度和細心的體貼贏得了村民們的信任。這件事終于在黃昏時分得到了解決。
當(dāng)然,事情不可能是一帆風(fēng)順,后來各種各樣的糾紛、矛盾依然層出不窮,但羅毅都圓滿地應(yīng)付過來了,真正做到了既不讓施工受到影響又讓村民心服口服。
也有一些比較固執(zhí)的村民,羅毅動員了很多次卻收效甚微,于是他就干脆利用上了晚上休息的時間。也許是因為晚上天氣比白天涼爽的緣故,也或者夜晚的燈光能讓人平心靜氣的緣故。羅毅去了幾次后,矛盾居然也解決了。
漸漸地,羅毅贏得了人們的尊敬與信任……
然而,振林嫂卻是個例外?,F(xiàn)在,羅毅要解決的,遠比其他村子的問題難得多。更不好辦的是,振林嫂是婦女,又是一個人在家,羅毅不好晚上闖到人家去,只能在白天頂著烈日一趟趟地跑。
只要見到人,什么都好說,什么都能解決,可是振林嫂這樣一直躲著不見,也不是個辦法呀。羅毅很著急。一急,犟勁就來了,這天,他竟然在振林嫂家門口一屁股坐下不走了。坐在振林嫂家門前,他對助手大聲說:“我不回去了,一天見不到人我就等一天,兩天見不到我就等兩天,事情總得要有個結(jié)果才行?!?/p>
7
振林嫂不靜坐,不上訪,不鬧事,這羅毅到底千方百計找她商量什么大事呢?這得慢慢講來。
其實,振林嫂家人雖然不多,但情況也是比較復(fù)雜的。政府要在金沙江邊修電站,振林嫂的兒子倒是沒有多大意見。兒子本來也不愿接母親的班劃船。
兒子還年輕呢,他對振林嫂說:媽,別指望我去劃船啊!這活兒啊,一天到晚風(fēng)吹日曬,還沒多少人坐,指望著那點收入娶個媳婦,一輩子也別想。
振林嫂一氣之下將船槳拋進金沙江中,再不劃了。
生氣歸生氣,兒子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事后,丈夫也勸解,她又想通了:兒子眼看著大了,是該為他娶個媳婦了。這些年天干地旱,丈夫雖勤勤懇懇侍弄莊稼,收獲不多,糧食價格還上不去。家里的光景眼看著一天不如一天。丈夫理解她對金沙江的感情,從未指責(zé)過她收入微薄不能養(yǎng)家。幾十年來,這個家要不是靠著丈夫勤勞的雙手,早就要餓肚子了。
反正金江古渡淹也淹了,劃船是再不可能了。玉珍這才靜下心來幫丈夫種地??墒?,自從水電站建起以后,村民往上移,山上的水源已經(jīng)干涸,別說種水稻了,就是耐旱些的作物,在干得起灰的土地里,也很難成活。還好,政府加緊了扶貧的力度,時常救濟些錢物,才能勉強度日。家境如此,兒子也只好隨著許多村里的青壯年外出打工去了。整個桃園鎮(zhèn),似乎是一夜之間,變得冷冷清清。
兒子偶爾打個電話回來。他聽說電站已經(jīng)修好,桃園這一段的金沙江已經(jīng)變成了“高峽平湖”,很高興,說再過些日子就回家來。玉珍說這樣又干又熱的地方,你不回來也好。兒子卻很神秘地說:“靠這些水我們家很快就能脫貧致富了?!闭窳稚﹩枮槭裁础鹤诱f:“金沙江大壩里的水,馬上就要引到兩岸來,那時候,我們桃園兩江岸就是聚寶盆了??!”振林嫂卻覺得這是兒子聽了羅毅在胡吹亂侃,開玩笑說大話。
她不相信上游電站大壩里的江水這么快就被引到桃園鎮(zhèn)的山地上來。
可是,這段時間,振林嫂總能聽到遠處傳來的各種響聲,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沒心思出去打聽。前幾天,她隱約見著了一些遠處施工的機械,正朝她家這個方向而來。她心里就疑惑起來:不知道政府又搞什么名堂呢?
自從那次煽動人鬧事后,振林嫂的性格就變了:不理睬人,也不愛出門。所以她的信息早已經(jīng)閉塞,對于鎮(zhèn)上的情況她一無所知。
那天看見羅毅來,她心里很不舒服,一直躲著不想見他。后來幾天,羅毅又來了好幾次,有時早有時晚,有時還帶著村長??伤褪菓械美聿侨?,因此從不應(yīng)答他們,更別說讓他們進家門了。
今天很奇怪,天還沒亮開呢,黑狗就一直在叫。她奇怪地站到高高的走廊上,就看見了低矮圍墻外羅毅的身影。他坐在圍墻下,面朝山下的金沙江。
振林嫂自顧自地做事情去了。她屋里屋外地忙碌著,心里卻有些隱隱的不安,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朝院墻外看。羅毅就像一尊石像,一動不動一直保持著原先的姿態(tài)。已經(jīng)中午了,太陽火辣辣地照射著,清香樹葉已經(jīng)發(fā)蔫;黑狗吐出舌頭,伸長四肢躺在樹下乘涼;知了響亮的叫聲使人更覺燥熱、煩悶。這樣熱,那個“羅組長”卻感覺不到似的,還是那樣坐著任太陽曬。振林嫂心里竟有些慌起來。她依然還是那個心地善良的船工玉珍。她打算去開門的時候,聽到了羅毅對助手說要一直等下去的話,“咣當(dāng)”一聲打開了門。
聽見門響,羅毅猛地轉(zhuǎn)過臉來,看見是振林嫂,急忙想站起來,可是因為長時間坐著的緣故,腿腳麻木一下子動彈不得,急得直用手使勁拍打雙腿。助手急忙將他扶了起來。振林嫂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進去了,他們隨后也進了門。
黑狗懶洋洋地躺著,見他們進來張開眼睛看了一眼,就又合上了,也不出聲。
振林嫂不聲不響給羅毅他們舀來兩碗涼水,放在他們面前的地上。羅毅也不忙著喝,開口叫了聲振林嫂子,聲音竟然像被太陽曬裂開了的土地顯得支離破碎。振林嫂坐在走廊上,沒應(yīng)聲,也不問他們來干什么。羅毅端起茶缸,一口氣將水喝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說:“振林嫂,我來呢,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關(guān)于征地賠償?shù)氖?。你也看見了,施工隊馬上就要到你家這片山了。我們原先策劃好的引水線路需要修改,不得不從你家院子外面過,所以要占用你家院外的土地?!?/p>
振林嫂吃驚地仔細看了羅毅一眼,心想這個人比起三年前可是又老又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現(xiàn)在干這個工作的原因。她嘆息一聲,帶著嘲諷的語氣問:“你們?yōu)槭裁匆魑壹业牡??難道桃園鎮(zhèn)前面的這段金沙江里要修兩個水電站不成?”
羅毅是個聰明人,一下就明白了振林嫂還記得幾年前移民搬遷的事呢。但是他也很詫異,修水渠這事振林嫂怎么會不知道呢?他和氣地沖振林嫂笑著解釋道:“嫂子!你不記得三年前我跟你們說過政府要修水渠把江水引來用的事啦?你看,他們就是在修水渠呢!不用多久,你家周圍這片山地全都能澆上水,整個桃園鎮(zhèn)的土地都能澆上金沙江的水。”羅毅說著說著,有些激動起來。
聽到羅毅說土地能用上金沙江的水了,振林嫂也有些激動,可不愿在羅毅面前表露出來,她只是很平靜地“喔”了一聲。
羅毅接著說:“振林嫂,水渠如果能從你家這邊過,不但能縮短工期,而且灌溉的土地面積還會更多。你來看看,我們預(yù)計要用到的是這一圈院外的地,不多的一點!只是這棵清香樹可惜了!看樣子得砍!你放心,我們會按照標(biāo)準(zhǔn)給你家賠償?shù)?。振林嫂,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羅毅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需要征用的土地的大概位置。
振林嫂一聽羅毅說要砍清香樹,心里不由發(fā)緊,那棵樹可是祖上種下的,爺爺說那是他們家的神樹,任何時候都不能動的。
振林嫂沉思著不再說話。
羅毅耐心地等待著她的答復(fù)。
羅毅的助手見事情終于有了一點進展,急切地將賠償標(biāo)準(zhǔn)說給振林嫂聽。振林嫂還是不說話。助手更急了,就說她如果不支持國家建設(shè),就要接受處罰的話。
振林嫂一下子就火了,原本她還在考慮清香樹該怎么解決的事,現(xiàn)在這個年輕人卻說起了讓人心寒的話,似乎用了她的地砍了她的樹,她反而還成了罪人一般。她振林嫂家不富裕,過日子還需要政府的幫扶,政府為老百姓做的事她心里都有數(shù)?,F(xiàn)在政府要征地,她舍得。人窮志不窮,她也不圖那點賠償款。可是,現(xiàn)在聽到年輕人說出這樣狂妄的話,她心里的一口氣就如被堵起的金沙江水,越積越多。她冷冷地哼了一聲,說:“我家的這棵清香樹,要十萬。同意了你們就來砍,要是不同意,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你們隨時可以來處罰我,我在家好好等著呢!”
說完,她氣沖沖地進了屋中,再也不出來了。
助手意識到自己的話惹怒了振林嫂,不知所措地看著羅毅。羅毅嘆口氣,無奈地朝他擺擺手,兩人默默走出了振林嫂家的院子。
此時夕陽西斜,陽光依然灼熱,將兩人長長的影子投在干燥的紅褐色土地上……
羅毅有些苦惱:努力了那么久,終于見到振林嫂的面了,卻不想話不投機,一下子又弄砸了。這段時間,羅毅多多少少從各方面了解到了振林嫂的一些性格,知道助手的話起了反作用,再要找她談恐怕是不現(xiàn)實了。施工隊馬上就要開工,可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回到駐地,羅毅思考著該如何解決振林嫂家征地的事,一直睡不著,索性出了管理局,徑直走到了江邊。一陣風(fēng)從水面吹來,吹散了籠罩桃園鎮(zhèn)一整天的熱氣。羅毅深深吸了一口涼爽的空氣,心里順暢了些,思緒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他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8
振林嫂覺得奇怪,羅毅第二天沒有再來。
倒是傍晚時分,在永勝縣城打工的兒子與丈夫回來了。畢竟許久沒見面了,見到他們,振林嫂還是很高興的,興沖沖地忙著準(zhǔn)備晚飯去了。她在廚房忙碌時,總能聽見兒子興奮的聲音,似乎在跟他爹說桃園鎮(zhèn)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這樣美了,不久一定會變成一個世外桃園的。她聽著,微微笑了笑,惋惜地自言自語:“要是金江古渡還在,桃園就更好了!”
晚飯吃完,振林嫂原本想和兒子、丈夫說說水渠、田地、清香樹的事??墒撬麄z吃完飯將碗一放,就興沖沖地下山去了,很晚了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振林嫂正準(zhǔn)備起床,就聽見屋外有嘈雜的說話聲,她連忙起來,出去一看,是羅毅在和她的兒子、丈夫說話呢。
見振林嫂出來,兒子連忙叫住她。她疑惑地走過去,想看看他們要干什么。
羅毅面對振林嫂,態(tài)度前所未有的真誠,他吸了口煙,悠悠地吐著煙霧,緩緩地說道:引水工程征地這事,雖然關(guān)系到移民千家萬戶的利益,但也要尊重、征求百姓的意見,實在不同意也不能勉強,更不能處罰。
振林嫂以為羅毅要找她商量征地的事,想好的話此時用不上了。
羅毅又說:那天,我的助手說話有些沒準(zhǔn)則,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太年輕,請不要與他生氣。
振林嫂聽了羅毅的話,這才注意到那個助手今天沒來呢。想想也覺得小氣了些,都這把年紀(jì)了,跟個與自己兒子一般大的孩子置氣干什么呢!
兒子對振林嫂說他同父親商量了一下,覺得水渠從自家山上過是好事,分水口也修到了他家門口,到時候山上無論種什么都不愁水的問題了。要母親同意征地的事。
振林嫂沒說話,眼睛一直看著清香樹。古老的清香樹安靜地沐浴在涼爽的晨光中,碧綠油亮的葉片飽滿濕潤,盡管樹齡已大,可它依舊生機勃勃。從她記事起,這棵樹就一直那樣的充滿活力。爺爺每天都會折下小小的一枝清香枝帶上船去,說可以辟邪保平安。渡船與清香樹是玉珍家虔誠崇敬之物。就因為金沙江修了電站,渡船已不能再劃了,難道連這清香樹也要保不住嗎?她憂愁、不舍地想著。
三個男人都在等著振林嫂的回話,見她盯著清香樹發(fā)呆,知道她舍不得。丈夫是最了解她的。安慰她讓她放心,樹不會被砍掉,他們會把它移栽到別處去,保證讓它活得和現(xiàn)在一樣好。
振林嫂一聽,不相信地看著他們。他們都呵呵笑著對她點點頭。
羅毅笑著問:“振林嫂,那這棵清香樹還要我們賠償十萬給你嗎?”
振林嫂連忙擺著手說:“不用了!不用了!”
兒子驕傲地說:“前天晚上羅隊長給我打電話說這事,我就跟他打包票,說我媽有金沙江水一樣的氣量,是最通情達理的人,她不可能不同意征地,更不會要你們一棵樹陪十萬的。羅隊長,你看我說得對不對?咱家可是思想覺悟很高的哦!”
一番話讓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振林嫂這才知道,原來是羅毅讓兒子他們回來做動員工作的。
這個早晨是自金江渡口被淹后振林嫂最開心的。她看到羅毅起身走到了高高的走廊邊上,望著山下湛藍的江水說:“引水渠修通后,桃園的土地又將變綠,水果又將是最甜的,糧食產(chǎn)量也要翻幾番呢!”
聽到羅毅這么一說,振林嫂臉上又顯出了憂郁,眼睛定定地瞧著山下寬闊亮堂的江面。
和振林嘆口氣說:“她又想起古渡來了?!?/p>
羅毅走到振林嫂面前,誠懇地說道:“我們的心情,也和你一樣。故土難舍?。≈劣诮鸾哦?,已經(jīng)有人提議重建,到時候雖然古樸的風(fēng)韻不可能再現(xiàn),但是古渡的歷史價值將永遠被桃園的子子孫孫牢記。”
看到羅毅說得動情,振林嫂也感動了。
振林嫂的兒子卻還有更大的理想,他興沖沖地說道:“水渠修通了,江岸綠了,生態(tài)好了,熱帶經(jīng)濟林果也就更加豐富了。我要把我家這片山坡變成果園,請爸爸管理。我還要在‘高峽平湖’里劃渡船,讓那些來桃園觀光的游客坐。游客想去哪里就帶他們?nèi)ツ睦?,看碧藍的江水、看桃園美麗的風(fēng)光、還可以在船上釣魚……到時候我劃渡船的范圍可就比媽媽劃的時候要寬多了,坐渡船的人肯定也會很多??窟@兩項收入,我們家的日子就會越過越好,紅紅火火像這六月的桃園太陽一般……那時候,就請媽媽當(dāng)古渡講解員?!?/p>
羅毅笑著說:“你不是不愿意接你母親的班劃渡船的嗎?”
年輕人用手搔搔頭皮,不好意思地望著母親笑了。
振林嫂愛憐地望著兒子,哈哈大笑起來,深陷的眼眶中笑出了眼淚,晶瑩的淚珠順著她似乎一下子年輕許多的臉頰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