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路 王 誠 王 健
(1.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 漢語史研究中心 2.臺州學院人文學院)
復(fù)音詞研究,大體來說,可以從結(jié)構(gòu)和語義兩個方面開展。以往漢語學界受西方結(jié)構(gòu)主義的影響,側(cè)重于用句法手段來分析復(fù)音詞的結(jié)構(gòu),在一定程度上將構(gòu)詞法等同于造句法,這種單一的研究視角存在較大的局限,無法揭示復(fù)音詞構(gòu)詞的深層規(guī)律,導致構(gòu)詞研究相對貧乏。20世紀80年代以后,學者們對復(fù)合詞內(nèi)部的語義關(guān)系有所關(guān)注,并嘗試從語義角度入手研究構(gòu)詞法,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明確了漢語復(fù)合詞在結(jié)構(gòu)形式上的非句法性質(zhì)①劉叔新(1990)認為:“復(fù)合詞結(jié)構(gòu)無論其詞素的順序形式還是意義關(guān)系,都無句法性質(zhì),也非詞法現(xiàn)象,而只是詞匯性的?!蓖鯇帲?008)主張:“采用訓詁學分析語義和語義關(guān)系的方法來討論雙音合成詞語義結(jié)構(gòu)模式的問題?!崩钸\富(2010)指出:“研究復(fù)合詞的構(gòu)造應(yīng)該以意義為中心。如果僅從語法上分析會有很大困難,因為構(gòu)詞法并不等于造句法?!?。筆者認為,漢語復(fù)音詞研究應(yīng)該從中國語言學自己的方法中尋求進一步發(fā)展的途徑,繼承訓詁學的傳統(tǒng),充分利用訓詁材料,形式與意義并重,且以意義為主。核心義具有統(tǒng)攝詞義的作用,可以解釋詞義發(fā)展演變的制約機制和詞語內(nèi)部意義之間的深層聯(lián)系。我們已經(jīng)通過具體實例,從揭示復(fù)音詞的本義、探討復(fù)音詞的古今差異和分析復(fù)音詞的構(gòu)詞理據(jù)三個方面,初步闡述了核心義在復(fù)音詞研究中的價值(參見王云路,2017),本文以“周旋”“舒顏”“相得”等為例,從鑒別詞語的假借義、準確闡釋詞語含義和揭示義項間的聯(lián)系三個方面,進一步論述核心義在復(fù)音詞研究中的作用。
《敦煌變文集·丑女緣起》:“毀謗阿羅嘆(漢)果業(yè),致令人貌不周旋。”蔣禮鴻(1981:71):“‘周旋’是修飾的意思,變文的‘周旋’,則就修飾的結(jié)果而言,所以又有漂亮義。”據(jù)此,《漢語大詞典》所列“周旋”的義項中有一條是“美好,漂亮”。該條僅有一個例子,缺少其他書證,有必要作進一步的探討。我們試從核心義的角度分析。
“周旋”連言,指環(huán)繞、運轉(zhuǎn),其核心義就是循環(huán)、反復(fù)?!痘茨献印び[冥》:“左右若鞭,周旋若環(huán)?!薄稘h書·律歷志上》:“圜而環(huán)之,令之肉倍好者,周旋無端,終而復(fù)始,無窮已也?!笔瞧渥C。下面看“周旋”一詞的諸含義。
其一,具體的回旋運動。《左傳·僖公十五年》:“亂氣狡憤,陰血周作,張脈僨興,外強中干,進退不可,周旋不能。”“進退”是直線的運動,“周旋”是回環(huán)的運動?!抖ü迥辍罚骸胺蚨Y,死生存亡之體也,將左右、周旋,進退、俯仰,于是乎取之?!边@里分別說明動作的不同方向,包括前后(即進退)、左右、上下(即俯仰),都是直線運動,而“周旋”則是周曲回旋,是曲線運動。
互相追逐也是一種往復(fù)回環(huán)?!蹲髠鳌べ夜辍罚骸叭舨猾@命,其左執(zhí)鞭、弭,右屬櫜、鞬,以與君周旋。”杜預(yù)注:“周旋,相追逐也。”也就是你追我、我追你,循環(huán)往復(fù),故《漢語大詞典》釋為“輾轉(zhuǎn)相追逐”。
徘徊也是一種往復(fù)的運動。晉夏侯湛《東方朔畫贊》:“民思其軌,祠宇斯立。徘徊寺寢,遺像在圖。周旋祠宇,庭序荒蕪。榱棟傾落,草萊弗除?!薄爸苄焙汀芭腔病毕囝?,都是往返回旋、來回走動的意思。
空中的環(huán)繞、盤曲也稱“周旋”?!读凶印珕枴罚骸捌渖礁呦轮苄f里,其頂平處九千里?!薄案呦轮苄笔钦f自上而下盤繞。
其二,特指古代行禮時周曲回旋的動作?!蹲髠鳌は骞荒辍罚骸肮示釉谖豢晌?,施舍可愛,進退可度,周旋可則,……謂之有威儀也?!庇帧段墓四辍罚骸跋却蠓蜿拔闹俳绦懈甘戮Y,行父奉以周旋,弗敢失隊?!边@里“周旋”指行禮時周曲回旋的動作?!抖Y記·樂記》:“升降上下,周還裼襲,禮之文也?!标懙旅麽屛模骸斑€,音旋?!笨追f達疏:“周還,謂行禮周曲回旋也?!薄睹献印けM心下》:“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左傳·昭公二十五年》:“簡子問揖讓、周旋之禮焉?!薄爸苄焙汀耙咀尅边B言,也指行禮的動作①《漢語大詞典》解釋為“古代行禮時進退揖讓的動作”,似乎不太準確。在上引的例子中,“周旋”與“進退”“揖讓”并列?!抖Y記·玉藻》:“周還中規(guī),折還中矩,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编嵭ⅰ爸苓€中規(guī)”云:“反行也,宜圜?!弊ⅰ罢圻€中矩”云:“曲行也,宜方?!笨芍爸苄辈皇恰胺健倍爸芯亍钡闹本€運動。至少在這些用例中,“周旋”應(yīng)該不包括“進退”“揖讓”,而是專指周曲回旋的動作。。
其三,比喻思緒縈繞,因為這是一種抽象的往復(fù)運動。舊題宋蘇軾《漁樵閑話錄》下篇:“周旋宛轉(zhuǎn),思之不得。”“周旋”和“宛轉(zhuǎn)”相類,都有回旋、盤曲之義,這里形容思緒縈繞。
其四,“周旋”指環(huán)繞在某人身邊,可以是照顧,也可以是交往?!冻o·遠游》:“雌蜺便娟以增撓兮。”王逸注:“神女周旋,侍左右也?!笨梢詾樽C②當然,這里“周旋”主要還是指環(huán)繞,“侍”才是照顧。。《左傳·成公十六年》:“上下和睦,周旋不逆,求無不具,各知其極?!边@里“周旋”指交往、相處,即你來我往,循環(huán)往復(fù),相較具體動作來說,已經(jīng)有所概括、抽象。交往與照顧本不易區(qū)分?!度龂尽の褐尽り昂閭鳌罚骸懊康浅抢毡?,望主人之旗鼓,感故友之周旋?!笔瞧淅?。
宋李之儀《姑溪居士集》前集卷二十六:“前日承見顧,稍此阻闊,遂獲周旋,感激不能,無所慰也?!贝死褐浮罢疹櫋?。元代文獻中此義更為多見,如陳旅《安雅堂集》卷一《孝友堂辭》:“新堂兮言言,夙奉母兮周旋?!薄豆赎惙蛉藦埵夏怪俱憽罚骸跋染幽耗甑帽约?,躬治藥餌,周旋奉持,經(jīng)歲忘其勞?!边@兩例都是說照顧父母,亦即陪侍在父母身邊。
其五,指用財物等照顧他人,相當于周濟、接濟。宋沈煥《定川遺書》卷一《承奉郎孫君行狀》:“然猶損衣輟食,以周旋姻親之急,不事請謁,不營錐刀,忍窮如鐵石,非其義,饋之不受?!泵黢T夢龍編《古今小說·裴晉公義還原配》:“當朝裴晉公每懷惻隱,極肯周旋落難之人。”
以上“周旋”的諸義均與其核心義“循環(huán)、反復(fù)”相關(guān),而“美好、漂亮”義與“循環(huán)、反復(fù)”缺乏關(guān)聯(lián),可以推斷,“周旋”應(yīng)無此義,當排除這個義項。
那么《敦煌變文集》“人貌不周旋”該如何解釋?黃征等(1997:1127,726)認為,“‘周旋’猶‘周全’,文中指容貌端正、福相完備而言”,“‘周旋’本為運轉(zhuǎn)、環(huán)繞之義,引申之則有完備、周全義”。黃、張前說大致可從,但還需做點修正;后說則缺乏文獻證據(jù),“周旋”并無“周全、完備”義?!爸苋币辉~,敦煌變文中未見。變文中較為多見的是“周圓”,而且“周旋”與“周圓”見于相類似的語境,如《八相變文》:“三大僧祇愿力堅,六波羅蜜行周旋?!薄镀颇ё兾摹罚骸叭ù螅┥o愿力堅,六波羅蜜行周圓?!闭f明二者含義相近?!爸軋A”在變文中有相貌美好的意思,如《佛說阿彌陀經(jīng)講經(jīng)文》:“證取如來金色身,三十二相悉周圓。”《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威儀滿足盡欽逢,福相周圓咸戀暮(慕)。”《父母恩重經(jīng)講經(jīng)文》:“若欲得來生生相周圓,有財多福,有衣有食,須于今生,行其孝養(yǎng)云云。”因此,《丑女緣起》的“周旋”本來應(yīng)作“周圓”,蓋音近而假借。
三國魏曹植《妾薄命》詩之二:“腕弱不勝珠環(huán),坐者嘆惜舒顏?!秉S節(jié)注:“舒顏猶解顏也?!薄稘h語大詞典》引此例解釋“舒顏”為“歡悅貌”,這個解釋屬于隨文釋義,而且“某某貌”一般用于解釋狀貌形容詞,“舒顏”顯然不是。我們從“舒”的核心義出發(fā),可以更準確地闡釋“舒顏”的結(jié)構(gòu)和含義。
“舒”的本義是伸展,展開。《說文·予部》:“舒,伸也。一曰:舒,緩也?!鄙煺购瓦t緩二義相因。我們把“舒”的核心義概括為“緩慢地伸展”,伸展是其動作,緩慢是其狀態(tài)。并列式復(fù)音詞“舒×”也主要表示這兩類含義。
如“舒布”,《漢書·李尋傳》:“翼張舒布,燭臨四海?!鳖亷煿抛⒁龔堦淘唬骸笆娌?,張廣也。”又如“舒啟”,《素問·氣交變大論》:“其化生榮,其政舒啟。”又如“舒張”,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雜說》:“杼出,著盆中,尋繹舒張?!庇秩纭笆孢_”,唐顧況《十月之郊》詩:“十月之郊,群木肇生。陽潛地中,舒達勾萌?!币陨鲜峭x并列結(jié)構(gòu),“舒”主要表示伸展、展開。也有反義并列,如“舒卷”,表示舒展和卷縮。南朝齊王融《巫山高》詩:“煙霞乍舒卷,猿鳥時斷續(xù)?!?/p>
“舒×”也可以表示伸展狀態(tài)的遲緩、安詳。如“舒安”,《淮南子·原道》:“柔弱以靜,舒安以定。”高誘注:“舒,詳也?!庇秩纭笆嬖敗保瑵h蔡邕《議郎胡公夫人哀贊》:“舒詳閑雅,儀節(jié)孔備?!庇秩纭笆孢m”,《齊民要術(shù)·養(yǎng)牛馬驢騾》:“非直飲食遂性,舒適自在?!庇秩纭笆嫘臁?,唐杜牧《張好好詩》:“絳唇漸輕巧,云步轉(zhuǎn)舒徐?!眲幼鞯木徛c狀態(tài)的安詳往往不能分開,因此“舒×”這類雙音詞通常包含動作和狀態(tài)兩方面的特點。上引“舒安”等例均屬此類,既表示舉止的從容不迫,也可以表示狀態(tài)的舒服安逸。再看幾例:
如“舒遲”,形容狀態(tài)就是從容不迫?!抖Y記·玉藻》:“君子之容舒遲。”孔穎達疏:“舒遲,閑雅也?!毙稳輨幼骶褪沁t慢?!稘h書·朱博傳》:“門下掾贛遂耆老大儒,教授數(shù)百人,拜起舒遲。”
如“舒緩”,形容狀態(tài)就是從容緩和?!稘h書·五行志下》:“劉向以為,朓者疾也,君舒緩則臣驕慢,故日行遲而月行疾也?!毙稳輨幼骶褪沁t慢?!侗饼R書·崔贍傳》:“吏部尚書尉瑾性褊急,以贍舉指舒緩,曹務(wù)繁劇?!烀鈿w?!?/p>
如“舒展”,表示動作伸展、展開?!洱R民要術(shù)·養(yǎng)牛馬驢騾》:“十日一放,令其陸梁舒展,令馬硬實也?!币部梢员硎拘那榉潘勺匀弧=鹜鯁础堵暵暵吩~:“自在逍遙做就,唯舒展,紅霞光彩敷披?!?/p>
如“舒放”,三國魏嵇康《琴賦》:“情舒放而遠覽,接軒轅之遺音?!薄扒槭娣拧敝^心情暢快?!段簳だ罾鮽鳌罚骸袄跣院喡?,……每在太祖前舒放倨傲,不自祗肅,咳唾任情?!贝死耘e止傲慢不恭。《宋史·文苑傳四·蘇舜欽》:“不設(shè)機關(guān)以待人,心安閑而體舒放。”“體舒放”謂身體舒坦。
疊音詞有“舒舒”,形容水流緩慢貌。唐韓愈《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詩:“淮之水舒舒,楚山直叢叢?!币部梢允切袆舆t緩貌。唐元結(jié)《說楚何惑王賦中》:“舒舒曳曳,若多醇酎而不知所制。”表示狀態(tài)可以是安適貌。唐孟郊《靖安寄居》詩:“役生皆促促,心竟誰舒舒?!?/p>
明確了“舒”的核心義,可知“舒顏”是支配式結(jié)構(gòu)。東漢班固《答賓戲》:“主人逌爾而笑?!崩钌谱⒁椺吩唬骸稗?,寬舒顏色之貌?!薄皩捠骖伾本褪鞘嬲诡伱?,就是“舒顏”。“舒顏”在唐代佛教文獻中較為常見,如“舒顏引接”(《續(xù)高僧傳》)、“舒顏解頤而笑”(《佛道論衡》)等。這里“舒顏”表示舒展顏面,可以是歡愉,也可以是放松、安詳。但下面兩例則明顯不是“歡悅”,《續(xù)高僧傳》卷二十七:“復(fù)有引腸樹表條肉林中,舒顏而臨白刃,含笑而受輕辱,并如本紀,又可嘉哉?!薄端姆致尚惺骡n》卷下之三:“若見眾生當即慰問,舒顏先語,平視和色?!鼻袄笆骖伓R白刃”表示臨危不懼,猶言“坦然”,后例“舒顏先語,平視和色”,承接上文“當即慰問”,表示安慰問候,從情緒上來講都不是歡悅,更強調(diào)神色安詳從容。
再從對文來看,如《瑜伽師地論》卷二十五:“遠離顰蹙,舒顏平視。”“舒顏”與“顰蹙”相對。宋李彭《泛舟》:“繁花已舒顏,晴哢復(fù)緩頰?!泵鲗O蕡《西庵集》卷九有“放意舒顏”。此外,清謝星煥《得心集醫(yī)案》:“間嘗觀夫子臨癥,始或蹙額,繼乃舒顏,其慎重為何如也?!贝死磅绢~”強調(diào)神色緊張,“舒顏”強調(diào)神色放松。
到了宋代,文獻中單用“舒”也可以形容人神態(tài)、心情的舒展。如“意稍舒豁”(宋劉克莊《王南卿集序》)、“稍舒慈念”(宋王安石《慰太皇太后表》)、“人心稍舒”(宋汪藻《靖康要錄》)等,“舒”都是用來形容人心情的舒緩,由差變好,而不單單是歡愉。
神色與人的心情密切相關(guān)?!皵咳荨保凑荩饲f之色。戰(zhàn)國楚宋玉《神女賦》就有“整衣服,斂容顏”之語,還有“正冠而斂容”(《北齊書·王昕傳》)、“斂容肅坐”(《顏氏家訓·風操》)都可見其正容端莊之義。又有“寬容”,也可以表示神色從容?!度龂尽の褐尽ご掮鼈鳌放嶙⒁龔埈[《漢紀》:“太祖外雖寬容,而內(nèi)不能平?!贝颂帯皩挕币嘧魇婢徑猓队衿ゅ膊俊罚骸皩?,緩也?!?/p>
“顏”與“容”義近。《廣韻·刪韻》:“顏,顏容。”有復(fù)音詞“×顏”,如“柔顏”,表示面色和悅。南朝宋謝靈運《長歌行》:“朽貌改鮮色,悴容變?nèi)犷??!庇秩纭伴_顏”,表示高興?!段倪x·謝靈運〈酬從弟惠連〉》:“末路值令弟,開顏披心胸?!薄笆骖仭迸c之同義。
眉眼常??梢酝怀霰磉_人的感情,如成語“攢眉蹙額”表示愁悶,“揚眉吐氣”“眉開眼笑”表示得意快活,“怒目攢眉”“怒目睜眉”“怒目橫眉”表示兇惡氣憤;動賓式雙音詞“蹙眉”“顰眉”“眉”“結(jié)眉”“皺眉”“鎖眉”“促眉”“斂眉”指眉頭緊皺,表達憂愁煩悶之情;而“開眉”“伸眉”“張眉”“放眉”“舒眉”表示眉目舒張,包含愉悅、興奮、得意、解脫愁苦等多種感情,“舒顏”與之類似。
還有“舒心”“舒懷”等,“舒”都是舒展、展開之義。《漢語大詞典》中,“舒心”“舒眉”分別解釋為“抒展心情”“展開眉頭”,甚確;而“舒懷”釋為“開懷;心情舒暢”,其實“開懷”即是“舒展胸懷”。由此觀之,《漢語大詞典》將“舒顏”解釋為“歡悅貌”,不能呈現(xiàn)其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從核心義的角度加以分析,則能更準確地闡釋其含義。
《漢語大詞典》“相得”條列有四個義項:①相配,相稱;②彼此投合;③互相聯(lián)絡(luò);④會合。這四個義項是什么關(guān)系?我們用核心義理論解釋這個問題。
首先,文獻用例與注家的解釋有助于我們提取“得”的核心義。《易·革》:“彖曰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蓖蹂鲎ⅲ骸胺膊缓先缓竽俗兩?,變之所生,生于不合者也,故取不合之象以為革也?!庇谩安缓稀贬尅安幌嗟谩??!蹲髠鳌ぐЧ哪辍罚骸伴c月,公如越,得太子適郢?!倍抛ⅲ骸暗?,相親悅也。”杜預(yù)解釋“得”是情感相合的意思,故《韻會》:“與人契合曰相得?!薄吨芏Y·考工記·輪人》:“直以指牙,牙得則無槷而固,不得則有槷必足見也?!编嵶ⅲ骸暗?,謂倨句鑿內(nèi)相應(yīng)也?!编嵭^物件凹凸部分的吻合為“得”。《荀子·議兵》:“三軍既定,百官得序。”王先謙集解:“得序,各當其任?!币怨賳T與官職相稱為“得序”??梢姡暗谩庇糜谥T多方面,都是“相合”“一致”的意思。因而,我們推定“得”的核心義是“合”。
再看其他文獻例證。《戰(zhàn)國策·燕策二》:“比目之魚,不相得則不能行,故人稱之,以其合兩而為一也?!边@是說兩條魚合在一起才能前行?!痘茨献印R俗》:“故天之圓也,不得規(guī);地之方也,不得矩?!薄段淖印贰暗谩弊鳌爸小?,“得”和“中”在這里都是符合的意思。上述例子中“得”的各個含義可以由“合”這個核心義來統(tǒng)攝,具體說就是兩者的契合或雙方的相應(yīng)(參見陳興偉,1991)。
其次,討論“相得”的諸義項。其一,事物間相配、相稱是“合”?!兑住は缔o上》:“天數(shù)五,地數(shù)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表n康伯注:“天地之數(shù)各五,五數(shù)相配,以合成金、木、水、火、土?!边@是“天數(shù)”與“地數(shù)”相配合?!抖Y記·王制》:“地邑民居,必參相得也。”鄭注:“得,猶足也?!睂O希旦集解:“地也,邑也,民居也,三者大小眾寡必將相稱?!本褪钦f三者要配合得當①鄭玄謂“猶足”的意思是說,地、邑的大小要足夠民居,這其實是文意訓釋。。其二,人與人之間彼此投合是“合”?!妒酚洝の浩湮浒埠盍袀鳌罚骸跋嗟脷g甚,無厭,恨相知晚也?!边@是說兩人的志趣、習性相投合。其三,物與物會合也是“合”?!端?jīng)注·清漳水》:“清漳又東南,與轑水相得。”這是說兩條水相匯合。《漢語大詞典》所列第三個義項“互相聯(lián)絡(luò)”屬于隨文釋義,不夠確切?!赌印涮荨罚骸耙园滓聻榉?,以號相得,若此,則云梯之攻敗矣。”這是指接頭暗號,口令相互合得上,就可以傳遞消息,也是一種吻合。由此看來,這些不同義項的區(qū)別,就在于核心義搭配對象的不同,“相得”用于物,就是相配與會合,用于人,就是投合一致,其本質(zhì)都是“相合”。
再次,從反義詞入手,“相得”的反義是“不得”,就是兩者不相合或兩方不相應(yīng),“相得無間”指彼此投合,沒有隔閡,“不得”就是不投合、有隔膜?!睹献印とf章上》:“仕則慕君,不得于君則熱中?!庇帧峨x婁上》:“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焦循正義把“不得”解釋為“失意”是妥當?shù)?,換言之,“不得于君”“不得乎親”就是不合于君、親之意。又《離婁上》:“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彼^“行有不得”具體指“愛人不親”“治人不治”“禮人不答”,也就是說自己的行為沒有得到對方契合的回應(yīng)?!豆茏印ぽp重丁》:“桓寡人之德子無所寵,若此而不受,寡人不得于心?!边@里“不得于心”謂不安于心,心意得不到滿足,換言之,就是實際情況與心里希望的不相符②“得心”猶遂心,如《易林·隨之萃》:“得心歡忻,和悅相樂?!薄!读凶印珕枴罚骸拔乃嬲卟辉谙遥菊卟辉诼?。內(nèi)不得于心,外不應(yīng)于器,故不敢發(fā)手而動弦。”“得”與“應(yīng)”相對,是說在內(nèi)與心不能相應(yīng),在外與琴不能相應(yīng)。
最后,從字形和相關(guān)詞語進一步討論。為什么“得”的核心義是“合”?考《說文·彳部》:“得,行有所得也?!薄兑姴俊罚骸?,取也?!毙腥《@得,就是行動達到了目的,質(zhì)言之,即行為與心理預(yù)期相合。語素“得”在復(fù)音詞中的常用義是得到、獲得,這是用的本義;但有一部分不能用“得到”“獲得”來解釋,從“得”的核心義出發(fā),就比較容易理解語素和詞本身的含義了。如:
“得性”,《漢語大詞典》釋為“合其情性”③《詩·小雅·魚藻》“魚在在藻”,毛傳:“魚以依蒲藻為得其性?!?。南朝宋謝靈運《道路憶山中》詩:“得性非外求,自已為誰纂?”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文》:“草木不夭,昆蟲得性?!薄稘h語大詞典》的解釋,是有道理的。
“得意”,《漢語大詞典》的解釋:其一,領(lǐng)會旨趣?!肚f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這里的“得”可以簡單理解為得到,不過“意”是抽象的思想,所以“得”又可釋為領(lǐng)會,也就是與思想相感應(yīng)。其二,猶得志,謂與愿望相合。《管子·小匡》:“在楚,則楚得意于天下;在晉,則晉得意于天下;在狄,則狄得意于天下?!逼淙Q心,滿意。今亦指驕傲自滿,沾沾自喜。漢劉向《列女傳·黎莊夫人》:“既往而不同欲,所務(wù)者異,未嘗得見,甚不得意。”①《漢語大詞典》引《新唐書·柳公權(quán)傳》:“嘗書京兆西明寺《金剛經(jīng)》,有鐘、王、歐、虞、褚、陸諸家法,自為得意?!贝死暗靡狻彼茟?yīng)為得諸家筆意的意思。這里的“得”都是實現(xiàn)、滿足的意思,換言之即實際情況與心理預(yù)期相符合,前者是志向得以實現(xiàn),后者是心意得到滿足②《漢語大詞典》第四個義項“指及第”。唐趙氏《聞夫杜羔登第》詩:“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處樓?!边@其實是表得志的“得意”在具體語境中的文意訓釋。。
“得度”,謂合乎法度?!稇?zhàn)國策·魏策二》:“臣聞之,王者得度,而霸者知計。今王所以告臣者,疏于度而遠于計?!睗h王褒《四子講德論》:“君子動作有應(yīng),從容得度?!?/p>
“得極”,即得中,得其宜?!妒酚洝ぶ鼙炯o》:“夫王人者,將導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無不得極,猶日怵惕懼怨之來也?!迸狍S集解引韋昭曰:“極,中也?!薄皹O”本義指房屋中棟、正梁,其特點是居中至高,故有中義。得中,就是合乎中、合其宜。
“得正”,謂得正道。《禮記·檀弓上》:“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笨资瑁骸拔峤窀吻笱桑ㄇ笳酪讚Q其簀而即仆焉?!逼鋵嵕褪呛虾跽溃隙Y的要求。
“得道”,符合道義?!豆茏印しǚā罚骸叭粍t國何可無道,人何可無求。得道而導之,求賢而使之,將有所大期于興利除害?!薄稏|觀漢記·馮衍傳》:“得道之兵,鼓不振塵。”
“得體”,原指儀容、服飾、舉止等與身份相稱?!抖Y記·仲尼燕居》:“官得其體?!笨追f達疏:“體謂容體,謂設(shè)官分職,各得其尊卑之體?!焙笠匝孕械卯?、恰如其分為“得體”。
“得趣”,謂合乎禮之旨意?!段倪x·張衡〈東京賦〉》:“規(guī)遵王度,動中得趣?!毖C注:“趣,意也?!e動合禮之意也?!薄叭ぁ敝钢家狻⒅既?,此謂禮之旨趣③徐灝《說文解字注箋》云:“趣者,趨向之義,故引申為歸趣、旨趣之稱。”。
“得氣”,謂適合節(jié)氣、時令。漢班固《答賓戲》:“得氣者蕃滋,失時者零落?!睗h晁錯《募民實塞疏》:“欲立威者,始于折膠,來而不能困,使得氣去,后未易服也?!?/p>
“得時”,順應(yīng)天時;適合時令。晉陶潛《歸去來兮辭》:“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p>
近幾十年復(fù)音詞訓釋的成果層出不窮,特別是在中古、近代漢語領(lǐng)域,取得了遠超過前人的成績。同時,還涌現(xiàn)了不少斷代詞語通釋、專書語言詞典、斷代語言詞典、專類語言詞典等,匯集了復(fù)音詞詞義考釋的成果,其中較為全面反映復(fù)音詞詞義考釋成績、集古今漢語詞語之大成的是《漢語大詞典》。由于時代的局限和條件的限制,《漢語大詞典》還存在不少問題,極少對詞語義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做出說明,一些詞語或義項的解釋需要探討和辨正。這些缺憾中的相當一部分問題有賴于核心義分析來解決。核心義像一個無形的磁場,能把與之相關(guān)的意義吸附、統(tǒng)攝在一起,不在這個語義磁場范圍之內(nèi)的意義,就需要考慮是不是假借義,或者是隨文生意造成的誤釋;一個詞的多個義項往往存在關(guān)聯(lián),核心義可以幫助我們揭示義項之間的聯(lián)系。總之,核心義在復(fù)音詞的意義研究中起著樞紐和關(guān)鍵的作用,對于辭書編撰頗具實用價值。
引用書目
《楚辭補注》,[宋]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秶Z集解》,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中華書局2002年。《漢書》,[漢]班固,中華書局1962年?!痘茨献蛹尅?,何寧撰,中華書局1998年。《三國志》,[晉]陳壽,中華書局1959年。《十三經(jīng)注疏》,[清]阮元??蹋腥A書局1980年?!妒酚洝?,[漢]司馬遷,中華書局1959年?!墩f文解字注》,[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說文解字注箋》,[清]徐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肚f子集釋》,[清]郭慶藩輯,王孝魚整理,中華書局1961年。